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繼富

前沿話題·民間敘事文學(xué)中的“英雄奇異誕生”

英雄奇異的誕生—以絲綢之路沿線諸民族“英雄奇異誕生”故事展開討論

林繼富

主持人語

民間敘事文學(xué)是口頭性強的文學(xué)，它在民眾生活作用下，不斷創(chuàng)作、傳承、變異，由此形成了跨國界、跨地域、跨民族現(xiàn)象，構(gòu)成了民間敘事文學(xué)的生活個性和文化共同性。本欄目的三篇文章分別刊發(fā)中國學(xué)者林繼富教授、日本學(xué)者高島葉子教授和中國臺灣學(xué)者金榮華教授的文章。三篇文章圍繞“亞細亞民間敘事文學(xué)”中的“英雄奇異誕生”主題展開討論，不僅能夠看到中國、日本這一類型故事的“本土”特質(zhì)，而且能夠進一步引發(fā)中日兩國之間“英雄奇異誕生”故事共同性、差異性的討論，這是中國民間敘事文學(xué)、亞細亞民間敘事文學(xué)需要關(guān)注的問題，也是推進中國民間敘事文學(xué)話語體系建設(shè)的重要問題。

——主持人 林繼富

“英雄奇異誕生”故事在絲綢之路沿線諸民族中有多樣化的表現(xiàn)，具體體現(xiàn)在“英雄父母”“祈求賜子對象”“英雄誕生方式”以及“誕生時的形態(tài)”等方面。將這些內(nèi)容組合在一起，得益于故事講述人高超的敘事技巧。

英雄；奇異誕生；絲綢之路

“英雄”是中國民間故事的重要形象，圍繞“英雄”講述的故事構(gòu)成了許多故事類型。當(dāng)“英雄”被講述的時候，英雄也就成為每個講述人心目中有故事、有情感的人物，成為講述人所在族群的代表，因此，民間故事中的“英雄”在“個人化”講述中具有民族性和地方性傾向。本文將重點討論中國境內(nèi)的“絲綢之路”沿線（西北段）諸民族“英雄奇異誕生”類故事中的“英雄奇異誕生”母題。

一、“英雄奇異誕生”故事在中國

“英雄奇異誕生”故事在中國流傳廣泛，涉及到神話、史詩、民間敘事詩、民間傳說、民間故事等多種文類，它們以不同的演述方式在中國人的生活中傳承。從目前中國境內(nèi)流傳的“英雄奇異誕生”故事來看，主要包括兩類：一類是以真實的歷史人物為主，在描寫他們出生時，總是充滿了奇異的情節(jié)，這些絕大部分是為了神化英雄形象。諸如中國杰出的帝王將相和高僧大德等；一類是以生活為基礎(chǔ)建構(gòu)的故事，這類英雄沒有真實的歷史。諸如“怪異兒”類型故事，他們出生神奇，與民眾生活在一起，他們在成長過程中表現(xiàn)出英雄行為和英雄品質(zhì)。這篇文章主要討論這一類型故事。

英雄奇異誕生故事，是在民眾生活基礎(chǔ)上建構(gòu)的虛構(gòu)性故事，故事中的英雄出生奇異，形象奇異，出生時怪異的形象在成長過程中，往往表現(xiàn)出巨大的能量。這種能量來源于與邪惡勢力的斗爭，來源于為民眾生活謀幸福。

“英雄奇異誕生”故事是我國西北諸民族演唱的英雄史詩的一部分，或者說，許多英雄故事就是英雄史詩構(gòu)成了民間講述人故事素材。俄國學(xué)者 A.S 科契可夫根據(jù)衛(wèi)拉特英雄史詩材料整理出 12 個主題構(gòu)成要素，分別為：無子女的、年事已高的可汗和王后（老頭和老婦人）；無子女的老人祈求得子；神奇的懷孕及孩子的降生；給神奇降生的孩子取名；未來英雄的神奇成長及不平凡的孩提時代；挑選小英雄的坐騎；關(guān)于未婚妻的消息；青年英雄奔向未婚妻的英勇旅程；英雄為了獲得未婚妻而斗爭的英勇旅程；率領(lǐng)參加婚禮的人馬返回家鄉(xiāng)的旅途中英雄的離奇經(jīng)歷；解放英雄的父親，驅(qū)逐敵人；和平、英雄的幸福生活及其統(tǒng)治。①[德]W.海希西：《關(guān)于蒙古史詩中母題結(jié)構(gòu)類型的一些看法》，見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研究所編?。骸?民族文學(xué)譯叢》第1集 ，1983年，第356頁?！坝⑿燮娈愓Q生”故事的絕大部分情節(jié)與衛(wèi)拉特蒙古族“英雄史詩”相似，尤其是英雄出生和英雄成長。但是，在英雄出生情節(jié)中，史詩中的英雄常常是與某種神靈或者族群崇拜的動物有關(guān)系，英雄神奇誕生故事中的英雄出生除了具有這類情節(jié)外，還出現(xiàn)了多樣化的誕生形式。英雄神奇誕生故事沒有英雄史詩那樣復(fù)雜和多變，畢竟民間故事是講述的，它的講述時間、空間及其儀式?jīng)Q定了其與英雄史詩之間的差別。在絲綢之路沿線諸民族中，英雄神奇誕生故事與英雄史詩之間的關(guān)系是緊密的，他們彼此相互影響，有的時候難分彼此，從而使得“英雄奇異誕生”故事在傳承、傳播過程中更為廣泛和深入。

“英雄奇異誕生”故事很早就引起了學(xué)人的注意。1930年，鐘敬文的《中國民間故事試探》就提到了《格林童話》里的《蛤蟆王子》和外國民間故事《蛇兒子》《豌豆先生》《蛇王子》《小拇指》《拇指湯》等，并指出這一類故事中包含的“求子”“變形”和“出難題”等均是十分古老的文化觀念。②鐘敬文：《中國民間故事試探》，見《鐘敬文民間文學(xué)論集》(下)，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也就是在這個時期，學(xué)者們采錄了較多的英雄神奇誕生故事，諸如婁子匡的《田雞串珠轎》③婁子匡：《紹興故事與歌謠》，臺北：臺北東方文化書局，1971年重印。、葉鏡銘的《田螺精》（流傳于富陽）④見中山大學(xué)主辦：《民俗》周刊第81期，1929年10月。、沈耀廷的《葫蘆人》（流傳于紹興）⑤見中山大學(xué)主辦：《民間》月刊第1卷第3集，1931年8月。、倪少天的《蘋果兒》（流傳于紹興）⑥見中山大學(xué)主辦：《民間》月刊第1卷第12集，1932年8月。、蒸蒸氏的《蛤蟆兒子》（流傳于紹興）⑦見中山大學(xué)主辦：《民間》月刊第1卷第12集，1932年8月。等。在這些故事中，英雄出生后的形態(tài)或是田雞（青蛙），或是田螺、葫蘆、蘋果、蛤蟆等“怪異兒”，雖然英雄形態(tài)各不相同，但是故事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卻大致相同。在當(dāng)代采錄的中國民間故事成果中，“英雄奇異誕生”故事異常豐富，僅浙江流傳的就有泰順的《雞孵娶妻》、文成縣畬族的《蛙崽成親》、瑞安的《棗孩》、蒼南的《豆囝》等作品。這類故事廣泛流傳，并且成為中國重要的民間敘事傳統(tǒng)，日本學(xué)者直江廣治曾將這類型故事稱為“神童出現(xiàn)的傳說”，并與日本民間故事《桃太郎》作比較，認為“古代的人深信只有信念堅定的人，才能得到神賜予神童的恩惠”，“當(dāng)時的人確信，異類的靈魂可以自由變化成各種各樣的形態(tài)”。⑧[日]直江廣治：《中國民俗文化》，王建朗等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9頁。

從目前中國民間故事類型來看，無論是德國學(xué)者艾伯華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還是以“AT”為中心的中國民間故事分類體系，“英雄奇異誕生”故事并沒有單獨作為類型看待，而是出現(xiàn)在多個民間故事類型中，如“蛤蟆兒子”型、“棗孩”型、“拇指湯姆”型。丁乃通在《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中把此型故事定為400型【蛙王或鐵亨利】和440A【神蛙丈夫】型故事，分別收錄5篇和37篇異文。①[美]丁乃通：《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鄭建成等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129—132頁。700型【拇指湯姆】，收錄古今異文18例。②[美]丁乃通：《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鄭建成等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229頁。

金榮華在《民間故事類型索引》中將這類型故事編號為“700”，故事命名為“小不點兒”，故事情節(jié)單元表述為：

一對久祈子女的夫婦生下一個身材只有拇指一般大的孩子，而且一直長不大，放牛時就坐在牛的耳朵里。后來他幫助村民反抗官府逼糧，被抓進衙門受處罰。但因身材細小且行動迅速而安全逃回?；蚴撬焕匣⑼踢M肚內(nèi)，在老虎盯上獵物時，他就在虎肚內(nèi)大叫，警告對方逃走，使老虎長久不得一物而餓死，他則安然脫險。③金榮華：《民間故事類型索引》，第2冊，中國口傳文學(xué)學(xué)會，2014年，第474頁。

金先生在該著作中列出了27則“小不點兒”型故事出處，④金榮華：《民間故事類型索引》，第2冊，中國口傳文學(xué)學(xué)會，2014年，第475頁。綜合筆者收集到的“青蛙丈夫”故事，“英雄奇異誕生”故事在中國藏族、苗族、東鄉(xiāng)族、回族、門巴族、珞巴族、黎族、侗族、土家族、彝族、傈僳族、羌族、普米族、高山族、瑤族、景頗族、布依族、朝鮮族、白族、哈尼族、納西族、土族、錫伯族、裕固族、京族、鄂倫春族、赫哲族、壯族、漢族、蒙古族、滿族、崩龍族、仫佬族、達斡爾族、哈薩克族、塔吉克族、維吾爾族、俄羅斯族38個民族中流傳，目前已搜集到許多異文，僅筆者手頭就有200余篇。⑤參考林繼富：《漢藏民間敘事傳統(tǒng)比較研究：基于民間故事類型的視角》，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45—146頁?？梢哉f這是在中國影響較大、流傳久遠的民間故事，為了討論話題的集中，本文主要圍繞中國絲綢之路（西北段）諸民族的“英雄奇異誕生”故事中的“英雄誕生”母題展開研究。

二、“英雄奇異誕生”故事中的“英雄誕生”

新疆維吾爾族流傳的《餃子英雄》故事講，老媽媽“一邊包餃子，一邊想。要是有一個兒子那該有多好?。∮谑?，她拿著一只自己認為是最好看的餃子嘆息道：‘唉！假若我有個這么大點兒的孩子也好啊!……如果我真的有這么個兒子，他就會替我把這些餃子趁熱送給他爸爸去吃?！f著她便悲傷地哭了起來，禁不住眼淚滴落到她手里的餃子上了。尼莎罕經(jīng)過好一陣工夫后，才慢慢地站起身來，她把水燒開，然后把包好的餃子下到鍋里。她拿起剛才的那個餃子又哭起來了?？蘖艘粫?，她把那個餃子也下到鍋里去了。燒著燒著，突然那只餃子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小孩子，從鍋里嘣地一下跳到灶前，說道：媽媽媽媽不要哭，我來給你當(dāng)兒子。尼莎罕連忙捧起這個孩子，親吻著他說：‘這是夢?還是真?孩子你說說，你真屬于我?’她高興得在屋子里團團打轉(zhuǎn)。孩子回答說：這話實在，媽媽!我是你的娃娃，你趕快盛餃子，讓我送給爸爸。①《餃子英雄》，見劉發(fā)?。骸毒S吾爾族民間故事選》，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第153—154頁。

故事里餃子英雄的出生是神奇的，形象是怪異的。正是因為神奇、奇異的身世，成就了主人公從餃子孩子到餃子英雄的轉(zhuǎn)換。這類英雄奇異誕生母題是“英雄奇異誕生”型故事的關(guān)鍵情節(jié)，這個母題在許多民族早期神話、傳說和故事以及史詩中都有出現(xiàn)，并且成為英雄形象的標(biāo)志性情節(jié)，蘊含著本民族在長期發(fā)展過程中形成的審美傳統(tǒng)，尤其在我國絲綢之路沿線的諸民族中廣泛流傳。

（一）英雄的父母

父母是“英雄誕生”的前提，這里故事里的英雄均有父母，故事中英雄的父母主要分為三種類型：

生活在底層社會的窮苦百姓，且均是老年夫婦。如，新疆塔塔爾族的《面團巴圖爾》中的“老大爺、老大娘”、新疆阿合奇縣柯爾克孜族的《旱獺兒子》、新疆烏魯木齊縣哈薩克族的《老頭和老太婆》等。這類父母占據(jù)故事的絕大多數(shù)，其英雄故事的講述表達了善良和反抗的主題。

生活在上層社會的人，且均無子。如，青海民和回族土族自治縣的《牛犢兒子》、青海湟源縣的《麻癩呱姑娘》等，這類故事中的孩子出世是父母希望財產(chǎn)有人繼承。英雄出生后走上幫助窮人的道路，與父母產(chǎn)生矛盾和對抗。

人和動物結(jié)合，沒有出現(xiàn)無子情節(jié)。如，新疆和靜縣蒙古族《可汗的熊外孫》中的熊和可汗女兒結(jié)婚，生下英雄；新疆烏恰縣柯爾克孜族《獅子大力士》中的熊和富人女兒結(jié)婚生下怪異孩子等。這種類型故事的英雄誕生以后成長迅速，并且形象偉岸。它與英雄史詩中的英雄具有緊密關(guān)系。

上述“英雄”父母在不同民族和地區(qū)流傳的故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它意味著故事源于普通民族的生活，盡管在人與動物的父母型故事中，帶有祖源神話色彩，但是，在后來的發(fā)展過程中，這類故事里更多的是英雄與魔鬼的戰(zhàn)斗，脫去了神性，多了人性成分。

（二）祈求賜子的對象

英雄誕生是在父母祈愿下誕生的，或者說父母沒有能力生孩子，請求外在力量幫助他們完成夙愿。這些外在力量，在絲綢之路沿線諸民族中體現(xiàn)為以下三種類型：

祈求神靈賜子：這種類型表現(xiàn)為三個方面：祈求上天賜子，比如新疆烏魯木齊縣哈薩克族《哭求老天爺》；求佛爺賜子，如《百萬歲的薩布爾·阿拉德爾汗》中的薩布爾·阿拉德爾汗向佛祈求子嗣；求真主賜子，如新疆阿合奇縣柯爾克孜族《旱獺兒子》里的“祈求真主”；祈求送子娘娘，如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盟漢族《癩蛤蟆》里的求“土地廟送子娘娘”等。

喇嘛幫助老兩口行善生子：新疆蒙古族英雄故事《汗·哈冉貴》中藐德日汗因年邁無子萬分苦惱，請教喇嘛幫忙。喇嘛要求在阿勒泰山分別修建三座金敖包和三座銀敖包，他們照辦后，夫人懷孕生子。這類故事還有新疆衛(wèi)拉特蒙古族英雄故事《古熱斯琴》和《阿力罕·汗》等。

語言魔力生子：裕固族《寶道亦格的故事》講，從前有一對老夫婦，他們沒有孩子，為此老頭總說“如果咱們有個孩子的話，我愿意把碗里的給他吃?！崩咸銜由弦痪洌骸拔以敢獍焉桌锏慕o他吃。有一天，一個孩子從天窗里倒吊著叫他們，他們趕緊把孩子取了下來。從此，父親會把碗里的給他吃，母親也會把勺里的給他吃。①杜秀蘭口述：《寶道亦格的故事》，阿爾斯蘭、卓瑪搜集整理，見《堯熬爾文化》，2010年第1期。人們相信“語言”可以滿足人們的愿望，因為“語言所代表的東西與所要達到的目的，根據(jù)原始信仰，都相信與原始語言本身是一件東西，或與語言保有交感的作用。因為這樣，所以一些表現(xiàn)欲望的詞句，一經(jīng)說出，便算達到目的?！雹诶畎舱幾g：《巫術(shù)與語言》，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15頁。

母親身上某件東西接觸獲得孩子：母親在求子過程中，身上的某件東西接觸到祈求對象上，該無形體就變成了孩子。新疆維吾爾族《餃子英雄》中的媽媽的眼淚掉在餃子上，餃子變成孩子。

供奉某種動物的身體變成孩子：《拇指英雄》里講到放在巴拉上的羊尾巴變成了孩子?！鞍屠笔敲晒虐鼉?nèi)最上首供佛處。羊尾巴在佛前變成小伙子滿足了老兩口的心愿。

上述例舉的英雄父母以不同方式求子，英雄得以誕生。在這里，從最早的自然神靈到佛教神靈、伊斯蘭教真主，再到送子娘娘，這些是不同信仰體系的神靈。至于以喇嘛幫助求子者行善獲得孩子，則包含了藏傳佛教在絲綢之路沿線蒙古族中的影響力。

在老兩口“祈求賜子”情節(jié)里，絲綢之路沿線宗教信仰多元性以及不同宗教信仰體系下講述人對于“英雄神奇誕生”的講述特點和傳承個性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三）英雄誕生方式

父母祈求賜子的行為完成后，就期待孩子的誕生，“英雄奇異誕生”故事中的英雄誕生主要有以下六種形式：

從植物中誕生：甘肅肅北蒙古族自治縣蒙古族《孟根夫和阿拉騰夫》中孩子從“樹中走出”；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盟漢族《癩蛤蟆》中的“蛤蟆兒”從“面葫蘆中蹦出”。

拇指中誕生：甘肅通渭縣《蛤蟆兒子》中的“蛤蟆兒子”從“大拇指中跳出”；新疆塔城市達斡爾族《拇指孩兒》中的“拇指孩兒”由“拇指變成”。

母親懷孕生下：甘肅肅南裕固族自治縣裕固族《蓋塞爾的故事》孩子“從懷孕母親下身掉下”。

動物變化：甘肅東鄉(xiāng)族自治縣東鄉(xiāng)族《尕孫子》中的“尕孫子”由“綿羊尾巴在抽屜中變成”。青海海西州德令哈市蒙古族《山羊尾巴兒子》中的“山羊尾巴兒子”由“喝羊尾湯、睡羊頭枕懷孕而生下”；青?；ブ磷遄灾慰h土族《華日哈索智斗瘸喇嘛》中孩子由“羊羔尾巴在箱子里變成”。

動物生下：青海循化縣撒拉族《阿騰其根馬生寶》孩子由“白螺馬生下”；青?；ブh土族《黑馬下的張三哥》“張三哥”來自“黑騾馬所下肉包中”。

由面團變成：新疆塔塔爾族《面團巴圖爾》孩子由“面團娃娃變成”等。

上述英雄誕生的六種方式，包括了絲綢之路沿線諸民族的原始植物、動物生人、動物植物轉(zhuǎn)換成人的情節(jié)，這些動物主要是羊和馬，由此可以說，該類型故事的基礎(chǔ)就是絲綢之路沿線諸民族的生活。同時，動物、植物生人情節(jié)與原始的動植物信仰和神話有緊密關(guān)系。面團變成孩子的英雄故事主要流傳在新疆的維吾爾族、塔塔爾族、蒙古族、哈薩克族中間，這種誕生方式與這些民族的飲食生活有關(guān)，故事講述人認為面團可以變?nèi)说那楣?jié)是從前人繼承下來，其基礎(chǔ)卻是萬物靈魂觀念。藏族流傳的“青蛙丈夫”故事中，老兩口向山神、水神墨爾扎那神祈禱等。③《青蛙騎手》，見《藏族民間故事選》，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第289—304頁。向神靈祈求孩子是絲綢之路沿線諸民族“英雄神奇誕生”故事具有的共同性母題。老兩口祈求孩子的目的是解除生活中的寂寞和凄苦，為家庭、家族傳續(xù)后代，因此該類型故事以“奇異的誕生”母題作為開頭，不僅為故事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而且包含了濃厚的中國倫理孝道觀念。①林繼富：《漢藏民間敘事傳統(tǒng)比較研究：基于民間故事類型的視角》，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56頁。

（四）英雄出世時的形態(tài)

“英雄”誕生方式奇異，英雄出生后是怎樣的形態(tài)呢？從目前采集材料來看，主要有以下三種：

以動物或者與動物有關(guān)的形態(tài)：甘肅肅南裕固族自治縣裕固族《蓋塞爾的故事》英雄出世時是“青蛙”；青海平安縣漢族《癩呱呱兒子》中英雄出世時是“癩蛤蟆”；甘肅肅北自治縣蒙古族《孟根夫和阿拉騰夫》中的英雄出世形態(tài)為“由小虎和小牛變成”；新疆和靜縣蒙古族《可汗的熊外孫》英雄出世時是“熊孩兒”。

小男孩形態(tài)：內(nèi)蒙古鄂倫春自治旗鄂倫春族《小伙子與太陽姑娘》英雄出世時是“小男孩”；青海循化縣撒拉族《阿騰其根馬生寶》英雄出世時是“男孩”；青?；ブh土族《黑馬下的張三哥》英雄出世時是“男孩”。新疆塔城市達斡爾族《拇指孩兒》英雄出世時是“小的男孩”；新疆烏魯木齊縣哈薩克族《短尾巴孩子》英雄出世時是“小的男孩”；新疆策勒縣維吾爾族《庫木來克大力士》英雄出世時是“高大男孩”。

面人或者由面變化成小孩：新疆米泉市回族《面人爾薩的故事》中英雄出世時是“小面人變成小伙子”；新疆維吾爾族的《餃子英雄》中英雄出世時是餃子變成“小男孩”等。

英雄出生的三類形態(tài)中，以“青蛙”或者“蛤蟆”等細小動物形態(tài)、“面團”變成小孩形態(tài)以及出生后就是人的形貌最為常見，這些都顯示了英雄出世時的異常細小形態(tài)，體現(xiàn)了中國絲綢之路沿線諸民族民眾生活傳統(tǒng)。以“青蛙”或者“蛤蟆”等細小動物形態(tài)出現(xiàn)的英雄主要流傳在甘肅、青海等地區(qū)，新疆基本上沒有這類英雄形態(tài)，這種現(xiàn)象告訴我們，甘肅、青海這類英雄形象與漢族同類故事是有影響的。以小男孩形態(tài)出現(xiàn)在甘肅、青海、新疆等民族地區(qū)均有流傳，意味著這類英雄出世為“人”形象的共同性，并且被絲綢之路沿線諸民族廣泛接受。以面團或者與面團有關(guān)的英雄出生主要流傳在新疆諸民族中，這類故事在青海、甘肅、內(nèi)蒙古幾乎沒有流傳，它與在新疆生活的諸民族與“面團”的緊密關(guān)系有關(guān)，但是，這種類型故事是否還有其他因素影響值得研究。

絲綢之路沿線諸民族英雄出世盡管呈現(xiàn)三種形態(tài)，但是，英雄的性別就只是“男性”，很難找到這類故事的女性形象。男性性別的唯一化，并不能以“傳宗接代”進行唯一化闡釋，我以為這里面包含了中國式家庭的倫理色彩，但是，英雄以男性出現(xiàn)，似乎是故事講述人所在地域生活需要所致。這在該類型故事發(fā)展過程中英雄懲治惡人、懲治惡魔、懲治邪惡等行為足可以證明這一點。

（五）英雄誕生的敘事技巧

上文筆者就英雄誕生的四個方面進行了分析，那么，講述人如何將這些內(nèi)容組合起來，在這里包含了講述人怎樣的敘事技巧？

英雄奇異誕生的基礎(chǔ)是“缺乏”，即老年人沒有孩子，生活上的物質(zhì)缺乏和精神缺乏。絲綢之路沿線諸民族講述的這類故事開頭都是交代一對老夫婦年老無子，無依無靠?！栋]呱呱兒子》異文里的老兩口“沒有個兒女，一天到晚煎熬得不成”；蒙古族故事《山羊尾巴兒子》里的老兩口每當(dāng)遇到困難或勞累時，總要感嘆：“我倆身邊要有個孩子，該多好啊”；《拇指勇士》里的老兩口“只為身邊無兒女而使兩人常常有些惆悵”。這些故事都著力渲染老夫婦孤苦無依、一心求子的境況，引起讀者同情，為聽眾提供了審美期待，故事開頭“無子”的缺乏，為后文滿足缺乏做了鋪墊。

故事里講述英雄父母的行為，英雄并沒有出現(xiàn)，但是，英雄卻隱藏在父母的生活之中。英雄兒子缺乏的結(jié)果是年邁父母的生活無著落、生活的寂寞和空虛，對于英雄的父母來講，是有悖于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的正常生活。

滿足缺乏在“英雄奇異誕生”故事中就是讓老夫婦有了孩子，但是，孩子的出生卻帶有著奇異色彩?！栋]呱呱兒子》異文中的癩呱呱是憑空出現(xiàn)的，《山羊尾巴兒子》里老兩口是在算卦人的指示下生下了兒子，《拇指勇士》里的小伙子是由羊尾巴變成。民間故事以奇特豐富的想象彌補了現(xiàn)實生活的缺乏，故事中不斷渲染孩子的到來，以此彌補老人無子的遺憾,“較為鮮明地表現(xiàn)了我國老年人對新生命的渴盼以及對社會延續(xù)、家族傳承的殷殷期待和永恒情結(jié)”①林繼富：《民族記憶與文化根結(jié)——“棗核”的敘事魅力》，《玉溪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2年第5期。。

但是，在缺乏與滿足缺乏的過程中，如何從缺乏到滿足缺乏，故事主要通過神或佛或真主或者行善等超人間的力量或者行為來實現(xiàn)。這個情節(jié)成為架通人與神的橋梁，成為實現(xiàn)老年夫婦生活轉(zhuǎn)換的唯一依靠。

以傳宗接代為核心的家庭倫理思想，包含著中國民眾普遍的心理認同，早在西周時期就已大量出現(xiàn)，深刻影響著中華民族，成為維系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基石。不論是哪一個民族，都以子孫興旺為榮，《孟子·離婁》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雹诿献樱骸睹献印るx婁上》，見《新編諸子集成》第1輯，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999頁。沒有子嗣的當(dāng)事人要承受來自社會及自身的雙向壓力，有了子嗣則“眉展心花開，就是咽野菜吃谷糠也覺得香甜可口”③《小人兒》，見陳慶浩、王秋桂主編：《中國民間故事全集·甘肅民間故事全集》，臺北：遠流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第223頁。。絲綢之路沿線諸民族雖分布在不同地區(qū)，但是，歷史上都經(jīng)歷了彼此融合，它們遵循著同樣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因此，“英雄神奇誕生”故事中從“英雄”缺乏到英雄“出世”屬于共同心理召喚結(jié)構(gòu)所致，屬于道德驅(qū)動下的敘事行為。這是英雄神奇誕生故事的第一次轉(zhuǎn)換，這種轉(zhuǎn)換既是老兩口生活的轉(zhuǎn)換，也是英雄從背后走向人生前臺的轉(zhuǎn)換。

結(jié) 語

絲綢之路沿線諸民族“英雄奇異誕生”故事中的“英雄誕生”并非孤立的，它與故事的后半部分構(gòu)成一體，筆者以為有幾點值得注意：

故事主角是英雄，盡管講述人更多地講述英雄父母無子、求子和孩子出世的情節(jié)，但是，故事講述的目的卻是英雄出世。也就是說故事的開頭渲染英雄出世的不易，意涵了怪異的孩子如何成長為英雄的。

故事以老年夫婦無子、求子和得子的經(jīng)歷，引起聽眾的同情，這種同情源于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觀念，從敘事藝術(shù)的角度來講，卻是審美期待在發(fā)揮作用，由此形成了敘事藝術(shù)中的召喚結(jié)構(gòu)，引起聽者的極大興趣。在這里，我以為，故事包含的中國傳統(tǒng)道德觀念，既有人性本身的需求，也包含了漢族與絲綢之路沿線諸民族在倫理道德觀念上的彼此影響。

絲綢之路沿線諸民族英雄誕生具有多元信仰傳統(tǒng)，這里主要包括自然崇尚、佛教信仰和伊斯蘭教信仰。故事中的多元信仰源于絲綢之路沿線諸民族宗教信仰的現(xiàn)實。

當(dāng)然，英雄出世之后給人們帶來的是“怪異”形象，這種怪異不足以引起人們對他的喜愛，也無法獲取美感，那么，“怪異的孩子”如何轉(zhuǎn)換成人們心目中的英雄呢？后文將會逐漸進行回答。

[責(zé)任編輯：丁紅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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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14（2016）06-0005-07

林繼富，中央民族大學(xué)中國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專職研究人員。

該文為2015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民間文學(xué)作為“一帶一路”沿線民族交往關(guān)系橋梁的運行機制研究》（項目編號：15JJD850011）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