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歌
第三章
決意要在成親之前和蘇公子女婚男嫁之后,我和上官婉清分頭行動,她去勸上官流嵐迎娶蘇公子,我去思考有沒有合適人選來娶,如若沒有,她再給我介紹對象。
沈夜是知道我們計劃的,上官婉清曾很認真建議我殺人滅口,當時她握著我的手說:“他知道太多了,最重要的是,他太吵了。”
說話的時候沈夜正拿著他隨身攜帶的小鏡子補妝,聽到上官婉清的話,他手里的小鏡子當場就摔了下去,碎成了一塊一塊的。然后他在我們猝不及防之間,立刻號哭出聲:“你們怎么可以這么不相信三郎!舒城,你有沒有良心!你居然懷疑我是這樣的人!你們今天說的話我怎么可能說出去!你要殺我?你要殺我!你來罷!”
他猛地一拉衣服,露出他白花花的胸膛,一臉赴死的表情道:“就朝著我的心刺過來,反正你已經(jīng)刺了最痛的一劍,三郎也不想活了!你殺了我罷!舒大人,早在來之前我就吩咐過鳳樓里的人了,如果什么時候我遭遇了不測,就說是您奸殺了我!”
“什……什么?!”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我……我奸殺你?”
“若不能活著和你的名字連在一起,三郎死也要和你扯上關(guān)系!”
聽到他這樣的言論,我一句話都沒敢說,上官婉清站在我旁邊,許久才訥訥出聲:“這戲簡直可以與第一花旦媲美了,舒城你哪兒弄回來這么個寶啊……”
我沒說話,我覺得有點頭疼,扶著額道:“我不殺你,你趕緊回去吧……”
“可是,昨夜您在我那兒的嫖資……”
“給你!”我趕忙從身上翻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沈夜羞澀地笑了笑,又道,“可是大人給三郎寫了情書……”
“那是誤會!”
“不,大人一定是真心愛著三郎!”他眼里又涌起了水光,滿臉悲傷道,“只是因為三郎身份卑微,大人,我懂的!我懂的!我不用正夫之位,我做侍君也可以的!”
“沈夜??!”我終于崩潰了,“你一定要逼我做得這么不好看嗎???!來人!”我高喊出聲,家仆們立刻魚貫而入,我一指旁邊入戲甚深的沈夜,怒道:“把他給我抬走,扔出去!”
沈夜微微一愣,家丁們立刻走上前去,將他架起來便往外面抬出去。他凄厲地叫起來:“大人!不要!不要這樣為難自己!愛我!就別放開我!三郎什么都不怕!大人!大人……”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我感覺我的神志越來越清醒,等再聽不到他聲音,我終于感覺世界都美好起來。上官婉清不由得嘆息了一聲,有些惋惜道:“這種人怎么不殺了干凈一點……”
我深深看了上官婉清一眼:“你敢嗎?”
我一點都不想落下這種奸殺他人的名頭。
上官婉清拼命搖頭,然后迅速離開。等她離開后,我洗漱完畢,便去拜見我的母親,也就是現(xiàn)任舒家家主舒柔。
母親是個非常守規(guī)矩的人,每天定時起床,定時睡覺,定時吃一個蘋果,甚至連如廁的時間也非常準時。我一直覺得,母親沒有被刺殺而死,若不是她太聰明,便是兇手們太弱,一個生活習慣如此規(guī)矩的人,卻沒能被成功刺殺,可見舒家是有多太平。
但若真的說舒家太平,也不能這么說。我本不是獨子,就如皇帝陛下本不是只有一個大公主,我與大公主魏漣漪兩人本來就有好幾個姐姐,卻都相繼身亡。且,湊巧的是,我們兩家孩子的死亡時間都非常相近。
當年我大姐落水身亡,沒幾天二公主就患急病逝世,而后我二姐被人刺殺身亡,沒幾天三公主就突然得了癔癥,投湖自盡……
這么接二連三死了幾位后,我們舒家就剩了我一個由正房所出的女兒,而女王也就剩下一個由鳳后所出的公主。當時外界謠言紛飛,陰謀派的認為,這是女王與我舒家互相廝殺的結(jié)果;玄學派的認為,這是女王與我舒家有著同生共死的關(guān)系的結(jié)果;感情派的認為,這是皇族子弟與我舒家接連相愛的結(jié)果;宅斗派的認為,這是宮廷與舒家內(nèi)部正君侍君斗爭的結(jié)果,且明顯,正房是贏了的……
那陣子各家各戶侍君們都有著一種兔死狐悲的傷心,有孩子的一心巴望帶著孩子遠走高飛,沒孩子的一心希望自己絕不要有孩子,若不是太疼,他們可能揮刀自宮都能做出來。
后來時間久了,也沒再有什么風波,這些事也就久遠了起來。三十五歲才生下我的母親一直守著年幼的我長大,也再沒有過孩子。
只有一個孩子,期望自然很大,我向來不希望母親因我有什么傷心事,規(guī)矩得很。所以在今天拜見的時候,我自知理虧,母親還端端正正坐在上面,我就直接跪到了地上,一臉悲壯道:“孩兒做了齷齪事,請母親責罰?!?/p>
母親正喝著茶,聽我的話,她滿臉錯愕道:“我還以為,你去那鳳樓是想拒婚,正想夸你機智來著……”
“啊?”
“蘇閣老德高望重,且就這么一個兒子,”母親放下茶杯,慢慢道,“總是要許一個好人家的。我尋思著蘇閣老之所以愿意把兒子都放進陛下與我舒家之間的斗爭,不過就是看著你還不錯……唉,”母親滿臉煩惱:“女兒太過優(yōu)秀,也是一件苦惱之事?。∧阕罱涯忝暩銧€一點,讓蘇閣老嫌棄你,若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兒子嫁過來,由他抗婚,陛下也說不了什么?!?/p>
“那……那……”我心里有了一絲小雀躍,在母親端起茶輕抿之際,我壓抑住自己的激動之情,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可以奸殺他人嗎?”
全場一片寂靜,片刻后,母親將手里的茶杯放了下去,轉(zhuǎn)頭同管家道:“拿家棍來,帶刺的那根?!?/p>
我聽得身上一凜,迅速幻想到自己被打得皮開肉綻的場景,正要說什么,便聽到一聲急報:“大人不好啦,好多男人來了!”
“什么?!”一直沉默著的父親比誰都激動地站了起來,“什么男人?!”
“好多男人?。 眮硗▓蟮男P往地上撲通一跪,滿臉痛苦道,“他們好像是鳳樓來的,拉著橫幅說少主玩弄他們樓主的感情,他們樓主要自殺了,要讓少主負責!”
“什么?!”聽到這話,我完全忽視了父母還在場的事實,忍不住豁然起身,怒吼出聲,“我什么時候玩弄他感情了?!”
話還沒說完,外面就傳來了一陣喧鬧之聲,而后我便瞧見家丁拿著棍子,勉強攔住一大撥不斷往前擠的男人。
那些男人們,還是熟悉的胭脂味道,還是熟悉的桃紅柳綠的裝扮。他們大概來了至少五十人,一些在罵,一些在哭,一些袒胸露腿的站在人群最前面,不斷蹭著用棍子抵御著他們的家丁,嬌聲打著交情:“好姐姐,讓我們進去嘛。”
我們舒家的家丁,都是正經(jīng)的家丁。哪里見過這種架勢,被逼得連連讓步,于是就看見這一大撥人逐步涌進我家大廳。
等他們站定后,我才看到,這批人正高舉著一道白底黑字的橫幅,上面大大的字寫著:堅決打倒一切玩弄他人感情的不道德行為,舒城有罪,舒城負責!
我被這個橫幅氣得渾身發(fā)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饒是淡定的母親,都被這群人的架勢驚得呆住,許久后,等這批人終于全部站進內(nèi)院,母親才反應(yīng)過來,皺著眉道:“在下舒家家主舒柔,諸位是……”
“大人!”母親剛剛說完,兩個長相上佳的男人就猛地撲上前去,抱住了母親大腿,號啕大哭,“大人要為草民們做主?。 ?/p>
“你們這是……”約是長得美,總比較容易感化人,被抱著大腿的母親居然軟化了聲音,氣得旁邊的父親一直嚷嚷,“不成體統(tǒng)……不成體統(tǒng)……”
而抱著大腿的兩人似乎得到了鼓勵,更是哭得梨花帶雨,幾乎要昏死過去的樣子,一人一句道:“大人,我們乃鳳樓的小倌,昨日,舒少主到鳳樓玩耍,看上了我們樓主的美貌,于是欽點了我們樓主?!?/p>
“我們樓主本是從不接客,只等什么時候遇到有緣之人,想與那人雙宿雙飛,樓主也知道,舒少主不會給自己名分,于是拒絕了舒少主。”
“可哪里知道,舒少主仗勢欺人,強迫我們樓主!”
“樓主反抗不小心打傷了少主,您看,少主現(xiàn)在臉上還帶著傷!”說話的人一指我的臉,嚇得我趕緊捂住了傷口。另一個趕忙接上,無比憤慨道,“于是舒少主威脅樓主,若樓主不照做,她就要拿著這傷告到官府,讓官府拆掉鳳樓,將我們兄弟們?nèi)抠u到暗倡館中!”
似乎是為了響應(yīng)他們的話,在場所有男人都啜泣出聲來,仿佛下一刻他們就要被賣入倡館之中,連我父親臉上都有了同情的表情。
說話的人語調(diào)一轉(zhuǎn),又悲戚道:“可憐的樓主,為了我們兄弟,只能委身從了舒少主。舒少主玩弄我們樓主的身子還不夠,又對樓主百般許諾,說會迎娶樓主作為侍君,一生一世只愛樓主一人?!?/p>
“樓主本也愛慕少主,思索著既然已經(jīng)走到這般田地,哪怕當一個侍君也罷了,便就從了樓主。”
場下哭聲嚶嚶,所有人全然沉浸在了兩個人說的故事里。兩個人話鋒又是一轉(zhuǎn),同時抬手指向我,尖厲出聲:“可是她!舒少主!卻在吃干抹凈后第二天,背信棄義!拋棄了樓主!還將探望她的樓主從舒府里扔了出來!眾目睽睽之下,樓主被兩位彪壯的女子扔出了舒府!”
“他全身是傷……”
“他全心是傷……”
“樓主一個人,帶著身心上的痛楚,走在路上,人生再沒了什么期盼?!?/p>
“于是他回到鳳樓里,用一根白綾掛上了懸梁……”
“他死啦?!”我有些激動,不合時宜地出聲。說話的人霍然起身,滿臉憤怒地指著我:“舒城少主,你有沒有良心!您就這么巴望著樓主死嗎?!不,樓主不會死!樓主會好好活著,樓主已經(jīng)被我們救下來了,我們鳳樓的人,不會放任您這樣欺凌樓主的!就是告到女皇陛下面前,我們也要為樓主討一份公道!”
“你們怎么有這樣厚的臉皮……”我被他們的行為驚到,用手繞了一圈,指著眾人道,“從沈夜到你們……怎么就能把假話說得像真的一樣?”
“舒城!”聽到我這話,不等他們開口,我父親猛地吼出聲,“你怎可如此玩弄他人感情!既然碰了對方,就該好好為對方負責,珍惜他,愛護他,呵護一生!”說著,父親紅了眼眶,“怎么能喜歡時愛若珍寶,得到后就棄如敝屣……夫人,”父親轉(zhuǎn)頭看向母親:“你不能這樣教孩子?!?/p>
母親被父親看得有些臉紅,輕咳了一聲,大聲叫了管家過來,然后指著我道:“把少家主押到鳳樓去,好好勸勸那個……沈樓主!城兒啊,”母親轉(zhuǎn)過頭,意味深長地道,“碰了人家就要負責,你最近多去鳳樓逛一下,安慰一下人家樓主,懂了嗎?”
“母……母親……”我有一瞬間愣神,完全無法想象面前這個人居然是我在朝堂上叱咤風云的母親,在管家上前幫我的時候,不由得悲憤出聲,“您……您怎么可以這樣?”
母親沒說話,眺望遠方。父親在旁邊指點管家,告訴他如何才能把我綁緊一點……
等把我綁好后,管家給我臉上蒙了一塊布,讓鳳樓的人收起橫幅,就押著我去鳳樓。
等押到沈夜房間,所有人將我一把推進門去,這才離開。我本想,懸梁自盡未遂的沈夜此刻一定很虛弱,我該如何表現(xiàn)一下,才能安撫他的內(nèi)心,讓他放過我。結(jié)果我轉(zhuǎn)頭一看,便看見沈夜正舒適地躺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旁邊一個小廝給他敲著腿,一個小廝給他揉著頭,見我來了,小廝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轉(zhuǎn)頭又問沈夜:“樓主,這力度可以嗎?”
“不錯,嗯,讓廚房中午給我準備點紅燒肉,今天太鬧騰了,我得補補。再讓艷茹多給我買點粉,粉用完了,我要補妝,還有……”
“沈夜?。?!”我憤怒地打斷他,他猛地睜開眼,俊美的眼里全是驚喜,似乎毫不在意我看到他這樣舒適的模樣,從躺椅上一躍而起,前來牽我的手道:“你來找我啦,是不是想三郎了呢?我知道你見不著三郎,一定很難過……”
“你不是上吊嗎?”
“是啊,可未遂??!”
“你是從哪一步開始未遂的?”我咬著牙,沈夜嬌羞一笑:“從把繩子掛上去開始,三郎發(fā)現(xiàn),自己的白綾太長了一點?!?/p>
“拿剪刀來,我?guī)湍慵?!?/p>
“不用了!”沈夜把我往懷里一攬,深情道,“三郎知道你在意三郎,三郎就再也不想死了。山無棱,”他低下頭,深情地看著我,慢慢道:“天地合,乃敢……”
“與!君!絕!”我咬牙切齒念出來。沈夜拼命點頭。我深呼吸了一下,將她推開,自己坐到了凳子上去。
我覺得,母親向來是對的。她讓我多跑鳳樓,一定有她的深意。雖然沈夜惡劣了一點,鳳樓的人卑劣了一點,但是,母親既然要我做,我還是要做到的。
于是我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平靜一點,終于道:“我來是和你說,我想了一下,包下你是可以的。”
“城兒好聰明!”我一說,他立刻改了稱呼,我嚇得渾身一抖,他卻全然不顧我的心情,繼續(xù)道,“敗壞了自己的名聲,蘇公子若是正兒八經(jīng)只想嫁過來,必然會嫌棄小姐退婚,陛下賜婚也就沒用了。蘇公子若懷著其他目的,必然會不管不顧嫁進來,那城兒也確認他的身份了,下下策,便再不顧老師顏面退婚,對不對?”
“你怎么不覺得我是貪圖你美色了呢?”聯(lián)想他一貫自戀的樣子,我不由得冷哼出聲,他輕輕一笑,起身走到我面前。
現(xiàn)在他沒有在臉上涂抹亂七八糟的東西,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眉目,仿若俊山秀水,如此不言不語向我走來,真像極了我夢中一直愛慕的人的模樣。
那真是絕世的好容貌,看得人驚嘆連連。我不由得凝住了視線,而他慢慢走到我面前,不由得撲哧一笑:“我當然知道您貪戀我的美色?!?/p>
“從第一眼到現(xiàn)在,”他伸出手,冰涼的手指慢慢觸碰到我臉上,聲音好像帶了某種魔力,讓我陷入了一種頭腦真空的狀態(tài),只能聽他慢慢道,“我就知道,您很喜歡我?!?/p>
他的話說得我心頭小鹿亂撞,我居然一時也不能否認。他輕輕彎下腰,凝視著我。一雙眼浩瀚如星河,我一時間居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壓迫感,面前的人竟忽地帶了幾分高貴和威嚴。
“我是你的人了,”他慢慢開口,“你會娶我嗎?”
聽到這話,我猛地回神,緩了許久,才道:“鳳樓的人剛進鳳樓的時候,是誰調(diào)教?”
“我??!”他眨眨眼,“雖然我沒接過客,但是我知道得還很多呢?!?/p>
“哦?!蔽乙粫r有了安慰之心,小倌館一館之主,于風月情事上厲害一些是正常的??磥聿皇俏易约撼隽藛栴},必然是因為他給我用了什么魅惑之術(shù)的緣故。
我強制鎮(zhèn)定著點了點頭:“迎娶不迎娶,日后再說吧。今日我先走了?!?/p>
“若不迎娶三郎,”他似笑非笑,“您要迎娶誰呢?城兒還要去相親嗎?”
“與你無關(guān)?!蔽医乖觌y安,便站起身來,直直走了出去。沈夜也沒追上來,我想,對于我會包下他這件事,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滿意了……吧?
第四章
走在路上,我想起他的話,若不迎娶他,我該迎娶誰呢?
目前皇帝許婚世間皆知,正常人家的兒子估計都不會許給我了。所以會嫁給我的,要么是因為太喜歡我給了他莫大勇氣,要么就是我太喜歡他,我的不顧一切給了他莫大的勇氣。
可這兩者都太難找。
說喜歡我的人,長這么大,到的確有一個,左將軍的小兒子的白梨棠,當年同我一起長大,十一歲時候的確和我告白過,但因他缺牙個兒又矮、嘴還有點歪,被我徹底拒絕了,然后便去了邊疆,一去十幾年。且不說他還記不記得當年喜歡過我,就算記得,邊疆將軍不得隨意回朝,他要回來,女王不批,那就是革職殺頭的大罪,他估計也不能在我成婚前趕回來,所以這白梨棠是不能指望了。
還有一個沈夜……這……這更不能指望。
而我很喜歡的……的確有一個。
不過那人其實與我從未謀面,甚至可以說是素昧平生,只是常年書信交往,簡而言之,也不過就是個筆友。我喜歡他,他也未必喜歡我。且,哪怕他喜歡我,我愿意不顧一切給他庇護,他也未必相信我。想來想去,雖然不妥,但我還是要給他寫封信。同時要催催上官婉清,為我盡快準備相親了。
我去催了上官婉清,便回家開始著筆打算給我那位筆友寫情書。
但是奏章好寫,情書著實難寫了些。我既擔心寫得冒昧,又擔心不夠冒昧不能顯出我的誠心。于是一連幾日,寫了好幾封,卻都沒敢送出去。
當然,我覺著,我無法寫出一篇好情書的原因,同沈夜也有一定的關(guān)系。
每日我都要做幾件事,首先我要上朝,聽女皇訓(xùn)話,緊接著我要去家里問安,聽父母訓(xùn)話,再接著去鳳樓,在那里待上一宿。去鳳樓本就只是權(quán)宜之計,想掩人耳目,所以我去之前,總幻想的是給我安排一個幽靜的房間,我一個人,安靜地寫情書。
然而現(xiàn)實總比較殘忍,事實是每一次我過去,都會被安排在一個“特別幽靜”的房間,然后一開門,就看見沈夜撲著厚厚的粉,穿著袒胸露腿的衣服,要么半倚在床上,要么半倚在桌子上,甚至半倚在窗臺上,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只差扒開衣服大吼一聲:“來吧!”
我每一次都要將他扔出去,然后再和不斷撬門、爬墻、爬窗、騙人的他做斗爭,用盡一切辦法防止他進我的屋子。
他為了進屋不擇手段,甚至連假傳圣旨都干過。我一直想,若日后我想要他死,他近日來干的事,足以滅族。有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因太大膽,還是因著是個法盲,我向來不怕文化人,最怕的就是這種又沒文化又有那么機靈的人。
好在,我畢竟是個同他人斗智斗勇長大的三品御史大夫,想盡一切辦法,我終于在阻止他進屋這件事上有了近乎百分百的成功率。
但你以為我不讓他進屋就完了嗎?不是的,不讓他進屋,他就在外面唱歌,一首又一首淫詞艷曲,唱得我寫情書的手都顫抖起來。
這種情況下,我寫的情書都充滿著一種失眠的味道,與我那夢中情人格格不入,于是寫了好多封,卻沒有一封能見人。
情書沒能寫好,外面卻就開始風言風語傳言我愛上了鳳樓樓主沈夜,天天夜宿花街。不久后還傳出了我為沈夜打架等等傳聞,將我從當年“如玉君子”迅速拉下神壇,成了一個人見人嘆息的紈绔子弟。老師給我寫了多次勸誡信,表示她的兒子很在意女子品行,我這樣做會讓他很失望,她寫一次,我就開心一次,證明我越來越讓她失望,她兒子也就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每日都在這種歡喜與痛苦中糾纏,最終我忍無可忍,有一天晚上,終于沒去了鳳樓,安安靜靜躲在我家房內(nèi),睡了個幸福的覺。
然而也就是那天晚上,半夜里,突然有人敲響了我的房門。
我毫不猶豫覺得是沈夜!
我覺得這種大半夜敲我房門的事情,除了他沒有人能干出來!于是我假作什么都不知道,悶著頭繼續(xù)睡,想等沈夜趕緊滾蛋!
然而敲門聲一直在繼續(xù)。
對方敲得很文雅,很輕柔,似乎修養(yǎng)極好。我不由得有些猶豫,揣摩著是不是有其他人來,想了想,我提了劍,小心翼翼走到門邊,低啞著聲問:“是誰?”
“蘇閣老之子蘇容卿前來拜見。”
蘇閣老之子!蘇容卿?。?/p>
這個名字轟得我腦子一片空白,許久之后,我終于回過神來,忍不住想這是不是沈夜誑我。之前在鳳樓的時候,沈夜為了進屋,還誑過我陛下駕到。聽聞蘇公子是一個非常溫柔的男人,怎么可能半夜爬到我家后院來?
于是我十分謹慎,繼續(xù)道:“公子為何深更半夜來到舒家?公子又如何進的舒家?”
“煩請大人開門,在下有話細說。”
一聽開門,我覺得更加可疑,幾乎有七成把握確定門外是沈夜了。我一時不由得怒火噌噌直上,卻壓抑了自己內(nèi)心的憤怒,慢慢道:“有什么話,公子在外說吧,你我未娶未嫁,半夜相見,總歸不好?!?/p>
對方沉默了片刻,最后還是道:“大人還是開門吧,在下有很重要的話?!?/p>
這句話一出,我立刻想起前兩天沈夜誑我的時候,也是讓人偽裝了女皇的語氣,有模有樣道:“朕今夜前來有要事商議……”
我怒火中燒,我都從鳳樓躲到家里了,她卻還不肯放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哪怕我是一個有修養(yǎng)的貴女,我也是有脾氣的!我今天必須讓他嘗嘗我的厲害,我一定要揍他!
我知道,如果我看見他的臉,我揍不了他。一個長得好看的人在這種事情上是有優(yōu)勢的,于是我下定決心,我要在開門的瞬間,快速地干凈利落地揍過去!
于是我深吸一口氣,猛地打開門,在對方猝不及防之間,一拳迎面而上,然后我就見到對方踉蹌著退了幾步,從臺階上直直滾到了院子里,一個小廝趕忙上前攙扶,提著燈籠焦急道:“公子!公子可還好?”
我被眼前的情景嚇蒙了。其間一個乳白色長袍,戴著純白面具的男人癱倒在地,被小廝艱難地攙扶起來。
他優(yōu)雅從容,哪怕是這樣狼狽的模樣,卻也讓人覺得帶著一種世家子弟的矜持與貴氣。
我愣愣瞧著他,看他站起來,輕輕拍打了身上的泥土,然后轉(zhuǎn)身看向我,微微行禮,略帶歉意道:“深夜打擾,驚擾了大人,是容卿之責?!?/p>
這話讓我迅速回神,我嚇得結(jié)巴,趕緊道:“不……不是。是我的責任,我以為……以為……”
我以為你是沈夜派人來玩我的……
但這句話我絕不能說。于是憋了半天,我終于只能道:“夜深露寒,公子還是先進屋里來吧?!?/p>
“不必了,”他輕輕搖頭,“大人說得對,你我未婚未嫁,同處一室,的確有些不妥?!?/p>
聽這話,我簡直想咬舌自盡。誰叫我剛才亂說話的!然而轉(zhuǎn)念一想,不對,我不能在這個公子面前留下好印象,于是我干笑了兩聲道:“對啊,這樣太不矜持了!”
“你……”他旁邊的小廝滿臉憤怒,似乎要說什么,蘇容卿卻一把拉住了他,淡然道,“看來大人不是很喜歡在下?!?/p>
“算是吧。”我尷尬地咳嗽一聲,“我比較喜歡,呃……鳳樓沈夜那種的?!?/p>
“這個,在下有所耳聞?!彼粽{(diào)低了些,又道,“今夜容卿前來,便就是為著這樁婚事。姻緣一事,講究的是你情我愿,原本以為要和大人商討很久,但既然我們都已經(jīng)兩看相厭,我想退婚一事,也就不必商討了?!?/p>
“呃,你要退婚?”我有些詫異,再確認了一遍,“你要抗旨,退婚?”
“如君所言?!彼麖男渥永锾统鲆环庑艁恚坏轿沂稚?。他的手很白,很白,在月光下泛著淡淡華光,好像一尊精雕玉琢的美玉。我不由得看呆了些,心想若這位公子摘掉面具,不知是怎樣的絕世風華。更不知其美貌相比,到底是沈夜更勝一籌,還是他更加讓人贊嘆。
“半月后天祭,我會入宮退婚?!彼麑⑿沤唤o我,提醒道,“說辭便是我寫的這些,還望大人牢記?!?/p>
“哦……”我點了點頭,琢磨此人真是體貼。對方點了點頭,便攜著小廝點頭就要離開。我目送著他的背影,瞧著他悠然走到墻邊,攜著小廝足尖一點,便踏出了房門。
看得出,他的身手不錯,讓我不由得心里寒了寒,還好退婚了,不然結(jié)婚后危險性更高了。
我一面想,一面又有些惋惜,如果這個人不是女皇賜婚,讓我娶了,其實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想著,我打開了信。信上熟悉的筆跡映入眼簾。
我想日后我約莫是不能打開信了。前陣子送一封信,招惹了沈夜,今夜接一封信,卻迎來了故人……
那信上的筆跡,我是再熟悉不過的,書信來往數(shù)年,其他不熟悉,筆跡倒是相熟的。于是我趕忙追了上去,在小巷中大喚了一聲:“蘇公子!”
對方停住步子,轉(zhuǎn)頭看了過來,一雙眼眸深如墨色,竟忍不住讓人想起沈夜那雙絕美的眼。
我咽了咽口水,想說些什么,卻一時語噎。
要說什么呢?
說,我喜歡你,煩請不要退婚。但你先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女皇的人,會不會害我,要不要與我白頭偕老?只要你答應(yīng)我,我就好好保護你,一生一世?
說,其實我知道你蘇家三朝元老,始終是擁護君主的重臣,雖年幼時教導(dǎo)我,于我有恩,內(nèi)心卻始終是偏向帝王,只是我不知道她們的心偏了多少,而你的心,又跟著偏了多少?
說,蘇公子,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這些話在我心中百轉(zhuǎn)千回,一開始炙熱如巖漿,卻也慢慢冷卻了下來,最后化作纏繞著內(nèi)心的琴弦鋼針,一時竟扎得我有些痛楚。
約莫是我沉默的時間長了些,對方有些不耐煩,終于道:“大人是有什么想說的嗎?”
“公子……”我有些苦澀,許久后,才慢慢道,“公子可否摘下面具,讓在下一觀容顏?”
“為何?”他聲音冷了幾分,明顯帶了警戒。我也覺得這要求唐突,趕忙道:“在下并無冒犯之意。只是……只是在下,想看看公子。”
“為何?”他繼續(xù)只是這一句,固執(zhí)得仿佛是當年初見時的少年,隔著竹墻,帶著冷冷的聲調(diào),詢問要同他借三兩銀子的我道:“為何?”
我內(nèi)心突然柔軟下來,慢慢道:“因那年我向公子借三兩銀子,卻始終未曾還給公子,舒城內(nèi)心不安,想不日后親自上門奉還?!?/p>
聽到我這樣的話,他眼中露出詫異的神色,許久后,卻是有幾分惋惜道:“怎么是你……”
此時月上中天,光華落滿整個大楚,他一身白衣,面戴潔白面具,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我的心跳得飛快,一時口干舌燥,竟完全沒過腦子,便道:“是我,公子,你還要退婚?”
話一出,我便亂了分寸,既怕他說不退了,將他迎娶進門,卷入我舒家與女王之間的糾葛;又怕他說退,讓我徒增傷心。
然而他什么都沒說,只是靜靜看著我,片刻后,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抬手觸碰了我的面容。
然后他的答案如微風一般吹過我的面頰,帶著那一夜微涼的冷意。
我突然就有點想沈夜了,有時候,人吵一點,也是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