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宇翔
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向故鄉(xiāng)奔馳。你仿佛看到了那列火車,你也許就是挨窗坐著的那個人。
節(jié)日長假,大院里又有不少戰(zhàn)友張羅著探家,望著他們拎著大包小包興沖沖的神情,你的心像被什么深深觸動。靜靜的書房,壁上是一張巨大的地圖。手指沿著京滬鐵路線移動,一個人怔怔地出神。嗚,嗚——地圖上飄出汽笛的聲音,你看到一列火車在地圖上奔馳。
別忘了,向大娘問好。那是在哪里,那是什么時候?
1976年初春你到北京衛(wèi)戍區(qū)當(dāng)兵,當(dāng)兵第四年才第一次探家。那天吃過午飯后,張繼忠班長從炊事班推來了拉泔水的三輪車,卸下泔水桶,鋪上幾張舊報紙,他要送你到平房汽車站。全排戰(zhàn)友呼啦啦涌到大路口,齊聲喊:向大娘問好,帶山東大蔥煎餅。
你們警衛(wèi)的電臺叫851信箱,從那個信箱到平房三里路,從平房花兩毛錢坐車到呼家樓,再坐一毛錢的車就是北京站。你拎著人造革的大提包在平房上車了,扭頭一看,張繼忠班長還在路邊站著,他揮著手喊:別忘了,向大娘問好。
那個人造革提包是新兵下連時統(tǒng)一買的,平時放在連隊倉庫里,由文書保管。探家啦,提包裝得鼓鼓囊囊,果脯、點心,還有一雙給母親買的城里老太太穿的那種棉鞋。母親長年生病,還有幾瓶現(xiàn)在很少有人聽說過的藥。火車向故鄉(xiāng)奔馳。
這時你坐在書桌前,點著一支煙,望著窗外,一遍又一遍地想:經(jīng)歷的這一切都消失到哪里去了,還有什么事情被遺忘了呢?
那時候,清貧,快樂,年輕。你嘿嘿笑著自言自語。每有戰(zhàn)友探家歸來,全排戰(zhàn)友就大呼小叫地圍攏過來,像是一個盛大節(jié)日。河北兵一般背回來的是大棗和花生,山西兵是核桃和柿餅,河南兵是香油。駐馬店的香油香啊,星期天吃餃子,一人倒半碗。
戰(zhàn)友們探家的內(nèi)容幾乎是復(fù)制的。主要任務(wù)是找對象,趁著在部隊,好找。也有例外。你們排當(dāng)了八年兵的王成,人長得不賴,可就是家里窮,弟兄們多,找對象成了大問題。連長摘下手表,排長脫下皮鞋,每次探家都把王成武裝起來,每次他都樂呵呵地失敗而歸。王成退伍后,好長時間全連戰(zhàn)友都惦記得慌,不知道他找到媳婦沒有。
哐當(dāng),哐當(dāng),火車向故鄉(xiāng)奔馳。你怎么來到了這里,怎么是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而不是另外一種生活?你喜歡火車,喜歡看火車在原野上奔馳的樣子。你的村莊在京滬鐵路的邊上,小時候背著草筐在空曠的田野上看火車,往南是南京,往北是北京,南來北往的火車,像是帶走你一顆少年的心。
你想起兩個外國詩人寫火車的詩句,美國的米萊說:“沒有我不肯坐的火車/也不管它往哪兒開。”而土耳其的塔朗吉說:“去什么地方呢,這么晚了/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凄苦是你汽笛的聲音/令人想起許多事情。”多有意思,兩個互不相識的詩人,好像一問一答,而這一問一答之間,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命運。
又能往哪里開呢,對于你來說,多少年來火車只能向故鄉(xiāng)開。那里,有你的母親。你是母親唯一的孩子,母親天天念叨你,掐著指頭算你探家的日期。那時母親活得多有心勁,天天盼著你在外面有出息。母親不覺得苦,你也不覺得苦。母親常??湟喊硟涸诒本┊?dāng)兵,俺兒打信來了,俺兒快探家了。
火車向故鄉(xiāng)奔馳。二十多年你一次又一次奔波在探家的路上。從北京到兗州,一夜的路程,車窗外是滾滾歲月,是楊柳依依,是雨雪霏霏。多么親切的站名:濟南,泰安,吳村,姚村,白家店,昏黃燈影里一閃而過的站牌,好像替你吟唱一支思鄉(xiāng)的謠曲。火車到達兗州正是太陽升起的時候,陽光把一切都明晃晃地擺在你的面前,泗河,鄉(xiāng)路,干草垛,親人迎面而來,你像一個孩子被故鄉(xiāng)抱在懷里。過了泗河,前面就是你的村莊了。迷蒙的田野上,綠樹掩映的村口,恍惚有人喊你的名字。
那是誰的歌聲——遠遠就望見母親身影,炊煙繚繞民歌,這是故鄉(xiāng)暮冬,喜鵲喳喳白楊枝頭,不錯,是我,我就是您的兒子,母親??!我遠遠就望見了您的身影。那是誰的回憶——常常是寒冬的夜晚,病中的母親燈下編草帽,你在一旁念書,母親讓念出聲來,你就念出聲來,一字不識的母親,常常停下手中的活兒,聽兒子念書的聲音。那是誰的歡樂啊——讓我好好看看你,不折斷一縷麥香,前勝村,我把你挪到大地中央。
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向故鄉(xiāng)奔馳。二十多年,母親一直生病,吃了無數(shù)的藥,也不見好??墒悄赣H每次知道你要探家,那幾天就在村頭等,從早晨到黃昏,張望大路,過一個人不是,又一個人還不是。母親在等你,等她唯一的孩子、唯一的親人。人子,走遍天下,老家村頭久久站立的,是你的親娘。
過了泗河,前面就是你的村莊了。當(dāng)兵走時你十八。嚶嚶地哭,像風(fēng)中小柳樹,那個九歲就失去父親的孩子哪里去了?破棉襖揣著上學(xué)的干糧,一遍遍暮冬的童謠唱過,一次次春天的大雁飛過,一個孩子長大成人,那個每月能掙五塊錢、每天能記十個工分的十七歲鄉(xiāng)村教師哪里去了?離別故鄉(xiāng)時,你十八。
別忘了,向大娘問好。二十多年前戰(zhàn)友們的叮囑,這時又在你心頭縈繞。四十歲那年探家,是接母親,往北京遷母親隨軍的戶口。你總算熬到母親生活在自己身邊的那一天。坐在火車上,望著窗外黑黢黢大地上遠遠近近疏落的燈火,你想起母親一生的不易,忍不住流下了熱淚。鄰座一個陌生的小姑娘輕輕搖著你的膝頭,奶聲奶氣地說:“叔叔不哭,叔叔是大人。”火車向故鄉(xiāng)奔馳。
母親在北京只生活了四年就去世了。一次住院,又一次住院,母親晚年受盡病痛折磨。母親再也不能拿著小馬扎,坐在樓下球場上,指給戰(zhàn)友的母親看:那個是俺兒。母親沒能長久地活在你的身邊。千里之外,老家前勝村的田野上,有你母親的墳地。
你再也不能像年輕時那樣興沖沖地探家了。
你再也沒有母親了。
樓下誰在喊:向大娘問好。
你擦了一把臉上的淚,你還在書房里。只是那永遠駛向故鄉(xiāng)的火車啊,帶走你一顆百感交集的中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