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麗山城軍事防御體系及其軍事防御策略

劉向東/ Liu Xiangdong

高句麗山城軍事防御體系及其軍事防御策略

劉向東/ Liu Xiangdong

高句麗，又作“高句驪”，或省作“句麗”“句驪”，是中國古代東北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地方政權。公元前37年，高句麗政權在今渾江流域建立，隸屬玄菟郡高句驪縣。其后，不斷向周圍郡縣地區(qū)擴張，于公元4世紀前期占據(jù)整個遼東地區(qū)，與中原王朝以遼河為界。其鼎盛時期，勢力范圍西抵遼河，東到日本海，北至松嫩平原，南到漢江。公元668年，被唐朝與新羅聯(lián)軍所攻滅。

高句麗“多大山深谷，無原澤，隨山谷以為居”①，因地制宜地利用遼東山區(qū)的地形、地貌和自然資源，構建了具有鮮明軍事防御性質(zhì)的山城。隨著統(tǒng)治區(qū)域的擴大，高句麗把石筑山城的做法逐漸推廣到整個遼東地區(qū)，同時也利用和改造了漢魏以來的郡縣舊城，加以修葺加固，使之成為高句麗的軍事城堡。高句麗以山城為基干，構建起組織嚴密的軍事防御體系，并以此為依托，實行“堅壁清野、嬰城固守”的軍事防御策略，與中原王朝及朝鮮半島南部的新羅、百濟對峙。

一、高句麗山城的分布與連屬

（一）高句麗山城分布的地理特征

《舊唐書·高麗傳》載：“高麗國舊分為五部，有城百七十六，戶六十九萬七千?！雹诟鶕?jù)王綿厚《高句麗古城研究》一書提供的情況，迄今為止已經(jīng)考古調(diào)查認定的高句麗古城，在中國遼寧、吉林兩省境內(nèi)有120余座，在朝鮮半島北半部有40余座③。這些高句麗古城以山城為主，在與山地接壤的川谷平地或軍事、交通要隘，間有少量的與山城相拱衛(wèi)的平地城。

高句麗山城主要集中分布于中國遼寧省的東部、吉林省的南部地區(qū)和朝鮮半島的漢江、臨津江以北地區(qū)。其中，分布密度較大的有如下幾個區(qū)域：①渾江、富爾江、輝發(fā)河流域以及鴨綠江中、上游沿岸地區(qū)；②遼河東側流域地區(qū)；③遼東半島；④朝鮮半島西北部地區(qū)；⑤圖們江流域至朝鮮半島東北部一帶。⑥松花湖周邊地區(qū)（今吉林市、蛟河縣一帶）。在上述六個山城的分布地域中，渾江、富爾江流域和鴨綠江中游地區(qū)是高句麗初、中期的中心腹地，所以山城較為密集；遼河東側流域、遼東半島以及朝鮮半島西北部沿海地區(qū)，是隋唐對高句麗戰(zhàn)爭的主要戰(zhàn)場，分布于這一廣闊地域的高句麗山城，規(guī)模、類型多樣，防御體系的結構也更為嚴密。圖們江流域至朝鮮半島東北部一帶處于高句麗國境的東北方，是漢魏時期沃沮、濊貊族的活動地區(qū)，他們曾分別歸屬玄菟郡、樂浪郡管轄，后被高句麗占領；吉林市位于高句麗的北方，原是夫余政權的王庭所在地，公元5世紀末夫余被高句麗完全兼并④。這兩個地區(qū)在高句麗政權建立初期即與其關系密切，不是高句麗軍事防御的重點，所以山城的數(shù)量比其他區(qū)域較少一些。

從高句麗山城的遺址看，絕大多數(shù)山城都面臨一條河道，兼山水之險而有之。根據(jù)現(xiàn)有考古資料統(tǒng)計，位于鴨綠江右岸及其支流渾江、富爾江、草河、叆河沿岸的有近30座；坐落于太子河及其支流北沙河沿岸的有7座；坐落于渾河及其支流蘇子河沿岸的有近10座；坐落于遼河支流汎河、沙河、清河、碾盤河以及東遼河沿岸的有10余座；坐落于松花江中、上游及其支流沿岸的有近10座；坐落于圖們江、琿春河、海蘭河及其支流的有10余座；分布于遼東半島上的近30座山城，亦多數(shù)坐落于海城河、大清河、熊岳河、復州河、碧流河、大洋河等直接入海的沿海河流沿岸。位于鴨綠江左岸的高句麗山城，則基本上分布于三橋川、大寧江、清川江、大同江、載寧江、禮成江以及臨津江等河流的沿岸。筆者曾對吉林、遼寧境內(nèi)幾座高句麗山城進行過考察，考察對象在地理分布上亦呈現(xiàn)這一鮮明特征：集安山城子山城（高句麗國都丸都城），東南臨通溝河谷地；通化自安山城，位于哈泥河與渾江匯合處；柳河羅通山城，位于輝發(fā)河上源一統(tǒng)河與三統(tǒng)河之間；寬甸虎山山城（泊汋城），位于叆河與鴨綠江交匯處的北側；撫順高爾山山城（新城），位于渾河北岸；鳳城鳳凰山山城（烏骨城），位于草河與叆河交匯處的西南側。

綜觀高句麗城壘構筑的地理選擇，其主要沿河谷地帶的分布，實際上就是沿交通道的分布，一些設置于水陸交通要沖上的較大型城堡，不僅是重要的軍事鎮(zhèn)城，而且同時也是交通重鎮(zhèn)。僅以屢見于史載的一些高句麗古城為例：遼東城（今遼陽市區(qū)老城），處于遼東地區(qū)幾條重要交通干線的交匯點，是遼東地區(qū)古代交通的樞紐，清代以前一直是遼東地區(qū)的政治、軍事中心；遼東城南去遼東半島南端的交通道沿線有安市城（海城英城子山城）、建安城（蓋州青石嶺山城）；遼東半島南端有卑沙城（金州大黑山山城），南臨大連灣，西近金州灣，是重要的錨泊地和登陸點；渾河—蘇子河—富爾江河谷交通道沿線有玄菟（沈陽上柏官古城）、金山（沈陽石臺子山城）、新城（撫順高爾山山城）、木底（新賓五龍山城）、蒼巖（新賓頭道砬子山城）、哥勿（新賓黑溝山城）等城；新城南去遼東城之間有蓋牟城（沈陽塔山山城）；太子河谷交通道沿線有白巖城（燈塔石城山山城）、貊城（新賓太子城山城）等城；汎河河谷交通道沿線有南蘇城（鐵嶺催陣堡山城）；清河河谷交通道沿線有扶余城（西豐城子山山城）；遼東城至平壤交通道沿線有黎山（本溪李家堡山城）、烏骨（鳳城鳳凰山山城）、泊汋（寬甸虎山山城）、安平（丹東叆河尖古城）、大行（丹東娘娘廟山城）、辱夷（朝鮮平安北道鐵甕城）等城。《新唐書·地理志》載，安東都護府“故漢襄平城也。東南至平壤城八百里；西南至都里?？诹倮?；西至建安城三百里，故中（平）郭縣也。南至鴨淥江北泊汋城七百里，故安平縣也。自都護府東北經(jīng)古蓋牟、新城，又經(jīng)渤海長嶺府，千五百里至渤海王城”⑤。這條史料所記載的唐代營州交通道多以高句麗城為坐標，也可說明高句麗山城的構筑是極其重視交通地理因素的。需要指出的是，高句麗構筑山城所依托的各條陸路交通道，大多數(shù)在西漢初期甚至燕、秦時代就已經(jīng)開拓了，并不是開始于高句麗時代⑥。

考古調(diào)查與文獻記載的相互印證，使我們可以清楚地認識到，高句麗的城壘防御體系是通過對交通線的遮斷來實現(xiàn)其軍事防御功能的。

（二）高句麗山城之間的連屬關系

分布廣泛的高句麗山城規(guī)模大小不一，大的城圍周長超過萬米，小的僅數(shù)百米。這和山城的地位、作用及其所在地點、修筑年代等都有一定的關系。考古學上按照城圍的長度，將高句麗山城劃分為1000米以內(nèi)、1000（含）～2000米、2000（含）～3000米、3000（含）米以上幾個等級⑦。結合它們的分布情況我們可以看出，在不同規(guī)模的高句麗山城（包括平地城）之間存在著一種相互連屬、相互拱衛(wèi)的關系，而且遍及于整個高句麗地區(qū)：

城圍在3000（含）米以上的大型山城，絕大多數(shù)位于高句麗的西部前沿地區(qū)（今遼源至大連一線）、遼東至平壤交通干道沿線和平壤以南地區(qū)。從其規(guī)模和所處的地理位置來看，它們是上述重要區(qū)域具有戰(zhàn)略地位的中心城邑。如：新城（撫順高爾山山城，4060米）、南蘇城（鐵嶺催陣堡山城，5202米）、扶余城（西豐城子山山城，4393米）位于高句麗的西北前沿地區(qū)，唐軍遠征高句麗，曾連續(xù)在這一帶發(fā)生過多次激戰(zhàn)。其中，新城是這一地區(qū)的中心鎮(zhèn)城。乾封二年（667年）二月，李勣率唐軍渡過遼河進抵新城，曾對諸將說：“新城是高麗西境鎮(zhèn)城，最為要害，若不先圖，余城未易可下?！雹嗄咸K、扶余二城則與新城呈犄角之勢，相互策應。建安城（蓋州青石嶺山城，5000米）位于遼河平原與遼東半島交接處，既有扼守蓋平角登陸點的功能，又具遮斷遼東城至遼東半島西岸地區(qū)交通線的作用。卑沙城（金州大黑山山城，5000米）是扼守遼東半島南端登陸點金州灣與大連灣的軍事重鎮(zhèn)。普蘭店高力城山城（4000米）、普蘭店吳姑山城（5000米）、積利城（岫巖娘娘城山城，3500米）等城是防守遼東半島南岸地區(qū)的軍事重鎮(zhèn)。黎山（本溪李家堡山城，5500米）、烏骨（鳳城鳳凰山山城，15955米）、辱夷（朝鮮平安北道鐵甕城，14000米）三城是遼東至平壤交通線上的重要遮斷城。朝鮮南浦市黃龍山城（6620米）、黃海南道九月山城（5230米）扼守著平壤西南的大同江入海口。

城圍在1000（含）～3000米之間的中型山城分布最廣，它們或穿插于大型山城之間作為其衛(wèi)城存在，或作為地區(qū)性的中心城邑，在地區(qū)的軍事防御中起支撐作用。如：安市城（海城英城子山城，2472米）是遼東城、建安城之間的衛(wèi)城；蓋牟城（沈陽塔山山城，1500米）是遼東城、新城之間的衛(wèi)城；撫順城子溝山城（1200米）、鐵嶺青龍山山城（2200米）是新城、南蘇城之間的衛(wèi)城；石城（莊河城山山城，2898米）是扼守遼東半島南岸主要登陸點今莊河一帶的中心城邑；瓦房店得利寺山城（2240米）是扼守遼東半島西岸主要登陸點復州灣一帶的中心城邑。

城圍在1000米以內(nèi)的小型山城，大都是大、中型重要山城的衛(wèi)城或交通沿線的關隘哨卡。如：安市、建安二城之間有營口馬圈子山城（200米），新城、木底城之間有撫順南章黨山城、撫順西山城（500米），積利、烏骨二城之間有岫巖劉家堡山城（816米）、岫巖小茨山城作為哨卡。

存在于高句麗中心城邑與其衛(wèi)城以及交通道上的關城、哨城之間的這種相互連屬、相互拱衛(wèi)的關聯(lián)性，既為考古調(diào)查所發(fā)現(xiàn)，也可從文獻記載中得到證實。史載，唐乾封二年（667年），“李勣拔高麗之新城，……一十六城皆下之”⑨，說明在新城周邊區(qū)域與其相互連屬和拱衛(wèi)的較小山城有16座；第二年，“薛仁貴既破高麗于金山，乘勝將三千人將攻扶余城，……與高麗戰(zhàn)，大破之，殺獲萬余人，遂拔扶余城。扶余川中四十余城皆望風請服”⑩，說明與扶余城連屬的小城有40余座之多。

文獻記載與考古發(fā)現(xiàn)的相互印證，還說明各類不同規(guī)模的高句麗城之間在行政區(qū)劃和軍事制度上存在著上下等級的區(qū)別，具有行政和軍事雙重意義的轄屬關系?！逗苍贰ま牟俊じ啕悺纷⒁陡唧P記》曰：“其諸大城置傉薩，比都督；諸城置處閭匹支，比刺史，亦謂之道史，道使治所名之曰備；諸小城置可邏達，比長史；又城置婁肖，比縣令。”?《新唐書》卷二百二十《高麗傳》亦載：“其州縣六十，大城置傉薩一，比都督；余城置處閭近支，亦號道史，比刺史?！?貞觀十九年（645年），唐軍攻安市城，“高麗北部傉薩高延壽、南部傉薩高惠真引兵及靺鞨眾十五萬來援”?，可見延壽、惠真二人的“傉薩”（相當于都督）之職還具有統(tǒng)帥軍隊的職能。在高句麗古都集安，曾經(jīng)出土“晉高句驪率善邑長”“晉高句驪率善仟長”“晉高句驪率善佰長”銅印數(shù)方?，這些都是晉代高句麗的基層行政長官。從上述帶有濃厚軍事色彩的官職稱謂可以推見，高句麗實行的是一種軍政合一的地方區(qū)劃制度，傉薩、處閭匹（近）支、可邏達、婁肖以及邑長、仟長、佰長等官職，既是地方上的行政長官，又是軍事長官。而從前文所述的高句麗山城的分布狀況來看，各級高句麗山城之間的轄屬關系，不是從有利于加強地方行政管理的角度，而是優(yōu)先基于軍事防御的功能和需要來進行安排的。也就是說，各個高句麗山城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更為突出地體現(xiàn)在它作為一個結構嚴密的軍事防御體系上。

二、高句麗山城的建筑特征

冷兵器時代的城池修建，應該說都有軍事防御上的考慮，但與中原各個時期的城池相比，高句麗山城的軍事防御功能則更為突出和鮮明。高句麗山城在修筑過程中，對地理條件和自然資源進行了精心選擇和充分利用，其位置、形制、結構和設施等建筑特征，均體現(xiàn)了以軍事防御為主的實用功能。

（一）高句麗山城的城址選擇

背依山險而面向交通孔道或河流谷地，是高句麗山城城址的重要特征。王綿厚在《高句麗古城研究》一書中，詳細介紹了鴨綠江兩岸45座重要高句麗山城的遺存情況?。從中可以看出，絕大多數(shù)高句麗山城，或修筑在盤跨山脊的環(huán)形山凹中，為周圍山谷所環(huán)抱；或修筑于地勢高拔的山頂，而山城內(nèi)部的地勢較為平闊。山城的城垣多沿懸崖陡壁修筑，但至少有一面面向著緩坡山谷或川谷平原，并多數(shù)為山城正門方向。其中大多數(shù)山城都面臨一條河道，兼山水之險而有之。筆者的考察也證實了這一點：集安山城子山城（丸都城）位于通溝河谷地西北側海拔767米的半圓型山峰上；通化自安山城位于哈泥河與渾江匯合處的山巒上；柳河羅通山城位于輝發(fā)河上源一統(tǒng)河與三統(tǒng)河之間的羅通山上；鳳城鳳凰山山城（烏骨城）位于草河與叆河（古稱“烏骨江”?）交匯處西南側的鳳凰山、高麗山之間；寬甸虎山山城（泊汋城）位于叆河與鴨綠江交匯處北側的獨山上。

因為山城主要是用于軍事防御，所以不論哪種類型的山城都擁有比較充足的水源，或是自然山泉，或挖有水井和人工修建的蓄水池。如，羅通山城構筑于羅通山中部海拔960米的北段主峰上，分東、西兩城，西城（主城）南部的臺地非常平整，相當于數(shù)個籃球場大小。臺地的東南側有一汪水潭，水源為自然泉水。水潭西北側另有一眼水井，出水量豐富，井水水面距井口僅不足半米，據(jù)當?shù)厝私榻B，此井的水位非常穩(wěn)定，常年保持不變，若逢澇旱亦不增不減。

高句麗山城城址對地形的這種選擇和利用，在軍事上較好地起到了以防御為主、攻守兼?zhèn)涞淖饔茫菏紫龋窃厣郊够蚯捅跇嬛?，增加了城垣的高度和險度，易守難攻，十分有利于城防，所以不用像平地城那樣需要一條護城壕溝；其次，山城坐落在地勢較高的環(huán)形山谷之間，居高臨下，便于從城內(nèi)觀察敵軍的動態(tài)，利于在戰(zhàn)術上掌握主動權；第三，城中地勢平闊，擁有豐富的水源，可以容納較多的兵員和儲備充足的戰(zhàn)備物資，以自固待援；此外，山城一面較為平緩，并與河谷平原相連，有利于山城通過河谷交通道與外界保持緊密聯(lián)系，這說明山城的選址不僅著眼于退守防御，而且也重視主動性的出擊進攻。

（二）高句麗山城的建筑形制

高句麗山城依據(jù)山勢的自然走向修筑，城垣的走向很不規(guī)則，建筑格局和形式也沒有什么定式可言：其平面布局，隨山就谷，形成了矩形、多邊形、橢圓形等多種形狀，很不規(guī)則；其城門的方位、數(shù)量，亦依山川形勢而定，而迥異于中原地區(qū)的古城。為了直接服務于軍事防御的特殊需要，高句麗山城因地制宜，在山勢和地形的選擇方面形成了簸箕型、山頂型、筑斷型等幾種類型。此外，還有一些復合型的山城，或由兩城左、右相連而成，一主一次，形成左右城的形式，如撫順高爾山山城（新城）、柳河羅通山城；或由兩城相分、相連、相包而成，分別內(nèi)、外，形成內(nèi)外城的形式，如新賓太子城山城（貊城）、岫巖娘娘城山城（積利城）。

在高句麗山城的各種形制中，以簸箕型最為常見，且多為大、中型山城。這種類型的山城筑垣于三面高、一面低的環(huán)形山脊上，主要城門開于地勢低平之處，城內(nèi)有縱深的山谷和開闊的坡地或平地，便于較大規(guī)模的兵民駐防和軍資糧械的儲備。吉林集安山城子山城（丸都城）即為此種類型山城的代表：山城地勢西北高東南低，形成向東南傾斜的簸箕狀，其東北、西北、西南三面城垣均壘筑于環(huán)抱的山脊上，外緣臨陡峭的絕壁，內(nèi)側為廣闊的山坡，東南面地勢平緩，面向通溝河谷地。整個山城平面大致呈長方形，城垣周長6951米，共有城門5座，東南墻正中有一甕門，系正門，東北、西北墻各有2門，西南墻無門。山城內(nèi)現(xiàn)存遺跡主要有宮殿址、望臺址、蓄水池等。此外，卑沙城（金州大黑山山城）、安市城（海城英城子山城）、建安城（蓋州青石嶺山城）、蓋牟城（沈陽塔山山城）、新城（撫順高爾山山城）、南蘇城（鐵嶺催陣堡山城）、扶余城（西豐城子山山城）等高句麗西部前沿軍事重鎮(zhèn)也都屬于簸箕型山城。

山頂型山城修筑于地勢高而平的山頂上，山腳下多有江河流過，四周多為懸崖陡壁或一面、兩面稍緩，四面修筑城垣或稍緩處修筑城垣。山頂型山城因為修筑在山頂，所以規(guī)模都不太大，多系小型山城，屬于哨所性質(zhì)，個別為大、中型。我們所考察的遼寧寬甸虎山山城（泊汋城），城垣周長約在2000米左右，屬于規(guī)模較大的山頂型山城。史載，“泊汋城因山設險，阻鴨綠水以為固”?。城址所在的虎山，是一座緊臨鴨綠江、叆河二水平地突兀而起的孤山，海拔約150米，居于水陸要沖，不僅是控扼鴨綠江、叆河匯合口的天然屏障，而且也是遼東至平壤交通道、鴨綠江河谷交通道（丹東—寬甸）兩條陸路交通線的交會點。

筑斷型山城，在交通樞要處的山谷間筑墻，與兩側的山壁合圍而成，屬于關隘性質(zhì)，以遼寧鳳城鳳凰山山城（烏骨城）最為典型?！逗苍贰ま牟俊じ啕悺纷⒁陡唧P記》云：“焉（烏）骨山在國西北，夷言烏山，在平壤西北七百里。東西二嶺，壁立千仞，自足至頂皆是蒼石，遠望巉巖，狀類荊門三峽。其上別無草木，惟生青松，擢干云表。高驪于南北峽口筑斷為城，此即夷藩樞要之所也。?”所謂“東西二嶺”即今鳳城市鳳凰山攢云峰和高麗山東大頂，烏骨城圍筑于兩山之間，于南北峽口開有兩座主城門，并皆有甕城。該城位于遼東至平壤的交通要道上，對于高句麗遷都平壤后的政權安全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三）高句麗山城的軍事防御設施

高句麗山城的建造，因為優(yōu)先考慮和服務于軍事防御的目的，所以其內(nèi)部的建筑布局規(guī)劃極其簡單。我們在考察過程中發(fā)現(xiàn)，除曾經(jīng)作為國都的集安山城子山城（丸都城）外，高句麗山城內(nèi)部一般極少見規(guī)范的街肆、里坊布局或官署建筑遺跡，但是其軍事防御設施卻很完善，這突出地體現(xiàn)了高句麗山城的軍事防衛(wèi)性質(zhì)和不講規(guī)范的實用性。

高句麗山城的城墻多為石筑或土石混筑。石筑城墻的內(nèi)、外壁的石材一般都要經(jīng)過加工，呈方形、長方形或楔形。壘筑時大頭朝外，小頭朝內(nèi)，并逐層內(nèi)收傾斜。墻的內(nèi)部用扁條石勾壓咬合，縫隙間以碎石填塞，十分牢固。土石混筑的城垣可分為三種情況：一種是外石內(nèi)土，即內(nèi)外墻壁以石條壘砌，中間以土或土石混合物填實；一種是內(nèi)石外土，即先用較大的碎石塊砌成石墻，上面再覆土加固；還有一種是用土石混合物夯筑而成?。我們所考察的幾座高句麗山城中，集安山城子山城（丸都城）東南面山脊開口處的城垣，即用花崗巖石塊和石條壘砌而成，石材加工整齊，一般長20～50、寬29～40、厚10～27厘米；鳳城鳳凰山山城（烏骨城）和寬甸虎山山城（泊汋城）的城墻也是石筑；柳河羅通山城的城垣是外石內(nèi)土的混筑結構，在局部還利用綿亙于山脊上的天然石壁作為城墻；撫順高爾山山城（新城）的城垣則為內(nèi)石外土的混筑結構。

山城城墻上的防御設施是非常完備的：在城墻的拐角處和制高點以及城內(nèi)的制高點上多筑有高臺，應當是望臺、哨臺之類，有的城角高臺上還有角樓之類建筑的遺跡；女墻在山城城墻上也較為常見，在部分山城女墻上部內(nèi)側還發(fā)現(xiàn)有成排的立木柱洞（立柵）?；一些中、后期的山城城城垣外側還筑有馬面以及環(huán)城馬道；城門多帶有甕城或有關墻拱衛(wèi)，等等。

在一些山城城內(nèi)還發(fā)現(xiàn)有圓形的土坑，當?shù)厝怂追Q“地窩子”。如吉林柳河羅通山城西城內(nèi)平闊臺地周圍的坡地上，分布有25個半地穴式坑址，南北長約6米、東西寬約4米、深約半米，排列密集緊湊。根據(jù)其形制和位置來看，這些圓形土坑應當是守城兵士的住所遺址。

三、高句麗的軍事防御策略

修筑地理位置的選擇、形制布局的隨山就勢以及完備的軍事防御設施等建筑特征顯示，高句麗山城的行政管理職能較為薄弱，而軍事防衛(wèi)才是其功能的首位；它們也不是高句麗民眾的日常居所，而只可能是軍事堡壘。這是高句麗山城與中原地區(qū)古城的顯著區(qū)別。透過山城的這些功能特征，并結合相關的歷史記載，我們可以對高句麗的軍事防御策略和方針作一個大概的推測。

《三國史記》卷第十四《高句麗本紀第二》大武神王十一年條載：

十一年（28年），秋七月，漢遼東太守將兵來伐。王會群臣，問戰(zhàn)守之計。右輔松屋句曰：“臣聞恃德者昌，恃力者亡。今中國荒儉，盜賊蜂起，而兵出無名。此非君臣定策，必是邊將規(guī)利，擅侵吾邦。逆天違人，師必無功，憑險出奇，破之必矣?！弊筝o乙豆智曰：“小敵之強，大敵之禽也。臣度大王之兵，孰與漢兵之多，可以謀伐，不可力勝?！蓖踉唬骸爸\伐若何？”對曰：“今漢兵遠斗，其鋒不可當也。大王閉城自固，待其師老，出而擊之可也?！蓖跞恢Ｈ胛灸菐r城，固守數(shù)旬，漢兵圍不解。王以力盡兵疲謂豆智曰：“勢不能守，為之奈何？”豆智曰：“漢人謂我?guī)r石之地，無水泉，是以長圍以待吾人之困。宜取池中鯉魚，包以水草，兼旨酒若干，致犒漢軍。”王從之，貽書曰：“寡人愚昧，獲罪于上國。致令將軍帥百萬之軍，暴露弊境。無以將厚意，輒用薄物致供于左右?！庇谑?，漢將謂城內(nèi)有水，不可猝拔，……遂引退。?

《三國史記》卷第十六《高句麗本紀第四》新大王八年條亦載：

八年（172年），冬十一月，漢以大兵向我，王問群臣戰(zhàn)守孰便。眾議曰：“漢兵恃眾輕我，若不出戰(zhàn)，彼以我為怯，數(shù)來。且我國山險而路隘，此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當者也。漢兵雖眾，無如我何，請出師御之?！保髋R）答夫曰：“不然。漢國大民眾，今以強兵遠斗，其鋒不可當也。而又兵眾者宜戰(zhàn)，兵省者宜守，兵家之常也。今漢人千里轉糧，不能持久，若我深溝高壘，清野以待之，彼必不過旬月，饑困而歸。我以勁卒薄之，可以得志。”王然之，嬰城固守。漢人攻之不克，士卒饑餓，引還。答夫帥數(shù)千騎追之，戰(zhàn)于坐原，漢軍大敗，匹馬不反。?

上面所列兩條史料說明，高句麗政權建立初期在與漢朝的軍事對峙中，就開始利用遼東地區(qū)“山險路隘”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和“深溝高壘”的山城，實行“堅壁清野、嬰城固守”的軍事防御策略?！侗笔贰じ啕悅鳌份d，高麗“都平壤城，亦曰長安城，東西六里，隨山屈曲，南臨浿水。城內(nèi)惟積倉儲器備，寇賊至日，方入固守，王別為宅于其側，不常居之”?。這里雖然講的是高句麗后期都城平壤城一城的情形，但是根據(jù)文獻記載和考古調(diào)查我們可以推斷，“城內(nèi)惟積倉儲器備，寇賊至日，方入固守”并非僅僅局限于都城的防御，而是高句麗一貫的、具有普遍性的軍事防御方針——高句麗人長年在山城內(nèi)貯積糧食，儲備軍械，但日常生產(chǎn)和生活在山城之外較為平坦的地帶；一旦發(fā)生戰(zhàn)事，即堅壁清野，將人員、物資遷入山城，據(jù)險固守。以蓋牟城（沈陽塔山山城）為例，其城垣周長不過1500米，但是如此規(guī)模的一座城池在貞觀十九年（645年）被唐軍攻取時竟然有人口2萬之眾?，他們顯然是臨時入城據(jù)守御敵的周邊居民。

貞觀年間，高句麗為了加強防御，還曾在其西北國境前沿筑有長城。貞觀五年（631年），唐太宗“遣廣州都督府司馬長孫師往收瘞隋時戰(zhàn)亡骸骨，毀高麗所立京觀”?。這一舉動令高句麗國王高建武倍感恐慌，“乃筑長城千里，東北首扶余，西南屬之?！?。據(jù)王健群、李健才根據(jù)現(xiàn)存于吉林省德惠市、農(nóng)安縣境內(nèi)的土筑邊崗推斷，這條千里長城起自今德惠，向西南延伸，經(jīng)農(nóng)安、梨樹、開原、新民、沈陽、海城到營口入海?，其位置在遼河之東的山城與遼河之間。但是，在唐軍東征的各種歷史記載中，我們看不到有關唐軍攻越高句麗千里長城的任何記錄。究其原因，很可能是由于這條長城構筑得過于匆忙、簡易，和山城相比防御功能不大，在實戰(zhàn)中未能發(fā)揮有效的抵御作用。

注釋

①《三國志》卷三十《高句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843頁。

②《舊唐書》卷一百四十九《高麗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327頁。

③王綿厚：《高句麗古城研究》，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第67頁。

④《三國史記》卷第十九《高句麗本紀第七》文咨明王三年（494年）：“二月，扶余王及妻孥以國來降?！奔治氖烦霭嫔?，2003年版，第232頁。

⑤《新唐書》卷四十三下《地理七下》營州條，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146頁。

⑥王綿厚、李健才：《東北古代交通》第一至第四章，沈陽出版社，1990年版。

⑦參見魏存成：《高句麗遺跡》，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頁。

⑧《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九《高麗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327頁。

⑨《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唐紀十七》高宗乾封二年九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352頁。

⑩《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唐紀十七》高宗總章元年二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354頁。

?（唐）張金楚撰、雍公叡注：《翰苑·蕃夷部·高麗》。孫進己、郭守信主編：《東北古史資料叢編》第一卷，遼沈書社，1989年版，第396頁。

?《新唐書》卷二百二十《高麗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186頁。

?《新唐書》卷二百二十《高麗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191頁。

?華巖、杰勇：《吉林集安出土的幾方銅印》，《北方文物》1985年第4期。

?王綿厚：《高句麗古城研究》，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第68至135頁。

?《新唐書》卷四十三下《地理志七下》登州條，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147頁。

?《冊府元龜》卷九百八十五《外臣部·征討四》。孫進己、郭守信主編：《東北古史資料叢編》第三卷，遼沈書社，1990年版，第257頁。

?（唐）張金楚撰、雍公叡注：《翰苑·蕃夷部·高麗》。

孫進己、郭守信主編：《東北古史資料從編》第一卷，遼沈書社，1989年版，第398頁。

?參見魏存成：《高句麗遺跡》，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第116至119頁。

?高句麗山城女墻內(nèi)側的成排小型石洞，在遼寧新賓黑溝山城西墻發(fā)現(xiàn)25個，遼寧桓仁高儉地山城西墻發(fā)現(xiàn)9個，遼寧鐵嶺催陣堡山城北墻東段發(fā)現(xiàn)1個，遼寧西豐城子山山城南墻中段發(fā)現(xiàn)7個，吉林集安山城子山城東墻發(fā)現(xiàn)20多個，吉林集安霸王朝山城北墻東段發(fā)現(xiàn)18個，在東墻近南端發(fā)現(xiàn)1個。對此，撫順市博物館、新賓縣文化局《遼寧省新賓縣黑溝高句麗早期山城》（《文物》1985年第2期）認為是樹立滾木礌石立柱用的；遲勇《高句麗都城的戰(zhàn)略防御系統(tǒng)》（《高句麗研究文選》，延邊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認為是放置弩機的。

?《三國史記》卷第十四《高句麗本紀第二》大武神王十一年條，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185頁。

?《三國史記》卷第十六《高句麗本紀第四》新大王八年條，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199至200頁。

?《北史》卷九十四《高麗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115頁。

?《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七《唐紀十三》太宗貞觀十九年四月：“癸亥，李世勣等拔蓋牟城，獲二萬余口，糧十余萬石。”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220頁。

?《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九上《高麗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321頁。

?《新唐書》卷二百二十《高麗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187頁。

?參見王健群：《高句麗千里長城》，《博物館研究》1987年第3期；李健才：《唐代高麗長城與夫余城》，《民族研究》1991年第4期。

（責任編輯：周亨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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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8-17

劉向東，軍事科學院軍事歷史和百科研究部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