文◎岑　桑

你的計劃里有他嗎？

文◎岑桑

人老了，哪兒有什么尊嚴

第一次聽到“臨終醫(yī)院”這個詞，我心里多少有一點兒怕?？傆X得與死亡沾邊兒，是件不吉利的事。那年，我剛考到本市的二中做老師。到臨終醫(yī)院做義工，是學(xué)校歷來的傳統(tǒng)。我作為一名新來的老師，是必定要去的。

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第一天進病房的情景。一個護工正戴著手套，給一位排便困難的老人掏大便。我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可是滿屋人都坦然自若。我連忙又尷尬地把手放了下來。有人從后面碰了碰我的胳膊說：“姑娘，第一次來吧?！?/p>

這個人，就是七叔。72歲了，坐著輪椅。論年齡，任誰都要叫他一聲爺爺。可是每個人都叫他七叔。我也一直不知道為什么。七叔患有胃癌晚期，當(dāng)初轉(zhuǎn)進來的時候，醫(yī)生告知最多能活三個月?？墒撬蛔【褪撬哪?。

七叔要我推他去院子里曬太陽。我猜，他也是有意讓我躲開病房里的尷尬。我們進了電梯之后，他嘆了口氣說：“唉，院長說，要讓我們這些老家伙，每一個走的都有尊嚴?？墒侨死狭?，哪還有什么尊嚴？活著就是丟人現(xiàn)眼?！?/p>

我握著輪椅的把手，默默地不知道接什么話才好。

七叔又自顧地說：“你叫什么名?。渴嵌械男±蠋煱?？不是本地人吧？家什么地方的？父母身體好不好？今年過年，回不回去看看？”

我正盤桓著先回答他哪個問題的時候。七叔忽然又說：“?。∧悴辉敢庹f，是不是因為家里是農(nóng)村的??？”

第一次見面，他就看穿了我

七叔大概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老頭兒。他說的沒錯。我出生在西北的一個小村子里。貧窮幾乎貫穿了整個童年。我算是“知識改變命運”的典型?？恐懔εc刻苦，從家里一步一步考出來。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以筆試成績第二的身份，考進了重點中學(xué)做老師。把戶口遷進了城市。

可以說，我一直是父母的驕傲，但父母卻不是我的驕傲。我羞于在人前談?wù)撐业挠H人，談?wù)撐业募彝?。我甚至沒在身邊帶一張有關(guān)家人的照片。因為我不想任何人看到我家破敗的房子。大學(xué)四年，我只在第一年暑假回過一次家。我躺在悶熱低矮的土房里，發(fā)誓決不再回來。從那時起，我就給自己制定了一個詳盡的時間表。什么時候考四級，什么時候考六級，什么時候考教師資格認證，什么時候考在職研究生……

大四那年，我第一次戀愛。男朋友和我同班。一次，我無意間在電話里說起這件事，父親就坐了兩天一夜的硬座趕來了，還帶了一大袋子的沙棗做見面禮。只是我把他堵在學(xué)校的招待所里，死也不讓他下樓。我怕同學(xué)看見他，更怕男友看見他。他一身寒酸的軍綠工作服，比學(xué)校里的清潔工更寒磣。父親說：“你媽不知道你找了什么樣的男孩子，不放心，讓我來看看?！?/p>

我說：“我只是談戀愛而已，不是嫁。你們跟著激動什么？”

父親很不解地問：“不為結(jié)婚，你談什么戀愛呢？你讓我看看嘛，我和你媽關(guān)心你?！?/p>

我把那袋沙棗塞在他的舊箱子里說：“你走啊！我不用你們關(guān)心，你們還是好好關(guān)心自己吧。將來能不做我的包袱就謝天謝地了，別出來給我丟人了?！?/p>

父親第二天就離開了。從那以后，我和家的聯(lián)系也變得極少。而這也是我想要的。我努力把自己打造成城市人的樣子，迫不及待地和過去的生活劃出清晰的界線。

而這一點，我和七叔第一次見面，就被他看的萬分清楚。他說：“小賀，人可以通過努力改變自己，可惜不能通過努力改變父母。我們這些老不中用的，真煩人，是吧？”

我附和地笑了兩聲，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干癟長毛的九制話梅

醫(yī)院的周末，通常是家里人頻繁探視的時間。但從沒有人來探望過七叔。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會去頂樓的天臺躲清靜。聽老護工說，他是有兒女的，但人在國外。四年前，七叔病危，他們回來過，把他送來臨終醫(yī)院，之后就再沒露過面。

一次，我到天臺晾床單，剛好遇見七叔坐在圍欄邊發(fā)呆。我走過去說：“想什么呢？后悔把兒女送那么遠了？”

七叔灑脫地聳了聳干瘦的肩膀，有點得意地說：“我可不是一般的老頭兒。兒子女兒都是我逼出去的。從上小學(xué)開始，我就給他們定下上哈佛的目標(biāo)。結(jié)果怎么樣？雖然沒進哈佛，但都出去了，個個干的不錯?！?/p>

“那你不想他們嗎？”

“不想?！逼呤甯纱嗟卣f：“他們過的好就行。每個月能記得給我打個電話，就算是有孝心了。”

那天我給七叔換床單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在他的枕頭下放著一只九制話梅的袋子，里面只剩一顆干癟長毛的梅子。我隨手扔進了垃圾桶，可是旁邊的護工連忙撿了出來，說：“哎呀，這可是七叔的寶貝，不能扔。當(dāng)初他女兒送他來住院的時候留下的。七叔隔幾天吃一個。直到剩下最后一顆，怎么也舍不得了。一留就是四年，天天枕在枕頭下面，誰也不讓動?！?/p>

我默默地聽著，心里忽然有種莫名的悲涼。我換好了床單被套，把那只話梅袋子又平平整整的放了回去?？磥恚呤宓降走€是想念他的兒女的。只是他嘴上不愿承認罷了。

被“孝順”這兩字，刺得生疼

算起來，我和七叔交往的日子并不多，畢竟一周只見面兩次。但七叔對我卻格外的好。也許是因為我喜歡聽他嘮叨吧。我一去，他就會拉著我說話。比如同屋的病友晚上打呼嚕太響?；蚴悄膫€護工背后說了他的壞話。有時覺得他的性格，更像個脾氣古怪的孩子，有一點任性。

三月的第一個周末，我照例去了醫(yī)院。一進院門，就看見停著一輛殯儀館的車子。車頭掛著黑色的挽花。作為一家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這樣的場景，早已司空見慣。但是我一上二樓，心就猛的抽緊了。七叔病房門前，聚集著許多人，有蒙著白布的單架車緩緩?fù)屏顺鰜怼?/p>

我飛快地跑過去，向屋里掃了一眼，看見七叔正一聲不響地坐在輪椅上。我這才松了一口氣。那一天，七叔顯的很低落，我一直陪在他身邊和他說話?？伤冀K不吭聲。

中午，我?guī)推呤孱I(lǐng)飯的時候，遇見院長。他對我說：“小賀啊，在這兒幫忙，需要熱情。但不能太動情，你懂嗎？”

我點了點頭，沒回話。院長說的，我當(dāng)然明白。他在提醒我，要把住進來的老人當(dāng)病人，但不能當(dāng)親人。否則感情上承受不起。只是，對別人我可以做到，但對七叔不行。在心里，他已經(jīng)是我的親人了。

那天，直到我要離開的時候，七叔才開口說話。他對我比了個八的手勢說：“八個，我已經(jīng)送走八個了?？磥砦乙部煲吡恕！?/p>

我的心里立時涌起股難以言表的哀傷。我扶他上了床，替他掩好被子說：“別瞎想了。你身體還好著呢?！?/p>

七叔自嘲地笑了一下，說：“住進來的，早晚都有這么一天。我也逃不掉的。”

我開玩笑地說“逃不掉也得逃?！?/p>

七叔拍了拍我的手說：“小賀，你是個孝順的孩子。你父母有你這樣的女兒，真幸福?！?/p>

說完，他就閉起眼睛睡了。

而我卻被“孝順”這兩個字，刺的生疼。

我孝順嗎？我遠在家鄉(xiāng)的父母，過得幸福嗎？他們是不是也像七叔這樣，在人前夸耀著自己的兒女，卻在人后忍著孤獨清冷的痛。那一刻，我定定地站在七叔的床邊，幾乎透不過氣來。我仿佛看見父親的清瘦背影，就躺在我的面前。

晚上，我給家里打了電話，是父親接的。他顯得格外驚喜。他說：“賀啊，你過得好不？我和你媽怕你煩，一直不敢問?！?/p>

我對著話筒，說：“我很好啊。”可心里，卻內(nèi)疚極了。

我回家了

就像七叔說的，住進來的，早晚都有那么一天。在我認識他的第六個月，他走了。那天，我正在上課。院長突然來電話，叫我過去。我這才知道，七叔病危，已經(jīng)彌留兩天了。

我看見他的一刻，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他像一根腐朽的樹干，僵硬地躺在床上。眼睛半睜著，不知是清醒還是昏迷。我問院長，給他家屬打電話了嗎？院長點了點頭。旁邊的護工悄聲說：“兩天了，不吃不喝就這么挺著。七叔見不到兒女一面，咽不下這口氣啊?！?/p>

我輕輕拉住七叔的手，說：“七叔，我是小賀啊，來看你了?！?/p>

七叔隔了一會兒，才慢慢轉(zhuǎn)動眼珠看向我。他忽然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枕頭。

我愣了一下，想起了他的梅子，連忙摸出來放在他眼前。他又用手指了指嘴，示意我把最后一顆梅子喂給他。我搖頭說：“不行啊，都壞了，不能吃了?！?/p>

可是七叔卻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眼神充滿了乞求與固執(zhí)。我只好把那顆梅子放進他的口中。七叔這才滿意地笑了。他抿著干癟的嘴唇，啪啪地咂著，仿佛要用光全身的力氣，咂盡梅子里的酸與甜。最后，他幽幽地嘆了口氣，口齒不清地說：“唉，你說我傻不傻呢，我給他們制定了那么好的計劃，他們卻沒在計劃里，安排我。”

七叔就在那天晚上，遺憾地走了。盡管我們都陪在他身邊，他走的時候，手很暖和，可是他最想見到的親人，沒有來……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高中的課本里，就學(xué)過這句名言?？墒怯钟卸嗌偃四芏闷渲械暮x呢？這些年，七叔臨終前的那句話，時常響在我的耳邊。為了擺脫貧窮，為了拼一份未來，我給自己制定了無數(shù)的計劃。然而在這些大大小小奔前程的計劃里，從沒給父母留下一席之地。我甚至還在厭棄他們的無知，他們的庸俗，他們的關(guān)心，他們的思念。

七叔走的那年暑假，我買了兩張車票，帶著男朋友回家了。進門的時候，父親還地里干活。母親在廚房里生火做飯。她見到我的時候，愣住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呀！你咋回來了呢？我這就喊你爸去?！?/p>

而我一把摟住她說：“媽，對不起……”

是的，這句“對不起”，我欠得太久了。如果沒有七叔，我不知道自己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懂得。

編輯/徐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