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觀雪

1

我是一個盲人，我的世界里沒有色彩，但我依然熱愛生命。我什么都不會，除了彈鋼琴。但我不放棄，每天，我都會拄著盲桿出門，希望有人可以給我一份工作。盲桿是奶奶生病臥床的時候送給我的，她說：“從此以后，我不能再牽著你走路了，讓它帶著你前行吧?！?/p>

很快，我就適應(yīng)了拄著盲桿走路，它就像我的眼睛，帶著我探索世界。

有一天，我走在路上，陽光很好。也許是上班高峰期，路上有很多人，還有很多車。我似乎還聽到了樹上有鳥鳴，我愉快地哼起了旋律，這是我最近學(xué)會的一首鋼琴曲《小狗圓舞曲》，有鋼琴陪伴的時光總是很愉快，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跟著旋律旋轉(zhuǎn)、跳躍。突然，我的盲桿被什么東西卷了進(jìn)去，接著我就聽到自行車“哐當(dāng)”一聲，有人摔倒了，接著有人沖我罵道：“走路不長眼??！”我嚇傻了，周圍的人多了起來，有人說：“他看不見，何必那么計較呢?！蹦莻€人憤憤地丟下一句話：“盲人你還出來干嗎？”然后騎上自行車走了，人群也漸漸散了。

我第一次感覺到很難過，唯一的親人奶奶也離開我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坐在路邊聽著車來車往，我突然很想沖進(jìn)車流……就在我這么想的時候，有個女孩撿起了我的盲桿，遞到了我的手上。她說：“別哭?！本褪沁@一句話，點燃了我活下去的勇氣。我突然明白，這個世界有很多人會不喜歡我，但也會有人關(guān)心我，我一定要為愛我的人而活著。

我把盲桿掰直，摸索著回了家。

2

我越來越喜歡彈鋼琴，這是媽媽送給我唯一的東西。

我出生時，眼睛是看得見的，鋼琴是我6歲的生日禮物。那時候，我特別討厭練琴。但是12歲那年，我得了一場病，眼睛就看不見了。我聽見爸爸媽媽的爭吵，然后他們就離婚了。我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從此我跟著奶奶生活，沒有小朋友愿意和我玩，我難過地趴在鋼琴上哭，突然，我就被那美妙的聲音迷住了，我忘記了哭，手指在琴鍵上跳躍著……從此，鋼琴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我每天都練琴，慢慢地就可以彈出優(yōu)美的旋律了。那時候奶奶是我唯一的聽眾，她總是鼓勵我說：“我的寶貝越來越有出息了，將來奶奶也能夠安心地走了?！彼裕棠淘诘娜兆永?，我總是很努力地練琴，彈一些很歡快的曲子，讓她開心。

想到這些，我又坐到了鋼琴邊，將所有的心事彈給自己聽。不一會兒，有人敲門：“你好，我是剛搬來的你樓下的鄰居，我女兒的鋼琴好像壞了，你能幫我看看嗎？”我的鋼琴也曾壞過幾次，每次都是我自己修好的。我不確定我是否能夠幫她修好，但是有人信任我，總是快樂的。于是，我欣然前往，黑暗的世界讓我的聽覺一下子變得敏銳起來，我聽出了鋼琴發(fā)音不準(zhǔn)的原因，并很快就替她修好了。有一個女孩對我說了很多聲“謝謝”，她的聲音很甜，似曾相識。然后她塞錢給我，我不好意思要，拒絕了。

后來，我和鄰居的女兒成了朋友，她叫作晴子，她經(jīng)常會過來聽我彈琴，我也會將我的苦惱向她傾訴。再后來，她送給我一條狗，說：“它會保護你，能帶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會有人欺負(fù)你了?！蔽液髞聿胖滥遣皇且粭l普通的狗，它是一條導(dǎo)盲犬。我們倆給它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西米。從此以后，西米每天都會帶著我出門散步，帶我去超市，帶我去餐館……

我感到離光明又近了許多，離正常的生活又近了許多。

3

自從幫晴子調(diào)好鋼琴的音之后，她的朋友也會來找我調(diào)試鋼琴，她朋友的朋友也來找我?guī)兔ΓS后他們總會塞給我錢，說是我的勞動所得，我終于有了一份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成了一名盲人調(diào)音師。西米帶著我出門，它就像我的眼睛，讓我勇往直前。

有一次，我們一起去餐廳吃飯，但服務(wù)員拒絕西米入內(nèi)，他們禮貌地對我說：“先生，對不起，你可以進(jìn)來就餐，但是你的狗不可以，它看起來很兇，會嚇走我們的客人?！蔽髅姿坪趼牰?，它蹲在門外不走了。我怎么能夠忍心丟下它，獨自去吃飯呢？我沒有和他們理論，習(xí)慣了人們的另眼相看，我平靜地轉(zhuǎn)身離開，在一個路邊攤給自己買了一個煎餅，給西米買了一根香腸。

還有一次，我去一個雇主家調(diào)鋼琴，突然沖出來許多流浪狗，嚇得我往后退了幾步。西米擋在我的前面，朝那群狗大聲吼叫，一點也不畏懼。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我聽得出來西米在和它們打架。不久就安靜了下來，那群流浪狗逃跑了?；氐郊?，我用手摸西米，才發(fā)現(xiàn)西米受傷了，它的身上有血。每次在我遇到危險的時候，西米都會擋在我的前面，而我卻沒辦法保護它。

4

有了西米，我和晴子的友誼也越來越深厚了。偶爾她會帶餃子過來和我分享，是她媽媽包的，味道比餐廳的好多了。我很羨慕晴子，她的爸爸媽媽都很愛她，她看起來沒有煩惱，總是那么快樂，她一定也很漂亮吧。唉，雖然我們年齡相當(dāng)，卻來自不同的兩個世界。

沒有工作的時候，晴子會過來找我聊天，我們都很喜歡西米。我在客廳彈鋼琴，西米躺在我身邊啃骨頭，晴子在廚房唱歌，或者跟著我的琴音翩翩起舞，偶爾跳得忘形摔倒了，我起身去扶她，她很快就會站起來說：“沒事兒，沒事兒?！彼孟窈芤獜?，很介意我去扶她。不過，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很快樂。

就這樣過了兩年，有一天，西米帶我去工作，帶我穿過馬路時，突然，西米飛身把我撞倒了，隨后，我聽到一聲慘叫，還有緊急的剎車聲，我聽到了人們的尖叫，我感覺到有很多人圍攏過來。我喊西米，沒有回應(yīng)。我拉了拉手里的那根繩子，卻怎么拉都拉不動。我聽到有人說：“出車禍了?！边€有人說：“還好只是撞到一條狗，要是撞到人怎么辦？”警車來了，有警察在問話：“為什么要喝這么多酒？你這是酒駕，是違法的?！庇腥朔鑫移饋恚骸跋壬?，你有沒有受傷？”我顫抖著問：“我的西米呢？西米怎么樣了？”“你是問那條狗嗎？它死了。不過你很幸運，狗走在前面，不然躺在車輪下的可能就是你了?！?/p>

我抱著西米，眼淚止不住地流，沒有它，我的世界頓時一片死寂。對別人來說，它只是一條狗，對我來說，它是我的眼睛，是我的守護天使。

不知道是誰給晴子打了電話，她很快就趕了過來，帶著我們回了家。

5

我和晴子選了一個小山頭，將西米埋葬了。

我對西米說：“如果有來生的話，如果你來生也很不走運，也成為一個盲人的話，我想，我也愿意成為你的西米，成為你的眼睛。帶你去看遍這世界上所有的色彩，看遍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用一生來守護你?！鼻缱訐碇?，淚流滿面：“別難過，從此我陪著你，我愿意做你的眼睛?！?/p>

這句話讓我停止了流淚，但我拒絕了她的好意：“晴子，你不必同情我，你應(yīng)該有你正常的人生，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你能做我的朋友，我已經(jīng)很高興了。”晴子哭了，她拉著我的手，放到了她的腿上，我順著摸下去……天??！我差點叫出聲來。很快，我就把手縮了回來：“你的腿……”

晴子這才給我講起了她的故事。

從小，晴子就有舞蹈天賦，拿過很多獎，但是在她12歲那年出了一場車禍，右腿截肢了，她的父母依然很愛她，但她卻越來越自卑，不敢出門，也不敢見人，直到有一天，她聽到我的鋼琴聲?！澳愕匿撉俾暱偸悄敲纯鞓?，那么陽光，那么積極，我受到了鼓舞，讓媽媽給我定做了一個假肢，我開始嘗試著戴著假肢跳舞。最初，會有些痛，但慢慢地可以旋轉(zhuǎn)了，慢慢地也能跳出優(yōu)美的動作，越來越自如。”晴子還高興地說，“我現(xiàn)在是一家殘疾人學(xué)校的舞蹈老師，我很喜歡我的工作。”

我終于理解了，她為什么跳舞會摔倒，又不讓我攙扶。

晴子說，自從聽到我的鋼琴聲，她一直很想見我，但是她很自卑。她沒想到我是一個盲人，直到那天，我的盲桿卷進(jìn)了一輛自行車，她替我撿起。回家后，她央求媽媽為她買了一架鋼琴，而她故意弄壞了一個音……

“如果我不是盲人，你是不是一輩子都不會見我？”晴子沉思了很久，反問道：“如果我是正常人，你有勇氣和我在一起嗎？”我們都笑了，眼淚流了下來，晴子說：“那天在路上見到你，我的世界瞬間五彩繽紛，愛情就在那一刻張開了翅膀。對不起，請原諒我這樣說，因為，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在同一個世界，我一點兒也不孤單?！彼查g，我的內(nèi)心照進(jìn)五彩的光，一如童年。

我拉著晴子的手，把她攬在懷里。

（發(fā)稿編輯/蘇 朝 ?插圖/盧仲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