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強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濟南 25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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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羅貫中與東平羅貫中為同一人考論
劉洪強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濟南 250014)
山東“東原”這一名詞在歷史上是經(jīng)常使用的,這就駁斥了有些人的“東原”在歷史上是不存在的觀點?!端疂G傳》中的“東平”府里的“董平”是羅貫中特意設定的一個人物,影射了羅貫中。從“太原郭茂倩是東平人”的類比中,可得出這樣的結論:羅貫中的祖籍為太原,出生在東平,反之亦然。
太原;東平;東原;羅貫中
《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是哪里人一直是學界爭論的焦點問題。羅氏的籍貫主要有東原(今山東東平)說、太原說、錢塘說三種,當下學界一般認為錢塘乃羅氏寄籍。而東原、太原之爭針鋒相對,幾成水火。
持東原說者的主要根據(jù)是大量包括《三國演義》在內的小說的題署為“東原羅貫中”。除此外,嘉靖本卷首載金華庸愚子蔣大器的序中有“若東原羅貫中以平陽陳壽傳,考諸國史”[1],這是《三國演義》的最早序文,值得重視。
持太原說者的主要證據(jù)是《錄鬼簿續(xù)編》,云:
羅貫中,太原人,號湖海散人,與人寡合。樂府隱語,極為清新,與余為忘年交,遭時多故,各天一方。至正甲辰復會,別來又六十馀年,竟不知其所終[2]。
太原說雖然是單文孤證,但白紙黑字,確鑿無疑,且魯迅、孫楷第、趙景深等學者均認可,不容忽視。于是有學者提出兩個羅貫中說,一個寫小說,一個寫戲曲等等。但是學界對此不認可。在這場辯論中,有些問題需要得到澄清。下面就某些問題談談自己的看法:“兩羅合一。”也就是說這兩個羅貫中其實是同一個人。
論者攻擊“東原說”不合理,說“東原”并不存在,這對“東原說”無異釜底抽薪。
1992年劉世德先生《羅貫中籍貫考辨》說:“‘東原’不是古代實有的地名。它其實是古代的一種虛指的地名……既然東原等于東平,而自西漢至明初,在地名的使用上,只有過東平,卻沒有東原。也就是說,東原作為地名,既沒有在古代行政建制上使用過,也沒有在古代實際生活中使用過?!盵3]
2004年胡斌先生《〈錄鬼簿續(xù)編〉所記羅貫中當為今山西太原人》說:“‘東原’只是一個在歷史上從未正式使用過的、地域范圍不確指的地名,這樣的泛稱不適于作‘忘年交’的籍貫。”[4]2011年王增斌先生在《“東原”、“太原”、“東太原”、“南太原”詳考——兼論羅貫中籍貫“東太原說”之誤》的摘要中認為,“東太原”只是一個臨時性的地名,不可能成為羅貫中為東平人的證據(jù)[5]。2012年柏俊才先生《羅貫中籍貫考辨》論證“東原不是一個專有地名”。他說,“故‘大野既豬,東原厎平’之‘東原’絕非今東平,否則于地理行政區(qū)劃上講不通”?!班嵭|原解釋為東平郡為曲解,孔穎達大約是以訛傳訛,錯將東原解釋為東平郡?!盵6]2014年王增斌先生《從“太原羅貫中”到“兩個太原”、“兩個羅貫中”——元末羅貫中籍貫近三十年爭議論評》同意劉世德先生關于“東原并不是實有的地名,在古代,并沒有任何一個州縣叫作東原?!畺|原’指山東東平一帶,僅見于《尚書》的注釋”的說法[7]。
在眾多反對羅貫中籍貫東平說的研究者中,王增斌先生攻“東平為東太原說”最為有力。在筆者看來,王先生在這一點的反駁上是合理的,不過,退一步說,王先生的論點就是成立了,也不能證明羅貫中就是太原人,他僅僅證明了“東平不為東太原”而已。
劉世德先生攻“山東東原沒有在實際中使用”最為有力,影響甚巨。“山東東原不存在”這種說法影響很大,至今未見有研究者提出相反的意見。其實,在宋元明之際,“東原”是確實存在的。
清張金吾編《金文最》卷四十五收有《登科記序》,文末為“庚子歲季秋朔日,東原李世弼序”。張金吾下按語:金吾案,李世弼山東須城人,仕金為教授,見《山東通志選舉考》[8]。寫于金世宗大定十九年(公元1179年)的《天朝褒崇祖廟之記》末尾有“姑述其事之本末者,以此上元日東原李世弼記”[9]。
金代元好問的集子中出現(xiàn)了多個“東原”均指“山東東平”?!顿浭挐h杰詩序》中有“壬子冬,與余相值于東原”;《東平賈氏千秋錄后記》中有“東平賈氏,自真定三祖始見譜諜……壬子冬十月,自真定來東原,顯之以此本見示,且征后記”。繆鉞先生在《元遺山年譜匯纂》中認為此處“東原即東平”[10]1467。《元好問全集》卷三十五《太古觀記》中有“歲丁酉,師之高弟范煉師自東原來,裴回遺址,有復修之意而未暇也”[10]739。元好問又有樂府,前有小序“為東原范尊師壽”,趙永源先生注:“范尊師:即范煉師,全真道士,居東平正一宮。本集卷三八《范煉師真贊》云:‘煉師初事昆崳郝公,號之曰‘玄同子’?!盵11]453顯然這里的“東原”為東平?!皷|原上清宮,同楊飛卿夜話汝南舊游”,趙永源先生注:“此處所謂‘上清宮’,當為東平之正一宮。本集卷三八《范煉師真贊》云:‘戊戌之夏,予過東平,留宿正一宮,時范煉師已東邁?!盵11]450這里東原為東平確定無疑了。元好問的樂府有小序“飲東原王□章家郎中家”。胡適先生認為“王君璋是王玉汝,鄆人。是東原為鄆州”[12]。趙永源先生也認為是“東平”[11]343。卷三十九“某頓首啟:東原宿留幾半歲之久”,從繆鉞先生所作《年譜》可看出“東原”亦為東平[10]1438。
元郝經(jīng)《陵川集》卷二十六《去魯記》:“乙卯秋,始得東行,由趙魏以適魯。八月入于東原,九月由東原而東濟汶、泗,越十有三日丙午,自鹿門入于曲阜,徑公宮而西,兩觀稷門,巍然雙髙,而道出乎其間,泮宮雖廢,而泮水猶在?!盵13]王慶生先生的《金代文學家年譜(下)》對上面作注說:“東原指東平府?!盵14]
元胡祗遹《泗水縣重建廟學記》:“今內外要職之人才,半出于東原府學之生徒。”[15]顯然這里的“東原”亦指山東東平。東原在元代名氣很大,元曲的曲牌【慶東原】(又名【鄆城春】)【東原樂】據(jù)考證都與東原(東平)有關[16]。清陶梁《國朝畿輔詩傳》卷四十五:“王鴻字靑來,深澤人,乾隆三十六年舉人,官山東東原縣知縣。有《紅豆山房詩》一卷?!盵17]清穆彰阿、潘錫恩等纂修《大清一統(tǒng)志》(四)卷一百七十九中有:“東原驛,在東平州西南,舊置驛丞,本朝順治十六年裁。”[18]
以上“東原”的存在與使用,使劉世德等先生的觀點不攻自破。
論者常常拿《水滸傳》中的地理錯誤說事。1990年張志和先生的《羅貫中籍貫生平考異》以《水滸傳》中的“地理位置的描述相當混亂”來證明羅貫中非東平人,沒來過山東[19]。1992年劉世德先生《東平人說羅貫中籍貫考辨》從“梁山泊的方位”“武松的籍貫”和“壽陽的錯位”等地理錯誤來證明羅貫中是太原人而非東平人[20]。
這些先生們的意見無疑是非常正確的,但是拿來判斷一個作家的籍貫卻需要謹慎。這些錯誤太明顯了,劉先生認為“違背了地理方面的常識”。不論施耐庵還是羅貫中都是學問淵博的人,說他們連根本的地理知識都搞不清楚,讓人很疑惑。比較可信的情況是——他們故意留下這許多“紕漏”來迷惑讀者。這“紕漏”也許是世代流傳下來的,羅貫中們不想也沒有必要去修改它們。其實依施、羅的知識想避開此類幼稚的錯誤,應該是顯而易見的事情。況且文學作品中有地理方面的“失誤”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了。
錢鐘書先生《管錐編·毛詩正義·淇奧》提出一個觀點,即“詩文中景物不盡信而可徵”。如《詩經(jīng)·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實則“淇奧無竹”,《孟子》“牛山之木嘗美矣”卻“全無土木”,《醉翁亭記》“環(huán)滁皆山也”只有“西有瑯琊”[21]。
有時“地理錯誤”甚至還是必要的。莫言先生在《??思{大叔,你好嗎?》中講他的“高密東北鄉(xiāng)”:
我的真實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根本沒有山,但我硬給它挪來了一座山,那里也沒有沙漠,我硬給它創(chuàng)造了一片沙漠,那里也沒有沼澤,我給它弄來了一處沼澤,還有森林、湖泊、獅子、老虎……都是我給它編造出來的。近年來不斷地有一些外國學生和翻譯家到高密東北鄉(xiāng)去看我在小說中描寫過的那些東西,他們到了那里一看,全都大失所望,那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片荒涼的平原,和平原上的一些毫無特色的村子[22]。
賈平凹先生在《高老莊后記》中說:“現(xiàn)在我寫《高老莊》,取材仍是來自于商州和西安,但我絕不是寫的是商州和西安,我從來也沒承認過我寫的就是行政管理意義上的商州和西安。”[23]
如果我們拿莫言寫高密與家鄉(xiāng)不合來衡量,就會得出莫言不是高密人的結論。因此這種判定作者籍貫的方法要慎用。
羅貫中也是《水滸傳》的作者之一。我們分析《水滸傳》中有沒有羅貫中的蹤影。仔細閱讀《水滸傳》我們發(fā)現(xiàn)《水滸傳》中董平的武功與名字是耐人尋味的。董平在《水滸傳》中雖然是個小角色,出現(xiàn)也最晚,但是他的綜合實力應該為梁山第一。宋江見了董平“納頭便拜”,還請他做“山寨之主”。宋江讓人做山寨之主的,不過呼延灼、盧俊義等幾人而已,可見董平的地位之重要。
《水滸傳》第69回這樣介紹董平:“一個兵馬都監(jiān),乃是河東上黨郡人氏。此人姓董名平,善使雙槍,人皆稱為雙槍將。有萬夫不當之勇?!薄岸叫撵`機巧,三教九流,無所不通,品竹調弦,無有不會。山東、河北,皆號他為風流雙槍將。”[24]《水滸志傳評林》也是如此介紹的[25]。張清連打梁山呼延灼、楊志等大將,然而連發(fā)兩石子卻奈何不了董平,要不是旁人來插手,董平一定會活捉張清的。董平號稱“英雄雙槍將,風流萬戶侯”,武松有其勇無其文,燕青有其文無其武。所以董平既可看作一位能攻城略地的大將,也可以看作一位心靈手巧的說書藝人。
東平府里的董平,本身就讓人感覺不尋常,這里的董平諧音“東平”,而且他還是“河東上黨郡人”,就是今天山西長治附近,這與古代的太原也較近*《水滸傳》中與其相似的還有戴宗,他最后在岱廟修行,戴宗諧音“岱宗”,岱宗是泰山的意思。。
所以筆者認為這董平身跨雙重地域,一為東平,一為太原(河東),大概是羅貫中身兼東平與太原兩重地域身份的影射吧。
我們考察北宋郭茂倩的籍貫情況,就會給我們提供一個嶄新的視角,從而很容易解決羅貫中的籍貫之爭。《樂府詩集》的編纂者郭茂倩的生平情況以王運熙先生考證最為精審:
郭茂倩的籍貫是東平(今山東省東平縣),其祖先原籍則為山西太原。蘇頌墓志稱:“君之先世,自陽曲(屬太原)徙東土?!敝俱懹衷疲骸氨境鬃?,太原東平。”可見至北宋時太原、東平兩地的郭氏都是望族?!稑犯娂房瘫揪硎资稹疤痪幋巍?,蓋從其郡望而言[26]。
東平的郭茂倩署名太原郭茂倩給我們在羅貫中籍貫研究上以很多啟示。太原應該是羅貫中祖籍,而東平是他的出生地。當然反之亦是成立。這樣一來,太原與東平之爭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決。而且在事實上也是合情合理的。
1988年劉孔伏先生《羅貫中生卒年及籍貫辨析》中說羅氏是山西太原人,不過在山東東原避居過一段時間[27]。1992年金文京先生的《羅貫中的籍貫(節(jié)譯)》提出了一個假設:
羅貫中原籍是太原,自他這一代,或他父親那一代流居東平,之后又移居杭州,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他的別號——湖海散人,確確實實與他那樣的境遇相適應。移居杭州后,一般情況下他將流居地做為故鄉(xiāng),說自己是東平人。明代刊行的小說,署名“東原羅貫中”,這是繼承這種說法的一個方面。但是,《錄鬼簿續(xù)編》的編者和羅貫中是“忘年之交”,當我們注意到他會知道羅貫中的真正出生地是太原,即可消除這兩種說法上的矛盾[28]。
辛德勇先生認為:“這種南人與北人的差異,同樣也未必非互相排斥不可,或許可以思考是不是存在北人南寓的可能。惟折中調和文獻記載的歧異,需要有合理可信的依據(jù),類似這樣的猜想,僅僅是一種研究的思路而已?!盵29]
還有許多學者也曾提出過類似的看法,這里就不再贅述了。按理說,金文京等人的提法是一個有創(chuàng)見而無難度的觀點,但是令人驚訝的是,國人卻對此視而不見。原因或許是出于家鄉(xiāng)觀念,總想把“羅貫中”據(jù)為己有,從而各執(zhí)一詞。在羅貫中籍貫之爭上,各位研究者都做出了自己的貢獻。你爭我奪是不理智的,“兩個羅貫中”是不可取的,材料懸置不用是可惜的。就目前來看,“兩羅合一”是較為理想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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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夏玉玲)
On the Sameness of Luo Guanzhong in Taiyuan and Luo Guanzhong in Dongping
LIU Hong-qiang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China)
The term “Dongyuan” of Shandong is often used in history. This refutes the view that “Dongyuan” does not exist in history. In the classic novel of Water Margin, Dong Ping from the Dongping House is a character specifically created by the author Luo Guanzhong, alluding the author himself. From the analogy of “Guo Maoqian of Taiyuan is from Dongping ”, the following conclusion can be drawn: Luo Guanzhong was born in Dongping and his ancestral home was Taiyuan or vice versa.
Taiyuan; Dongping; Dongyuan; Luo Guanzhong
K247
A
1672-349X(2016)05-0062-04
10.16160/j.cnki.tsxyxb.2016.05.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