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堅
我讀中學的時候,《鄒忌諷齊王納諫》已被納入語文課本,故從中學時代起,鄒忌其人就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不但敢于進諫,而且善于進諫。從“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說到“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有求于王”,從而指出“王之蔽甚矣”,讓齊威王為之稱“善”并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譏于市朝,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致使“群臣進諫,門庭若市”。這篇短文,是從《戰(zhàn)國策》中節(jié)選的。鄒忌之諫也因了這篇短文,在當代廣為傳頌。這個鄒忌,真誠、睿智,十分陽光。
同在《戰(zhàn)國策》中,也記載著鄒忌設局陷害田忌之事。因為嫉恨田忌戰(zhàn)功卓著,便與公孫闬合計派人“操十金”冒充田忌之人前去占卜,問“三戰(zhàn)三勝”的田忌“欲行大事”即謀王篡位是否可行,能否成功。又密使人“執(zhí)”此“卜者”為人證,坐實田忌企圖謀反,使田忌百口難辯,“不能自明”。這個鄒忌,狹隘、下作,非常陰暗。
兩個鄒忌很難融為一體,讀過《鄒忌諷齊王納諫》而只知鄒忌之諫的人更是難以設想,如此陰險、卑鄙之事,竟然也會是那個真誠、睿智的鄒忌之所為。百度百科評介鄒忌,在肯定其“勸說齊威王獎勵群臣吏民進諫,主張革新政治,修訂法律,選拔人才,獎勵賢臣,處罰奸吏”,贊賞鄒忌“大度、頗有君子風范”之后,也只是輕飄飄地提了一句“因擔心相位不穩(wěn)而置田忌于死地”。然其因妒忌而設局陷害田忌,終究不能與“大度”以及“君子風范”相稱,也與“獎勵賢臣,處罰奸吏”之為相悖,恰恰相反,倒正是“奸吏”之所為,造成的惡果,也絕不僅僅是害了田忌。
歷史就這樣無情地記載,并向后人展示著一個兩面鄒忌。
兩面鄒忌與“兩面派”不同?!皟擅媾伞碑斆嬉惶?,背后一套,但鄒忌“諷齊王納諫”,當面與背后應該都是一致的。他既不會在群臣背后叫齊王不要納諫,也不會在齊王背后叫群臣不要進諫;兩面鄒忌也與“偽君子”有別。“偽君子”口是心非,言行不一,但鄒忌“諷齊王納諫”,嘴上說的,與他心里想的,實際做的,均無出入。以鄒忌“諷齊王納諫”來掩飾他之設局陷害田忌固然不當,以設局陷害田忌來否定他之“諷齊王納諫”,同樣不妥。鄒忌設局害田忌之時,當?shù)牟攀莾擅媾膳c偽君子,才是現(xiàn)在說的那種“表里不一、言行不一,臺上臺下兩個形象,人前人后兩種表現(xiàn)”的兩面人,要不他也難以一時得逞。
與兩面鄒忌相似的,起碼還有兩面李斯,他上《諫逐客書》時,何其大義凜然,他要秦王贏政廣納人才,何其理足詞勝,他因妒嫉而置韓非于死地,卻又何其齷齪、卑劣!
人性之善惡,并存于一體,善惡博弈,此起彼落。這種博弈也叫“內心掙扎”。人性之善“起”時就有善行;人性之惡“起”時就有惡行。這種善與惡的博弈,也可以體現(xiàn)為事業(yè)心與名利心的較量,哪一種“心”占上風,就會有與哪一種“心”相應的行為出現(xiàn)。這種兩面現(xiàn)象,人們通常以“人會發(fā)展變化”去詮釋,其實,也不妨從“人性”的層面去剖析。
主張“性善”說的孟子,曾有人性的“四端”之說,叫做“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鄒忌“諷齊王納諫”,至少“羞惡之心”與“是非之心”是明顯的。他以“患得患失”為羞恥,方才有此大義;他能明辨“王之蔽甚”之是非,方才有此睿智。那個時候,他考慮得更多的是如何利國利民,支配他之言行的,更多的是他的事業(yè)心。他敢于向君王進諫,本身就是立德;他對齊王說的那一番千古流傳的話,本身就是立言;因為他的進諫,而使齊王稱“善”納諫,而使“群臣進諫,門庭若市”,而使齊國國力漸強,“趙、韓、魏聞之,皆朝于齊”,則更是立功———如此立德、立功、立言三者并“立”,在客觀上,也為他帶來諸多名利。
主張“性惡”說的荀子,曾有人性的“三好”之論,叫做“好利、好妒(疾惡)、好色(聲色)”。鄒忌設局陷害田忌,就是因為“好妒”(即妒田忌之功)與“好利”(即好權位之利),因為齊將田忌屢屢立功而擔心自己相位不保,明擺著是名利心在起著作用。至于是否“好色”,暫且不論。他行此事之時,全然失去了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仁義禮智,一概都顧不上了。他的門客公孫闬為他打的是如意算盤:讓田忌率兵攻打魏國,“勝,則是君之謀也,君可以有功;戰(zhàn)不勝,田忌不進,戰(zhàn)而不死,曲撓而誅”。沒有想到田忌三戰(zhàn)三勝,鄒忌自以為加大了對他的相位之威脅,遂有設局陷害之舉。人最難看清的是自己,此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人最難戰(zhàn)勝的也是自己,尤其是利欲熏心之時,極易使人失去理智,喪盡天良。“旁觀者”的作用,在“當局者迷”之時也不可小覷。
人有君子小人之分,天使魔鬼之別,并非天生而然。世碩(孔門弟子)說的“人性有善有惡”,近于孔子的“性相近”;世碩說的“舉人之善性,養(yǎng)而致之則善長;性惡,養(yǎng)而致之則惡長”,類乎孔子的“習相遠”。這種“養(yǎng)”和“習”,往往在人的內心掙扎善惡博弈之時體現(xiàn)出來,善多勝惡者,人稱君子,或曰天使;惡多勝善者,人稱小人,或曰魔鬼。
“多勝”不等于“全勝”,故被稱為君子者,有時也可能會有小人之行;被稱為天使者,有時也可能會有魔鬼之舉,反之亦然。
如此知人,或許會多一分客觀真實;如此知己,或許會多一分自我戒惕。
選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