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今

一

左美坐在老楝樹下。

四面伸展的樹冠像把撐開的大傘，在地上投下一片陰涼。

“上回書說到穆桂英大戰(zhàn)蕭天佐……”隔壁徐爺爺?shù)氖找魴C(jī)里又準(zhǔn)時傳來說書聲，聲音清揚(yáng)、激越，嘚嘚鏗鏘，伴著蟬聲嘶鳴，在午后滾熱的空氣里刺激著人昏昏欲睡的神經(jīng)。

左美半瞇著眼睛聽著，在這個像個大蒸籠的夏日午后，靠在樹上聽書，真是一種享受啊。

大黃也靠著樹根趴著，伸出舌頭，哈哈地喘氣，不時地朝左美看上一眼。大黃是只非常通人性的狗，雖然現(xiàn)在左美和它也熟稔了，但它和她還是保持著那么一點(diǎn)恰到好處的距離，就像兩個人，關(guān)系不錯，就是很難親昵。

“嘚嘚嘚……”廣播里傳來了模擬馬兒奔跑的聲音?；秀遍g，左美覺得自己好像也奔跑起來，在一片空曠里奔跑、奔跑……抱著一張紅通通的錄取通知書，跑得腳底發(fā)熱，呼呼喘氣，然后開心地躺在草地上傻笑。

“啪”，一聲驚堂木響，左美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一會兒竟然做了南柯一夢！她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朝家門口的小路上眺望，正午的小路上，前所未有地安靜。

“又一天快要過去了?！币唤z失望縈繞上了左美的心頭。

屈指算算，從中考結(jié)束到現(xiàn)在差不多半個多月了，雖然這段時間成績已經(jīng)知曉，但到底上高中還是上師范，結(jié)果一時難以判斷，因為她的總分?jǐn)?shù)恰好位于去年縣重點(diǎn)高中和師范學(xué)校的錄取分?jǐn)?shù)線之間。

填志愿的時候，班主任陳老師對左美說：“填師范學(xué)校吧，上師范就等于跳出了龍門，農(nóng)村的孩子要想走出去，只有兩次機(jī)會，第一次機(jī)會就是中考，你的成績還不錯，可不能錯過機(jī)會……”

左美猶猶豫豫地在第一志愿寫下師范學(xué)校的時候，腦子里驀然蹦出了隔壁徐爺爺?shù)膶O子，他讀了縣里的重點(diǎn)高中，然后去了大城市讀大學(xué)，偶爾回來一次，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一股時尚的青春氣息。那是來自遠(yuǎn)方的城市的氣息，陌生又神秘，似在眼前，又仿佛遙遠(yuǎn)，好像一股魔力召喚起左美心底想要追尋的欲望。

在其他志愿欄里，左美一概寫上了縣重點(diǎn)高中的名字。

到底會被師范錄取還是會被重點(diǎn)高中錄?。孔竺烙X得要在這兩者之間做出選擇，很糾結(jié)。好像無論選擇哪一個，心里都不會暢快。

原指望在這個夏天，緊繃了多年的腦神經(jīng)會徹底放松，自由自在，現(xiàn)在看來，未必。那種未知的等待，總是讓人心神不寧。

二

妹妹小梅蓬著頭，睡眼惺忪地從屋里跑了出來，趴在地上打盹的大黃立刻站起身，搖頭擺尾地迎上去，小梅摸摸大黃的腦袋，大黃溫溫順順地彎下后腿蹲坐在地上。

小梅用橡皮筋給大黃揪小辮子，大黃一動不動，任由她擺布，隨著小梅的低頭抬頭，左美看見小梅嘴上的那條疤時隱時現(xiàn)，依然觸目驚心。

小梅剛生下來的時候把人嚇了一大跳，她的上嘴唇豁開，中間缺了一角，露出嘴里粉嫩粉嫩的牙齦。左美第一眼看到妹妹的時候，一陣恐懼：好丑的小孩。以后好長時間都不敢看第二眼。后來小梅做過一次手術(shù)，上嘴唇不再開裂，但那道縫合的疤痕卻還留在嘴上，依然丑陋，說話也漏風(fēng)。小梅雖然小，但也知道自己與別人不同，她很少出門，因為只要走出去，就會有一幫小孩跟在后面喊：“三瓣嘴，小豁子……”

左美也很少和小梅在一起，甚至她害怕同學(xué)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妹妹，哪怕課文里出現(xiàn)了“裂”“豁”等字，或者同學(xué)們談到了關(guān)于缺口之類的話題，都令左美敏感到驚心。

好在小梅也習(xí)慣了自娛自樂，她和大黃成為了好朋友，即使左美中考結(jié)束，賦閑在家，小梅也很少來打擾她。

有天傍晚，小梅突然不見了，左美找了半天，才在池塘邊的一棵大柳樹下發(fā)現(xiàn)了她。小梅像只小小的蟬，緊緊地貼著樹干，朝前探著頭，一動不動。左美悄悄走過去，只見柳樹下的池塘邊，幾個孩子在玩摸瞎子游戲，笑聲蕩漾著池塘里的水。

左美的鼻子頓時一陣酸澀。

以前聽媽媽說過，等小梅大一點(diǎn)，再做一次手術(shù)，就和正常的孩子沒啥區(qū)別了?，F(xiàn)在，小梅快要上學(xué)了，也到了該做第二次手術(shù)的時候了。

左美決定問問媽媽，什么時候給小梅做手術(shù)。

媽媽天天早出晚歸忙著上班，爸爸早上睡覺，醒來后就不見了人影。小梅說，爸爸去打麻將了。

打麻將？左美皺起眉頭，她望著外面突然風(fēng)起云涌的天色想，爸爸怎么會這樣？

夏天，應(yīng)該到處是明晃晃、炙熱的白光，可是，今年夏天的雨水比較多，從插秧、種豆的時候開始，動不動便嘩啦啦地來一陣，幾乎平均每兩天一場，不急不緩。媽媽每天很晚才帶著一身潮濕和濃重的汗餿味進(jìn)門，總?cè)滩蛔∴洁煲痪洌骸澳惆钟殖鋈チ?？豆地里的草都長一人高了，也不管，就知道吃了玩，玩了吃……”

媽媽在責(zé)備爸爸，可句句也刺著左美的心，左美為自己不能幫媽媽分擔(dān)繁重的勞動而不安。從小到大，她的任務(wù)除了學(xué)習(xí)還是學(xué)習(xí)，上初中后，媽媽擔(dān)心小梅會影響她學(xué)習(xí)，就讓她住到學(xué)校的宿舍里。住校的左美偶爾回家一次，享受的是客人的待遇。這個暑假，左美倒是學(xué)會了做一點(diǎn)家務(wù)，可也僅僅是能填飽肚子的簡單活計。

“媽，”左美找了個時機(jī)小聲問，“小梅什么時候做第二次手術(shù)？”

“做手術(shù)？”媽媽愣了一下，好一會兒，似乎賭氣一般說，“問你爸爸去，哪有錢？”

媽媽的臉沉得要滴水，左美抿了抿嘴不再說話。她轉(zhuǎn)臉看見小梅和大黃親昵地?fù)г谝黄?，大黃伸出舌頭在小梅的臉上舔了一下，小梅仰起頭咯咯地笑。左美心里突然難受起來。

這天夜里，迷迷糊糊間，左美隱隱聽到小聲的爭吵和嚶嚶的哭泣。左美頓時睡意全消，她凝神諦聽，聲音是從爸媽的房間里傳出來的。“貧賤夫妻百事哀”，左美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輕易地就理解了這句話，無端地悲傷起來?！吧耢`，請保佑我考上師范吧！”她在心里祈禱并后悔自己之前的猶豫?，F(xiàn)在，她非常堅定地渴望能被師范學(xué)校錄取。因為聽陳老師說過，考上師范學(xué)校，不僅不要交學(xué)費(fèi)，國家還給生活費(fèi)。

能省下一筆學(xué)費(fèi)，那多好！

第二天，爸爸一吃完早飯就著急地要往外跑。

“你去打麻將嗎？”左美問。

爸爸哼了聲。

“別去了，帶我們?nèi)ザ沟乩镛恫莅?。?/p>

爸爸看了看天說：“還要下雨，等不下了再說?！?/p>

“但是不下雨，天又會很熱?！?/p>

“到時候再說吧?！卑职植荒蜔┑爻隽碎T。

“打麻將對你就那么重要嗎？”左美的心里騰地躥上一股火，忍不住沖著爸爸的背影跺腳喊，淚水也跟著洶涌而出，十幾年積累的對爸爸的好印象，在這個夏天，僅短短的十幾天，就這樣碎裂一地。傷心，就像這些天突然而至的風(fēng)雨，瞬間悲傷成河。

三

這天清晨，左美從一片白亮亮中醒來，看看鐘，才六點(diǎn)。陽光已經(jīng)從窗子溜進(jìn)來，多日不見，它們好像被雨水狠狠洗過一般，清亮、清透。

好燦爛的陽光！左美不覺精神一振。媽媽站在房門口，看著外面?！鞍Γ懊嫦掠?，今天出大太陽，今年的豆子怕要顆粒無收了?！痹捠钦f給還在床上的爸爸聽的，但打麻將到凌晨才回的爸爸，正睡得香，哪里聽得到。

每年賣豆子也是家里的一筆重要收入，要是顆粒無收，小梅的手術(shù)怎么辦？

左美決定自己到豆地里去薅草。小梅也要跟著去，左美猶豫了下，找了頂大草帽，扣在小梅頭上，自己學(xué)媽媽樣，在頭上搭了條濕毛巾，她恨恨地看了眼還在昏睡的爸爸，和妹妹下地了。

大黃在前面一路小跑，很快把她們帶到了地頭。左美和小梅確認(rèn)了自家的豆田后，頓時傻眼了。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一小塊地，而是一片遼闊的田，田里郁郁蔥蔥，細(xì)細(xì)一看，隨風(fēng)搖擺的全是雜草，幾乎看不見豆苗。

這么大的一片田，什么時候才能把草除盡呢？站在田埂上，左美的心里開始打鼓，她不由看了眼小梅，小梅仰著頭在看她。

“姐姐，你怕嗎？”小梅輕輕問。

“不，不怕?！弊竺阑琶u頭。

“眼怕手不怕。”小梅像個小大人似的說。

“嗯？你聽誰說的？”

“媽媽?！?/p>

小梅蹲下身子，小手揪住一棵草，用勁一拔，一串的草被拔了起來，帶出了一股熱烘烘的土腥味。左美趕緊搓了搓手，揮起了割草刀。

蹲在半人高的草叢里，不一會兒左美就大汗淋漓，口干舌燥。上面是烈日烘烤，下面是泥土里升騰的熱氣熏蒸，抬頭看看前面，依然一片茂盛，綿延至遠(yuǎn)方。

小梅的臉紅彤彤的，像一枚圓圓的紅番茄。她用左美頭上的毛巾給左美擦了擦汗，又指著身后說：“看，很多豆。”

左美回頭，果真，她們緩慢經(jīng)過的田里，一排排豆苗現(xiàn)了出來，瘦瘦高高，弱弱地在陽光下低垂著頭。

“眼怕手不怕?！弊竺篮鋈幌肫鹦∶返脑挘刹皇沁@樣的嘛，話雖土了點(diǎn)，但理是對的！她心里頓時涌起一股成就感。

風(fēng)在田里淘氣地游蕩，翻起微微的綠色波浪，一只黑色的天牛，嚶嚶地振動著翅膀從草叢里飛出，落在小梅的大草帽上。小梅瞪著兩只眼睛，一動不敢動，生怕驚嚇走頭上的不速之客。

左美伸出手，迅速捏住天牛的背，拿給小梅。

“阿牛，來報喜訊的嗎？”

“報什么喜訊？”左美奇怪小梅的話。

“阿牛來告訴我們，姐姐考上了?！?/p>

哈——左美樂了，她沒想到小梅會說出這樣的話。小梅很少說話，在左美的眼里，她是個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子。

這會兒，她覺得自己可能小看小梅了。

小梅手一松，天牛從指尖落到了豆葉上，隨即展開翅膀飛走了。大黃開心地追著天牛跳著跑開了。

不一會兒，大黃吠叫著，奔了回來，模樣驚恐。

左美直起身，只見一個大男孩，手里拿著塊土疙瘩氣沖沖地跟了來。

“豁子，看好你家的死狗，再亂咬，我就打死它?！贝竽泻瓷駩荷?，嚇得小梅縮到左美的身后。

來人是村里有名的小二流子全良。

“全良，請你尊重人！”

“什么叫尊重？別以為你多讀了兩年書，就假弄斯文，豁子，豁子，我就叫，怎樣？臭丫頭！”全良無賴又蠻橫，左美氣得緊緊咬住嘴唇，“別咬豁了嘴，變成大豁子?！?/p>

“你……”左美不由緊緊攥住手里的割草刀，心想：全良真是欺人太甚！

全良只比左美大一歲，但個子幾乎比左美高一頭，他很早就不上學(xué)了，在外面東游西逛，惹是生非。他家人更是遠(yuǎn)近聞名的霸王。他有五個姐姐，還有一個兇悍無比的媽媽，惹了他家就好比捅了大馬蜂窩。那六個女人雖然識字不多，但是六張唾沫橫飛的嘴，像六臺威力強(qiáng)大的機(jī)關(guān)槍，要是聯(lián)合在一起，簡直就是氣勢洶洶的轟炸機(jī)，不把別人“炸”得遍體鱗傷、人仰馬翻，絕不善罷甘休。左美和村里所有孩子一樣，看到他家人就想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你什么你，呀，豁子，眼睛瞎了，把雜草扔到我家田里！”全良瞪圓眼睛。

“沒，沒有扔……”小梅扯住左美的衣服，害怕得要哭了。

左美覺得全良簡直比《狼和小羊》里的狼還要可惡。她壯著膽子反駁：“你亂說什么？誰扔草到你家田里了！”

“哎，還不承認(rèn)？”全良捋捋衣袖作勢要走過來。大黃汪汪叫著從一邊沖上去，把他嚇回了頭。逃到一邊的全良使勁把手里的泥疙瘩砸向大黃，痛得大黃嗷嗷叫著退了回來。

小梅緊緊貼住左美，嗚嗚地哭起來，左美感覺到那個貼住自己的小身體在微微顫抖，恐懼和憤怒像鼓槌一樣迅猛地撞擊著她，但她還是努力挺直身子，把小梅護(hù)在身后。

“豁子，老子今天非要教訓(xùn)一下你們！”

全良撿起地上一根樹枝，又抓塊大石頭，先抽向大黃，然后兇狠地沖過來，左美把妹妹推到一邊，眼看著石塊砸向額頭，左美下意識舉起了手里的割草刀……

“啊……”

一聲殺豬般的嚎叫，嚇得左美一哆嗦，只見全良抱著一條腿在原地打轉(zhuǎn)，鮮血從他的手指縫里溢了出來。

“豁子砍人啦！”全良大聲嚷叫。

左美的腦袋嗡地一下，一片空白，眼前也一陣黑。

她手里的刀劃傷了他！

“你死定了，你一家都死定了?！比贾钢竺?，又哭又罵，連跑帶跳著走了。

小梅哇哇地放聲大哭，左美一屁股坐在地上。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在那一瞬間的工夫，她竟然莫名其妙地就闖了個大禍，連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禍……

四

左美牽著小梅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半路上，她們就聽到了一陣陣叫罵聲，如卷地而起的風(fēng)沙，驚得鳥雀在空曠的田野上亂飛亂撞。左美不由打了個寒噤，小梅攥住左美的手，再也不肯向前走一步。

左美的腿也邁不開步子，她看到路旁有一個草垛，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小梅，咱們在草垛后面玩會兒再回家，行嗎？”

小梅點(diǎn)點(diǎn)頭。

左美握著小梅的手，陪她蹲在草垛旁邊，小梅眼淚汪汪，大黃在一邊煩躁不安地朝家的方向嗚嗚低吼。

家里會不會被砸了？媽媽和爸爸會不會被打……蹲在草垛邊的左美心亂如麻。

怎么辦，就一直躲在這里嗎？

左美紛亂的腦海里突然清晰地跳出一個人，竟是評書里的穆桂英。那個女子敢作敢為，面對強(qiáng)敵鎮(zhèn)定自若，而她左美呢，膽小、懦弱，惹了禍卻躲起來?？墒嵌氵^了初一，躲得過十五嗎？

左美越想越羞愧。平靜下來的她，安頓好小梅，然后匆匆向家里跑去。

“砍人的丫頭回來了！”

全良的一聲叫，把幾個正在噴火的女人的注意力引到了左美身上。左美看到家門口站了幾圈的人，全良家的女人們個個眼睛血紅，張牙舞爪。左美雖然不停地在心里給自己打氣：不怕不怕?？僧吘共皇悄鹿鹩ⅲ囊娺^如此豺狼虎豹的陣勢，渾身控制不住地像篩糠一樣顫抖。就在這時，從旁邊沖過一個人，擋在她的前面。

“我警告你們，誰要是敢動我家大美一根汗毛，老子今天就和他拼命。”

是爸爸！

“有事說事，確實是我家大美的責(zé)任，我保證負(fù)責(zé)到底！”爸爸雙手張開，大聲喝叫。

“媽呀，不得了啦，丫頭殺人了，還護(hù)著，天理何在?。俊比紜寢寭溥^來，被爸爸推開，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潑來。

“趕緊帶孩子去醫(yī)院吧，該看病看病，別耽誤了治療?！币贿厙^的人七嘴八舌。

“我家良子都不能走路了，怎么去醫(yī)院啊……”全良媽媽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一下拽著爸爸的衣領(lǐng)，“你必須叫輛車把我們送到醫(yī)院！”

一旁的徐爺爺連忙說：“年福的車在家呢，趕緊帶你們家的良子去醫(yī)院?！?/p>

全良媽媽拽著爸爸，爸爸推開她，轉(zhuǎn)過身像老母雞一樣把左美護(hù)進(jìn)屋里，關(guān)好門，帶著一群人去找車了。

小梅被人找了回來，媽媽也被人從廠里叫了回來，她哭著說：“都怪我，我要是不說豆地里草多，孩子也不會去薅草，也就不會闖禍了?！?/p>

“這事誰都不怪，是那小混子欠揍。”徐爺爺和鄰居們好言安慰媽媽。為了防止全家人再來胡鬧，他們在老楝樹下坐了很久，直到爸爸回家。

“沒什么大事，皮肉傷，清洗了傷口，打了破傷風(fēng)針就一起回來了?！卑职终f。

“賠了多少錢??？”徐爺爺問。

“我身上是從麻將桌上借來的幾百元，不多，全給他們了。跟我要賠償費(fèi)的，但是我沒錢了?！卑职终f。

“最好再送點(diǎn)錢去，不然，還會來鬧的?！?/p>

“嗯?！卑职窒肓讼?，進(jìn)了屋。

眾人正在外面聊天，忽然聽見屋子里傳出一陣吵鬧，只見左美梗著脖子拉住爸爸，不讓出門，爸爸無奈地說：“這孩子不讓給錢?！?/p>

“大美，聽話，咱們錯在先，應(yīng)該主動賠償?！毙鞝敔攧竦?。

“孩子，沒辦法，花錢消災(zāi)吧?！庇钟腥苏f。

媽媽使勁掰開左美的手。

左美“霍”地蹲在地上，雙手抱頭嗚嗚地泣不成聲。

五

幾天了，左美不說話更不笑。媽媽嘀咕：“這孩子可能嚇著了。”她請了假在家。爸爸現(xiàn)在早出晚歸，不過，每天回來后帶著一身塵灰和汗味。

這天傍晚，徐爺爺過來說：“香子（媽媽的名字），你聽說了嗎？辣銀（全良媽媽）今天在稻田里被土蝮蛇咬了，真是報應(yīng)啊?！?/p>

左美正在給小梅洗澡，一瓢水沒把穩(wěn)，兜頭翻了下去。

“噗——”小梅抹了一把臉，像小鴨子一樣甩著頭上的水。

左美忍不住笑起來，隨著這一聲笑，鼓脹了幾天的心頓時松了開來。

吃完晚飯，左美看見媽媽往籃子里拾雞蛋。

“明天要去鎮(zhèn)上賣雞蛋嗎？”左美一邊幫媽媽裝雞蛋，一邊問。

“不賣?！?/p>

“不賣裝在籃子里干什么，放在籮里不是更好嗎？”左美不解媽媽為何多此一舉。

“送點(diǎn)給良子媽媽?！?/p>

“你瘋啦！”左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孩子，你聽我說，辣銀也是個可憐人，被蛇咬傷了很難受的?！?/p>

“活該，這叫報應(yīng)，誰叫她那么兇，還訛我們的錢?！弊竺罋夂吆叩卣f。

“孩子，不能這樣說?！眿寢屚竺?，“錢丟了，只要有雙手，還能再掙回來。良心丟了，人就完了。辣銀原來也不是這樣，十幾年前良子爸爸幫助生產(chǎn)隊抬脫粒機(jī)，扁擔(dān)突然折斷被倒下的脫粒機(jī)砸死了，事故發(fā)生后，辣銀受不了打擊，總覺得全村的人都虧欠她家，然后就看誰都不順眼了，這么多年，她一個人拉扯幾個孩子也不容易。”

?。∽竺赖男拿偷靥讼?，她沒想到，人人討厭的女霸王家竟然背負(fù)著這么一段心酸又沉重的往事。她不再吭聲，把手里的雞蛋小心地安放在許多雞蛋的中間。

“我以后要當(dāng)個好老師，讓全良這樣的人好好上學(xué)?！蓖鴿M滿一籃雞蛋，左美不禁喃喃自語。

“好啊，有志氣。”媽媽笑著說。

左美一愣，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神了，不由不好意思起來。

可是，錄取通知書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來呢？都快立秋了。

第二天午后，左美還像往常一樣坐在老楝樹下，門前那條通往外面的小路白亮得晃眼，徐爺爺?shù)膹V播里又開始播講穆桂英掛帥的故事。

“請問，這是左美家嗎？”

左美一激靈，只見一位穿著墨綠色衣服的男人，推著一輛灰頭土臉的綠皮自行車站在面前，滿頭大汗。左美很快認(rèn)出了，他是鎮(zhèn)上的郵遞員。

“你的錄取通知書到了，恭喜你??！”郵遞員把一封信遞給左美，然后跨上車走了。

左美膽怯又飛快地掃了眼信封上的字。信封右下角，落款的最后幾個字好像寫著“師范學(xué)?！?。

“我沒有眼花吧？”左美愣了愣，又飛速看了一遍。是真的！她手忙腳亂地撕開信封，果然是縣里師范學(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

“天哪，我真的考上師范了！我真的要做老師了！我可以省下學(xué)費(fèi)給妹妹做手術(shù)了……”

左美興奮得有點(diǎn)不知所措，她只覺得喉嚨里癢癢的，好像有什么要不顧一切地沖出來，她仰起頭，瞬間，一樹的小青果撞入眼簾，一簇一簇，青澀，但是圓潤、飽滿，帶著擋不住的成長的氣息，從繁茂的綠葉間呼呼地探出來。左美不由揉了揉眼睛，好像昨天還是不久前，它們還那么小，都不如一粒豌豆大，怎么仿佛一夜間，由小豌豆變成了綠玻璃球？

左美正驚訝著這滿眼亂入的小青果，只聽那邊的廣播里傳來一聲：

“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p>

圖·沈騁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