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見鬼】
那是段扶風第一次在芙蓉鎮(zhèn)上瞧見月蘿。
她個子嬌小若孩童,除了一張小臉,周身皆密密實實地裹著一層黑紗。那張巴掌臉白皙勝雪,墨玉般的眼眸下浮起一層微弱的病紅,她不時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任誰也無法將眼前這個孱弱瘦削的女孩子與江湖中那令人聞風喪膽的黑月光聯(lián)想到一處。
“在下段扶風?!彼料⒌?。
她上前一步,道:“扶風哥哥,你也怕我嗎?”她仰著小臉,眉心微蹙,目露委屈之色,話音方落便又是一陣要命的咳,好似心肝脾肺腎皆要咳得粉碎了。
段扶風見過許多風浪,此刻卻是怔住了。傳聞黑月光心狠手辣至極,視人命如草芥。這幾年,江湖中前來緝拿尋仇者眾,卻一一有去無回。而眼前這女子莫說殺人了,只怕連一柄劍亦握不穩(wěn)。
“想殺我的人那么多,扶風哥哥動手吧?!痹绿}好不容易止住了咳,認真地盯著段扶風。說完這話,她便緩緩合上了眼,仿佛是在等著他那一劍當頭劈下。
段扶風握劍的手只顫抖了片刻,便聽哐當一聲,他的長劍已落了地?!澳阕甙?,我不殺你?!彼谅暤?。何謂正義,何謂天道,讓他手刃一個弱女子卻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卻不料正是在他出神的瞬間,他落地的長劍已鬼使神差地落入了那弱女子手中,劍鋒一轉便架上了他自己的脖頸。
劍涼若冰,他怔怔的,未回過神來。
卻聽月蘿如鈴般的歡笑聲,她一雙眸子璀璨若星辰,半晌后移開了劍鋒:“你不殺我,我也不殺你?!?/p>
活見鬼,黑月光。段扶風突然有些明白了這句話。
【元燈會】
元宵燈市,新雪滿肩。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老一少并不惹眼,任誰都只當這是孝子陪同年邁老母賞燈來的,老婦不時低聲咳嗽,孝子在旁目露憂色。
“乖兒子,替為娘買串冰糖葫蘆去?!崩蠇D咳得三魂盡去,卻還是仰起頭,咧著缺了牙的嘴笑道。她滿臉褶子比夜色更深,佝僂著背脊,身量仿佛女童一般。段扶風望著她一臉無奈,卻聽她低聲道:“老實去,不然我要這條街的人陪你死?!?/p>
這老婦人正是喬裝易容后的月蘿。
段扶風不甘不愿自賣糖人處買了冰糖葫蘆來,咬牙道:“你若要殺我,我自認技不如人,赴死便是,這般折辱又算什么?”
月蘿一張皺巴巴的小臉笑成了一團,段扶風正欲繼續(xù)出言相激,卻猛然見跟前寒光一閃。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撲將而去推開了月蘿,只覺一陣冰涼貼著他的臂膀劃過。這突施辣手的竟是先前那賣冰糖葫蘆的糖販,只見他一雙眼毫無生氣,失手后直勾勾地望著他與月蘿。
月蘿退后一步,面無表情地望著糖販。
“你是誰?”段扶風皺著眉問道。
那糖販呆呆地聽著,仿佛壓根聽不懂人話一般,這般模樣倒與活死人無甚區(qū)別了。半晌后,他黑洞洞的眼眸中再一次涌起殺意,只不過這次還未等他提起匕首,已軟軟倒了下去。
冰糖葫蘆穿心過。
段扶風瞧得目瞪口呆,良久才低聲問:“你不問清楚就殺人嗎?”
月蘿平靜道:“我不問便清楚他受何人指示,更何況他的神志早已被人控制?!?/p>
段扶風望著糖販灰白的面龐,心底越發(fā)不忍,喉嚨酸澀:“何人如此心狠手辣,控制這樣一個毫無武功的尋常百姓?除了死,難道便無法救他了嗎?”
月蘿回頭半帶揶揄地道:“自然有啊,可是無比麻煩,不若死了清靜。”
她說得這樣輕巧,人命于她不過如浮萍般輕賤。段扶風聽得氣血上涌,不由得在心底笑自己竟一時忘記她的本性。他為何要推開她?她才是真正的死有余辜。他想得正出神,冷不丁只覺臂膀一痛,低頭望去,卻見月蘿正小心翼翼地端詳著他胳膊上淌血的傷口。
他見月蘿目光關切,不由得好一陣別扭便要縮回手去。
“別動!”月蘿厲聲道,段扶風一呆,竟真的乖乖不動彈了,“我知道你正在懊惱方才為何救我,雖然那家伙壓根近不得我身,不過我還是欠你一條命?!痹鼰艋鹣?,月蘿一張易容后的小臉被火光映得皺巴巴、紅撲撲的,活像一個烤紅薯。她靜靜說完便垂下頭來,用牙咬斷自己衣衫,替段扶風包扎了起來。
段扶風怔怔地望著自己的胳膊,而月蘿已轉身不聲不響地走出丈遠。他縱有千般思緒倒不知說些什么了,只聽月蘿頭也不回地道:“快跟上,你若敢逃我便見一個殺一個!”她的身形淹入前來賞燈的萬千百姓,“砰”的一聲,遠處天際竟炸出一朵煙花來。
一朵兩朵,三片四片,萬紫千紅。頭頂煙火璀璨,耳畔傳來孩子的尖叫嬉笑聲,好一個溫情人間。
火花絢爛,月蘿藏在斗篷后的眼睛亦悄悄流露笑意。段扶風沉默地與她并肩而行,這萬千繁華與他又何干?他心底只有氣惱與憤懣,自然分不出神去揣摩月蘿的心思。那時的他又怎知,這頭頂煙花燦爛至極卻也平凡至極,如何能令她由衷歡喜?
不過此皆后話了。
【巧相逢】
更深露重,夜風凜冽。
段扶風躡手躡腳地推開房門,轉身卻不想與迎面而來的客棧小二撞了個正著。他一慌,見來人不是月蘿,正要松一口氣,卻冷不丁傳來月蘿陰沉的聲音。
“喀……你要去哪?”一陣熟悉的咳嗽聲,聲音是月蘿的不錯,嘴巴一張一合的卻是客棧小二。
段扶風定睛望去,這店小二眉目粗糙,黑里透紅的面頰上綴著細細斑點,不過是個再平常不過的鄉(xiāng)野男童。他啞然失笑道:“你扮女童,扮老婦,如今又扮小二,真不知你真面目究竟如何?!?/p>
月蘿得意地上前一步,道:“我的真面目只給意中人瞧,瞧了我一生一世便都是他的人?!?/p>
段扶風一聽連連擺手,面帶譏諷道:“還好我沒瞧去,萬幸萬幸!”
月蘿一呆,惱羞成怒,下一瞬咬牙切齒道:“你以為自己能輕易瞧見?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挖了你的眼珠?!”她雙指一并做鉤狀,眼底兇光乍現(xiàn)。段扶風對她這話倒是深信不疑,大丈夫怎能吃眼前虧,忙轉移話題道:“我聽說新雪日飲酒再快活不過,正要去呢,你要不要一起?”
月蘿皺了皺眉,狐疑地打量著段扶風,半晌后方點了點頭。
天未亮透,只稍一點點日光金落在新雪上,閃爍如湖光。燒酒下肚頓時也不覺得寒了,段扶風搓著手,一杯又一杯地喝,月蘿亦難得目露暖意。這二人一個落魄俠士,一個鄉(xiāng)野男童,沉默對飲倒也是一番景致。
沉寂許久,段扶風終忍不住開口道:“想殺你的人那么多,你可有厲害仇家?”
月蘿不動聲色復飲一口,目光轉冷:“你不也是來殺我的嗎?”
段扶風一怔,訕訕道:“話倒不錯,人人都說你心狠手辣,殺人如麻,我便想著為民……”他話還未說完,月蘿已然翻臉:“為民除害是嗎?先不想想就憑你那微末功夫,我只問你,什么是害是奸?又什么是益是忠?”
段扶風被她一陣搶白,心里亦不痛快,卻聽她繼續(xù)冷冷地說道:“你肯定要說,你們殺我便是忠,而我殺人便是奸了。我倒不管這許多,天下人負我,我便殺天下人?!彼抗饫镉性S多哀愁,只不過那時的段扶風看不穿,只為她這句石破天驚的話驚愕不已。愣怔了許久,他終是氣結道:“不可理喻!”
二人誰也不再說話,只聽窗外的雪似乎下得越發(fā)大了。這個冬天仿佛比往年來得更凜冽一點。段扶風出神地望著酒杯,只見杯中透明的酒液突然微微起了皺。
他還未回過神來,一柄短劍眨眼間已到了跟前,而月蘿已縱身于數丈外。
這回偷襲的是一個女子,面上蒙著紗布,只露出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來。段扶風只覺這眼睛似曾相識,稍稍想了想,這空洞的目光倒與幾日前的糖販如出一轍。這蒙面女子出劍又狠又快,招招是同歸于盡的架勢。
此時天半明,酒館里人并不多。這二人過招功夫,早已砸爛許多桌椅,剩余幾個食客亦嚇得紛紛逃竄。
兩人纏斗了片刻,月蘿終是怒了,只聽她惡狠狠地沖段扶風喊道:“你看,我不殺人,人便殺我,什么又是你眼里的正邪呢?”她話音剛落,劍鋒上揚,便劈開了那女子蒙面的紗巾。
段扶風正錯愕著,猛然望見那女子的面容更是如遭雷擊。一雙大而無神目,一點似朱非朱唇,縱使被人控制了神志而面無表情,他卻對這個女子再熟悉不過。他還未來得及出聲,月蘿已一劍向她刺去。這一劍殺意陡增,眼看著那女子是躲避不過了,一時之間他也來不及多想,順手便操起一張木凳朝月蘿擲去。
月蘿未料到段扶風會對她出手,呆了瞬間便抽劍躲開那飛來的木凳,這走神的瞬間便是空門,月蘿抬起頭,對方的劍幾乎已懸在她眼前。
可是這一劍到底未落下來,原來段扶風已自后點了那女子的穴道。他也顧不得同月蘿解釋,此刻一心都在那怒目圓睜卻一動不動的女子身上:“雪兒,你到底怎么了?你還認得師兄嗎?”
被喚作雪兒的女子雖無法動彈,但麻木空洞的目光直直落在月蘿身上,似恨不得將她鑿出兩個洞一般。
段扶風見她如此,只得轉頭沖月蘿道:“我瞧她神情與那日的糖販一般無二,一定也是被人操控了心智。你說有辦法的,能不能幫幫我?guī)熋??”他關心則亂,以至于未瞧出月蘿那靈氣逼人的眼里分明有傷心之色。見她不說話,他只好耐著性子又重復了一遍。
只見月蘿抬起頭,隔了半晌方幽幽道:“也罷,我原本便欠你一條命,這樣也算是還清了?!倍畏鲲L一怔,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聽月蘿繼續(xù)說道,“救人的法子的確有,只是無比麻煩。受控之人須得飲食人血七日,一日不多一日不少,否則前功盡棄?!?/p>
段扶風想也不想便挽起袖子,道:“沒問題?!?/p>
北風推開窗扉,吹得人一陣冰涼。月蘿靜靜地望著段扶風袒露著的那一截臂膀,面上神色變幻,許久才低頭應了一聲:“隨便你?!?/p>
她思緒萬千,可惜段扶風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她身上,他只一直關切地打量那刺客女子。待他想再問些什么的時候,才發(fā)覺月蘿早已不知所蹤。
木門吱嘎吱嘎,門外大雪無痕。
【風雪夜】
瑩白瓷碗,鮮血殷紅,一滴兩滴匯聚成半碗。
月蘿小心翼翼地擦拭匕首,段扶風按住胳膊,眼見著月蘿收拾妥當后將他的血一勺一勺喂給南雪。南雪便是那個雪夜的刺客,亦是他唯一的師妹。此刻她面色蒼白,縱鮮血入喉亦不添半分血色。
“世間竟有如此陰毒的法子,連解藥都兇邪至此!”他不由嘆道,“等師妹醒了,我定詢問清楚為她討回公道!”
月蘿撲哧一笑,擱下瓷碗轉身揶揄道:“你連我都殺不了,還妄想去討公道?”
段扶風臉一紅,心知她說的不假,那人既然能控人神志,一而再尋月蘿麻煩,而月蘿只有躲的份,想來功夫還在月蘿之上了。江湖中還有這樣一號人物嗎?他卻是聞所未聞。
他正想得出神,冷不丁聽月蘿冷冰冰地道:“真是麻煩,倒不如死了干凈。”她砰的一聲擱下瓷碗,說完便轉身離去,模樣疏離至極。
段扶風強壓下心中怒火,亦懶得同她計較什么。她素來殺人成性,人命于她不過螻蟻,又怎會懂旁人復雜的感情?段扶風輕柔地替南雪掖好被褥,沖著沉睡的她喃喃道:“雪兒你放心,縱使千難萬難,師兄絕不會丟下你?!?/p>
說完這話,他亦覺有些乏了,便輕輕帶上門去?;氐阶约何葜校骨埔娮缼咨蠑[著許多補血補氣的藥物,呆愣了片刻,心底猛然泛起愧疚來。
月蘿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他真的越發(fā)瞧不透了。
夜。雪落得一日比一日大了,窗外早已是茫茫一片。段扶風搓著手哈了口氣,推開門望著靜悄悄的天地。他心底記掛著師妹以致夜不能寐,索性翻身上屋獨賞雪景。卻不想屋頂早已坐了一個人,竟是低低咳嗽的月蘿。
見是他來,月蘿不動聲色地遞了半壺酒來。他與她并肩坐下,仰頭一口煙霞烈火。
天地俱靜,白雪簌簌。他二人這般沉默著坐了許久,段扶風終忍不住悶悶道:“是誰將我?guī)熋煤Τ蛇@樣的?你若是不愿意說,便不說罷?!?/p>
北風如刀,月蘿怔怔地別過頭來,目光里似有千言萬語。良久,她不動聲色道:“你很惦記她?”
段扶風點了點頭。
“我與師妹皆無依無靠,從小到大,她能依托的便只有我而已。不久前她與我走散,我尋了許久都未尋見她,我想她好歹也會武功,總不會叫人欺負了,誰知這些日子里她竟受到此般折磨?!彼鲱^又是一口烈酒,黑白分明的眼眸微微濕潤,“只怪我沒照顧好她。”
月蘿安靜地聽著,許久方強自擠出一個笑容來:“你對她掛念很深?!?/p>
段扶風默不作聲,這掛念自然是深的,他們雖非兄妹,這些年的情分卻與至親無別。他只怪自己功夫微末,眼見著妹妹受苦卻無能為力。
他想得出神,卻聽月蘿突然低聲道:“我給你說一個故事,故事很長,我長話短說?!?/p>
江湖人只知黑月光,卻不知她背后那個人。
那個人沒有名字,亦無法用任何語言詞匯形容描摹。他從不出入江湖,卻知聞天下方寸事;他亦從不殺人,卻叫所有接近他的人生不如死。
“他有許多玩具,而所有玩具中,他最喜歡我。”月蘿平靜地說道。
她是在六歲那年誤闖入他的視線的,無父無母的她輕易便被他的溫柔慷慨所引誘,乖巧聽話地同他回了家。他的家好大好大,有許許多多她見所未見的新奇玩意兒。那時的她天真好奇,又怎會猜到自己也會成為那玩具之一。
“他喜歡我愛哭愛笑,喜歡我撒嬌生氣,縱使他擁有全天下最玄妙的寶貝,卻始終最最寵我。”月蘿閉上眼,面上帶著清淺笑意,仿佛陷入一場甜蜜的夢境。只不過片刻后,那笑意立時消失了。
那確實是她生命中頗為快活的兩年,衣食無憂,他給她取名月蘿,她親昵地喊他主人。他可以上天入地討她歡喜,只要她想要,哪怕禁宮奇珍他也能給她弄到手。然而,這一切止步于她八歲那年。有一日他突然面帶憂色,她困惑不已,只見他傷心地把玩著她的長發(fā),許久方訥訥道:“月蘿,你若是長大了,只怕便不如現(xiàn)今這般可愛了。”
那時的她絲毫未解這話中深意,只當主人感嘆歲月匆匆,多愁善感而已。直到主人突然點住了她的穴道,將她推入一口藥鍋中。那湯藥又燙又難聞,她疼得一直哭,而主人只是溫柔地在旁望著她。
最后她哭得啞了,喊得倦了,終于沉沉睡入藥鍋里。這一睡便是三日三夜,從此無數的噩夢再也不曾離開她,她的咳疾亦是在那時落下的病根。
“主人喜歡孩子般的我,就將我永遠變成了小孩子。”月蘿微笑著說道,段扶風早已怔得說不出話來,她也不以為意。雪花紛揚,飄落一點在她羽翼般的睫毛上,她揮舞著自己八歲孩子般大小的胳膊,笑著說道:“你看,我再也沒有長大過,是不是很好玩?”
段扶風呆呆地望著她,此時此刻仿佛說任何話皆是錯。風雪很大,她的笑聲叮叮咚咚似月光落入湖里。
“我等了好多年,終于在去年逃了出來。你看我一會兒打扮成小女孩,一會兒又化裝成龍鐘老太,不過到底是瞞不過主人的?!痹绿}吸了吸鼻子,微笑著說道,“這一年中主人派了許多人來找我,你看到的糖販是,而你師妹亦是。無論我扮成什么樣子,他都不會放過我?!?/p>
白雪茫茫,落了段扶風滿頭滿肩。他只覺自己仿佛啞了,許多話語皆被這北風凍成了冰柱子,扎得喉嚨越來越疼。他想出言安慰,卻知再多言語也不過蒼白,最后只能怔怔地望著她,見她也成了一個雪人兒。
他自身上脫下斗篷來,輕輕罩在月蘿細弱的肩上。
月蘿目光里皆是暖意,溫柔地瞧了他一眼:“扶風哥哥,你心底也覺得我是個小怪物吧?畢竟同主人待得久了,我難免也像他一樣?!彼男∧槺槐憋L刮得蒼白,一雙幽深的眼睛透過偽裝的皮囊熠熠生輝,好似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
段扶風認真地搖了搖頭。
她竟是撲哧一笑,眼底滿是歡喜?!爸魅丝厝诵闹?,我不殺他們,他們便會來殺我。殺的人多了,人人都當我是怪物。”她突然紅著臉別過頭,道,“如果我答應你再也不殺人了,你會喜歡我嗎?”
她的目光那樣純凈,比這雪白的天地還要干凈幾分。段扶風猛聽見這最后一句,只覺腦子嗡的一聲便炸裂了,只呆呆地望著她。北風太急,以至于他來不及停一停,想一想。她不殺人便時刻會死于非命,可即使這樣她也在所不惜。話少卻情真,這份情遠比他以為的沉,他的心亦凍住了,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不知何時雪停了,暗夜逐漸露出點點星光。兩個人皆沉默不語,只余北風嗚咽。
【人血引】
自那日雪夜屋頂一敘后,段扶風處處躲著月蘿。
即便是給師妹喂血,他也是提前在自己屋內收拾妥當,再低著頭將半碗鮮血交予月蘿。月蘿的目光從起初的不解逐漸轉為羞憤,最終化作一片木然。漸漸地,她的目光也不再刻意搜尋段扶風,偶爾兩人四目相對,她亦會先一步別過頭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只知自己不愿見著月蘿那雙幽深的眼睛。他認識她不過半月,她時而殺人如麻,時而楚楚可憐,外貌亦千變萬化,叫他始終不見真容,他憑什么相信她?可一遇著她的眼睛,他便忍不住通通相信了,好似手染鮮血的她是全天底下最無辜的可憐人。她邪他正,他們此生是敵非友,他告誡自己絕不可與她牽扯不清。
好不容易挨得第七日,這一日他眼見著月蘿將最后一勺血喂與南雪,他的心亦同時提到了嗓子眼。他迫不及待地來到床畔,殷切地望著師妹蒼白的面龐,等著她醒轉過來說許多話??伤攘嗽S久,她依舊緊閉著眼一動不動。他有些急了,忙去探她的脈搏,只覺師妹早已氣若游絲,似已將撐不下去。
“為什么她還不醒?”他回過頭,望著月蘿憂心道。
這是幾日來他第一次同月蘿說話。
月蘿冷冷地望著他,面上浮起一抹玩味之色來,只等他幾乎要崩潰了,這才慢悠悠地說道:“我若告訴你,這世間根本沒有破解之法,七日食血的法子不過是我隨口編的,你會想殺了我嗎?”她眼底有一小簇火苗,噼噼啪啪燒躥著。
雪夜里的真心,她捧得那樣小心翼翼,怎料到這幾日的視而不見與避之不及會叫她難看至極?此時此刻,她只盼段扶風能大發(fā)雷霆,甚至不惜與她大打出手。他能生氣也好啊,至少他還能為她生氣。他為救師妹而朝她出手,她便叫他眼睜睜地失去師妹,他既然叫她嘗這痛苦滋味,那她也絕不心軟。
可是段扶風竟絲毫未動怒。
他望著她的目光越發(fā)冰涼,最后只是面無表情地轉過頭,靜靜地陪在南雪身側。“雪兒你別怕,師兄陪著你?!彼@樣說道。
月蘿自一旁癡癡地看著,半晌后終是自嘲般笑了起來。他不生氣,也不焦心,他的反應平平靜靜。原來她一直是自作多情的那一個,生氣與傷心的源頭都是出自她喜歡他。他不喜歡她,又怎會如她當初那樣傷心?她也是終于明白了,原來先動心的那個人注定是要輸的,默不作聲也好,興風作浪也罷,因為動心,所以活該痛心。
“時辰差不多了,你放心便是。”月蘿低聲說道。
說完這話,她只覺一刻亦不想多留了,強忍住情緒背過身去。幾乎是她話音方落,榻上的女子便一陣要命地咳,段扶風一時間悲喜交加,又過了一會兒,那女子便緩緩睜開眼來。
月蘿不看也能猜到,那一定是一雙很好看的眼睛,盈盈帶淚會說話般。她聽見那如泉水似的聲音說:“師兄,你怎的……會在此?那個人呢?他不放我走,還要我做他的玩具!”
段扶風幾乎喜極而泣,沉默半晌才輕聲道:“都過去了,過去了?!彼牡滓嗍乔О阕涛?,既為師妹的醒轉而喜悅,又為自己再一次疑心月蘿而愧疚,見師妹驚恐至極的模樣,想來雪夜屋頂月蘿所說皆是真心。他想轉身說聲“對不起”,可這三個字卡在喉嚨眼如何也說不出來。最后倒是月蘿先開口道:“我累了,你好好陪你師妹吧。”
南雪不知情,眨巴著眼睛好奇道:“師兄,這位小兄弟是?”
月蘿依舊是店小二打扮,難怪她會瞧錯。段扶風一愣,不知該如何解釋。月蘿見他尷尬,冷笑著出聲道:“我誰也不是,無依無靠所以無牽無掛?!?/p>
段扶風無言望著她離去,眼底皆是復雜之色。
這個冬日真冷啊,叫人從手一路冷進了心。窗外的雪又大了起來,白茫茫鋪天蓋地倒也干凈。
【此心真】
白雪素,紅梅烈。
段扶風獨自立于亭中,聽身后傳來動靜,轉身見是師妹南雪。他皺了皺眉,目光中稍有責備:“小心受了風寒?!?/p>
南雪面色依舊蒼白,此刻抿唇搖了搖頭,俄而柔聲道:“師兄心里不快活,我又怎會睡得踏實?”
段扶風不說話,出神地望著枝頭一朵新冒出來的紅梅。這幾日他只覺心中空落落的,想來或許是太冷的緣故吧。
“我見過那人,實在可怕至極,后聽師兄說了來龍去脈,只覺月蘿姑娘真是苦命之人?!蹦涎┟鎺Р蝗?,望著段扶風道,“月蘿姑娘的過往,任何人聽了都會由衷憐惜的,師兄素來心善,為何反而對她冷漠疏遠呢?”
段扶風搖了搖頭,心里亦是茫然。許多次他望見月蘿小小的身影,內心的矛盾便越發(fā)強烈。
“師兄你還記得嗎?小時候你愛吃蛋酥,卻寧愿被叫花子搶去也不還手;大些了喜愛一只雀兒,卻寧愿見它飛遠也不追捕。你越是喜歡,便越是不敢靠近,對月蘿姑娘亦是?!蹦涎睾托Φ?。
段扶風只覺周身一震,想也不想便辯解道:“胡說八道!我怎么可能……”
“不然師兄捫心自問,為何忍心這般冷臉對待一個苦命人?”南雪的嗓音并不大,卻如雷般炸落在段扶風心頭。他越想解釋,便越覺得所有借口皆站不住腳。這時,只聽南雪輕聲道:“蛋酥失了可以再買,鳥雀飛了來年亦有千萬,可喜歡的人若是走了,只怕要后悔惦記一輩子。”
他不知道南雪是何時離開的,也不知這雪何時停了又落。他只覺天地茫茫,一顆心突然無處躲藏。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滋味,是掛念,是惦記,是心疼嗎?可此般種種他對師妹亦有。怕不止于此吧,喜歡一個人更是剎那間天崩地裂的心動。
他從未承認過,那夜屋頂滿頭星光,他的心里的的確確只有月蘿。
【黑月光】
樹梢掛著未及消融的雪,一縷暖陽刺破層云,金燦燦落在一地白雪上。
段扶風聽見自己的心跳一震一震,仿佛整座山皆要跟著晃動了。遠遠的,他便望見在那半明半暗的交界處立著一團小小的身影,裹一襲銀白狐裘,真如荒山靈狐一般。
耳畔又響起來之前南雪說的話:“我替師兄約了月蘿姑娘,在客棧后的北山上。師兄莫再逃避了,人這一生許多錯過是永難挽回的?!彼男囊徽鹨徽?,直到那團小小的身影轉過身來,他的心跳亦隨之停住。
月蘿依舊是小二打扮,只一雙眼透過粗野皮囊,在山頂稀薄的空氣中熠熠生輝。見他來了,她眼底亦閃過一絲驚慌。
“我……有話同你說?!倍畏鲲L無來由地開始結巴。
月蘿面色一片灰白,緊咬著下唇不作聲。見她如此,段扶風越發(fā)緊張了,只覺周遭越來越冷,空氣也越發(fā)稀薄。時間流逝得那樣慢,他越在乎便越是說不出話來。他不說話,月蘿亦不說話,自相識以來二人多少次這般相顧無言,只是這一次又與從前不同。
他憋了不知多久,終下定決心開口了,這時卻猛地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傳來。他還未來得及回過頭,便先瞧見月蘿一張小臉血色頓失。
“小月兒,玩夠就可以回家了?!蹦鞘且粋€低沉的男音,琥珀般剔透好聽。
段扶風回過身,先看見的是一雙眼睛,一雙和月蘿一樣幽深而黑白分明的眼睛,其次是滿身的黑紗,亦如初見時的月蘿。只見那人眼底滿是笑意,盯著已然瑟瑟發(fā)抖的月蘿溫柔道:“再貪玩,可是要受罰的。”
段扶風皺了皺眉,手悄悄摸向腰間佩劍,還未等他的手挨著劍柄,那人的目光已冷冷掃來。段扶風一低頭,竟不知劍柄是何時與劍身分離的,孤零零躺在雪地上。他心底大驚,這世間竟有這樣快的身手!
“主人派了許多人來尋你,你這般任性,只怪主人從前太過寵你?!蹦侨说馈?/p>
月蘿面色慘白,低低道:“主人覺得好玩嗎?控制別人心智來殺我,我若死了,不是叫主人失去一樣珍貴玩具了嗎?”
那人面色依舊平靜,微笑著回道:“死了便死了唄,玩具失了再做便是,總比叫別人奪去了強些。”他這樣說著,目光輕輕掃過段扶風。
段扶風想罵,這回卻是真的發(fā)不出聲音了。他的嗓子仿佛被一團雪堵住了,手腳亦好似被白雪團團圍住,使不上半分力來。身后的月蘿輕聲道:“別掙扎了,他隔空封了你的穴道。”
“乖月兒,玩也玩夠了,是時候回家了。念在你到底是初犯,主人會懲罰得輕些?!蹦侨耸冀K微笑著說話,聽得段扶風只覺氣血上涌,卻偏偏動彈不得。身后的月蘿默然許久,終是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
段扶風奈何口不能言,只能眼睜睜見著月蘿逐步遠去。許是聽到了他心底的呼喊,月蘿忍不住回過頭來。她的目光一片似水溫柔,這溫柔一如那夜屋頂星光。只聽她回頭甜甜道:“主人,只怕沒機會了,我能同這人說幾句話嗎?”
那人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月蘿聞言一臉歡喜,轉過身湊到段扶風耳畔輕輕道:“扶風哥哥,我知道你今日約我來此,是要同我說你喜歡的是你師妹,想勸我死心罷了。你放心,我再也不會糾纏你了?!?/p>
她的眼睛那樣明亮,比冬日里的太陽還要奪目。段扶風怔怔地聽著,心底多想否認啊,卻無法說話。
“扶風哥哥,你還記得我說過,我的真面目只給意中人瞧,瞧了我一生一世便是他的人嗎?”月蘿眨巴著眼睛,面帶羞色地說,“只是你不知道,其實在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那會兒我還沒來得及易容,你見到的便是我的真面目。哪怕我后來一會兒扮老太一會兒扮小二,可最初的便是最原本的我?!?/p>
她的目光那樣甜蜜,仿佛一塊即將化了的蜜酪。這幾日奇妙得叫人難以相信,縱使有過憤怒與傷心,卻是她生命里最快樂也最真實的光陰。她時常問自己究竟喜歡他什么,問到最終仍無答案。喜歡一個人只是初見那一眼的好奇,再望那一心的探尋,自此她的心里有了他,此生此心便只有他。
“扶風哥哥,我了解主人,他不會放過你,更不會放過我。不過你放心,你和你師妹都是好人,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叫你倆分開?!痹绿}說完這話,便退后一步大聲道,“山長水闊,記住我叫月蘿!”
段扶風圓睜著眼,心底早已翻江倒海,多想說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樣”,多想喚她再回一回頭,可是她徑直走向了那人,再未回過頭。
他的心那樣疼,疼得麻木了,心仿佛不會跳動了。他望著月蘿向那人走去,望見那人眼底浮起得意之色,亦望見電光石火間月蘿突然如一團雪球般朝那人撲去。那人面上的得意之色還未退去,冷不丁受月蘿這全力一擊,身子不由自主朝后跌去。
而他身后,是萬丈懸崖。
他只怕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親手制作的玩具,有朝一日會拼死與他同歸于盡。再溫順的羊羔亦會咬人,印象中只會撒嬌哭鬧的小女孩,此刻滿臉決絕的快意,眨眼間已成他的要命閻羅。
銀白狐裘落地,露出的是一襲幽暗黑紗?;钜姽?,黑月光。
段扶風眼睜睜見著月蘿縱身撲去,與那人一同跌落山崖。他無法動彈,悲傷突如山崩地裂般襲來。
他昏睡前最后的意識,是溫熱的淚水順著他的面頰滾落,落入茫茫雪地里,一滴一枚窟窿眼。
【再回首】
兩個月前,酒樓。
一群落拓人聚在一塊兒,劃拳行酒令,順便議論一番江湖。他們實則草包功夫,可自然難免要將自己吹噓成大俠的。酒樓小二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倒是隔壁桌有個青年人聽得津津有味。
只聽他們談到名動江湖的黑月光,個個面帶驚懼之色。那青年忍不住了,終插口問道:“那黑月光是何人物?各位武功高強,還制服不了她嗎?”
幾個大漢面上掛不住了,底氣不足道:“活見鬼,黑月光。她殺人不眨眼,是個該被千刀萬剮的女魔頭。她不只殺江湖人,聽說連不會功夫的尋常百姓也下得了手。我們……嘿,她是未叫我們遇著,否則我們非替天行道不可!”他們說得那樣義正詞嚴,聽得那青年肅然起敬,幾乎要起身鼓掌。
“各位義薄云天,在下佩服!這樣的女魔頭人人得而誅之!在下段扶風,不才愿先去一探!”他面上滿是認真,幾個大漢面面相覷,心道自己也是信口胡扯,這愣頭小子要去送死誰要陪他,可嘴上說的是,“少俠,聽聞那魔頭便在離此地不遠的芙蓉鎮(zhèn)上,你先去,我們隨后便來?!?/p>
他們當然不可能來。
可段扶風又哪里知道?他沒心沒肺沒頭腦,這一生愛愛恨恨怎逍遙。他望著風雪中的芙蓉鎮(zhèn),目中一片磊落正氣。
這便是故事的開頭,誰能猜得后來的事?愿此后千般皆停在這里,不必往下說了吧。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