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紅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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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必烈潛邸儒士與元代文學新變
任紅敏
摘要:元世祖忽必烈即位前的潛邸幕府,聚集了一批文人,形成了在元代政治和文化生活中都具有突出地位和影響的潛邸儒士群體。他們的學術(shù)主張、文化主張、文學主張,影響了有元一代的文化政策,元代的文化政策又主導或影響了元代文學的發(fā)展。不僅造成元代文學的雅俗分流,帶來了中國歷史上文人的一次大分化,而且影響了元代科舉政策。元代文人更重視他們自身價值的實現(xiàn),以純文人的心態(tài)和眼光讀書,從事詩文創(chuàng)作。幕府文人推動儒學的傳播和發(fā)展,并確立了儒學的主導地位,程朱之學成為官學。儒學與文學的全面融合,使得元代文學思想產(chǎn)生了一系列新變,形成以儒學為精神底蘊的詩風文風。同時,藩府文人集團是一個多種信仰并存的文人群體,多族文人互相學習和交流,構(gòu)成多族作家共同創(chuàng)造元代文學繁榮的局面,他們通過各種形式對忽必烈等蒙古貴族產(chǎn)生影響,使元代宗教政策具有寬容和含弘性的特征。元代的宗教特征決定了元代文壇特征,元代文人對宗教觀念的接受和認同,三教合一,釋道文人化,進而影響了元代文學創(chuàng)作。
關(guān)鍵詞:忽必烈潛邸; 儒士; 元代文化政策; 文學走向
元世祖忽必烈即位前的潛邸幕府,聚集了一批文人,形成了在元代政治和文化生活中都具有突出地位和影響的潛邸儒士群體。忽必烈潛邸的用人導向與幕府文人的學術(shù)取向,不僅帶來了中國歷史上文人的一次大分化,作家隊伍雅俗分化與分流,也使得元代文壇以獨特格局與風貌出現(xiàn)在文學史上。忽必烈潛邸儒士對元代政體與法制等的推動與建設(shè),這些主要的社會重建問題影響著元代文人詩文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以及對詩文功用的理解,也影響詩文發(fā)展的方向??梢哉f,忽必烈潛邸儒士的學術(shù)主張、文化主張、文學主張,影響了有元一代的文化政策,元代的文化政策主導或影響著元代文學的發(fā)展。因而,要全面認識元代文學的發(fā)展,應(yīng)該了解潛邸文人如何為有元一代規(guī)劃大政,研究這一文人群體及他們的創(chuàng)作,這對于認識元代文壇,認識元代文學,都是很有必要的。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這里所謂的元代文學,不僅僅是指被認為是元代文學代表的元曲,也不僅指傳統(tǒng)的文學樣式詩文,而是指元代文學各體式、各部分總和的整體的元代文學。本文即擬從忽必烈幕府文人與文化政策和文學走向關(guān)系的視角來探討元代文學的發(fā)展,粗陳管見,以待引玉。
一、 忽必烈潛邸幕府用人導向與元代文人的大分化
忽必烈幕府用人主要是以經(jīng)濟和義理之士為主,一般不任用辭章之士。首先,經(jīng)濟與義理之士對學術(shù)的取向是尚實、尚用,在他們的影響之下,形成了以忽必烈為代表的蒙古政權(quán)重經(jīng)濟、義理而斥詞章的用人傾向和學術(shù)傾向。其次,這些藩府文人也成為在元朝政權(quán)之中獨享政治權(quán)利與社會榮耀的政治精英,構(gòu)成一股舉足輕重的社會與文化力量,他們活躍于元初政壇和文壇,影響著忽必烈統(tǒng)治時期的政治與文化,進而也影響了元初的文化政策,也必然要影響元代學術(shù)與文學的發(fā)展及元代文人的人生價值取向,他們以義理之士和經(jīng)濟之士為重,不愿以辭章之士自居。這當然以入仕文人為主,他們的人生價值取向,是以經(jīng)濟之才或義理之學示人,詩文創(chuàng)作依然是他們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以馀力為詩文”,文學創(chuàng)作只是他們生活中的樂趣而已。 再者,蒙古統(tǒng)治者尚武輕文,他們對中原地區(qū)歷代相沿的文治不了解,造成了元初北方一批詞章之士地位跌落,社會地位沉淪,造成了元代文人的大分化。可以說,忽必烈潛邸用人導向造成了元代文學的雅俗分流,也帶來了中國歷史上文人的一次大分化,元代文學之大格局由此形成。
在元代,鐘嗣成在《錄鬼簿》中就已把文人分為了三類:“若以讀萬卷書,作三場文,占奎甲第者,世不乏人。其或甘心巖壑,樂道守志者,亦多有之。但于學問之馀,事務(wù)之暇,心機靈變,世法通疏,移宮換羽,搜奇索怪,而以文章為戲玩者,誠絕無而僅有也?!?鐘嗣成、賈仲明:《錄鬼簿新校注》,馬廉校注,文學古籍刊行社1957年,第146頁。以讀萬卷書而科舉入仕者與樂道守志而隱居巖壑者,這兩類是傳統(tǒng)文士的人生選擇,他們構(gòu)成了元代文學史上的雅文學作者群。入仕的文人,能借仕途實現(xiàn)其匡扶天下、修齊治平的政治抱負,他們雖然是“以馀力為詩文”,但依然是雅文學作者群構(gòu)成的重要部分。還有一部分即隱居巖壑者,雖然被拋出了社會主流,遠離統(tǒng)治權(quán)利,社會地位已然是大大跌落了,沒有了富與貴,但人生不一定要治國平天下才有價值,他們還有“文”,“文”就是文人自身所具有的優(yōu)勢。只不過他們淡化了與政治的依附關(guān)系,在動亂擾攘時代大潮的沖擊之下全節(jié)遠害歸隱,或隱居教授,或歸隱田園,或隱于山林,或隱于釋老,亦或隱于市井,“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劉寶楠:《論語正義》,高流水點校,中華書局1990年,第665頁。,他們依然追求的是文人生活雅趣之樂,詩酒自娛本是文人的傳統(tǒng),以示無意于權(quán)勢富貴,也是文士風流儒雅生活的標志,正是他們所追求的人格的完整和精神的獨立。
詩文創(chuàng)作依然是元代文學的主體部分,元代作家隊伍以入仕文人和歸隱山林田園之士的雅文學作家為主,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依然是傳統(tǒng)詩歌和文章。元歐陽玄在《羅舜美詩序》中這樣評價本朝文章:“我朝延祐以來,彌文日盛,京師諸名公,咸宗魏晉唐,一去宋金季世之弊,而趨于雅正。”*歐陽玄:《羅舜美詩序》,載歐陽玄:《圭齋文集》卷八,《四部叢刊》影印明成化刻本。在他看來,元代是文章盛世,當時人們依然看重的是文章和詩。元代詩文別集數(shù)量是相當可觀的,清人修《四庫全書》,收入元人別集171種,另存目36種*參見查洪德、李軍:《元代文學文獻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26頁。,而現(xiàn)存元人詩文集起碼在450種以上,散佚(含未見)425種。元代詩文數(shù)量可觀,質(zhì)量也相當高。北京師范大學古籍所編撰的61冊1880卷《全元文》,收錄元代3200余作者的文章35000多篇;楊鐮主編68冊《全元詩》,收近5000位元代詩人流傳至今的約14萬首詩篇。由此可知元代詩文作家的數(shù)量龐大,而曲家只有二百多人。元代雅俗文學的分流,仍是以雅文學為主體。
第三類“以文章為戲玩者”,是那部分具有文學素養(yǎng)的下層文士,絕大部分終身布衣,自稱“浪子”*參見查洪德:《元代作家隊伍的雅俗分流》,載《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9年第12期。, 當他們從“救世行道”之士中分離出來,不再背負經(jīng)世大業(yè),形成了一個“浪子”文人群體,多投身于元雜劇的創(chuàng)作,俗文學作家隊伍由此而形成。當然,除“浪子”文人群體之外,元代還有一部分從雅文化群體分離出來的下層士人,可稱之為江湖游士群。因元前期不設(shè)科舉,仕途逼仄,再加上“士失其守,反不如農(nóng)工商賈之定業(yè)”(陸文圭:《吳縣學田記》)*李修生:《全元文》第17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07頁。,為了謀生,一部分士人轉(zhuǎn)向術(shù)士或相士,成為以相術(shù)謀生的江湖游士,即“多以星命相卜,挾中朝尺書,奔走閫臺郡縣,糊口耳”*方回:《瀛奎律髓匯評》,李慶甲集評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40頁。。這部分文人在元代人數(shù)較多,據(jù)劉克莊《術(shù)者施元龍行卷》載:“挾術(shù)浪走四方者如麻粟”*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813頁。。另有一部分因元代科舉長期廢止,要么為了生計要么為了仕進求謁干進于權(quán)貴豪門、宗教宗師或蒙古色目近侍怯薛,或游者為道,或游者為利,以詩文謀生的江湖詩人往往是“干求一二要路之書為介,謂之‘闊匾’,副以詩篇,動輒數(shù)千緡、以至萬緡”*方回:《瀛奎律髓匯評》,第840頁。,以詩文兜售權(quán)豪勢要以所得謝禮而謀求生存。從戴復古詩中:“七十老翁頭雪白,落在江湖賣詩冊。平生知己管夷吾,得為萬貢堂前客。嘲吟有罪遭天厄,謀歸未辦資身策。雞林莫有買詩人,明日煩公問蕃舶?!?《市舶提舉管仲登飲于萬貢堂有詩》)*《戴復古全集校注》,吳茂云校注,中國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22頁??梢钥吹皆聦邮咳双I詩于達官富戶以獲取生活資財?shù)那樾?,這也是當時江湖文人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這部分從士階層中分化出來的江湖游士群,游謁于江湖以求生存。
元初北方那些既不能入仕從政又不甘于淡泊隱居只能走入市井謀生的才子文人,進入以市民為主體的商業(yè)化文化娛樂市場,悠游于歌伎藝人之間,以從事雜劇和散曲創(chuàng)作為謀生之道,從而形成了元代具有相當規(guī)模的俗文學作家隊伍。元散曲家趙宏顯【南呂·一枝花】《行樂》寫到:“十年將黃卷習,半世把紅妝贍。向鶯花場上走,將風月?lián)鷥耗??!眭铬高^如李白,樂醄醄勝似陶潛。春風和氣咱獨占。朝云畫棟,暮雨朱簾。狂朋怪友,舞妓歌姬。喜孜孜詩酒相兼,爭知我愁寂寂悶似江淹?!瓧澚翰旁跏苄q鋼劍?經(jīng)濟手難拿桑木锨。堪笑多情老雙漸,江洪茶價添。丑馮魁正忺,見個年小的蘇卿望風兒閃?!?張月中、王鋼:《全元曲》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046頁。足可見到“浪子”文人翕然而樂的生活,雖然十年苦讀詩書,但半世以來肩負的卻是“風月?lián)保凶哂凇苞L花場”,在舞妓歌姬風月場中消遣,詩酒忘憂。他們在市井這個文化空間,不受禮法與禮教在思想上的管轄與束縛,擺脫男女之大防,創(chuàng)造了俗文學的輝煌,扎拉嘎說:“在元代之后,中國古代文學結(jié)構(gòu)進入到俗文學為主體的時代?!?參見扎拉嘎:《游牧文化影響下中國文學在元代的歷史變遷—兼論接受群體之結(jié)構(gòu)變化與文學發(fā)展的關(guān)系》,載《文學遺產(chǎn)》2002年第2期。元雜劇的創(chuàng)作相當興盛,以《全元戲曲》收錄為據(jù),則元代南戲和雜劇兩種類型的作品在200種以上*參見楊琳:《古典文獻及其利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90頁。,其成就雖然不能和明清小說抗衡,但在俗文學發(fā)展史中,在小說戲曲發(fā)展歷程中,為明清小說戲曲的發(fā)展奠定了厚重的基石。元代戲曲作家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讀書人群體,鐘嗣成《錄鬼簿》收錄的“浪子”文人——元雜劇作家群,如關(guān)漢卿、鄭光祖一樣碩果累累的“前輩已死名公才人”且“有所編傳奇行于世者”有56人,一大批聲名卓著的劇作家在元代出現(xiàn)。元代戲曲作家的人數(shù)難以確計,以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所考訂的元雜劇作家來看,其中有名有姓的劇作家已達百人。
元代文人選擇了不同人生道路,也選擇了不同的創(chuàng)作道路。由此,元代作家隊伍分雅分俗。
二、 幕府文人與元代科舉及對文學的影響
忽必烈幕府的用人導向促成了“中統(tǒng)儒治”時期統(tǒng)治者任用經(jīng)濟、義理之士而不用或者少用詞章之士的用人政策,甚至影響了元代科舉。
從相關(guān)資料看大多忽必烈幕府文人反對科舉,實則他們并非反對科舉,而是針對科舉以辭賦文章取士的方式。忽必烈統(tǒng)治時期,雖然多次有臣子上書要求開科取士,但終其忽必烈一朝始終未實施科舉考試。一是元統(tǒng)治者有自己的一套選拔和用人制度,用人重“根腳”,上層官僚一般由蒙古、色目“大根腳”子弟充任,入主中原之后,即使沿襲中原傳統(tǒng)的利用科舉考試選拔人才方式,也需要一定時間來斟酌、內(nèi)化,二者幕府文人多反對以辭賦取士。忽必烈藩府重要謀臣劉秉忠,于海迷失后二年(l250)夏,向忽必烈呈上“萬言策”,談到科舉選才之事,建議重經(jīng)義輕辭章,他說到:“開選擇才,以經(jīng)義為上,詞賦論策次之”*宋濂:《元史》,中華書局1976年,第3690頁。劉秉忠的態(tài)度很明確。懷衛(wèi)理學家郝經(jīng)上書與楊奐論學,也認為:“自佛老盛而道之用雜,文章工而到之用晦,科舉立而士無自得之學,道入于無用?!?郝經(jīng):《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四,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影印明正德二年李翰刻本。認為科舉妨礙實學,堅持著“不學無用學,不讀非圣書,不務(wù)邊幅事,不作章句儒”(《答馮文伯書》)的觀點。許衡對科舉的態(tài)度,從耶律由尚為許衡所作的《考歲略》中有一段記載也可看出:
庚申,上在正位宸極,應(yīng)詔北行至上都。……問科舉如何,日:“不能。”上曰:“卿言務(wù)實,科舉虛名誕,朕所不取?!?許衡:《魯齋遺書》卷一十三,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影印明萬歷二十四年刻本。
忽必烈治國以實用為根本,對宋金科舉考試以辭賦為主要內(nèi)容的取士之法缺少好感,務(wù)實的治國策略使他認為“科舉虛誕”,所以“不取”,非常認可許衡對科舉的態(tài)度。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他再次上疏“議學??婆e之法,罷詩賦、重經(jīng)學,定為新制”*宋濂:《元史》,第2018頁。。提出科舉應(yīng)以經(jīng)學為重,而罷黜詩賦取士。許衡不贊成科舉,幕府侍衛(wèi)謀臣董文忠也不贊成科舉,他一語道出忽必烈幕府君臣關(guān)于學術(shù)的普遍看法,是尚實、尚用。據(jù)《董文忠神道碑》記載:“陛下每言:士不治經(jīng)究心孔孟之道,而為賦詩,何關(guān)修身?何益為國?由是海內(nèi)之士,稍知從事實學。臣今所誦,皆孔孟言,烏知所謂道學哉?而俗儒守亡國馀習,求售己能,欲錮其說,恐非陛下上建皇極、下修人紀之賴也。”*姚燧:《姚燧集》,查洪德編輯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230頁。他不滿士子賦詩賦空文,也是注重經(jīng)世致用的實學。他們不贊成科舉的原因?qū)崉t是對待經(jīng)義之學與詞章之學的態(tài)度,認為宋金科舉所采用的詩賦取士之法不妥,士子沉吟詩詞歌賦,于經(jīng)邦濟世毫無用處,只會玩弄文字而于事無補。他們反對詞賦取士,以為詞賦害理。忽必烈重視實用,他所需要的是能幫助他安邦定國的經(jīng)濟或義理之士,不是吟詩賦詞歌功頌德的風雅文士。
忽必烈藩府文人多處于元初政治的核心,很多國策的制定經(jīng)由他們之手,自然他們的治國理念和方針會影響元朝政策的制定和實行。
元代至仁宗時才正式下詔恢復科舉。忽必烈“中統(tǒng)儒治”所形成的重經(jīng)濟、義理而斥詞章的傾向直接影響了元代的科舉制度,對此《元史》科目有明確記載:
至仁宗皇慶二年十月,中書省臣奏:“……夫取士之法,經(jīng)學實修己治人之道,詞賦乃摛章繪句之學。自隋、唐以來,取人專尚詞賦,故士習浮華。今臣等所擬,將律賦、省題詩、小義皆不用,專立德行明經(jīng)科,以此取士,庶可得人?!钡廴恢?宋濂:《元史》,第2018頁。
元代的科舉政策導向非常明確,整個元代沒有給辭章之士提供一條通過科舉取得功名而致顯達之路。這也影響了元代論學論文尚實尚用的傾向,因此,造成了元代文人對詩文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如藩府理學家許衡文章風格深穩(wěn),含蓄舒緩,樸實清峻,而且頗具文采,是值得稱賞的元初北方儒者之文風特色。不過,許衡一生所致力的既非天理性命之奧,也不是以詞采文章流芳百世,而是儒者以實干興邦,不尚空談,他學術(shù)的基本精神就是重“踐履”,即實踐性,他所關(guān)注的就是經(jīng)世致用,他認為:“學以躬行為急,而不徒事乎語言文字之間;以致用為先,而不徒極乎性命之奧?!?許衡:《魯齋遺書》卷一十四。著意于“修齊治平之方,義利取舍之分”*許衡:《魯齋遺書》卷一十四。。許衡認為文士空談于治國無用,對此,他有如下說辭:
唯仁者宜在高位,為政必以德。仁者心之德,謂此理得之于心也。后世以智術(shù)文才之士君國子民,此等人豈可在君長之位?縱文章如蘇、黃,也服不得不識字人。有德則萬人皆服,是萬人共尊者。非一藝一能服其同類者也。*許衡:《魯齋遺書》卷二《語錄下》。
按照許衡的說法,為政以德,有德才能贏得尊重,文高者未必德高。藩府儒臣郝經(jīng)也非常重視文章之“實用”,為此,針對當時文壇“事虛文而棄實用”浮華之風,寫《文弊解》一文,文中強調(diào):“事虛文而棄實用,弊已久矣?!?郝經(jīng):《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郝經(jīng)特別強調(diào)文章質(zhì)實樸素而切實用,摒棄浮華文風,他明確提出文章必須有實際的內(nèi)容:“天人之道,以實為用,有實則有文,未有文而無其實者也?!币詫崬橛媚耸钦溃麍詻Q反對工巧而無用之文,認為應(yīng)該:“宜嘬六經(jīng)之實,盡躬行之道,精百代之典,革虛文之弊,斷作為之工,存心養(yǎng)性,磨厲以須天下之清。”*郝經(jīng):《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元代著名文臣王惲,善于文章寫作,工詩詞。王惲論文和許衡、郝經(jīng)二人的表述和觀點非常相似,他強調(diào)有社會功用的文章才是好文章,君子所學也要致力于實用,注重文章的社會功利:“君子之學,貴乎有用。不志于用,雖曰未學可也。”(《南墉諸君會射序》)*李修生:《全元文》第6冊,第151頁。他認為文章以自得有用為主,必須摒棄浮艷陳爛之風,需務(wù)實尚道義,理足而后詞順,“必需道義培植其根本,問學貯蓄其穰茹,有淵源,精尚其辭體。為之不輟,務(wù)至于圓熟。以自得、有用為主,浮艷陳爛是去,方能造乎中和醇正之域?!?《遺安郭先生文集引》)*吳文治:《遼金元詩話全編》第1冊,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605頁。程鉅夫作為館閣文臣,凡國家“累朝實錄、詔制、典冊紀之金石、垂之竹帛”多出自他手,為元世祖忽必烈江南求賢,對元代文壇南北融合起到很重要的推動作用,不僅他所引薦的南方文士多是能治國安邦的實干實用之才,而且他在創(chuàng)作理念上也認為文章必須有實用價值*邱江寧:《奎章閣文人群體與元代中期文學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08頁。,其詩文創(chuàng)作風格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他對浮靡奢華的文風很是反感,推崇樸素平易,在《送黃濟川序》中曾尖銳批評:“數(shù)十年來士大夫以標致自高,以文雅相尚,無意乎事功之實,文儒輕介胄,高科厭州縣,清流恥錢谷,滔滔晉清談之風,頹靡壞爛?!?《程鉅夫集》,張文澍校點,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57頁。以虞集、揭傒斯、柳貫、歐陽玄等南方文士為主的奎章閣館閣文人群體幾乎牢籠了元代詩文創(chuàng)作的所有大家,正值南北文風融合,即元代文人所描述大元“華夷一統(tǒng)”“海宇混一”的盛世時期,他們文章創(chuàng)作也是本著服務(wù)于現(xiàn)實目的,“如實反映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創(chuàng)作精神,以實用為旨歸,注重經(jīng)史意義的體現(xiàn)”*《奎章閣文人群體與元代中期文學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39頁。的總體特征。
還有一點需要指出,元代的入仕文人不喜歡被人以文學之士看待,詩文創(chuàng)作只是他們?nèi)粘I畹臉I(yè)余愛好,一種生活享受,一種樂趣而已。如幕府謀臣劉秉忠詩文創(chuàng)作是“裁云鏤月之章,陽春白雪之曲,在公乃為余事”(閻復《藏春集序》)*劉秉忠:《藏春集》卷六附錄,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影印明天順五年刻本。,宋濂,作為元末代表性的文章家,雖好著文,但如若別人把他看做美詞章的文人,則勃然大怒,曰:“吾文人乎哉!天地之理欲窮之而未盡也,圣賢之道欲凝之而未成也,吾文人乎哉!”(《白牛生傳》)*羅月霞:《宋濂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80頁。以發(fā)揚圣賢之道為己任。由此,元代不再區(qū)分道學家和文章家,宋濂等修撰的《元史》將前代史書往往分開的儒林傳、文苑傳合二為一,名為《儒學傳》:“前代史傳,皆以儒學之士,分而為二,以經(jīng)藝顓門者為儒林,以文章名家者為文苑……元興百年,上自朝廷內(nèi)外名宦之臣,下及山林布衣之士,以通經(jīng)能文顯著當世者,彬彬焉眾矣。今皆不復為之分別,而采取其尤卓然成名,可以輔教傳后者,合而錄之,為《儒學傳》?!?宋濂:《元史》,第4313頁。
受忽必烈幕府時期重經(jīng)濟、義理而斥詞章的用人政策影響,元代的科舉政策重經(jīng)義斥詞章,且元代文人以自娛自樂的態(tài)度創(chuàng)作詩文,論學論文尚實尚用。
三、 潛邸儒士與元代儒學主導地位的確立與文學導向
在金末元初,戰(zhàn)亂頻繁,社會嚴重失序、缺乏道德規(guī)范。忽必烈潛邸儒士志在救世行道,在他們的努力下,保護了大批義理之士,保存了中原文化,弘揚了傳統(tǒng)儒學。藩府儒臣注重儒學的經(jīng)世治國的功用,竭力向元代統(tǒng)治者推崇儒學,尚實用的蒙古文化與崇實的北方儒學終于找到契合點,這為忽必烈重視儒學、遵行漢法奠定了思想基礎(chǔ)。正是由于幕府儒士的主張和努力,使儒家思想在元代社會得以滲入與傳播,從而確立了儒學在元代學術(shù)界的主導地位。
儒學在北方的傳播和發(fā)展主要歸功于藩府文人姚樞、許衡、竇默、郝經(jīng)等人,“河北之學傳自江漢先生,曰姚樞,曰竇默,曰郝經(jīng),而魯齋其大宗也。元時實賴之?!?黃宗羲:《宋元學案》,黃百家輯,全祖望修定,王梓材等校定,中華書局1986年,第441頁。首先,促進理學在北方的傳播。姚樞和楊惟中保護了名儒江漢先生趙復,并北上燕京,建太極書院,請趙復、王粹等教授生徒,從此程朱理學在北方開始系統(tǒng)地傳播。其次,忽必烈藩府儒臣對于理學在元代的發(fā)揚光大有傳播之功。姚樞、許衡和竇默三人,都曾授徒講學,傳播理學,尤其是許衡任國子祭酒,教授了一批蒙古色目與漢族子弟,他們都為理學在北方的傳播作出了重大貢獻。姚樞和竇默曾做過太子真金的老師,他們給真金論道講學,又是深受忽必烈信任的潛邸幕僚,這樣特殊的身份和政治地位容易對忽必烈產(chǎn)生影響。還有一點,理學在元代的傳播與發(fā)展,至后來正式成為元代的官學,與蒙古最高統(tǒng)治者的崇尚也有著密切關(guān)系,是元朝統(tǒng)治階級提倡的結(jié)果。忽必烈作為建立元朝的蒙古族封建帝王,早期就較為全面地接受了漢文化,而且在他的幕府聚集了很多北方的學者名儒,形成忽必烈幕府儒士群體,正是忽必烈的推崇與提倡,儒家學說在元代才得以迅猛發(fā)展。
藩府儒士通過跟忽必烈接觸,讓忽必烈耳濡目染,逐漸熟悉文教、禮樂以及尊孔的重要性。如劉秉忠、許衡、姚樞都曾上書忽必烈中均談到文教、禮樂問題。藩府儒臣王鶚于至元元年(1260)建議元世祖忽必烈設(shè)立翰林學士院,忽必烈聽從了他的建議設(shè)置翰林院。張文謙和竇默于至元七年(1271),請立國子學,忽必烈遂“詔以許衡為國子祭酒,選貴胄子弟教育之?!?宋濂:《元史》,第3697頁。由于藩府文臣大力提倡文教,在他們的影響和鼓勵之下,忽必烈發(fā)布了一些興辦學校的命令。在燕京建周子祠,蘇門山立圣廟,元朝各郡各縣,各路設(shè)置學校,祠廟也幾乎遍及諸郡路,并選拔精通儒學的學者教授子弟,最終形成中統(tǒng)、至元儒學大盛的局面*參見葉愛欣:《中州文士對元代儒學的貢獻》,載《殷都學刊》2002年第2期。。元劉敏中概述元代前期的崇儒興學之事說:“國家以神武拯斯民,以人文弘治道,凡戶以儒籍者世復其家,民之后學者復其身。中統(tǒng)、至元以來,通儒碩才,并進迭出,由是罷世侯,更制度,混一區(qū)夏,臣服絕域,典章禮文之懿,罔不備具。元貞、大德,重熙累洽,自京師達于郡邑,廟學一新,弦誦之聲,盈于鄉(xiāng)井,皇風煒燁,郁郁乎治與古比隆矣?!?劉敏中:《濟南路文廟加封圣號記》,載劉敏中:《中庵先生劉文簡公文集》卷一,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92冊影清抄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年。
忽必烈藩府的一批儒士,特別是崇尚理學的姚樞、竇默、許衡和王恂等人為儒學在北方的興起直接地創(chuàng)造了條件,他們是當時北方通曉儒學的著名學者,大力提倡文教,還身體力行,建書院講學其間,為元初教育的發(fā)展作了很大貢獻。
元初理學的傳播,許衡影響最大。許衡曾幾次出任國子監(jiān)祭酒。在國子監(jiān),許衡以儒家經(jīng)典作為教學的主要內(nèi)容,教授了一批蒙古色目與漢族子弟,其中有很多成為元代重要官員,如丞相完澤、平章不忽木等。不僅使儒家學說獲得了極大的傳播空間,增強了元代儒學教化作用,也奠定了許衡在北方學壇的地位。許衡弟子耶律有尚,深受老師許衡教育思想的影響,五次掌管“國學”,并繼續(xù)推行許衡的教學理念,教學內(nèi)容主要以程朱理學為主。許衡清新、明朗、務(wù)實的思想對元代儒學發(fā)展影響很大,受國子監(jiān)的影響,無論是中央官學,還是地方官學,都以程朱理學為主要教學內(nèi)容。
由于忽必烈藩府文人的竭力倡導和推動,使儒學在學術(shù)界確立了不可動搖的地位。隨著元代前期崇儒興學,元代科舉取士成為一種現(xiàn)實的需要。元仁宗受教于名儒李孟,既通儒術(shù),又“妙悟釋典”,他對儒學非??隙ǎ骸懊餍囊娦裕鸾虨樯?;修身治國,儒道為切”,于皇慶二年(1313)開科舉,仁宗稱:“設(shè)科取士,庶幾得真儒之用,而治道可興也?!?宋濂:《元史》,第558頁。元代科舉考試內(nèi)容開始以程朱理學和朱熹的《四書集注》為主,這些都說明著蒙古統(tǒng)治者對儒學的接受。延祐初年恢復科舉取士并以朱學作為其惟一考試內(nèi)容,正是由于許衡等人的大力推行,程朱理學才獲得了元朝統(tǒng)治者的認可,在元代受到尊崇,其教學內(nèi)容成為了科舉考試的主體科目和參考指南。其后元文宗又于天歷二年(1329)在元大都設(shè)立興隆國家文治的奎章閣學士院,為帝王萬機之暇讀書游藝而設(shè),也是元朝發(fā)揚推廣儒學的一個標志。
隨著元代儒學地位的鞏固和發(fā)揚光大,確立了儒學的主導地位,理學升為官學,沿至于明清兩代,成為統(tǒng)治階級的正統(tǒng)思想。因元政府對儒學的大力提倡和元代文人發(fā)揚傳播,帶來了儒學與文學的全面融會,使得元代文學產(chǎn)生了一系列新變,形成以儒學為精神底蘊的詩風文風*參見任紅敏:《忽必烈幕府文人與元代教育及對文學的影響》,載《殷都學刊》2015年第2期;《略論忽必烈潛邸少數(shù)民族謀臣侍從文人群體的歷史地位及貢獻》,載《前沿》2011年第5期。。元初北方文人王惲早已在《遺安郭先生文集引》一文中對這種平易正大文風有過闡述:“其資之深、學之博,與夫淵源講習,可謂有素矣。故詩文溫醇典雅,曲盡己意,能道所欲言。平淡而有涵蓄,雍容而不迫切,類其行己,藹然仁義道德之馀?!?參見王惲:《秋澗集》卷四十三,商務(wù)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本。這種詩文風格在元中期正式形成。在元中期特定的社會時代背景下,虞集、歐陽玄等人力倡并以其創(chuàng)作實踐促成了這種平易正大的所謂盛世文風*參見查洪德:《外儒雅而內(nèi)奇崛:理學家之人格追求與元人之文風追求》,載《晉陽學刊》2007年第1期。,進而形成元代所特有的 “氣象舒徐而儼雅,文章豐博而蔓衍”“元氣之充碩,以發(fā)揮一代斯文之盛者”*參見虞集:《道園學古錄》卷三十三《曹士開漢泉漫稿序》,商務(wù)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景泰本。,體現(xiàn)儒家人格與風范的君子文風。
四、 幕府文人構(gòu)成的多元以及多種信仰并存對元代文學的影響
忽必烈潛邸文人不僅構(gòu)成多元,而且信仰多元。有姚樞、許衡、竇默、郝經(jīng)、劉秉恕、張文謙、宋子貞、王磐、商挺、董文炳、許國禎、趙弼等金源文士和精通儒學的漢族侍衛(wèi)謀士,有闊闊、脫脫、孟速思、廉希憲等蒙古侍從文人以及西域色目謀臣,還有禪宗僧人印簡大師海云、子聰(后賜名劉秉忠)、至溫,太一道大師蕭輔道等人。
這是一個有著多種文化、多種學術(shù)觀念與宗教信仰并存與融合的群體,呈現(xiàn)出多元一體性特征和深遠的包容性*參見任紅敏:《略論忽必烈潛邸少數(shù)民族謀臣侍從文人群體的歷史地位及貢獻》。。由于忽必烈幕府的特殊政治地位和對元代政局與文壇的影響,藩府成員間多元文化交流活躍,不同的道德標準和價值觀念通過互相之間的沖突交流融合也對元代社會政治等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這些體現(xiàn)在元代社會文化精神和元代文化學術(shù)政策的寬容與含弘,文學的多元豐富性,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元代文學的一些特點:
其一,多族文人互相學習和交流,構(gòu)成多族作家共同創(chuàng)造元代文學繁榮的局面。如上所言,忽必烈藩府侍從中,雖有著蒙族或西域色目血統(tǒng),他們在藩府之中與漢族文士共事,相交甚善,接觸較多,逐漸熟悉了中原文化。藩府儒士王鶚、趙璧、張德輝、李德輝、姚樞、竇默、王恂等都先后奉命教授太子或蒙古貴族子弟,在藩府之中,首先涌現(xiàn)了一批蒙古和色目儒者,如闊闊、禿忽魯、乃燕、脫脫等*參見任紅敏:《略論忽必烈潛邸少數(shù)民族謀臣侍從文人群體的歷史地位及貢獻》。,畏兀兒人廉希憲,嗜好讀書,被忽必烈稱為“廉孟子”。這對元代多民族文人的融合有引領(lǐng)風氣之先的作用。在元代,出現(xiàn)很多優(yōu)秀的蒙古、色目文人,他們不僅具有很高的漢文化水平,有的甚至是很有成就的學者或文學家,在文學、儒學或者書法、繪畫藝術(shù)等方面卓有建樹。顧嗣立曾對這一現(xiàn)象有過評價:“有元之興,西北子弟,盡為橫經(jīng),涵養(yǎng)既深,異才并出,云石海涯、馬伯庸以綺麗清新之派,振起于前,而天錫繼之,清而不佻,麗而不縟,真能于袁、趙、虞、楊之外,別開生面者也。于是雅正卿、達兼善、遁易之、余廷心諸人,各逞才華,標奇競秀,亦可謂極一時之盛者歟!”*顧嗣立:《元詩選》初集,中華書局1987年,第1185—1186頁。少數(shù)民族作家群的出現(xiàn),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注入了新鮮血液,尤其如貫云石、薩都剌那樣的大家,在整個中國詩史上,也是當之無愧的一代名家,他們的出現(xiàn)豐富了元代文壇,這在之前文學史上是從未出現(xiàn)過的,據(jù)統(tǒng)計,元代有作品流傳至今的蒙古詩人有二十余人,色目詩人約一百人*參見楊鐮:《元詩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第67頁。。他們和漢族作家共同創(chuàng)作了元代詩文的繁榮。又據(jù)蕭啟慶先生統(tǒng)計:“蒙古、色目漢學者增加的趨勢,就人數(shù)而言,前期蒙古漢學者不過十七人,占總?cè)藬?shù)(包括一人兼一門以上而致重見者)10.90%。在中、后期則持續(xù)增加,分別增至28.21%與58.97%。前期色目漢學者僅占總?cè)藬?shù)的8.15%,在中、后期分別為40%與45.19%,顯然是與日俱增。就專長而言,前期大多數(shù)之蒙古及色目漢學者皆為儒學者,長于文學、藝術(shù)者甚為少見。而在中、后期擅長文學、美術(shù)之人數(shù)皆有大幅成長?!?蕭啟慶:《元朝多族士人圈的形成初探》,載蕭啟慶:《內(nèi)北國而外中國:蒙元史研究》下冊,中華書局2007年,第484頁。蒙古、色目學者在元代前、中、后的不同時段,從人數(shù)上,由少到多,數(shù)量上一直處于增長趨勢,儒學、文學藝術(shù)均有。元代有不少蒙古、色目文人中很優(yōu)秀杰出的人士,諸如廉希憲、貫云石、趙世延、馬祖常、廼賢、孛術(shù)魯翀、薩都剌、郝天挺、余闕、顏宗道、瞻思、辛文房等人*王士禛《池北偶談》卷七《元人》:“元名臣,如移剌楚材(按即耶律楚材),東丹王突欲孫也;廉希憲、貫云石,畏兀人也;趙世延、馬祖常,雍古部人也;孛術(shù)魯翀,女真人也;廼賢,葛邏祿人也;薩都剌,色目人也;郝天挺,朵魯別族也;余闕,唐兀氏也;顏宗道(按即伯顏宗道),哈剌魯氏也;瞻思,大食國人也;辛文房,西域人也。事功、節(jié)義、文章,彬彬極盛,雖齊魯吳越衣冠士胄,何以過之?”(勒斯仁點校,中華書局1982年。),均是在元代事功、節(jié)義、文章等各方面非常杰出的優(yōu)秀士人,他們在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贏得了各民族文士的贊譽。且元朝疆域廣闊,國家一統(tǒng),國內(nèi)交流規(guī)??涨?,東西來往頻繁,從民族融合的深度和廣度都超過了以往任何朝代。因而,有元一代的文化和文學,是多族士人在民族融合的大背景下共同創(chuàng)造的。
其二,宗教與文學的關(guān)系在元代更為密切,元代文人對宗教觀念的接受和認同,釋道文人化,超越了以往任何朝代而達到了空前,這自然不可避免影響了他們的生活和文學創(chuàng)作。
忽必烈藩府文人信仰多元:姚樞、許衡、竇默、郝經(jīng)和智迂是理學家,張文謙、徐世隆、宋子貞、王磐、商挺、劉肅、王鶚等是傳統(tǒng)的儒生;印簡大師海云和至溫是禪宗,劉秉忠也曾身披僧衣多年,更是融合儒釋道三家思想;太一道大師蕭輔道;蒙古侍從文人闊闊、脫脫、禿忽魯、乃燕、霸突魯?shù)?,秉承了草原民族質(zhì)樸講求實利的性格,信仰薩滿教并深受儒學影響,而且能以包容的心態(tài)對待各種宗教;西域色目文人侍從畏兀兒人的孟速思、廉希憲等人,信奉薩滿教,又接受了摩尼教、祆教、景教、佛教和中原道教,其后受伊斯蘭教影響;以及被忽必烈封為國師的藏傳佛教八思巴。從藩府文人多元宗教文化共存的現(xiàn)象可以看到他們對各種宗教的包容以及對各種宗教觀念的接受和認同,這一點體現(xiàn)了蒙古統(tǒng)治者所奉行的比較寬容的宗教政策,除蒙古族原有的薩滿教以外,佛教、道教、回教、基督教、猶太教、摩尼教、祅教等各種宗教都被兼收并蓄,元代社會中的各種宗教繁榮共處,宗教多元并存局面超越歷代。不同的宗教和文化帶來了不同的思想觀念,推動了南北文化融合以及各民族文化的相互交流,使宗教與文學的關(guān)系在元代更為密切。
儒釋道三教的融合,文人的禪道化。一是因為元朝有兼容各種宗教的國策,元代學者幾乎無人公開排佛老,二是元代文人對佛、道思想的普遍認同,如忽必烈潛邸的重要謀士劉秉忠他一直以僧人身份陪侍忽必烈左右,為忽必烈謀劃軍政機要,長達二十余年,深受忽必烈信任,集書生、僧人、政治家、詩人于一身,融合儒釋道三家的思想,學養(yǎng)深厚。南方文士顧瑛有《自贊》詩云:“儒衣僧帽道人鞋,到處青山骨可埋”(顧瑛《玉山逸稿》卷四)可見對佛教的認同??梢哉f,文人禪道化、釋道文人化,已經(jīng)成為元代文化的一個突出特點。還有一點,釋道文人化。元代宗教的繁盛,以佛、道兩教為最著。由于戰(zhàn)亂,大批舊金亡宋文人士大夫避入佛寺道觀,使釋、道人數(shù)急劇增長,而且元代的佛徒道士,大多都是儒士,全真道士丘處機曾說:“千年以來,道門開辟,未有如今日之盛?!?段志堅:《清和真人北游語錄》,《道藏》第3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56頁。比如北方的全真道教,其著名教士大多是通經(jīng)達史、喜文善賦的文士。宋亡后的南方,士人入道雖不如北方之盛,但也為數(shù)不少。鄭元祐《遂昌山樵雜錄》就說:“宋亡,故官并中貴往往為道士?!?《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40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382頁。而且元代的儒學也有了新的發(fā)展,儒家學者的思想中往往包含著佛教禪宗的理念和道教的某些理論,融通三教而為一。
文人禪道化、釋道文人化,使得宗教意識對文學和文學思想發(fā)生了全面的影響。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文學精神的避世與內(nèi)斂,禪道情趣在他們的詩作中表現(xiàn)得相當普遍,無論是入仕文人或隱逸文士在詩文中都常常表述有避世的田園之趣或者追求蕭散閑淡的生活旨趣。還有一點,元代文士對宗教觀念的認同,使他們丟掉了“不語怪、力、亂、神”的千古圣訓,改變了鄙視“街談巷議”、“小說家言”的觀點,不再堅持傳統(tǒng)學術(shù)與文章守持的基本原則,比如在為釋子道徒們所寫的碑傳塔銘等文字中,把許多荒誕不經(jīng)的東西寫進了高文大冊,如宋濂,曾因其文章多為釋、道所作,而遭后世學者批評:“宋景濂一代儒宗,然其文大半為浮屠氏作。自以為淹貫釋典,然而學術(shù)為不純矣。不特非孔孟之門墻,抑亦倒韓歐之門戶。八大家一脈,宋景濂決其防矣?!?參見陸世儀:《思辨錄輯要》卷三十五《史籍類》。
在元代之前或以后的各個朝代,影響文學的宗教一般都只有佛道兩教,元代則不然,在元代,除了佛道兩教對文學影響外,薩滿教、伊斯蘭教(答失蠻)、基督教(也里可溫)、猶太教、摩尼教都對當時的文學發(fā)生著影響。如著名的答失蠻詩人有薩都剌,著名的也里可溫詩人有馬祖常,他們創(chuàng)作中的異質(zhì)文化色彩自然和他們本人所信仰的宗教也存在某種關(guān)系。
綜上所論,忽必烈潛邸幕府是一個特殊的幕府。這一文人集團呈現(xiàn)出多元一體性的特征,多種學術(shù)觀念與信仰的并存,多元思想文化并存,多元文學觀念并存。由于忽必烈潛邸幕府的特殊性,中國歷史上還沒有另外一個幕府文人群體像這一幕府一樣,其文化與學術(shù)傾向影響了一個朝代的文化政策從而影響了一代的文學走向。其一,忽必烈幕府多用經(jīng)濟之士和義理之士而辭章之士受到排斥的用人導向造成了元代文學的雅俗分流,帶來了中國歷史上文人的一次大分化。其二,元代學術(shù)由湮晦漸復昌明,儒學的主導地位得以確立,程朱理學成為元代之"官學",而且,元代統(tǒng)治者重實惠、實用,有元一代的政治文化政策都崇尚實用有效,元代文人強調(diào)道德與文章并重,文學和儒學相融相濟,形成了元代以儒學為精神根基的詩風文風。其三,忽必烈幕府政治地位的特殊性,決定了元代宗教政策的寬容和含弘,除蒙古族原有的薩滿教以外,佛教、道教、回教、基督教、猶太教、摩尼教、襖教,都被兼收并蓄,呈現(xiàn)出多元一體性的特征和深遠的包容性。元代民族眾多、文化多元、宗教多種,互相之間的沖突融合與并存使得文學與宗教的關(guān)系既密切又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諸如元代文學精神的避世與內(nèi)斂;全真教和佛教禪宗對雜劇創(chuàng)作的影響,全真教對散曲的影響,禪學、道家哲學及道教對文學理論以及文章寫作的影響,并對后世神魔小說和傳奇戲曲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
Confucian Scholars in the Mansion Shogun of Kublai and the New Trend of Literature in Yuan Dynasty
RenHongmin(Anyang Normal University)
Abstract:At the mansion shogun that belongs to the potential emperor Kublai khan gathered a groups of scholars who eventually formed into a " Shogun Confucian scholar group " accounting a prominent status and making a deep influence on political and cultural area of Yuan dynasty.Their academic,cultural and literary positions have affected the Yuan’s generation of cultural policy,which dominated or influenced the development of Yuan dynasty’s literature.Composed of diversion from the yuan dynasty literature,not only brought a major division of literati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but the Yuan dynasty’s imperial policy as well.Scholar of Yuan dynasty paid more attention to the realization of the value of their own,pure literati mentality and reading,engaged in poetry.At the same time,Kublai Khan shogun literati group was the coexistence of diverse beliefs,many national scholars learn from each other and communication,a multi-ethnic writers created literary prosperity of Yuan dynasty and made the religious policy to hav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olerance and wong.The religious characteristics of Yuan dynasty determine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literature,made the Yuan dynasty literati to accept religion and identity,three kinds of fusion of religion,Buddhism and Taoism scholars,which influenced the literature of Yuan dynasty.
Key words:Kublai Khan Shogun; Confucian scholars; Cultural Policy in Yuan Dynasty;literary tendency
DOI:10.14086/j.cnki.wujhs.2016.02.019
基金項目:●2016年河南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創(chuàng)新團隊項目(2016-CXTD-01);河南省高等學校科技創(chuàng)新人才計劃資助項目(2014);2012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12BZW036)
●作者地址:任紅敏,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河南 安陽455000。Email:hbdxrhm@126.com。
●責任編輯:桂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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