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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燈籠

      2016-02-19 13:49毓新
      北方作家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大姑馬兒燈籠

      毓新

      尋、尋,尋啥呢?

      尋蛐蛐,尋蚰蜒,尋跳蚤呢。

      尋著了沒有?

      尋著了,尋著了。

      打死了沒有?

      打死了,打死了!

      ——我沒打死,張家的花馬兒過來踏死了。

      稚嫩的童聲,一遍又一遍,穿過紛然飄揚的大雪,梵音似的,回蕩在隴中的農(nóng)家小院。奶奶坐在廚房椅子上,指導(dǎo)大姑揉和蕎麥面,相互津津樂道元宵節(jié)的話題。燁兒改不了城市孩子的好奇,再次提燈籠闖進來,“奶奶,‘花馬兒究竟是什么?。繛槭裁催@‘花馬兒是‘張家的?”

      奶奶想了想,搖頭,頭發(fā)跟紛飛的大雪一樣白。

      “小時候你奶奶沒告訴你?”燁兒小嘴嘟得像一朵花。

      “對啊,你奶奶咋啥都不告訴你!”蓉蓉、凱凱和旋旋隨聲附和,模仿燁兒的作派,把各自的燈籠高高打起。

      大姑忍不住噗嗤笑了,愛憐地盯瞅小家伙們,不知如何替奶奶解圍。奶奶也笑,和藹而慈祥。奶奶無法回答燁兒,她努力在記憶里搜尋,確信自己的奶奶真沒告訴過啥叫“花馬兒”,且為啥“花馬兒”是“張家的”。奶奶自己也從沒思考過這類問題;這首兒歌,奶奶跟燁兒這般大時已經(jīng)吟得滾瓜爛熟了。她想,自己的奶奶小時候也一定很早就會唱了吧?

      “大姑應(yīng)該知道吧,你是奶奶乖女呢?”燁兒突然調(diào)轉(zhuǎn)矛頭。

      另幾個小家伙也立即將目光移向大姑。

      大姑無奈地搖頭,鬢發(fā)大半斑白,“奶奶都不知道,大姑咋知道呢!”

      密集的鑼鼓,冷不丁闖進了奶奶的耳孔,咚嚓咚嚓……奶奶輕輕拂拭一下如雪的額發(fā)。她因無法給孫兒們滿意的答復(fù)而慚愧,不好意思地示意燁兒注意大姑揉和的蕎麥面團,她自己鼻孔輕輕翕張,陶醉于面團特有的幽香似的。

      失望和不滿寫在燁兒臉上。他是從遙遠的城市專門回老家過元宵的,有充足理由知道節(jié)日里發(fā)生的一切??赡棠堂鲾[著沒辦法解決這難題,他只好帶幾個小跟班請教五姐了。五姐是四伯的女兒,大學生,這問題應(yīng)該難不住的。燁兒在小團伙中輩分高,又是城市來的,自然而然成領(lǐng)導(dǎo)者了,邊走邊倡議吟唱兒歌。

      梵音般的稚嫩童聲,伴隨咚嚓咚嚓的隱約鑼鼓,夾雜元宵獨有的氣息,響徹在奶奶的耳孔。

      五姐哪有功夫搭理燁兒們呀!她脫了長靴,歪在正屋沙發(fā)里亂玩手機,微信,QQ,新聞……五姐不像奶奶,也不像大姑,燁兒自有對付的招兒。他悄悄將燈籠放茶幾上,伸兩只雪也似冰冷的手進五姐衣服,拐彎抹角直抵肌膚。五姐尖叫高跳,“干什么,壞燁兒!”

      燁兒們大笑,“快說,‘花馬兒是什么?”

      “什么‘花馬兒?”五姐黑發(fā)如瀑,美如妖女。

      燁兒們高聲吟唱兒歌,要立即解釋其中“花馬兒”的含義。

      “老掉牙的事,五姐哪知道?去問奶奶和大姑吧!”

      “已經(jīng)問了,她們說不清?!?/p>

      “她們說不清,我更沒轍了!”

      大尺幅液晶電視直播中央臺精彩紛呈的元宵晚會,沒人看,更沒人聽。

      “你‘百度一下嘛!”燁兒說。

      “對,求你了……還有‘花馬兒為啥是‘張家的?”眾伙伴聒噪。

      五姐不好拒絕了??伞鞍俣取钡慕Y(jié)果,根本不見燁兒所求的內(nèi)容。五姐得意大笑,“自己看吧,別怨咱欺負小孩子!”

      燁兒無奈,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服氣,要領(lǐng)伙伴轉(zhuǎn)莊子問。大姑出廚房阻攔,說湯圓馬上煮好了,讓吃了再去。燁兒大搖其頭。大姑知拗不過,只得叮嚀她自己的孫子蓉蓉、凱凱和旋旋,讓絕對別往遠處帶,左鄰右舍轉(zhuǎn)轉(zhuǎn)便回。

      大雪固執(zhí)地紛然飄揚。亮在檐頭的球形燈籠,憑借內(nèi)在燈泡的熱量,盡力融化棲落其上的積雪;可朵朵雪花前赴后繼,熱冷狹路相逢,在燈籠外壁結(jié)了冰雪殼子,自上而下裹了小半球體。燁兒還算聽話,不久真回轉(zhuǎn)小院了,盡管仍沒問得期望的答案,卻意外邀了兩個玩伴,由性子四處叫嚷蹦 ,便一頭扎進廚房。本想嘗湯圓過過節(jié)日癮的,無意間朝案板上瞥一眼,頓時忘乎所以了,“您捏什么啊,奶奶?”

      “你最想見的面燈啊?!蹦棠淌止げ煌?。

      燁兒不止一次聽奶奶講過元宵面燈,可耳聽虛眼見實,他欣喜地審視案板的杰作——面燈被整齊地放成兩組,燁兒手指狀如窩頭的那組:“這是什么燈?”

      “月份燈?!贝蠊没卮?。

      月份燈的沿兒上,被捏了數(shù)量不等的尖突,指尖大小,有一個的,有兩個的,有多個的,尖突越多尖突個兒越小。大姑自覺地擔當秘書,解釋說一個尖突的是正月燈,兩個尖突的是二月燈,順順往下數(shù),幾個尖突是幾月燈了。燁兒急急點過,尖突最多者為九個,“為什么九月后沒燈了?”

      “九月一過,山洼里糧食收光了,地土打耱好了,天不下雨不打緊了。”奶奶邊捏弄面燈邊回答。

      “啊,這燈……能預(yù)報天氣啊?”

      “燁兒聰明?!贝蠊每洫?。

      “怎么預(yù)報?”

      “等會兒面燈蒸出鍋,看燈窩窩水多少?!贝蠊谜f。

      “這……準確嗎——電視有天氣預(yù)報的。”

      “以前沒電視的年月,莊農(nóng)人就靠它預(yù)知雨水的?!?/p>

      燁兒之外,在場的小孩全土生土長,包括新入伙的兩個,可蕎麥面團預(yù)知雨水,卻是前所未聞的,無不神秘且疑惑了。只因更多面燈吸引,暫時將疑惑擱置了——另一組面燈形狀不一,有高有矮,或胖或瘦,被大姑命名為“垛垛燈”:倒立的圓臺上加個小蓋帽的,是豆豆垛;同樣倒立的圓臺上聳個大尖頂,尖頂被剪刀剪無數(shù)細梭梭的,是麥麥垛;個頭稍矮體形稍瘦模樣各有變化的,是谷谷垛、菽菽垛、胡麻垛、苦蕎垛……不容燁兒對“垛垛燈”說三道四,案板又出現(xiàn)新成員了:一只胖墩墩的小老鼠,尖嘴猴腮,滑稽可愛,像四處找食物;另一頭同樣胖墩墩的小豬,昂首翹尾,栩栩如生,似哼然有聲……八十多歲的奶奶,躬腰駝背,老態(tài)龍鐘,臉面多皺紋,橫七豎八,多斑點,洋洋灑灑,可奶奶很開心,癟咧少牙的嘴巴,孩子似的傻笑,又抓一疙瘩面,在案板細細揉搓,揉搓,三轉(zhuǎn)兩捏,面團呈現(xiàn)馬的雛形,又轉(zhuǎn)捏幾下,奶奶手拿剪刀,修肢體,掏五官,剪鬃毛,一匹肉嘟嘟的駿馬奔騰嘯叫了……燁兒突然想起什么,擰身朝正屋跑,轉(zhuǎn)眼將五姐拽了來。endprint

      五姐一看案板的盛況,再看奶奶神情舉止,“為什么不早通知我?咱不約定好的嗎,壞燁兒……”打開相機對準了奶奶。

      奶奶手中又有小動物誕生了:一只小雄雞,冠高腿健,羽豐翼滿,儀態(tài)威武,像昂首致意,似引吭高歌。奶奶渾濁的雙眼亮亮的,什么話不說,只微微笑,沉湎于得心應(yīng)手的創(chuàng)造,或醉心于與這創(chuàng)造有關(guān)的回憶,又毫不懈怠地抓面團揉搓了,只動作稍有減緩,目光回斂,神情凝重,分明進行新的構(gòu)思了。

      “這該不是屬相燈吧?”燁兒靈機一動。

      “對對?!贝蠊靡恢币娍p插針替奶奶打下手,“奶奶啊,今年要為所有兒孫亮盞燈呢?!?/p>

      “奶奶八個兒女,外加兒媳、女婿、孫子和重孫,四五十多人呢,亮得過來嗎?”五姐忙碌中質(zhì)疑。

      “人再多,屬相有定數(shù)的?!贝蠊谜f。

      奶奶將面團揉成四寸見長的棒狀,纏繞左掌梢頭,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抻了抻,若有似無地抻了抻,輕攏慢捻小心捏拿。奶奶腕臂上戴了白玉鐲,越發(fā)襯得皮肉松弛青筋暴起。奶奶一輩子不容易,尤其爺爺早逝后,泥里水里什么苦都吃過,十指骨節(jié)突凸,屈曲變形,平日握攥成拳都有難度,卻能隨心所欲地團面團捏弄各種小動物,真有點不可思議。眾人屏息觀察老人的創(chuàng)造。仍是燁兒眼尖,“啊,是條小龍吧,我爸跟我的屬相呢!”

      奶奶瞟一眼孫兒,滿含疼愛和贊許。燁兒爸在眾兄妹中最小,結(jié)婚晚,生孩子遲,燁兒被稀罕得什么似的。奶奶操起案邊剪刀,在龍頭龍尾小心戳攏幾下,著手剪龍須,剪龍尾,剪龍鱗,動作如蜻蜓點水,簡潔明快。剪完之后重新修正幾下整體姿態(tài),一條昂首盤屈的小龍完成了,形神俱備,惟妙惟肖,可騰云駕霧似的。小家伙們看呆了,亂聲贊嘆,燁兒忍不住想摸一摸,立即被大姑阻止:“現(xiàn)在一碰變樣子,蒸硬強了再摸吧?!?/p>

      燁兒刮目相看奶奶,“這手藝跟誰學的?”

      “跟誰學?跟我奶奶和媽吧?!蹦棠陶f。

      大姑無法掩飾自豪了,“奶奶的面燈,在這方圓捏得最好了。姑娘時出了名,后來嫁進咱家,年年正月十五忙不過來,除了自家的,左鄰右舍搶著請,有蕎面捏蕎面,沒蕎面了其他雜面代替,前前后后捏了幾十年呢!”

      “現(xiàn)在為什么不捏了?”燁兒說。

      奶奶笑了,“這些年奶奶進了城,城里不興時這個啊。”

      “你會捏嗎,大姑?鄉(xiāng)下肯定還‘興時吧?”

      “我咋能跟奶奶比?!贝蠊谜f,“現(xiàn)如今,鄉(xiāng)下也不興時面燈了?!?/p>

      說話間,屬相燈全部完成。案板被各種各樣的面團擠得滿當當?shù)摹D棠滩环判乃频?,鼠大牛二如此這般點一遍,才滿意地坐到椅子上,示意大姑可以裝屜籠進鍋了。

      五姐尖嗓子阻攔:“等等,我還沒拍完呢!”

      奶奶搖晃腦袋問大姑:“咱莊真沒辦社火?”

      “沒有啊”大姑說,“如今的年輕人,誰有心思受那累呢!”

      “可我耳朵里為啥咚嚓咚嚓響鑼鼓呢?!蹦棠滩粺o難為情。

      五姐終于完成拍攝,說立即往網(wǎng)上發(fā),給全世界一個驚喜。

      大姑不以為然,“世界的事海著去了,會驚喜幾個面疙瘩?”

      “別看這面疙瘩,不定成高級別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呢。”五姐說。

      燁兒和小伙伴聽了,雖不全懂五姐的意思,卻歡呼跳躍起來。

      冷艷的雪花也喜歡美女吧,趕陣兒朝五姐領(lǐng)豁豁里鉆。鮮嫩尖銳的冰冷,讓五姐無法抑制地嬌聲尖叫,急忙將羽絨服拉拉緊。五姐完全從網(wǎng)游者變回現(xiàn)實人,又挨個兒為檐頭燈籠拍照了。

      燁兒呢,領(lǐng)小伙伴由性子瘋,反復(fù)吟唱那首兒歌,偶爾殺氣騰騰跑來,向五姐提古里怪道的要求。五姐嘴上應(yīng)答,行動卻顧不得落實。五姐顧不得的還有她的微信和QQ,幾十張面燈照片亮相網(wǎng)絡(luò),點贊、評論如潮而至。五姐的“好友”數(shù)以千計,認識不認識的,五姐自己沒能耐答復(fù),想等陣兒奶奶有了空,請教清楚后逐條處理。五姐現(xiàn)在戀上了檐頭雪燈籠。按設(shè)想,奶奶準備親自扎糊元宵燈籠的,奶奶娘家人代代擅長紙扎,雞呀羊呀的各式燈籠無不精彩,奶奶耳濡目染學了不少。只可惜回家路上遭遇大雪,誤了行程,無法見證奶奶的紙扎手藝了。小爸只得上集市買紅絨繡球燈籠,且一擼子買了八只。眼下,八只燈籠高掛檐頭,幾乎全讓冰雪給殼住了——上小半多雪,毛絨絨厚墩墩的,除了顏色,有幾分像滿清王朝的官帽;下大半多冰,熔巖一般,從四下朝底端包攏:乍看冰雪殼裹的燈籠,笨沉,凝重,滄桑,陰冷,甚至凄涼;可細觀內(nèi)部,明光照耀,腔體紅艷,春意涌動,生機盎然:整個兒紅中凝白,白里泛紅,仿佛昭示某種人生境界似的……

      面燈早已入屜上鍋,白色蒸汽可廚房翻涌,奔門而出,與漫天雪景混為一體,大姑身子隱在蒸汽中喊:“燁兒,快叫你爸,立馬要點燈了!”

      “叫N次了——我爸在鄰家打牌。”

      “叫點了燈再打吧。”

      “不行——爸讓老鄉(xiāng)們看住了,輸牌喝酒,一醉方休!”

      “可點燈非你爸不行的!”大姑為難。

      “燁兒爸不得來?”奶奶蒸汽深處問。

      “嗯。燁兒都叫幾遍了?!贝蠊谜f。

      “真不得來……”奶奶像自言自語。

      “多年難見的鄉(xiāng)親,實在不好強走的?!贝蠊媒忉?。

      這個屋舍齊整的小院,沉淀了奶奶大半生的汗水和記憶。奶奶的兒女先后考上大學,擠進城市生活,將奶奶接了去,小院便歸出嫁在莊里的大姑居住經(jīng)管,大姑是奶奶唯一沒考上大學堅守“根基”的親人。如今大姑的兒女也成家立業(yè),滿世界闖蕩生活,只留大姑帶孫子在小院過。今年奶奶瞅空子帶燁兒回來,想盡量照老樣兒度元宵,應(yīng)有男人主持點燈的……沒辦法,大姑與奶奶商量,只好決定由燁兒支差了,燁兒小,畢竟是奶奶兒孫呢。

      面燈火候蒸足了。大姑敏捷地除了鍋蓋,滾燙的蒸汽浩蕩漫散,搶先審視月份燈——正月燈汪了大半窩窩水,恰好印證了眼下的連日大雪,另外三月、五月、六月的燈窩窩汪水稍多,其他各月汪水較少,甚至沒有。大姑跟奶奶嘀咕,從面燈推測,今年至少麥子和豆子收成不錯——轉(zhuǎn)視垛垛燈,麥麥燈和豆豆燈,果然姿態(tài)端正,無塌陷,無歪斜,而谷谷燈、蕎麥燈受外力拉扭似的,不同程度變形頹廢了。endprint

      “這……靈驗嗎?”燁兒眼睛眨巴。

      大姑慌忙擺手,示意燁兒閉嘴,“靈得很呢——快看屬相燈吧?!?/p>

      燁兒意識到大約不該亂說的,急忙噤聲,將注意力轉(zhuǎn)向?qū)傧酂?。屬相燈沒一盞不經(jīng)蒸的,全有模有樣挺立屜床之內(nèi),玲瓏可愛,顏色一律由青白轉(zhuǎn)為灰褐,膠凍凝成似的,表面清亮亮像刷過油漆。尤其那條小龍,似乎更具呼風喚雨的神韻了。燁兒輕輕試摸,柔柔的,硬硬的,滑滑的,手感實在棒極了。

      奶奶明顯放心不下,紀檢委似的坐看大姑移燈,一盞一盞,移入洗凈的木盤里。每移一盞,燁兒們歡呼一聲。五姐全副武裝,長發(fā)被高高挽起,雙槍俠女似的,右手攝影,左手拍照——熱蒸現(xiàn)賣貪婪地將一組組照片發(fā)進微信和QQ。這個元宵,在人類微信圈子和QQ空間,五姐注定是最耀眼的明星了,點擊量海量翻新,評論鋪天蓋地。五姐擔心自己太忙慢待了朋友,補發(fā)高拱雙手的“表情”和宣言:“親們,謝謝啦!精彩持續(xù)中……”

      一小捆四寸見長的麥秸桿,上面都纏了棉絮,早在胡麻油碗里浸飽了。等面燈悉數(shù)移入木盤,一盞燈上插一支,旗幟似的插個遍。大姑才攙扶奶奶到正屋,玩笑說讓老人家坐火炕上,穩(wěn)穩(wěn)地把陣腳壓住,她才敢扶助燁兒點燈的。

      雪依舊飄得相當任性。

      院子正中擺了小方桌,面燈盤供在方桌上,為防雪朵打面燈,一把傘隔空罩了。大姑指點,先由燁兒燃三炷香,端端正正植入香爐。燁兒領(lǐng)了蓉蓉、凱凱和旋旋,還有其他小伙伴,一例在厚厚的雪被上跪下,依照大姑提示,虔誠磕頭,作揖,然后接過燃火的長油簽,開始莊嚴的點燈儀式。

      雪燈籠高掛檐頭,神靈在空中游走,奶奶在正屋坐鎮(zhèn),都亮眼觀看燁兒,使調(diào)皮的燁兒不免慌亂了,雙手微微有點抖。一盞面燈被點亮,火焰如豆,吱剝剝顫響,緩緩壯大。又一盞被點亮,仍吱剝剝頑強壯大。三盞、四盞……所有面燈陸續(xù)點亮了,在桌上,在傘下,在茫茫雪天,火把陣似的閃爍搖曳,與麻油燃燒的煙味,與整個小院,營造古老節(jié)日的神秘和溫馨。

      “這點燈有什么說頭呢?”五姐偷偷請教大姑。

      大姑笑了,想一想說:“點了燈,明了心——老輩人一直這樣做。”

      五姐愣然,若有所悟,默默點頭。

      面燈伴香火在小方桌上供了幾分鐘,大姑示意可以自由活動了。燁兒遇赦一般,吶喊蹦跳上前,搶了小龍燈,搶了雄雞燈(媽媽的屬相)。小伙伴緊隨其后,選了各自喜歡的,只恨天生兩只手,不能多拿幾盞呢。剩在木盤中的,由大姑負責托舉,移到正屋里面。點燈之后該繞燈了,完全由孩子們唱主角。首先從奶奶開始繞,燁兒們鞋也顧不得脫,純粹跪在炕頭,揪奶奶耳朵,摸奶奶眼睛、鼻子和嘴巴,撫奶奶手臂,掀奶奶衣襟,在老人慈祥而愛憐的笑聲里,將面燈平托掌中,劃圈兒吟唱:“尋、尋,尋啥呢?尋蛐蛐,尋蚰蜒,尋跳蚤呢……”

      繞完奶奶繞大姑,繞過大姑相互繞,小家伙那個樂,恨不能將彼此身體所有部位多繞幾遍。接著輾轉(zhuǎn)各屋子繞,先騎門檻之上,擠坐成排,手拈面燈,劃圈兒吟唱,再繞屋子角角落落;最后拈燈滿院子繞,東南西北,墻根檐下,連洋芋窖窩都不放過。大姑終于得了空兒,上炕坐到奶奶旁,在孩子繞燈的歡聲里,重溫和享受久違的節(jié)日氣氛。只可憐了五姐,純粹淪落成燁兒的跟班了,高舉相機,或蹲可站,或爬或臥,如影隨形,儼然專業(yè)攝影師似的。

      其實從燁兒點燈那刻起,奶奶的腦中便鬧翻天了。坐在小院火炕上,與城市高樓里的感覺絕然不同,親切、踏實、溫馨,爽入骨髓。伴隨面燈吱剝剝點亮,咚嚓咚嚓的鑼鼓灌滿了耳孔,眼里晃動各式燈籠,方的,圓的,菱形的……紅綠黃彩紙裱糊的籠格,幕布一般,元宵往事皮影戲似的浮現(xiàn)了——

      扎白羊肚手巾的小伙是誰呢?燈籠光線里看不真切,只見他舞弄冒煙的草繩,啊、啊叫著,喝令一頭威猛的長毛獅子,搖頭晃腦伏在莊口,幾個穿破舊皮襖的的老漢,手提燈籠跪地迎接,嗓子澀葫蘆般可勁兒唱:

      此莊全是居家宅

      暫作了燈鼓宣壇

      社火有幸來此間

      人祈福莊保平安

      獅子騰挪躍起,跳入人群,小伙更厲聲地啊、啊大喊,揮舞草繩,火星亂濺,引領(lǐng)獅子左沖右沖,硬生生在人群里擠了一片表演場地。奶奶瞅機會拔了一捋獅毛,團攥在手心里,準備給燁兒編織吉祥項圈……幕布轉(zhuǎn)換,一位頭戴草帽,身穿長衫,銀須飄飄的老艄公,撐劃旱船上場了,邊撐劃邊高拱雙手唱客套:

      胡麻開花藍花花

      船姑娘是娃娃家

      不會玩來不會耍

      各位親親別笑話

      蓮花剪紙的船窗里,淡了胭脂的姑娘多俊氣啊,踩踏咚嚓咚嚓的響器跑場子,跑著跑著船擱淺了,不動了;艄公挽褲捋袖,跳船撬推,使渾身解數(shù),重新將船推入了深水;鼓點催行,船裙飄擺,越跑越疾,越跑越快,卻又不幸誤入漩渦,連連打轉(zhuǎn);老艄公手忙腳亂,船姑娘驚慌失態(tài)……緊張間,幕布再次轉(zhuǎn)換,手舉花花燈籠的旦娃上場了。奶奶一眼認出了二女兒——那明顯肥大的碎花紅襖兒,是借的大女子的嫁妝。奶奶趕緊領(lǐng)燁兒往前擠,人太多太亂,一時半會擠不動。奶奶急得什么似的,二女兒竟毫無覺察,背對奶奶,跟其他旦娃一起,緊隨鼓點跳呀扭的,腦后刷刷辮忽忽晃彈,可愛得不行。鼓點驟然停歇,旦娃托舉花花燈籠聚一起,組成閃亮的大花朵,齊聲唱贊:

      進得門來一盆花

      二門響炮把旗插

      龍虎獅子進院爬

      輩輩兒孫享榮華

      “皮影戲”被孩子的繞燈打斷了。奶奶悵然若失,可又深諳繞燈的規(guī)矩,該伸腦袋伸腦袋,該抬胳膊抬胳膊,積極配合。這次回老家過元宵,緣于燁兒強烈的要求,更緣于奶奶久藏的心愿;奶奶答應(yīng)過燁兒,要盡量照老樣兒行事的。endprint

      繞燈之后,按理輪到倒燈了——所有油簽燃盡,將面燈藏在正屋門墩或院門頂,明天早晨切成片,炒熱乎了全家分吃……倒燈,意味著元宵跑了,也意味著整個“年”跑了:莊里社火要散了——獅子、旱船和燈籠上糊的紙,都將被剝掉,在莊外十字路焚燒,只保留那骨架兒,明年重新裝扮……目送燁兒們繞燈出了正屋,奶奶恍惚看見懸在檐頭的,不是雪殼的紅絨大繡球,而是方形的手扎燈籠,也不是多只,而是孤零零一只,內(nèi)里更沒裝電燈泡,僅放玻璃瓶煤油燈,那籠格上被撕掉的彩紙,像徐徐落下的幕布,各種彩色或黑白的人事浮現(xiàn)其上了:一頭張口大獅子,伏在院門晃腦袋,左一下右一下,極度饑餓疲乏的樣子。大兒子知道如何應(yīng)對,拿了面燈喂入獅子口,又斟白酒奉進獅子口,其實全部給舞獅人享用了。舞獅人吃喝滿意了,讓獅子重新威風八面起來。威猛獅子的背后,人影趕陣兒般來回走動,有娘家奶奶、母親和哥哥,有燁兒爺爺、叔伯和姑舅,有莊里亡故的親友……只一例不搭理奶奶,閃閃面便自顧自走路了。

      五姐跟蹤拍攝燁兒們繞燈,對那兒歌也耳熟能詳了。聽的過程漸漸悟出,歌中所謂“蛐蛐”“ 蚰蜒”“ 跳蚤”,無非都是某種象征,“花馬兒”也是,質(zhì)樸而直接地表達莊戶人驅(qū)除蟲害、避邪免災(zāi)的美好心愿(至于“花馬兒”為何是“張家的”肯定有典可查),這與大姑說的,元宵“點了燈,明了心”的傳統(tǒng)一脈相承吧。

      面燈的油簽尚未燃盡,燁兒當然不聽勸,仍領(lǐng)小家伙在院子里野。五姐懶得奉陪了。網(wǎng)友那么多問題,需要她向奶奶請教。五姐還有更切的想法,捏面燈的近半工序,如何和面,如何揉面,以及月份燈、垛垛燈和部分屬相燈,如何被捏出來的,她很遺憾沒拍到。就像精彩文章硬生生缺了前半部分,必得設(shè)法討好奶奶,選日子補充完整的。持續(xù)數(shù)日的罕見大雪,不知不覺停歇了,串掛檐頭的雪燈籠,失了新鮮雪花的后援,冷熱逐漸失衡,冰殼悄然融化,似乎清瘦紅艷了許多。

      大姑收拾廚房去了。奶奶獨自斜倚在正屋炕角疊放的被子上,笑瞇瞇迎視五姐。滿頭銀發(fā)的奶奶,臉色那般紅潤,紅潤里泛露微微光澤,頗有鶴發(fā)童顏的風格,連老年斑都似乎少見了。五姐大為驚奇,親昵地叫奶奶,連叫數(shù)聲,奶奶不應(yīng),只一味和靄地微笑。五姐無端感到緊張,急奔廚房找大姑。大姑不等聽完,直撲正屋,呼天喊地跳上炕,臉貼臉心貼心將奶奶抱住了,紋絲不動抱一會,才抖著身子徐徐松開,淚如泉涌轉(zhuǎn)向五姐,“快,叫你小爸回家!”

      “啊,奶奶怎么了?”

      “奶奶……老了……”

      “老了?……”

      “對……老百年了……”

      淚水頓時迷住了五姐的雙眼,“奶奶……不還在笑嗎!”

      姑姑盯著奶奶,泣難成聲,“快……叫……你小爸??!”

      高掛檐頭的雪燈籠,座底穗纓上參差垂了長長的冰柱,像季節(jié)蒼老凝重的胡須,像小院驚愕悲傷的淚痕。小孩稚嫩的童聲,梵音般四處回蕩:

      尋、尋,尋啥呢?

      尋蛐蛐,尋蚰蜒,尋跳蚤呢。

      尋著了沒有?

      尋著了,尋著了。

      打死了沒有?

      打死了,打死了!

      ——我沒打死,張家的花馬兒過來踏死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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