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頭（中篇小說）

李陽

康達石油機械廠坐落在小城的東南部。

廠區(qū)在南，家屬區(qū)在北。

一條南北方向、大約五十米寬的街道，從家屬區(qū)中心貫穿到廠區(qū)腹地，叫康達路。

另一條大約兩公里長的商業(yè)街呈東西走向，橫亙在機械廠廠區(qū)和家屬區(qū)之間，叫為民路。

兩條道路兩旁，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草樹木，夏天形成的樹陰，可以為行人遮陰蔽日。樹木間隔不遠，還有可供行人休憩的長條木椅。

環(huán)衛(wèi)工人每天都把這兩條街道打掃得干干凈凈。

康達路和為民路在機械廠廠區(qū)與家屬區(qū)之間，形成了一個十字形狀的交叉口，相當于“田”字的中心點，就是十字街頭。

為民路上的商業(yè)街，二十多年前是個臭水溝。臭水溝兩邊散落著一些臨時擺攤的攤販走卒，除了一小部分人是在簡易房，或是鉆井隊淘汰下來的冬冷夏熱的鐵皮房子里做生意，大部分攤點都在露天里。

逢著刮風下雨下雪的天氣，地攤趕緊收了，或者不再出攤，附近的居民買菜購物就不那么方便了。

后來臭水溝被市政填埋了，在上面統(tǒng)一蓋起了蔬菜大棚，魚、肉、禽類大棚，和二層樓的商鋪，把那些流動的攤販走卒們統(tǒng)一規(guī)劃到大棚和商鋪里。

以十字街頭中心點為準，商業(yè)街以西，南北相對的店鋪林立，分布著幾十家鋪子，蔬菜店、水果店、海鮮店、調(diào)料店、熟食店、面食店、家禽店、牛羊肉鋪子等，商品以吃為主。

商業(yè)街以東，則密布著藥店、書店、服裝飾品店，鞋帽店、音像店、眼鏡店、棋牌室、美容美發(fā)店、玩具店，茶葉店、各種小吃店、燒烤店，照相館、小中介公司，好鄰居超市等，商品以用為主。

商業(yè)街上，各類生活日用品應(yīng)有盡有，十分方便周邊居民的生活起居。

雙休日，米春華把厚棉被子拆洗了收起來，冬天穿的羽絨服和呢料衣服，送去干洗，打算打包后束置高閣。整理陽臺柜子時，找出一雙黑色八成新的皮涼鞋，一穿，合腳，舒服。

就是樣式有些過時了，前幾年流行過的沙灘鞋，憨厚老實。晚上遛彎時穿，倒不礙事。

米春華穿了一次，發(fā)現(xiàn)左腳那只鞋底中間裂開一道縫，腳掌部分有三四道寸把長的裂縫，再看右腳那只鞋底，裂開兩道縫。

扔了吧可惜，不扔吧，穿著有礙觀瞻，想想還是粘粘接著穿吧。

平時沒有時間修，雙休日得去廠里練習(xí)第九套廣播體操。廠子慶祝建廠三十周年，要舉行廣播體操比賽，廠屬各單位都得練。

一拖就是一個星期。

這天是星期六的早上，米春華早起收拾打扮好，聽聽臥室里還沒有動靜，走進去站在床邊，對還在睡懶覺的胡四化說：

“快起來，上午去十字街老周家那兒，把咱家干洗的衣服拿回來，取衣單放餐桌上了。順便幫我把那雙皮涼鞋修了。”

胡四化是機械廠廠辦秘書，前三個月忙著寫慶祝建廠三十周年的材料，總結(jié)廠里三十年來取得的各項工作成績和成果，不容易，查了海量資料，走訪了很多退休的老領(lǐng)導(dǎo)老工人，才搞定。

昨天下午總算給辦公室主任交了稿。

晚上，胡四化跟辦公室的幾個人去成都味苑喝酒。

回家后，想起酒桌上聽來的段子，說現(xiàn)在的男人壓力大工作忙，沒有時間跟老婆親熱，只能簡單應(yīng)付，得空才能嚴重親熱。

胡四化覺得，最近一段時間自己是怠慢了老婆，別說是嚴重親熱，連簡單應(yīng)付都沒有，老婆還沒怨言，到哪里找這樣的好老婆去？

于是，胡四化跟米春華嚴重地親熱了兩次，早上有些爬不起來了。

這時聽見米春華叫他，胡四化半睜開眼睛，嘟囔說：“才幾點呀？大禮拜六的，也不讓人家多睡一會兒。”

米春華叮囑說：“快八點了！太陽升得高高的。你都很久沒去看我媽我爸了，我媽來了好幾次電話，今天約好了中午去吃飯。你修完鞋、取了干洗的衣物，再買些酒菜水果什么的帶著。早餐桌上給你留了五百塊錢?！?/p>

胡四化睜開眼睛，說：“每次去你媽家，咱都沒空過手。我咋沒看見米秋實他們兩口子買啥東西孝敬老人？”

聽胡四化這么說，米春華有些不耐煩：“這你也比？虧你還是知識分子，市儈。米秋實給你兒子買蘋果手機時，你咋不說不要呢？”

當年胡四化和米春華談戀愛，家里老人沒說啥，反而是米秋實這個小舅子堅決不同意。

一是嫌胡四化個子矮（一米七掛零）還戴個眼鏡，雖然是大學(xué)畢業(yè)，沒加分;二是嫌胡四化父母是農(nóng)村的，條件差，擔心以后米春華負擔重。

所以，米秋實極力反對米春華跟胡四化好。

米春華早被胡四化寫給她的一首接一首的情詩迷得神魂顛倒，覺得胡四化滿腹才情，全機械廠無人能敵。

恰逢廠子里打出了“知識就是生產(chǎn)力”的標語，米春華更覺得一個有知識的胡四化，頂好幾個機械廠的工人了。

也是，機械廠車間里的長得英俊瀟灑的青工一找一大堆，但是能寫出一首首情詩的可挑不出一個來，這是胡四化最大的優(yōu)勢。

米秋實沒有反對成功，米春華最終還是和胡四化結(jié)了婚。

打那時候起，胡四化和米秋實就有些不對眼。

米春華生了兒子后，米秋實對這親外甥真是沒得說，吃穿用一應(yīng)俱全，啥貴就買啥。

米秋實兩口子都在水電廠工作，工資一直比胡四化和米春華高不少。

用米秋實的話來說，只要給親外甥買東西，一律只選貴的不選對的。

后來胡四化進了廠辦當秘書，經(jīng)常給廠領(lǐng)導(dǎo)寫材料，平時愛寫一些詩歌、散文，時不常在《小城晚報》發(fā)表點豆腐塊大的文章，米秋實才開始對他這個姐夫另眼相看。

胡四化知道說不過米春華，只好休戰(zhàn)，閉上眼假寐。

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睜眼道：“我怎么能跟小舅子較勁？開個玩笑。對了，抽空去趟郵局，給我爹媽匯些錢。芒種過了好幾天了，家里又搶收、又播種，差點忘了?！?/p>

米春華問：“寄多少？”

胡四化想了想：“二千吧。二十畝小麥，要請人工、租用聯(lián)合收割機。下一步，種玉米啥的還得買種子、化肥、農(nóng)藥?！?/p>

米春華回答：“行，我去辦?！?/p>

胡四化就喜歡米春華這一點，不嫌棄農(nóng)村的公公婆婆。逢年過節(jié)，也知道給公公婆婆郵寄個新衣服新鞋子，更不用說錢啥的，禮數(shù)周全，歷來大大方方，不打磕巴。

結(jié)婚后，胡四化的工資按月交到米春華手里。

實行職工工資打入銀行卡以后，胡四化只在第一次領(lǐng)卡時見過啥模樣，從此就再也沒有見過，都由家里一把手米春華保管。

米春華既是廠里的會計，又是家里的會計兼出納，平時胡四化的兜里就留三、四百塊錢的零花錢，其余大事小情開銷都由米春華支付。按照米春華的說法就是，統(tǒng)一管理、統(tǒng)一規(guī)劃、統(tǒng)一收支，嚴格遵守財務(wù)一支筆制度，不亂套。

胡四化需要往老家寄錢時，向來只報個數(shù)，具體工作都由米春華操作。

看見米春華打扮得唇紅齒白，頭發(fā)盤成一個發(fā)髻墜在腦后，上身是一件緊身的紅色雞心領(lǐng)體恤，下身是黑色緊身健美褲，雖然早就生過了孩子，也是快奔四十歲的人了，身材還是保持的凹凸有致，屁股是屁股，腰是腰，胸脯挺挺的。

胡四化禁不住從被窩里伸出胳膊，去拽她：“來來來，自己的老婆先自家稀罕一會兒。打扮這么好給誰看啊？”

米春華有些急眼，打掉胡四化伸出的手說：“去去去！一邊去！還不是你們廠辦要求這么統(tǒng)一打扮的？要求今天穿上發(fā)的服裝練習(xí)，看效果。我走了，別忘了我說的話。通知八點集合，都快遲到了！”

說完，不等胡四化回應(yīng)，米春華趕緊出門下樓，騎上自行車往機械廠廣場趕。

米春華一走，胡四化躺不住了。

想起半個月前作為通訊員參加《小城晚報》召開的座談會。會上，與會人員重新學(xué)習(xí)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報社總編組織集體收看了中央電視臺播放的《為人民放歌》晚會，重溫了延安時期創(chuàng)作的部分作品，健在的部分老一輩文藝工作者親自登臺演出，看得人心情激動，熱血沸騰。

總編要求每個通訊員都要深入群眾，寫群眾的生活和群眾喜聞樂見的文章。

總編還當場布置了任務(wù)，要求所有與會人員都要參加《小城晚報》報社舉辦的“和諧杯”文學(xué)大賽，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xué)、歌詞、劇本、小品、相聲，各種文學(xué)體裁均可，屆時將請省內(nèi)外的專家閱稿、評審，評出一、二、三等獎和優(yōu)秀獎，獲獎作品將在《小城晚報》上陸續(xù)刊登。

座談會上，大家熱情高漲，當場表了態(tài)：工廠來的通訊員說要深入車間、生產(chǎn)一線;機關(guān)來的說要下基層;農(nóng)村來的說要去田間地頭。

總之，都表示要深入最基層去，獲取第一手材料，寫出最真實的生活。

開座談會時，胡四化想，就寫一篇自家門前商業(yè)街上市井人物生活的小說，十字街頭有他熟悉的人物。

這時，一想到截稿時間已經(jīng)剩不了幾天了，小說還一點影兒都不見呢。胡四化趕緊起床穿衣洗漱，在陽臺上伸伸懶腰，就算晨練了，想趁今天休息，開始寫稿。

家里的座機電話“叮鈴鈴”響起來，胡四化擦把臉，接了，還是米春華的聲音：“四化，起來了嗎？怕你又睡回籠覺，提醒你一下。別忘了去取干洗好的衣服和給我修鞋。”

胡四化說：“我又不是老年癡呆，你不是剛才都說過了嗎？”

米春華笑著說：“還有，記得買麻記板鴨，胡豆豆剛才給我打電話了?！?/p>

胡四化一聽兒子要吃麻記板鴨，便痛快道：“沒問題，準保讓咱兒子中午吃上?！?/p>

米春華說：“那好，中午你直接去我媽那。練完廣播體操，我先去郵局匯錢。然后就去我媽那看看，有啥活兒可干的沒有?！?/p>

胡四化說：“行，知道了?！?/p>

兒子從小是姥爺姥姥帶大的，今年十五歲了，在小城中心中學(xué)上初中，成績在全年級屬于中上游，還不錯。在姥爺姥姥家住，那兒離學(xué)校近，放了暑假寒假才回自己家。平時就胡四化和米春華兩口子在家，落個清閑。

就沖這一點兒，胡四化對老丈人和丈母娘也是沒啥說的。

看餐桌上的早點是驢肉燒餅、小米粥，外加一個茶葉蛋，肚子頓時“咕咕咕咕”叫起來。趕緊先空腹喝了米春華準備好的一杯蜂蜜水，開始吃早點。

收拾了早餐桌，把米春華留下的五百塊錢裝進褲兜。胡四化琢磨這小說怎么開頭呢？想起座談會上總編說的話，要深入生活呀，閉門造車是不行的。

得，商業(yè)街走一趟吧，采風去。

想到這兒，胡四化拿著取衣單，提著兩只皮涼鞋往離家屬區(qū)不遠的十字街頭走去。

天氣不錯，陽光明媚，藍天上飄著朵朵白云。有些小微風，康達路兩旁的樹葉“嘩嘩”直響，吹到臉上的小風很涼爽，初夏的天氣真怡人。

往遠處看，東面很遠處天空上，陰云密布，可能那里在下雨。

遠望十字街頭，人頭攢動，一派祥和之氣。

胡四化前三個月都在忙著寫材料，每天早出晚歸，一直沒有在十字街上好好逛逛了。

大概一個月前，十字街頭發(fā)生了一起搶劫殺人案件。按照警方公布的案情，具體經(jīng)過是這樣的：

受害人歐某在一個月前的某一天晚飯跟朋友聚會后，開著別克車到十字街頭跟自己的情人吳某（某飯店服務(wù)員，有夫之婦）見面。倆人坐在車里說話時，停在歐某車后的夏利車中的犯罪嫌疑人章某，拉開別克車的后門，用一根細鋼絲勒住歐某的脖子，敲詐二十萬元。

當時，吳某受到驚嚇，立即打開副駕駛的車門逃跑了。因擔心自己和歐某的不正當關(guān)系暴露，吳某既沒有報警，也不敢告訴歐某的家人。

歐某手機關(guān)機，三天沒有其音信，家人多方聯(lián)系未果，覺察出異常，遂報案。

警方調(diào)查歐某失蹤當晚最后見面的幾個朋友，找到了吳某。

吳某一開始說不知情。警方反復(fù)做工作，打消其思想顧慮，吳某才把與歐某最后一次見面時發(fā)生的事情經(jīng)過，告知了警方。

警方調(diào)取了案發(fā)當晚十字街頭的監(jiān)控錄像，發(fā)現(xiàn)案發(fā)時間為當晚十時零八分，一陌生男子上了歐某的別克車，吳某隨即下車后不久，別克車被開走。

第二天凌晨四時許，停在十字街頭的夏利車被一青年男子開走。

獲取了夏利車的牌照號碼后，警方順藤摸瓜，抓到了隱匿在小城郊區(qū)的犯罪嫌疑人章某！

章某，男，三十一歲，某村村民。

根據(jù)章某交代，他因賭博欠下十多萬元的賭債，不堪債主天天上門逼迫，萌生了搶劫車輛，賣錢還賭債的罪惡念頭。

案發(fā)當晚，章某酒后開著自己的夏利車來到十字街頭，準備下車買些羊肉串宵夜后再計議搶車計劃時，歐某正好開著別克車，停在了章某的夏利車前面。

章某看著一打扮妖冶的女子拉開別克后門上了車，駕駛?cè)讼萝囈泊蜷_后門上了車。

在酒精刺激下的章某，覺出這對男女關(guān)系不正常，立即拿著準備好的犯罪工具——一根細鋼絲，上了歐某的車。

吳某見勢不妙，下車逃跑。

章某敲詐歐某二十萬元錢未果，勒死了歐某！

章某開著別克車，拉著歐某來到一處水塘，拋尸。

把別克車藏到了自己家的院子里后，又返回十字街，開走了自己的夏利車。

警方找到拋尸的水塘，打撈出歐某的尸體，在章某家的院子里，起獲了歐某的別克車。

案件順利告破，犯罪嫌疑人章某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

歐某的家屬來到十字街頭鳴放鞭炮，告慰逝者。

案件發(fā)生后，十字街頭轟動一時，人心惶惶，隨著時間的推移，案件淡出了人們的腦海，十字街恢復(fù)了原有的祥和氣氛。

眼前的康達路上，人來人往，有去早市買菜、晨練完往回走的，有遛狗、遛鳥的，還有扎堆聊天的。胡四化一路上跟相熟或是半熟的同事、鄰居打著招呼，找到十字街頭大柳樹下修鞋的謝師傅。

謝師傅系著一個大黑色帆布圍裙，三十多歲，小眼睛，戴個黑框眼鏡，寸頭，黑臉，一臉麻子。

可能是眼下沒活，大柳樹陰影下，只見謝師傅靠坐在一輛電動三輪車邊上津津有味地翻看一本書。

胡四化瞥一眼書名，是《明朝那些事兒》，招呼道：“嘿，謝師傅，今兒天不錯啊，涼快！”

謝師傅放下書，擱在旁邊的箱子蓋上，回答：“胡老師，早呀。有一陣兒沒見你，高升了？”

剛參加工作時，胡四化在機械廠職工夜校當過一年老師。因此，許多聽過胡四化講課的青工，都叫他胡老師，街坊四鄰和十字街上常年做買賣的這些人，也這么稱呼。

胡四化趕忙說道：“快別這么說，啥高升？是忙干活。你可找了一個好地方，在這大柳樹蔭下，操心明朝那些事兒呢？麻煩看一下，這雙涼鞋能補嗎？”

謝師傅解嘲道：“明朝那些事兒，我倒是想操心，也操不上呀。家里事兒都操心不過來呢，看個熱鬧吧?！?

謝師傅接過胡四化遞過去的鞋子，前后左右審視：“胡老師，補不了。鞋底老化了，再補還得裂。 ”

胡四化不甘心：“換個底子行不？沒怎么穿，擱在陽臺上太陽曬的。你看，還是全皮的呢。我老婆說穿著舒服，舍不得扔，想想辦法吧?！?/p>

謝師傅還是搖頭：“修不了。要不，你去前面‘鞋博士看看。”

說完，往東邊方向指了指。

“‘鞋博士？啥時開了個‘鞋博士？”

“往前面走，五六家遠，挨著趙記燒烤鋪的就是?！敝x師傅說完，又拿起《明朝那些事兒》看起來。

胡四化一看，謝師傅是真沒辦法了，只好拎著鞋子往前走。

過了趙記燒烤鋪，是一家門臉不大的小鋪子，門楣上掛著一塊牌子，寫著隸書的“鞋博士”三個字。

胡四化記得這里原先是豆腐哥的“豆腐王”鋪子呀，怎么變成“鞋博士”了？

撩開門簾子進去，屋子還是不到二十平米的樣子，原先“豆腐王”時的裝飾全變了。

迎面是一個從地板到天棚的巨大鞋架子，上面一排排隔板上，碼著一雙雙套著塑料袋的鞋子，塑料袋上粘著即時貼，每個都寫著一串數(shù)字，看來生意不錯。

小屋的左側(cè)擺放著一張大工作臺，有各種修補鞋子的工具。一個木頭架子擺在工作臺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各種盒子，有各色鞋油、顏料和各種鞋跟。

靠門口處，是個帶水龍頭的水池子。小屋右側(cè)放著一張單人床，散放著幾個圓凳。

一個系著黑布圍裙的修鞋師傅哈腰站在工作臺前，在鋸一雙乳白色的高跟皮鞋的鞋跟。

工作臺上放著一臺CD機，里面?zhèn)鞒鐾舴迓曀涣叩穆曇簦悄鞘讉鞅榇蠼中∠锏母枨洞禾炖铩罚?/p>

“……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里……”

看見胡四化進來，修鞋師傅放下手里的鞋子和工具，伸手把CD機的聲音關(guān)小了一些。

拿過鞋子看看，便道：“把鞋底的裂縫都用膠粘了，再在鞋底上貼一層膠皮鞋墊，就得?！?/p>

胡四化擔心地問道：“不影響外觀吧？我老婆，挑剔?！?/p>

修鞋師傅笑著說：“放心，修好后美個容，做一下保養(yǎng)，絕對跟新鞋子一樣?！?/p>

看修鞋師傅的年紀也就二十多歲的樣子，梳著分頭，小眼睛，笑時露出一口白牙，說得頭頭是道。

胡四化便道：“那好，這鞋子就交給你了。多少錢？”

“六十元?！毙扌瑤煾档皖^繼續(xù)擺弄那雙乳白色高跟鞋，頭也沒抬地回答。

胡四化驚訝地說：“啥？六十元？太貴了吧？六十元都能再買一雙新鞋子了?！?/p>

“這鞋子要用兩雙膠皮鞋墊粘。我進的都是一等品的膠皮鞋墊，一雙單買就要三十元，運輸?shù)某杀疽哺?。真沒多要你的錢?！毙扌瑤煾堤痤^對胡四化說道。

胡四化說：“都拿成本高說事，油價不是都降了嗎？”

修鞋師傅笑了，道：“油價是降低了幾毛錢，存款利息還降了呢。一萬塊錢存一年，少了幾十塊錢的利息。怎么著也是我們老百姓自己承受。”

胡四化想起昨晚米春華說，去藥店買風油精驅(qū)蚊，一小瓶三毫升的風油精，就指甲蓋那么大，兩個月的時間就從八毛錢漲到了二元伍。

物價一天一個樣，一張百元大票就夠出門買個菜，還不能買太貴的，一斤基圍蝦或是一斤螃蟹就得六十元錢，修個鞋子也得六十元，或許就這行情。

想到這里，胡四化只好說：“師傅，還能便宜些嗎？都是掙死工資的。一雙舊鞋子，花那么多錢補，不值當了?！?/p>

修鞋師傅說：“行，四十八元。但是，你得辦張會員卡，最低預(yù)交二百元。成為我們店的會員，修補鞋子打八折?！?/p>

胡四化心說，前幾天這里還是“豆腐王”的鋪子，現(xiàn)在是“鞋博士”，過幾天沒準變成哪個人的鋪子了。要是辦了二百塊錢的卡，“鞋博士”萬一哪天也搬走了，去哪兒找你呀。

心里這么想，但嘴上不能說出來，于是胡四化笑道：“師傅，你的經(jīng)營理念很先進呀?？晌壹液脦啄暌膊判扪a一回鞋子，辦了卡消費不完?！?/p>

修鞋師傅眨巴著小眼睛，說道：“不要緊，我們店是不限時消費的。你只要成了我們店的會員，什么時間來修補鞋子都行，三年、五年都沒有問題?！?/p>

胡四化趕緊說：“還是算了吧，六十元就六十元。這鞋子多長時間能??？”

修鞋師傅說：“隨便你。但是不辦會員卡，就不能打折了。一個小時后你來取吧。我給你開張票，預(yù)交三十元?！?/p>

說完從工作臺的抽屜里拿出一本二聯(lián)單，翻到空白處，夾張復(fù)寫紙，開始填單。

“對了，打聽一下，原先開這鋪子的‘豆腐王哪去了？”胡四化問道。

“不知道，這鋪子是我哥幫忙租下來的。”修鞋師傅說，“來，麻煩你寫一下自己的姓名和手機號碼?！?/p>

胡四化填寫完畢，連同三十元錢，一起遞給修鞋師傅。

修鞋師傅撕下來其中一張給了胡四化，說：“單子保存好，憑票取鞋。另外三十元錢，取鞋時再給?！?/p>

看來，這修鞋師傅是真不知道“豆腐王”的去向。胡四化心想，以后要是兒子想吃京醬肉絲了，哪里能買到那么好吃的豆腐皮呢？

胡四化轉(zhuǎn)身出了“鞋博士”。

站在為民路上左右一看，商業(yè)街上來來往往都是三三兩兩閑逛或是購物的人。

胡四化尋思：既是出來采風，那就公私兼顧，去井氏按摩，捏捏后背和頸椎。前一陣一直忙著加班加點寫材料，都酸痛好一陣兒了。

想到這，抬腳往商業(yè)街的東邊走去。

井氏按摩跟“鞋博士”隔著幾個鋪子，幾十米遠。

井氏按摩店門口立著一個長方形的燈箱，白底紅字，正面寫著“井氏按摩”四個紅色大字，燈箱兩側(cè)寫著：主治腰間盤突出，落枕，急性腰扭傷，腰酸背痛，頸椎病，失眠，風濕關(guān)節(jié)炎，四肢疼痛，拔罐刮痧，減肥等。

小店十七、八平米，擺放了兩張按摩床。西側(cè)有個內(nèi)室，掛著一個白布簾子，簾子上繡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畫面，估計是休息和吃飯的地方。

鋪子里有一股子花香味，角落里放著兩盆茉莉，香味就是那里散發(fā)出來的，滿屋子都是，很好聞。

胡四化打眼一看，其中的一張按摩床閑著，另一張按摩床上有個胖女人正仰面朝天地躺著接受按摩。

小井師傅他爸老井，穿個白大褂，坐在一把竹躺椅上，舉著收音機，神情陶醉地在聽河北梆子《打金枝》選段：

“……伸龍腕攙起來郭子儀，從今后你上金殿莫下跪，你要與寡人我并肩齊，論國法王為君來你為臣子，論家法咱本是兒女親戚……”

老井跟著搖頭晃腦地哼哼，看見胡四化進來了，因著是熟人，就沖他微笑著示意一下，讓他坐在一把折疊椅上，繼續(xù)聽。

別看老井穿著白大褂，他可不怎么會按摩，精通按摩的是他的盲人兒子小井。

老井給人按摩都是跟小井學(xué)的，照貓畫虎，不怎么到位。所以，知道門道的老顧客，一來按摩都找小井。

小井生下來就是盲人，十幾歲時送到保定盲人學(xué)校學(xué)習(xí)過中醫(yī)按摩，前幾年在商業(yè)街開了這家井氏按摩店。

小井正忙著給那個躺在按摩床上的胖女人揉肚子。

聽見有人進來，小井扭過頭沖胡四化的方向笑著說：“來了，請坐?！?/p>

可能是小井手下用力重了，只聽那女的叫喚道：“輕點兒，輕點兒！疼死了?！?/p>

小井笑著說：“不疼不見效果，忍住了?！?/p>

那女人說：“忍不住呀！能忍住，就不叫了。”

小井說：“肚子上的脂肪太厚，不揉開，脂肪顆粒就不會分解、排泄，咋減肥？”

那女的只好咬牙切齒地說：“揉吧，我忍著！老娘必須減肥！”

一看這情景，胡四化開口問小井：“小井師傅，我得等多長時間？”

小井停下手里的動作，掏出褲兜里的手機按了一下，一個女人聲音傳出來：“現(xiàn)在時間是上午八點三十八分?！?/p>

小井接著說道：“是胡老師吧。崔姐是七點五十來的，還有十二分鐘就夠一個小時了?！?

那個崔姐說道：“小井，別來了客人就著急。力度得夠啊?！?/p>

小井說：“哪能呢？我小井啥時候偷工減料過？”

崔姐道：“也是。小井你好好給我揉肚子，姐姐要減了肥，生了大胖兒子。就介紹一個漂亮的大姑娘給你做媳婦，好不好？”

小井笑著說：“那敢情好呀?！?/p>

胡四化聽著那崔姐說話聲音耳熟，再一看，原來是好鄰居超市的老板娘。

便打招呼說：“是老板娘在這里按摩呀。”

崔姐歪著頭看一眼胡四化，說：“胡老師啊。也來按摩？”

胡四化回應(yīng)道：“是呀。肩膀、脖子都酸痛，寫材料累的。找小井師傅給拿捏拿捏?！?/p>

崔姐說：“還是有文化的人好，懂事理！”

不等胡四化接話，崔姐管自說下去：“想當初，崔胖子爹死娘嫁人，哥嫂分家另過也不管他。他穿個破棉襖腰里扎根麻繩，瘦得跟只猴子差不多，就差拿個打狗棍出去要飯了。要不是我從小學(xué)就跟他同桌，瞎了眼喜歡他，非跟他好不可，我爹我娘我哥也沒有嫌棄他，出錢幫我們在十字街頭開個小賣部，發(fā)展成今天的超市。猴子似的人也享福變成了大胖子！崔胖子是祖墳冒了青煙了，娶了我才有今天?！?/p>

“那是?！背么藿愦跉獾墓Ψ?，小井附和道。

“現(xiàn)在可好，嫌棄老娘沒給他們老崔家生個兒子，要翻天了。要不是我爹去世，我哥也得病走了，借他崔胖子八個膽子也不敢跟我炸刺！”

胡四化聽著，沒明白咋回事，沒接話茬兒。

崔姐自說自話在那里繼續(xù)聲討那個崔胖子，崔胖子是崔姐的丈夫。

這時，小井按住手機，一女的報時道：“現(xiàn)在時間是上午八點五十分?！?/p>

崔姐道：“小井，你的時間卡得真準。好了，明天我再來。”

說著翻身坐起來，低頭找到床下的鞋子穿上，掏出錢包拿出三十元錢遞給小井。

“胡老師再見！小井，我走了。”崔姐打著招呼出了門。

老井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去了，這時走了進來。

他一手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雜湯，一手拿著兩個袋子，塑料袋子里裝著紅油涼皮子，紙袋子里裝著幾個夾著陜西臘汁肉的白吉饃。

老井對胡四化客氣道：“胡老師一起吃吧?！?/p>

胡四化趕緊說：“吃過了，我老婆買的沙老師家的椒鹽燒餅，夾河間驢肉，可好吃了?！?/p>

“我們昨兒個吃的沙老師家芝麻燒餅，今天換個花樣。”老井又對小井說：“洗洗手，趕緊吃?！?/p>

胡四化一看，說：“小井還沒吃呢？”

老井手里忙乎著，說：“可不是。一大早不到七點，你們機械廠老周家的那娘兒們就推著周二桿子來按摩，緊接著好鄰居超市的老板娘也跑來按摩。沒得空吃呢?！?/p>

“那你們趕緊吃吧，小井吃了肉夾饃正好有勁兒，好好給我捏捏頸椎和后背?！?/p>

“好嘞，謝謝胡老師?！崩暇f著拿出兩雙筷子，把還冒著熱氣的羊雜湯和夾著臘汁肉的白吉饃遞到小井手里，自己吃紅油涼皮子和不夾肉的白吉饃，父子倆埋頭開始呼嚕嚕地吃早點。

胡四化看在眼里，心里一熱，可憐天下父母心呀。

“剛才聽那好鄰居超市老板娘的意思是說，她想生個兒子？她都多大歲數(shù)了？”胡四化好奇地打聽。

“四十二歲。崔姐說崔老板嫌她生了兩個姑娘了，想要個兒子。還威脅她說，她要是生不出來，就在外面找小三給他生兒子。”小井邊吃邊說。

老井說：“我也聽見了。這不是瞎折騰嘛！好好的日子不好好過，胡鬧。”

胡四化也說道：“小三是他說找就能找到的？再說了，生兒子還是生女兒的事誰也說不準，要是小三生的還是姑娘怎么辦？”

小井說：“崔姐說，崔老板說了，那他就繼續(xù)找小四、小五，直到給他生出兒子來。”

一聽這話，胡四化冷笑道：“嘁！還沒有王法了？前一陣兒咱們十字街發(fā)生的搶劫殺人案，還不是找小三鬧的？那歐某如果當晚吃完飯不去找小三，也不會撞到章某手上冤死。就崔胖子那樣兒，兜里有幾個錢呀？還小四、小五呢，瞧把他得瑟的。”

小井說：“可不是！為找小三把命搭上可不值。崔胖子有多少錢，咱不知道。現(xiàn)在的小姑娘不值錢，有買就有賣?！?/p>

一聽小井這么說，胡四化笑了，道：“小井，你知道的還挺多。”

“眼瞎，心明。”老井接口說。

“來吧，胡老師。”小井吃完了，洗了手，說。

老井收拾了碗筷，坐在一邊繼續(xù)聽他的收音機去了。

胡四化趴在按摩床上。

“天天都有各種各樣的人來按摩，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說啥的都有，時間長了啥都知道了唄?！毙【_始給胡四化按摩。

“胡老師，你知道嗎？”小井放低聲音問道。

“啥事？那么神秘？又沒外人，大點聲?！焙幕]著眼睛說道。

“崔胖子是看上人家‘豬肉西施了，這才跟崔姐鬧呢?！毙【岣吡艘恍┥ひ?。

“‘豬肉西施？就是十字街西頭北面挨著路口第一家肉鋪那家的女人？”胡四化問。

那女人丹鳳眼，眉清目秀，細皮嫩肉，高挑個子，據(jù)說是商業(yè)街上賣豬肉里長得最漂亮的女人，不知哪個捉狹鬼給起了“豬肉西施”的諢號。

胡四化去買豬肉時見過，那“豬肉西施”確實長得不錯。

“就是她。她家男人去年病死了，一直沒找人嫁了。崔胖子看上了‘豬肉西施，隔三差五去買豬肉啥的，明眼人都看出來了。反正我是沒看見，也看不見?！毙【f。

“那老板娘不知道吧？”胡四化問。

“咋不知道？就是沒抓住把柄。剛才你沒來時，崔姐說自己長得胖，就是這一年來崔胖子沒完沒了去‘豬肉西施那里買豬下水，吃的，長了三十多斤肉。早先還以為是崔胖子對她好呢，結(jié)果把自己吃得胖不像樣兒了，崔胖子開始嫌棄她了?！?

“賠了錢，催了肥，崔胖子還不想要她了。這次老板娘吃大虧了?！甭犑找魴C的老井插話說。

胡四化接著問道：“那人家‘豬肉西施本人愿意不？都是崔胖子自己自作多情，剃頭挑子一頭熱吧？”

小井說：“胡老師，你這頸椎都變形了，摸上去有些突出，疼吧？”

胡四化回答說：“可不就是疼嘛，才來找你?！?/p>

小井說：“這你可得堅持按摩，偶爾來一次半次不見效果?！?/p>

胡四化說：“是是是，抽時間我得常來。接著說那事兒?！?/p>

小井說：“好，接著說。崔胖子有老婆，還倆姑娘，又沒離婚?！i肉西施是寡婦，想嫁男人也得找單身的。這事兒不好說?！?/p>

胡四化：“我看沒戲。崔胖子嫌棄老板娘沒生兒子，是借口。有倆錢燒的?！?/p>

“誰知道到底是咋回事兒？來按摩的人瞎議論唄?！毙【f。

胡四化忽然想起“豆腐王”來了，便問道：“‘豆腐王哪去了？知道嗎？怎么我看見他的鋪子變成‘鞋博士了？換主兒了？”

小井說：“胡老師，你還不知道呀？‘豆腐王一會兒賭博，一會兒玩紫砂壺，一會兒玩什么奢侈品。掙得的幾個辛苦錢不夠瞎折騰的，破產(chǎn)了。把店鋪租賃給擺修鞋攤的老謝了?！?/p>

胡四化納悶道：“老謝？就是大柳樹下擺修鞋攤的謝師傅？我剛才看他還在那兒呢?！?/p>

老井接口說：“老謝是在大柳樹下擺攤兒?！┦渴墙o小謝開的，小謝是老謝的弟弟?！?/p>

胡四化這才明白，心說，怪不得看著“鞋博士”的修鞋師傅長的跟擺修鞋攤的謝師傅有些相像，不過是一個長的黑些，臉上的麻子多，另一個白凈很多。

胡四化還是不明白，便問道：“那老謝怎么不跟小謝一起在‘鞋博士里修鞋呢？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太陽也曬不到，多好。”

老井說：“那是你胡老師不知道。老謝家就哥倆兒，是分了家的。老謝的老婆厲害，不讓老謝貼補公公婆婆家。老謝的弟弟中專畢業(yè)沒有找到工作，就跟他哥學(xué)了修鞋，另起爐灶。老謝掏的私房錢，幫小謝支撐起來的?！?/p>

胡四化道：“我說嘛，我老婆的鞋子也不是多難補，剛才去老謝那修，可老謝就是不收。原來是給他弟弟攬生意呢。這個老謝，有意思?！?/p>

小井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都是一個娘生的，能不幫嗎？”

胡四化說：“這個小謝師傅還真有一套，修個鞋還要辦卡，成為他店的會員，修補鞋子才打八折。比他哥聰明，點子多?！?/p>

老井說：“哪是小謝想出來的？都是老謝的主意。這哥倆兒有野心呢，說要把‘鞋博士辦成連鎖店，在小城四處開花?！?/p>

胡四化笑著說：“這哥倆兒挺有想法，不錯。小井，你啥時把‘井氏按摩也辦成連鎖店，發(fā)展會員，辦會員卡呢？”

小井笑起來：“連啥鎖？就這一個小店我還忙不過來呢，掙得錢夠吃夠喝就行了。咱這店不辦會員卡，一次一結(jié)算，來的客人都喜歡這樣?！?/p>

胡四化說：“夠吃夠喝可不行。小井，你將來還得娶媳婦，生兒子，有了兒子不得花錢養(yǎng)呀？”

小井思考一會兒，說道：“胡老師說得也對。不過，我沒主意，我聽我爸的?！?/p>

老井聽著胡四化和小井聊天，笑笑，沒接話茬。

胡四化繼續(xù)說道：“小井，我看你這按摩店得改改名字了。”

小井沒明白，問道：“改啥名？”

胡四化說：“別叫‘井氏按摩了，就叫‘十字街新聞發(fā)布中心。”

老井接口說：“還是叫‘小道消息謠言集散地吧，更對路。”

沒想到老井還有點兒幽默細胞，胡四化和小井聽了老井說的話，都笑起來。

看見屋子角落里的兩盆子茉莉花，胡四化便道：“茉莉花養(yǎng)得不錯，茉莉花氣味最好聞了。我還愛喝茉莉花茶呢。”

“那是沙老師送的。說孩子眼睛看不見花，就用鼻子聞聞花香氣味?！崩暇f。

胡四化說：“真是難得沙老師的一片心呀，想的真周到?！?/p>

“沙老師是好人呀?？上У昧诉@病?！崩暇@道。

胡四化驚訝道：“沙老師病了？我咋不知道？剛才看見他家的燒餅鋪子開門了啊。”

“胡老師沒聽說？沙老師得了直腸癌，晚期。醫(yī)院專家說，手術(shù)后不能確保不擴散，還得花費幾十萬元錢。沙老師說不治了，反正治也治不好，愛咋咋地?！崩暇f。

胡四化說：“沒聽說呀？消息準確嗎？”

老井說：“我一老鄉(xiāng)在醫(yī)院當護工，來我這按摩，去沙老師的燒餅鋪子買過燒餅，認識沙老師。他說親眼看見沙老師去醫(yī)院看病，拿了檢查結(jié)果在醫(yī)院花園里坐了半天。檢查結(jié)果掉地上都不知道，是我那老鄉(xiāng)陪看護的病人在花園散步，幫忙撿起來看見的結(jié)果。估計錯不了?！?/p>

聽說這個消息，一時間胡四化情緒有些低落。

小井說：“我就是眼睛看不見，要是能看見，我最想看看沙老師長啥樣了?！?/p>

胡四化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小井，屋子里安靜下來。

按摩完了，胡四化打開錢包發(fā)現(xiàn)沒零錢了，就掏出一張五十元遞給小井。

小井用手摸索一下紙幣上的盲文，收了。

然后又掏出兩張十元人民幣分別摸索一下，遞給胡四化，絲毫不差。

胡四化說：“謝謝小井。趕快找一個好媳婦給你做飯吃，也好孝敬你老爸?！?/p>

小井羞澀地笑了，眨巴眨巴眼睛，臉頰露出了紅暈。

老井說：“胡老師，剛才聽收音機里說，神州九號要升天了。這可是咱們國家首次有女宇航員升太空！大事呀。走！我跟你一起走，買張彩票去?！?/p>

胡四化說：“這個新聞我在網(wǎng)上看到了，等著看電視直播吧。老井師傅，你還有買彩票這愛好？天天買？”

老井說：“不一定，想起來就買一張。就二元錢的事，不傷財，鬧著玩?！?/p>

胡四化問：“中過大獎嗎？”

老井說：“還大獎呢？大醬吧。中過十塊錢，剛夠買瓶子大醬，蘸蔥吃?！?/p>

胡四化笑了，說：“那就不錯，不賠錢就是賺了?！?/p>

老井說：“我不像麻記板鴨那小子，每天必買，魔癥了。還說要是哪天中了五百萬，他就不賣板鴨了，帶著老婆孩子周游世界去！”

胡四化笑起來：“看不出來，麻記板鴨還有這個偉大理想?！?/p>

兩人出了“井氏按摩”，老井跟胡四化道別后，直奔彩票投注站而去。

按摩后的胡四化感到渾身舒服，遛達著去取鞋。

一輛裝滿白沙蜜香瓜和大櫻桃的電動三輪車，停在“鞋博士”門口。

胡四化進去一看，一直在十字街頭賣水果的那個長著圓圓的蘋果臉的姑娘正在鋪子里面坐著。

姑娘中等個子，微胖，短發(fā)，長得黑，也可能是常年在外買水果，風吹日曬出來的膚色，倒是很健康的樣子。

她在試穿一雙乳白色的高跟鞋，好像就是胡四化上回來時小謝師傅正在鋸鞋跟的那雙。

工作臺上的CD機沒有休息，正在播放《月亮代表我的心》那首歌，鄧麗君嗓音甜美，唱得纏綿悱惻，十分動聽。

小謝師傅手里拿著一雙紅色中跟的漆皮鞋，正在打量：“盡買這種中看不中用的鞋子，都開膠了?！?/p>

姑娘道：“是我在網(wǎng)上秒殺的，才八十元。原價三百元呢?！?/p>

“三百元？還不是賣家自己隨便定的價格，那是騙你呢。八十元也貴，我看就值三十元?！毙≈x師傅兀自嘟囔著。

“你才值三十元！修不修？不修，我走了?！惫媚锛傺b生氣道。

“好了好了，瑪麗，我修我修！行了吧？晚上去看《黑衣人3》吧，3D的，美國大片?！毙≈x師傅連忙求饒。

“一張票得五十元吧？咱們倆去看一次就得一百元，你燒包啊！”

看來，瑪麗姑娘很不給面子，小謝師傅在一旁哂笑。

胡四化連忙插話：“小謝師傅，我的鞋子修好了嗎？”

小謝師傅這才抱歉地對胡四化說：“對不起大哥，還得請你等等。這位顧客的鞋子走半道開膠了，著急穿，我先給她修了?！?/p>

那叫瑪麗的姑娘，沖胡四化微笑了一下。

胡四化不好再說什么，就對瑪麗說：“麻煩你給我來二斤大櫻桃?！?/p>

倆人走到“鞋博士”門口，稱了櫻桃裝進塑料袋。

胡四化又問：“姑娘，你家的白沙蜜瓜甜不甜？”

瑪麗笑著說：“大哥，這是昨晚才從瓜蔓上摘了運過來的，個個新鮮保甜，不甜不要錢?！?/p>

“多少錢一斤？”胡四化問。

“十元三斤?！爆旣惢卮?。

“再來十元錢的白沙蜜，可是你說的啊，個個得保甜?！焙幕f。

“沒問題。”瑪麗麻利地挑了七八個白沙蜜瓜放在塑料袋子里稱了，說：“六斤二兩，算六斤，就收二十元吧。”

胡四化笑了，說：“要三斤，稱六斤。你這姑娘真會做生意?！?/p>

瑪麗沖胡四化甜甜地一笑，說道：“大哥，保你好吃，過幾天落市就沒了。到時你要是想吃這口，還買不到呢?！?/p>

說完，麻利地把裝著大櫻桃和白沙蜜瓜的塑料袋子，遞給了胡四化。

胡四化付了錢，進了鋪子，把水果袋子放在工作臺上。心想，這皮涼鞋一時半會兒是修不好了，鋪子里一股子皮子和膠水混合的氣味，直熏人的鼻子。

看那倆年輕人眉來眼去地膩在一起，沒準是在談戀愛呢，自己站在旁邊礙眼，也不方便。

胡四化尋思，不如去老周家取干洗好的衣服。再說了，聽米春華說老周家的在繡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順便瞅瞅繡成啥模樣了。

跟小謝師傅打了招呼，胡四化抬腳出了門。

街道上刮起一陣風，幾個雨點子落在臉上，涼冰冰的。

胡四化抬頭一看，天陰了下來，是東面的陰云過來了，西面的天空還瓦藍瓦藍的。估計是雷陣雨，下的時間不會很長，正好去老周家的鋪子躲躲雨。

老周家的干洗店在十字街頭東面，挨著東口把邊的好鄰居超市。

胡四化連跑兩步過去，看見老周家的推著在門口曬太陽的周二桿子進鋪子，腳下緊跑幾步，奔過去幫她把輪椅推進屋。

周二桿子原先是康達石油機械廠的工人，老婆是沒工作的家屬。

這女人長著一雙小眼睛、白臉，黃毛頭發(fā)，低眉順眼，一副營養(yǎng)不良受氣小媳婦樣兒，不愛說話。

要說單沖周二桿子長得那副熊樣兒，那是絕對找不到老婆的。黑臉膛招風耳，肉泡眼蒜頭鼻，腦袋大脖子粗，橫豎一邊長，抱住脖子往地上一滾，就是一個球。一頓還能吃八個饅頭，睡覺時打的呼嚕傳出八里地去。

再早先，周二桿子是鉆井工人，一年四季渾身上下油漬麻花地，哪家的姑娘能嫁給他呀？

后來周二桿子調(diào)到了機械廠，回老家娶了老婆，在家屬區(qū)分了房子，三十歲時有了自己的家。

沒人知道周二桿子的老婆姓啥叫啥，家屬區(qū)的人都叫她老周家的。

老周家的給周二桿子先后生了一女一兒。

生完女兒，周二桿子這家伙重男輕女思想還挺嚴重，卷了鋪蓋，搬到機械廠車間里去住了。

老周家的自己坐月子，洗尿■子，伺候女兒照顧自己。

女兒三歲時，老周家的又懷孕了。周二桿子把老婆和女兒一起送回農(nóng)村她娘家去了，結(jié)果這次生了個大胖小子。

周二桿子接了信，立刻請假回老家把老婆、女兒和兒子一起接回來了。買菜做飯、端茶倒水，把老婆伺候的就像對待他親娘。

天天看著大胖小子，樂得周二桿子的嘴丫子都咧耳朵后面去了。

周二桿子家住的是一樓，南面有個二十多平米的小院。

周二桿子一個人的工資養(yǎng)活全家四口人有些緊張。老周家的就在小院子里種了一棵香椿樹，一棵蘋果樹。

春天香椿發(fā)了芽，老周家的掰下來香椿芽子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放在竹編的籃子里，拿到十字街上賣。

秋天時，蘋果樹上結(jié)的果實壓彎了樹枝，除了給孩子們留幾個，老周家的一個也舍不得吃，把熟透的蘋果摘下來，裝在籃子里去賣。

還在小院里種上了菜，養(yǎng)了幾只母雞，下蛋，家里就不用買菜、買雞蛋了，雞還可以殺了吃肉，改善生活。為家里節(jié)省不少開支。

后來為了美化環(huán)境，家屬區(qū)不讓養(yǎng)雞了，老周家的就跑家屬區(qū)墻外，找了破木棍子蘆葦席子，搭個雞窩繼續(xù)養(yǎng)。

直到貼出告示限期禁養(yǎng)，才罷休。

一年四季，就沒見老周家的閑著過，為一家老小操持著生活。

周二桿子原先在井隊時，沒事就愛喝大酒，沒有下酒菜，就著幾根破蘿卜咸菜條子，也能喝下去一瓶二鍋頭。

調(diào)到機械廠后，這個習(xí)慣也沒改。每天晚飯時，周二桿子都要端上小酒盅，抿上幾口散裝的高度白酒。

周二桿子終于在五十歲那年喝中風了，病退回家休養(yǎng)，不能上班了。

一開始，周二桿子還能一撇一撇地走路，在家屬區(qū)的垃圾桶里撿拾破紙盒子、廢舊報紙、酒瓶子、礦泉水瓶子什么的，等積攢多了，蹬著三輪車送廢品收購站賣一次。

后來還是因為饞酒，貪杯。周二桿子再一次中風出院后，徹底坐上了輪椅。

倆孩子學(xué)習(xí)都不好。

周家女兒初中畢業(yè)后啥也沒考上，在商業(yè)街的一家理發(fā)店做學(xué)徒。

出徒第一天上崗，給一個小伙子理平頭。心里緊張，拿著推子的手也不聽使喚，上來就把那個小伙子的頭頂?shù)念^發(fā)理禿了一塊兒！

嚇得一個勁兒地哭，那個小伙子一開始很生氣，看她抽抽嗒嗒哭個沒完，反過來又勸她別哭了。

一來二去，倆個人倒談上了戀愛！

那個小伙子在鉆井隊工作，人長得可機靈了，中等身材，濃眉大眼，臉上總是帶著笑。一只耳朵上還戴著銀色的小耳釘，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屬于小城里追逐時尚的青年。

倆人戀愛談了沒多久就結(jié)婚了，住進了東風村的婆婆家。周家女兒自己在商業(yè)街開了一家小理發(fā)店。

小兩口買了一輛摩托車，經(jīng)常一起騎著回娘家。生了兒子后，就變成一家三口一起騎著摩托車，來來往往。

周二桿子的兒子，小時候從床上摔下來過，有些呆傻。鼻子下面永遠拖著兩條鼻涕，不知不覺往下流。

有人看見了就逗他說：“傻子，吃粉條了！”

周二桿子的兒子聽見了，吸溜一下，抽抽鼻子，兩條鼻涕不見了，沒一會兒又流下來了?？粗紣盒?！

漸漸地，周二桿子的兒子長成了一米八多的大小伙子，初中畢業(yè)上了技工學(xué)校，畢業(yè)后被機械廠招了工。

平時上班穿工作服，滿身油漬麻花的。在家休假時，這小子就愛穿著黑西裝白襯衣，系上黑真絲的領(lǐng)帶，猛一瞅還真帶勁！看著也不呆傻了。

談了個女朋友，姑娘個子不高，戴副眼鏡，文靜秀氣。

兩個人走在一起，姑娘的頭頂剛好到小伙子的肩膀，打眼一看，郎才女貌呀。

兒子到了娶媳婦結(jié)婚的年紀，可沒房子。

小城的房價四五千一平米，要想買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加上裝修，購買家電、家具等生活用品，少說也得小四十萬！

四十萬呀！周二桿子工作一輩子不吃不喝，也沒有掙來這么多錢！這讓老周家的到哪里去搶？

窮則思變，有辦法了！老周家的在十字街頭租了一個二十多平米的鋪子，兩口子搬過去住，離女兒的理發(fā)店也不遠，互相還有個照應(yīng)。把單元房簡單裝修一下，留給了兒子和媳婦做了新房。

老周家的在鋪子里干些改褲邊、幫人洗衣服、簡單加工一些窗簾沙發(fā)套什么的活兒，掙得辛苦錢除了支付租金之外略有盈余，加上周二桿子的退休工資，日子還過得去。

沒多久，女兒和女婿給老周家的買了干洗設(shè)備，就不再干那些零活兒了，專門干洗衣物，收入又高了些。

干洗衣物之余，時間還有空閑，老周家的在鋪子里架起一張繡花繃子，繡起了十字繡。

還真別說，老周家的這人看著不那么機靈，也小五十歲的人了，做過很多活計的雙手雖然粗糙，但很靈巧，眼也不花，把十字繡繡得有模有樣。

百福圖、百壽圖，富貴牡丹、喜鵲登梅、鯉魚跳龍門，一幅幅繡好了，裝框掛在鋪子四周的墻上，蓬蓽頓時生了輝。買主還真不少，絡(luò)繹不絕的，收入又增加了一些。

大約是為了挑戰(zhàn)自己，老周家的不甘心總是繡一些小幅的繡品了，她開始繡一幅立體的巨型《清明上河圖》了！這還了得！幅長三百五十厘米，幅寬一百一十厘米的《清明上河圖》整個繡下來，據(jù)說得三四年！要是出售的話，市場價十萬元以上呢！

家屬區(qū)的女人們聽說后，都很驚異，有事沒事都去老周家的鋪子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那幅《清明上河圖》繡的進展。

等兒媳婦生了孫子，老周家的顧不上帶，兒媳婦就經(jīng)常帶著孫子到鋪子里幫忙。

家里人都很支持老周家的繡《清明上河圖》。

周二桿子啥忙幫不上，話也說不清楚，坐在輪椅上曬太陽，享清福。

有時候，女兒和戴著一只銀色耳釘?shù)呐?、外孫子，來看周二桿子和老周家的。

到飯點時，老周家的就停下手里的繡花針。在鋪子前擺上一張折疊桌，張羅去“豆腐王”家買點涼菜，斬半只板鴨，去趙記燒烤烤幾串羊肉串和板筋、雞翅，再去好鄰居超市買幾瓶冰鎮(zhèn)啤酒。

女婿和兒子圍坐著喝酒聊天，女兒和兒媳婦一邊帶孩子吃飯，一邊忙里偷閑吃幾口。

老周家的給周二桿子系上圍嘴，夾幾塊沒有骨頭的板鴨喂到他嘴里，再給他喝一口冰鎮(zhèn)啤酒，再喂幾塊烤羊肉串，再給周二桿子喝一口冰鎮(zhèn)啤酒。

這時的周二桿子嘴里嗚嚕嗚嚕說什么，外人聽不懂，老周家的能聽懂。她就著啤酒杯子喝一口，可能是冰鎮(zhèn)的啤酒太涼了，老周家的皺皺眉頭，片刻之后臉上露出了很舒心的笑容。

每到這時，周二桿子也笑了，喉嚨里發(fā)出“呵呵呵呵”的聲音。

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幾乎天天在十字街頭上演。

進了老周家的干洗店，胡四化一眼瞥見靠近窗戶下的繡花繃子，上前觀看。

只見繡了三分之一的《清明上河圖》里，市井人物的千姿百態(tài)，從老周家的手里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跟原畫一樣，躍然于畫布之上，令人驚嘆！

這個毅力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流行繡十字繡時，米春華就嚷嚷了好一陣兒，說要繡個什么小荷包，掛在胡四化的鑰匙串上。只聽見雷聲響，卻不見雨點掉下來。

胡四化到現(xiàn)在也沒有看到那小荷包的影兒呢，米春華也不再提這事了。

再看老周家繡的《清明上河圖》，那一針一線，得多大的耐心和執(zhí)著，才能有現(xiàn)在的成果！胡四化驚嘆不已。

老周家的打開了電視，找到動畫片《喜羊羊與灰太狼》讓周二桿子看，隨后坐在窗下的繡花繃子前，拿起繡花針。

窗戶臺上擺著兩盆文竹。

文竹長得秀氣，不張揚，新發(fā)出來的枝葉顏色是淡綠的，原有的枝葉是深綠的。淡綠色和深綠色的枝條交叉呼應(yīng)，生生不息。

修長的文竹被紅泥的花盆襯映著，十分有生氣。

胡四化開口道：“周嫂，這文竹長得不錯。你還有養(yǎng)花的雅興呀？”

老周家的細聲細氣：“不是我養(yǎng)的，沙老師送的。說放在我家的鋪子里增加氣氛。我也不懂啥氣氛，放窗戶臺上挺好看的?！?/p>

胡四化想起，剛才在“井氏按摩”聽說沙老師得病的事，還有那兩盆香味四溢的茉莉花，加上眼前窗戶臺上的兩盆文竹，胡四化心里更不好受了。

老周家的問胡四化說：“胡老師，聽說附近有的地方廟宇倒塌了，是不是要收十二歲以下的童男童女？”

聽老周家的這么問，估計她不知道沙老師得病的事，胡四化不便說破，接著話茬兒道：“謠言！沒有那事兒?！?/p>

老周家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微笑：“真的？可把我嚇壞了，我家孫子和外孫子全都不到十二歲。也買不到黃桃罐頭，街上人都說吃黃桃能避邪，保孩子平安。”

胡四化安慰說：“網(wǎng)上辟謠了，說是桃農(nóng)手里的桃子賣不出去，造謠呢，是為了賣桃子。放心吧?！?/p>

老周家的說：“那就太好了，我擔心了好一陣兒呢?！?/p>

胡四化問道：“周嫂，你這《清明上河圖》要是繡好了，出售嗎？”

老周家的說：“不賣，就掛在這鋪子里，每天看著喜歡?！?/p>

胡四化感慨說：“周嫂，真不容易！”

胡四化既是說這巨幅的《清明上河圖》繡得不容易，也是縱觀這么多年下來，老周家的日子過得不容易。

老周家的不停手：“日子慢慢過唄，過著過著，慢慢就容易了。誰家都這樣兒?！?/p>

艱辛的生活給了老周家的切身體會和感悟，比從小說里和電影電視上看來的人生悲歡離合更要現(xiàn)實，也更加真實。

欣賞了老周家的《清明上河圖》，再看鋪子外面，果然是雷陣雨，天晴了，陰云已經(jīng)過去了。過路雨繼續(xù)往西面走去，一路灑下了濕潤和陰涼，仿佛是老天爺在自己的花園里澆了一陣子花。

一看天晴了，周二桿子嗚嚕嗚嚕開始說話。胡四化聽不明白，老周家的懂，這是想要出去透氣呢。

胡四化趕緊搭手幫老周家的把輪椅推出鋪子，周二桿子繼續(xù)曬他的太陽。

道別后，去取那雙皮涼鞋。

胡四化仔細打量著修好的鞋子，師傅手藝不錯，看不出破綻，打了黑鞋油，和新鞋子差不多。

胡四化拿出取鞋單，付了余下的三十元錢。

環(huán)顧一下“鞋博士”，果然不出所料，在鋪子右側(cè)的單人床的床頭邊上，有兩盆常青樹！

不用問了，一定是沙老師送的！沙老師必是希望“鞋博士”能夠常青，長長久久開下去。

胡四化的心里涌動著一陣陣感動和一種說不出來的情愫。

小謝師傅打斷了胡四化的思緒：“哥，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我給你腳上的鞋子釘個鞋掌吧。”

胡四化不明白道：“釘啥鞋掌？”

小謝師傅說：“你看你的鞋子后跟都磨偏磨薄了。我給你釘上鞋掌，后跟就不那么偏了?？梢匝娱L鞋子的使用壽命?！?/p>

胡四化低頭看看自己腳上的兩只皮鞋的后跟，說：“真是啊，你不說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呢。釘吧，多少錢？”

小謝師傅說：“釘倆鞋掌不是個事兒，不要錢?！?/p>

胡四化坐在圓凳上，脫下鞋遞過去：“不要錢？你的成本咋算？”

小謝師傅手里忙著活計，不好意思地說：“哥你就別笑話我了，倆鞋掌不值幾毛錢。耽誤你半天功夫，心里過意不去?！?/p>

果然二分鐘就干完了活兒。

胡四化穿上鞋子：“你小子真會說話。謝謝??！”

小謝師傅遞給他一張名片說：“哥，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家里的鞋子破了舊了，就拿到我這兒給你修。三雙以上可以上門取鞋，服務(wù)到家。你打這名片上的電話就行?！?/p>

胡四化不禁夸贊說：“行！看你還真是做這生意的材料，點子真多。但愿你的‘鞋博士就像那兩盆常青樹一樣，一直在咱們十字街常青。”

小謝師傅笑了，說：“嘿！哥，你真神了！和沙老師說的一模一樣！那兩盆常青樹就是沙老師送的呢?！?

胡四化忽然想起剛才光顧著看老周家的《清明上河圖》，忘記取干洗好的衣服了。

告別了小謝師傅，胡四化拎上大櫻桃、白沙蜜瓜和修好的鞋，又抬腳去了老周家的鋪子。

取了衣服，胡四化趕緊回趟家，把修好的鞋子和干洗好的衣服放下。再找出兩個購物袋子，把水果裝好了，又來到十字街上，準備購買中午去丈母娘家的物品。

胡四化路過老謝的修鞋攤，看見他在看《夢里花落知多少》，便道：“老謝，不好好修鞋，又看閑書。”

老謝放下書，饒舌道：“一天不學(xué)習(xí)，趕不上劉少奇?！?/p>

胡四化來了興趣：“野心不小呀，還想趕上劉少奇？沒想到你還是個軍師，高參。”

老謝看出來胡四化知道了“鞋博士”的來龍去脈，就笑著說：“胡老師你是文化人，就別笑話我們沒文化的了?！?/p>

胡四化好奇地問道：“怎么想著起了‘鞋博士的名字？”

老謝說：“還不是因為我上初中時的同桌刺激的。當時我學(xué)習(xí)比他好，但家里條件沒有人家好，我老媽是家屬，老爹是買斷的工人，人家爹媽都是知識分子。我初中畢業(yè)走向社會自謀生路、養(yǎng)家糊口了。人家一直讀書，現(xiàn)在是大學(xué)里給大學(xué)生上課的博士了！人比人，氣死人。”

胡四化贊嘆說：“沒想到你老謝還有當博士的同學(xué)呢。”

老謝說：“咱這輩子是別想當博士了，給咱自己的店起個博士的名字，還不行嗎？”

胡四化連忙說道：“行！絕對行！不過，你老謝夠鬼的，‘鞋博士是謝博士的諧音吧？叫‘鞋博士就成了謝博士，你老謝不也就成了謝博士了嗎？”

老謝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還是你胡老師聰明，全十字街也就是你能猜出來?！?/p>

“我看你是狼子野心，路人皆知?！焙幕又鴨柕溃骸袄现x，你的書都是從哪里借的？剛才還操心明朝那些事兒呢，這會兒就夢里花落知多少了？看著都挺舊的，不像是新書?！?/p>

老謝說：“沙老師那里。他把家里的一部分藏書搬到燒餅鋪子里了，沒事就翻看，可以去借?！?/p>

胡四化好奇地問：“沙老師在十字街上傳道授業(yè)解惑了？”

老謝說：“可不是。沙老師說一次只能借一本，必須看完了再去他那里借?？赐暌槐緯€得跟他說說體會。我也沒啥體會，就是覺得寫書的人都了不起，一本書就是一個世界?！?/p>

胡四化贊賞道：“還說沒有體會？一書一世界，就是體會！再讀幾天沙老師的書，我看你就快成真的謝博士了！”

沙老師是回民，一米八五的大高個，深眼窩、高鼻梁，退休前在小城的中心中學(xué)教化學(xué)。

沙師母沒有工作，在十字街頭租個鋪子賣清真燒餅。

沙老師一下課，就會來燒餅鋪子里幫忙。

十字街的很多人，都對文質(zhì)彬彬一表人才的沙老師和沒啥文化、長相一般的沙師母，成為了一家人，還相敬如賓地過了幾十年，感到費解。

那是他們不了解實情。

胡四化聽說，當年家道中落的沙老師，變成了不名一文的窮小子時，是開清真燒餅鋪子的鄰居接濟他上學(xué)讀書，一直上了大學(xué)。

沙老師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大學(xué)里讀書時，拒絕了不少向他示愛的女同學(xué)。在他心里，他總是忘不了那個跟著父親一起燒火做燒餅的姑娘偷偷看他時的清澈眼神，還有那陪伴他度過無數(shù)苦難日月的一個個滾燙濃香的燒餅。

那些不可磨滅的記憶和深情厚誼，把沙老師的心塞得滿滿當當，再也裝不下其他姑娘的一絲絲情意了。

沙老師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娶了燒餅鋪子家的姑娘為妻，幾十年相濡以沫，風雨同舟。

沙老師戴副高度近視眼鏡，雪白的背頭紋絲不亂，腰里系著雪白的圍裙，白襯衣的上衣兜里插著一管黑鋼筆，鼻子尖上經(jīng)常粘有白面，好像是在教室里落上了粉筆灰一樣自然。

他家做好的燒餅都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一個玻璃柜里，有芝麻的、椒鹽的、五香的、麻醬的，還有糖餅。

離沙老師燒餅鋪子不遠，有一家專賣河間鹵驢肉的鋪子，有愛吃的，買了沙老師家剛出鍋的熱燒餅，再去河間驢肉來二元錢切好的鹵驢肉或是驢板腸，往燒餅里一夾，餅酥肉香，咬一口香掉牙！就是十字街有名的驢肉燒餅，價廉物美。

去沙老師家的清真鋪子買燒餅，不管男女老少都規(guī)規(guī)矩矩。一來沙師母不多言不多語，鋪子里少了喧鬧;二來看著德高望重的沙老師系著雪白的圍裙在那里斯斯文文地忙乎，大家的心里充滿崇敬，因而都很安靜。

鋪子迎面的墻上掛著一個大相框，里面放著一張一群戴著紅領(lǐng)巾的孩子在天安門看升旗的彩色大照片。

看見的人，都以為是沙老師領(lǐng)學(xué)生們?nèi)ケ本┛瓷鞎r照的，但照片上卻沒有沙老師的身影，又一想，或許沙老師本人就是攝影師呢，釋然了。

鋪子里干干凈凈，沙老師喜歡養(yǎng)花，靠墻邊擺著一排君子蘭，有十幾盆，花葉肥大碧綠，片片一塵不染。

不忙的時候，沙師母泡上一壺茶放在茶幾上。沙老師坐在一把藤椅上，獨斟自飲，或是看花，或是看書。時光慢慢流逝，溫和從容。

那泡茶的壺是紫砂的，許是用的年頭久了，壺的表面沁洇出一層古樸的光澤來，渾厚飽滿，舒服養(yǎng)眼。

老倆口之間交流不多，但神情默契，心靈相通。

看沙老師慢條斯理喝茶的樣子，是很受用的。

也有中學(xué)生跑到燒餅鋪子里，來找沙老師問化學(xué)題。

逢到這時，沙老師馬上解下系在腰里的雪白圍裙，遞給沙師母掛起來。

然后抻抻衣領(lǐng)，五指分開攏攏紋絲不亂的雪白的頭發(fā)，立即露出師道尊嚴的樣子，開始詳細地給問問題的學(xué)生講解。

沙老師和沙師母只有一個獨生子，是沙老師和沙師母快四十歲時才得的唯一的寶貝兒子，在德國首都柏林留學(xué)，學(xué)化學(xué)的。

剛開始是自費，一年十幾萬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過了兩年自己開始勤工儉學(xué)，不用家里寄錢了。

沙老師在六十歲那年離開了三尺講臺。學(xué)校召開了隆重的歡送會，來了很多沙老師的學(xué)生，全國各地哪里都有，還有國外的學(xué)生發(fā)來了慰問電。

沙老師教書幾十年，可謂是桃李滿天下。

坐在主席臺上的沙老師白發(fā)蒼蒼，腰桿筆直，從容淡定。

退休后，沙老師全天都在清真燒餅鋪子里了，襯衣雪白、圍裙雪白，頭發(fā)雪白，腰桿依舊筆直。

有人問沙老師和沙師母，怎么不回家享清福，還要這么辛苦早出晚歸做燒餅賣。

沙老師只是笑笑不吭聲。

沙老師一直在資助一個山里希望小學(xué)的孩子們，每年都郵寄五萬元錢給希望小學(xué)，用于購買教材和體育器材。

有一年，希望小學(xué)的校長來信說，想帶學(xué)校里的孩子們來看望沙老師和沙師母。

沙老師回信說不要來看他，還是帶著孩子們?nèi)ケ本┏堑奶彀查T廣場看升旗吧。升旗時，照張合影給他郵來就可以了。

這就是鋪子里迎面墻上掛的那張照片的由來。

據(jù)說家道中落之前，沙老師出身書香門第，祖上也都是讀書人。怪不得進了清真燒餅鋪子不但不覺得有市井之氣，倒是能感受到不少文化氣息，使人氣定神閑起來。

胡四化買了五香、椒鹽和麻醬的燒餅，看沙老師的臉色并無病態(tài)和凄色。

于是，胡四化心存崇敬地和沙老師打招呼道：“沙老師，聽修鞋的謝師傅說，您把家里的藏書都搬到鋪子里來了？”

沙老師回答道：“是，資源共享嘛。放在家里就我一個人看，浪費，發(fā)揮的效益太小。搬到鋪子里，誰喜歡看都可以借閱。不要弄破損了就好。”

“沙老師，您真是好老師。有時間我也借您的書看看?！焙幕终f：“沙老師，最近沒看見豆腐哥，您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沙老師回答說：“知道。豆腐哥前幾天到家里找過我，說不好意思再在咱們十字街出攤兒了，但還沒想出別的營生，可每天都得吃三餐飯呀。我勸他說，誰還沒有跌倒的時候？偉人也會犯錯誤的。跌倒了爬起來，總結(jié)教訓(xùn)，不要再跌倒，不就行了？我讓他還是從推三輪車做起。都是多少年的街坊鄰居了，誰也不會笑話他。再說了，大家也愛吃他做的豆制品呢?！?/p>

胡四化連連點頭，道：“沙老師說的真好！豆腐哥還賭博不？”

沙老師說：“不賭了！咱們十字街上發(fā)生的那起搶劫殺人案的起因，不就是因為賭博嗎？犯罪分子不但給逝者家庭帶來無限的痛苦，也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了。一個罪惡的念頭毀滅了兩個家庭，教訓(xùn)慘痛！豆腐哥說再也不賭了，再賭博就剁掉自己的手指頭。”

胡四化夸贊道：“還是沙老師您德高望重，他肯定聽您的話。”

沙老師擺擺手說：“哪里！互相幫助吧。他跟我說今天出攤，現(xiàn)在還沒有看見豆腐哥人影，可能是有些不好意思?！?/p>

胡四化說：“有您鼓勁，估計豆腐哥肯定能重現(xiàn)咱們十字街頭?！?/p>

胡四化不禁想起原先要想吃豆腐哥家的豆腐皮，還得起早去。因為九點前絕對賣完了，周邊的各個大小飯店都來買，賣得可快了！

豆腐哥精瘦，大眼睛骨碌骨碌轉(zhuǎn)，鼻子下留著兩撇小胡子，看上去很不踏實。但他制作的豆腐皮味道絕對正宗，全是用東北黑土地上長出來的黃豆做的，吃在嘴里就是一個字：香！

豆腐哥來十字街頭有十來年了，原先一直用三輪車推著豆腐皮做生意。等攢夠了錢，就在十字街租了店鋪，不再四處打游擊了，還打出了“豆腐王”的旗號，豆腐哥原本就姓王。

搬進店鋪，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面積擴大了，豆腐哥相應(yīng)地增加了豆腐制品的品種，有老豆腐、豆腐腦、五香豆腐干、九香豆腐絲、豆?jié){、豆腐泡、油豆腐、腐竹等，總之，跟豆腐沾邊的食品他都做。

豆腐哥還不知從哪兒的寺廟里，學(xué)來了豆腐各種做法，有素雞、素里脊、素牛肉什么的，色香味俱全。碼在一個個不銹鋼盤子里，放在玻璃柜子里，顧客一目了然。想買其中哪一種也可以嘗嘗，喜歡吃的，買回家給餐桌上添個菜。

生意特別好，街坊鄰居都喊他王老板。

王老板的老婆身體不好，常年吃藥，在家待著不愛出屋。生意忙不過來，王老板就雇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幫他站柜臺。

鋪子里不需要王老板盯著，有一陣子他就喜歡上了賭博。新手，不精通，輸了好幾千塊錢。賣一天豆腐下來才掙多少錢呀？金盆洗手，再不玩了。

那個雇來的中年婦女很能干，守在鋪子里，王老板的事情不多。他坐在鋪子里的木頭桌子旁，效仿沙老師泡一壺茶喝，慢慢地又喜歡上了紫砂壺。

一次，胡四化去“豆腐王”買五香豆腐絲。

王老板滿面紅光，跟胡四化說，他得了一把好壺，讓胡四化也開開眼。胡四化說好呀，說著跟他進了鋪子里。

王老板拿出裝在木頭雕花盒子里的一把紫砂壺顯擺，兩眼直放光。

胡四化打眼一看，這不是顧景舟大師的魚簍壺嗎？

胡四化平時愛看一些字、畫、壺藝、玉石方面的書刊和電視節(jié)目，對制作紫砂壺的大師顧景舟還是略知一點兒的。

乍一看王老板手里的這把魚簍紫砂壺，胡四化一驚！接過王老板遞過來的紫砂壺，小心翼翼地按住蓋子，翻看壺底的印款，篆書的“顧景舟”三個字，字跡模糊不清，仿制的痕跡太明顯了！

胡四化把魚簍壺輕輕往桌子上一放，對王老板說：“假的。”

王老板還是笑著的，說：“胡老師，再給看看，賣家可跟我說是真的呢?！?/p>

胡四化說：“不用看了，絕對是假的。”

王老板的臉有些掛不住了，非拉著胡四化說道說道。

胡四化連忙道：“王老板，你讓我具體講，我可說不出來。你還是請沙老師來看看吧，人家懂，是行家?！?

王老板忙不迭跑出去，把沙老師請過來。

沙老師的腰上還系著雪白的圍裙，拿起壺，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對著燈光看了看壺，說：“就二點，這把壺絕對是假的。”

王老板面色緊張，臉上的汗珠都順著脖子流淌下來了，他趕緊說：“沙老師，您說您說，我聽聽?！?/p>

沙老師慢條斯理道：“一、顧景舟是大師，他制作的紫砂壺市場價都得幾十萬上百萬了，還有上千萬價格的，你買不起他的真壺;二、這把壺是故意做舊的，外表刷了一層黑鞋油，假裝歷經(jīng)滄桑，仿佛很古樸的樣子?！?/p>

王老板還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說：“萬一是我撿了漏兒呢？”

看他還不死心，沙老師說：“燒壺開水?！?/p>

王老板忙不迭地拿出一只鍋，洗干凈，坐在電磁爐上，倒進去半盆清水，把紫砂壺和壺蓋分別放進盆子里。

水煮開后，王老板小心翼翼地撈出紫砂壺，沙老師拿過一塊白毛巾，在紫砂壺壺身上一擦，白毛巾變黑了！

沙老師看著王老板，說：“看見了吧？告訴你，用真正的紫砂制作紫砂壺的人，是不會舍得往壺身上涂鞋油的，紫砂多珍貴呢。所以燒制這把壺的泥根本就不是什么紫砂泥料，用的就是燒制花盆的泥。倒是這裝壺的雕花木頭盒子，比這壺精致許多，還值錢些呢?！?/p>

看著變黑了的白毛巾，王老板傻眼了。

一段時間，十字街上不見了豆腐哥，“豆腐王”關(guān)了門。

沒多久，“豆腐王”的牌子摘了下來，現(xiàn)在掛上了“鞋博士”的牌子。

原來豆腐哥把鋪子兌給了在露天擺修鞋攤兒的老謝。

胡四化正和沙老師聊著豆腐哥時，一個戴著一頂黑色棒球帽和墨鏡的男人低頭進來了，他把手里拿著的一摞東西往柜臺上一放，沖沙老師說：“沙老師，嘗嘗我做的豆腐皮！看還是那個味兒不？”

胡四化扭頭一看，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多日不見的豆腐哥出現(xiàn)了！

沙老師樂呵呵地拿起一張豆腐皮，撕下來一角放到嘴里品嘗了一下，連連說：“還是那個味兒，還是那個味兒?！?/p>

不等沙老師說完，豆腐哥轉(zhuǎn)身出了燒餅店，胡四化跟了出去。

出門一眼就看見了豆腐哥早些年走街串巷時推的那輛三輪車，停在清真燒餅鋪門口。

沙老師拿著一包東西追出來給錢，豆腐哥推上三輪車就跑：“不要錢不要錢！”

胡四化回頭跟沙老師說：“您別給了，他不會要的?！?/p>

沙老師連聲說：“不給錢，拿幾個燒餅去吃！還有幾本書?！?/p>

胡四化接過燒餅和那包書說：“您請回吧。我給他?！?/p>

胡四化小跑幾步追上前去，喊豆腐哥停下來，把那包書和燒餅遞給豆腐哥，戲虐道：“‘豆腐王，你多大的面子呀，讓沙老師那么大歲數(shù)的人，追著給你燒餅吃?！?/p>

豆腐哥接過燒餅，咬了一口，抹把臉，不好意思地說：“胡老師，你這是罵我呢吧？別叫‘王了，還是叫哥吧，聽著親。沙老師家的燒餅真好吃，我都惦記好長時間了。”

胡四化看見豆腐哥的腰里系著一根“LV”標志的腰帶，開玩笑道：“嘿！幾天不見，豆腐哥也用上奢侈品了？”

豆腐哥說：“胡老師看咱們窮人的笑話呢?！?/p>

胡四化說：“誰是窮人？誰敢看豆腐哥的笑話？你這驢牌的腰帶怎么不得大幾千塊錢？”

豆腐哥說：“胡老師好眼力。不過咱這系的是假名牌腰帶，我哥兒們賣的，十塊錢一條。路易威登、愛馬仕啥的都有，胡老師要是想要，我?guī)湍阗I一條。”

胡四化趕緊擺手道：“快拉倒吧。系上你這驢牌腰帶，我老婆還不把我休了才怪呢。”

胡四化又指著那包書說：“打開看看?！?/p>

豆腐哥打開報紙包著的三本書，胡四化一看，是戴爾卡耐基的著作，《人性的弱點》《人性的優(yōu)點》《美好人生》三部曲。

胡四化感慨道：“沙老師對你可真不錯，別人一次只能借閱一本，這一次就給你拿了三本！這三本書可都是好書，你好好看看吧?！?/p>

豆腐哥感動地說：“我是得認真讀讀。沙老師得了那么重的病還對我這么好，我對不起誰也得對得起沙老師呀。”

胡四化聽豆腐哥這么說，料他已經(jīng)知道了沙老師重病的事了，便不再多說，拍拍豆腐哥的肩膀。

豆腐哥說完精心包好了三本書，小心翼翼地把書放進三輪車上。

胡四化說：“來十張豆腐皮，中午我家吃京醬肉絲?！?/p>

豆腐哥拿了五張豆腐皮包好，遞給胡四化說：“十張吃不了，放著就壞了。胡老師，你拿五張去吃，今天我這一三輪車的豆腐皮都不要錢了。”

胡四化笑著說：“不要錢？你一家老小吃啥喝啥？快來十張吧，必須給錢，你不要錢我就不買了！”

豆腐哥一看沒有辦法，只好按照胡四化說的辦了。

把豆腐皮遞給胡四化時，豆腐哥表態(tài)說：“胡老師，你們放心， 我早晚還是要在咱們十字街把‘豆腐王的招牌掛出來的?！?/p>

胡四化高興地說：“這就對了。要對得起你自己，你家人，還有沙老師和我們的期望?！?/p>

說的豆腐哥連連點頭。

這時胡四化手機響了，是米春華：“四化，你在哪兒呢？”

胡四化趕緊說：“十字街。這不是按照你的吩咐，在取衣服、修鞋、買東西嗎？”

米春華質(zhì)問道：“你幾點就出去取衣服、修鞋了？一雙破涼鞋都修半天了，還以為你上北京城修鞋去了呢?！?/p>

胡四化委屈道：“等修鞋時，我又去井氏按了個摩，腰酸背痛地，你也不心疼我。”

米春華說：“讓你修個鞋哪來那么多廢話？給我媽買東西了嗎？去‘豬肉西施那買四分之一扇小排骨，不要龍骨。還有你兒子要吃麻記的板鴨，米秋實要吃鹵鴨爪子?！?

胡四化趕緊答應(yīng)：“早知道了，都記著呢。你把肉絲切好，我買到豆腐哥的豆腐皮了，待會兒我做個京醬肉絲。別忘了把啤酒冰鎮(zhèn)上，一會兒我得跟小舅子喝幾杯。”

米春華的笑聲從手機里傳出來：“德行，早給你們冰上了。豆腐哥出現(xiàn)了？肉絲有現(xiàn)成的，不過家里沒有大醬了?！?/p>

胡四化說：“我馬上去買。對了，你匯錢了嗎？”

米春華說：“還用你提醒？一練完廣播體操我就去匯了。”

胡四化又問：“匯了多少？”

米春華說：“五千?！?/p>

胡四化驚訝道：“不是說好匯二千嗎？”

米春華責怪地說：“二千元你還好意思匯？都知道老胡家大兒子在石油機械廠工作，一個月好幾千的工資。要是就匯二千元，我都拿不出手?！?/p>

胡四化故意說：“太多了吧？這月咱家不得喝西北風去呀？”

米春華打趣道：“別給我裝了。你心里不定怎么樂呢！咱倆這月的工資我全匯去了，怕是爹媽農(nóng)忙用錢的地方多。我手里還有一千塊呢，夠你買幾車皮西北風喝了！”

說完，掛了電話。

胡四化心里美滋滋的，趕緊告別了豆腐哥，跑到賣豬肉的大棚，找到“豬肉西施”的攤位，按照米春華的吩咐，買了四分之一扇的小排骨。

想起盲人按摩師小井說的話，胡四化多看了“豬肉西施”幾眼。

三十多歲的“豬肉西施”風姿猶存，不過臉上冷若冰霜。說話時也不抬眼，剁好了排骨遞給胡四化，收錢了事兒。估計是怕寡婦門前是非多。

胡四化心想：不知道這“豬肉西施”平時是不是也這樣對待好鄰居超市的老板崔胖子的。

想起以前這“豬肉西施”還沒死丈夫時，像搬肉、剔骨頭、剁排骨的體力活，都有男人干呢。

“豬肉西施”只坐在肉案子的一邊收錢、找錢，給自己的男人遞個塑料袋子。閑了沒事兒時，就給十個白嫩的手指頭涂上紅艷艷的指甲油，嘴唇也抹的紅艷艷的。

現(xiàn)在男人沒了，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干，真難為她了。

胡四化瞥了一眼“豬肉西施”的雙手，不見紅艷艷的指甲油，看上去粗糙了很多，嘴唇上也是一片暗色。

沒有男人的女人，日子難過呀，不知道啥時還能看見“豬肉西施”涂抹上紅艷艷的嘴唇和十指上紅艷艷的指甲油，為著自己愛的男人。但愿那個男人不是肥頭大耳的崔胖子，最好能夠早點出現(xiàn)，“豬肉西施”就可以早點結(jié)束孤單彷徨的日子了。

胡四化只能在心里感慨一番，顧不上多想，米春華安排的任務(wù)還沒有完成呢。

胡四化來到麻記板鴨那里，跟老板說：“來一只板鴨，一斤鹵鴨爪子。”

麻記板鴨的老板四十多歲，是個四川人，投奔親戚來到這里。

他沒有固定店鋪，每天騎著三輪車準時出現(xiàn)在十字街頭北側(cè)，挨著沙老師清真燒餅鋪子附近，支開一張遮陽傘，放一張小木桌子擱菜板，板鴨和其他鹵制品都放在一個大保溫桶里。麻記板鴨的老板自己則坐在一邊的小馬扎上，等顧客上門。

“好嘞！”麻記老板熟練地從保溫桶里拎出一只板鴨，擱在秤盤里。

胡四化故意板著臉說：“麻記，聽說你賣的板鴨里有收了養(yǎng)鴨場的死鴨子鹵制的，是不是真的？”

麻記老板小眼睛一瞪溜圓，他著急地說道：“胡老師，你不要聽人家造謠瞎說。天地良心，咱們守著那么大的一個白洋淀，我還能讓你吃上死鴨子做的板鴨？”

胡四化繼續(xù)嚇唬他：“麻記，做生意可得全憑良心，這進嘴的東西可是馬虎不得。秤給的高點兒?！?/p>

“那是，還用你胡老師說。瞧見沒有？給你高高的秤，一斤七兩，收你一斤六兩的錢?！甭橛浻址Q了一斤鹵鴨爪子，在菜板上把板鴨斬開，用小塑料袋裝了鹵汁，一起裝到一個大塑料袋子里，交到胡四化手里。

“這歐洲杯一開賽，你的鹵鴨爪子買的更好了吧？”胡四化問道。

“胡老師說的是。每到這奧運會呀，世界杯、歐洲杯啥的一開賽，咱們小城的球迷們都愛吃我鹵的鴨爪子、鴨頭、鴨翅、鴨肝、鴨腸子，再喝著冰鎮(zhèn)啤酒看球，多來勁兒！我得加班多多鹵。”麻記打開了話匣子，嘴不閑著，“胡老師，你這大包小裹是去丈母娘家吧？”

“你怎么知道？”胡四化問。

“經(jīng)驗。凡是去丈母娘家的沒有敢空手的，去自己媽家啥也不買，也沒人埋怨。我看的多了?！甭橛浀靡庋笱蟮卣f。

“可真有你的！快成精了?！焙幕α?，想起米春華今天給爹媽匯去了五千元，心情十分舒暢。

“胡老師，再來二斤五香咸鴨蛋嘗嘗吧?！甭橛浾f，“這鴨蛋都是我老婆去白洋淀養(yǎng)鴨子的人家收的，自己腌制的。保證沒有蘇丹紅，純綠色食品?！?/p>

麻記撩開一個蓋著白布的搪瓷盆，里面裝著滿滿的五香咸鴨蛋，個頭可都不小，各個都有小孩拳頭那么大！一個打開的鴨蛋放在盆子邊上做展示，金燦燦的蛋黃流出黃澄澄的油。

胡四化看著口舌生津，便笑著道：“不錯，來二斤?！?/p>

麻記高興地說：“胡老師有口福，我這盆五香咸鴨蛋是今早才煮出來的。”

胡四化邊掏錢邊說：“還是你有口福，天天摟著五香咸鴨蛋和板鴨睡覺，想吃就順嘴咬一口?！?/p>

麻記笑了：“誰摟鴨子、鴨蛋睡覺呀？我可是摟著老婆睡覺的。”

想起老井說的話，胡四化問道：“最近買彩票中了嗎？”

麻記原本的笑臉立即變得沮喪起來：“一分錢也沒中！要是把這些年天天買彩票的二元錢都存起來，也大幾千了呢?！?/p>

胡四化調(diào)侃道：“那么些錢，夠你領(lǐng)著老婆孩子周游世界了吧？”

麻記回答：“周游世界？那還不夠。要是去趟臺灣還是夠的！我現(xiàn)在的目標就是攢錢，帶著老婆去祖國寶島看看?！?

胡四化贊同道：“好呀，祝你早日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去臺灣旅游時，順便再宣傳一下你的麻記板鴨和五香咸鴨蛋?！?/p>

麻記咧開嘴笑了：“那敢情好，沒準臺灣人民也愛吃我麻記的板鴨和五香咸鴨蛋，還不讓我回來了呢?！?/p>

胡四化假裝著急地說：“最好別那樣。你要是留在了臺灣，咱們這兒的人民群眾想吃你麻記的板鴨和五香鴨蛋時，怎么辦？還都買機票追臺灣去找你呀？”

麻記眨巴幾下眼睛，說：“那也是，我也不想離開這十字街呢，跟大家處出感情了，舍不得。”

胡四化道：“好像你還真到了臺灣回不來似的?；匾娏?！”

“胡老師來點油炸臭豆腐吧，你家嫂子最愛吃了?！?/p>

緊挨著麻記板鴨的打著武漢風味牌子的那對小夫妻招呼著胡四化。

米春華是愛吃這口，胡四化立即答應(yīng)道：“來兩塊錢的吧?！?/p>

那家男人微笑著麻利地把液化氣灶的火焰擰大了，把整整齊齊碼在木桶里的臭豆腐放進油鍋里，油鍋頓時翻騰起來，臭豆腐塊也在油鍋里華麗轉(zhuǎn)身，膨大起來，油光閃閃，臭氣四溢！

胡四化了解這對從湖北武漢來的夫妻。

他們一開始是用腳蹬三輪車出來做生意，現(xiàn)在是用電動三輪車。問他們怎么不租賃個店鋪做生意，他們說習(xí)慣在露天了，臭豆腐的氣味捂在屋子里散不出去，不好聞。他們已經(jīng)用這幾年在小城賣臭豆腐掙的錢，在老家蓋起了二層的小洋樓，在他們村子里算是富裕人家了。

那家的女人拿出一個方便飯盒罩上塑料袋，倒進去自家調(diào)好的鹵汁，油炸臭豆腐被撈起放入鹵汁中，立即發(fā)出刺啦刺啦的聲音，吸收了鹵汁的臭豆腐變得偃旗息鼓，蔫頭耷腦。

那女人又在臭豆腐上撒了點香菜末和小蔥末，蓋好方便飯盒裝進塑料袋里，遞給胡四化。

想著做京醬肉絲的大醬還沒有買呢，胡四化就往好鄰居超市走去。

麻記的聲音跟在胡四化身后響起， 說：“胡老師，下次還來呀。天熱，吃我麻記的鴨子不上火，解饞?！?/p>

胡四化揮揮手，說：“一定一定！歐洲杯立馬開賽，你就等著發(fā)大財吧！”

好鄰居超市沒什么顧客。那老板娘崔姐和老板崔胖子一起嗑著葵花籽看電視。表面上，倆夫妻很和睦，看不出有什么齟齬。

胡四化覺得，從“井氏按摩”聽來的傳聞，不辨真假了：“老板娘，拿瓶黃豆醬，中午去丈母娘那吃飯?！?/p>

崔姐打趣道：“胡老師，按摩完了？去丈母娘家蹭飯，就買瓶醬？”

胡四化舉起兩手拎著的裝得滿滿的購物袋子，說：“瞧你說的，不都在這里嗎？麻記板鴨，沙老師家的燒餅，豆腐哥的豆腐皮，‘豬肉西施家的排骨，水果瑪麗的大櫻桃和白沙蜜瓜，油炸臭豆腐，咱們十字街頭的特產(chǎn)一樣也沒少。再加上崔姐你家超市的黃豆醬，就齊活了。”

胡四化掃視了一圈超市，看見收銀臺里擺著兩盆青翠欲滴的合歡樹，心里一陣兒感動，可親可敬的沙老師啊……

大概是聽到胡四化說到“豬肉西施”的名字，崔胖子接口對崔姐說道：“咱們中午也買排骨吃吧，好幾天都沒吃了?！?/p>

“吃豬肉增肥，你忘了？醫(yī)生說你都中度脂肪肝了。一會我去買些牛肉，和西紅柿一起燉，保你愛吃?！贝藿阏f話時的聲音可溫柔了，發(fā)著嗲、流著蜜，可不像上午在“井氏按摩”店時，說到崔胖子就那般咬牙切齒。

胡四化暗忖，看不出來這女人倒是馭夫有術(shù)，施展出溫柔攻勢來保衛(wèi)自己的婚姻，看來那崔胖子咋呼不到哪里去了。

想到這里，胡四化便說道：“前一陣兒在咱們十字街頭發(fā)生的那起搶劫殺人案，要是歐某的那個情人當時就高聲呼救，或許歐某也死不了呢?！?/p>

崔姐附和道：“我也是那話。要是原配夫妻，老婆看見老公被壞人勒住脖子了，哪有不拼命的？或是趕緊呼救，打電話報警！情人怕暴露，為保護自己的名聲，先溜走了。搭上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胡四化說：“誰說不是呢？老話早就有定論，露水夫妻，大難臨頭就各自逃了。更何況是見不得光的情人關(guān)系，誰顧上誰呀？”

崔姐咬牙切齒地說：“這老鍋配新蓋，瞅著就是別扭。電視劇里的小三，都沒好下場，不是禍害別人就是害了自己?！?/p>

胡四化說：“社會和諧首先得家庭和諧，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組成部分?！?/p>

胡四化和那崔姐一問一答，崔老板也不吭聲。

胡四化道：“崔老板，你家這么好的媳婦可不多見，又溫柔又會賺錢，還給你生了兩個貼心的小棉襖。崔老板真有福氣。”

聽胡四化這么說，那崔胖子也不好說什么，便道：“有福氣有福氣，福氣大著呢！”

崔姐明白胡四化這番說詞，其實一直是在幫助自己說話呢，便笑著對胡四化說：“胡老師是國家干部，會寫文章，說話最在理、最實在?！贝夼肿舆€是不吭聲，眼睛盯在電視屏幕上，繼續(xù)嗑他的葵花籽。

胡四化把話題引到合歡樹上：“這合歡樹長得不錯，好好養(yǎng)。這花草樹木和人一樣，都是有感情的。你精心養(yǎng)它，它就長的好，不好好養(yǎng)，就容易枯萎?！?/p>

老板娘崔姐說：“胡老師說的對。沙老師送我們這兩棵小合歡樹時，說要多曬太陽，但不適合盆栽，等長大些，再種我家院子里去。胡老師，常來啊，沒事和我們當家的嘮嘮，我們都跟著長學(xué)問。慢走?！?/p>

胡四化連連稱是，裝好醬瓶子，出了好鄰居超市。

十字街頭聚集起一伙人，一個穿著灰色運動服的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站在木椅子上，正在演講：

“……《為人民服務(wù)》，一九四四年九月八日，毛澤東……”

胡四化看見沙老師站在圍觀的人群外面，走上前去打招呼：“沙老師，宋瘋子又出來演講了？”

沙老師大概是擔心打擾了演講人，悄聲對胡四化說：“這宋北大可不瘋。上個禮拜六在這里背誦《愚公移山》，一字都不差?？上н@人才了，高考落榜沒上北大，受刺激太大?！?

胡四化聽畢，不再言語，跟沙老師一起站著，開始聽宋北大演講。

圍觀的人群外，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牽手走過來，男孩子對那三十多歲男子說：“爸爸，快看！是個瘋子！”

只見他爸一巴掌打過去，不等那孩子張嘴大哭，他爸又壓低嗓子，厲聲訓(xùn)斥道：“閉嘴！給我憋回去！不許哭！”

那男孩子癟癟嘴，捂著自己被打疼的小臉蛋，看著他爸的滿臉怒氣，委屈地抽泣幾聲，沒敢哭出來。

父子倆站在圍觀人群中，開始聽宋北大的演講。

“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使整個人民團結(jié)起來！”

最后一句話，宋北大提高了嗓音，是用力喊出來的。圍觀的人們半晌都不吭聲。

沙老師不禁感慨道：“真是一字不差呀！一字不差?？上Я丝上Я恕！?/p>

說完帶頭鼓起了掌，圍觀的人也紛紛開始鼓掌。

一群孩子跟著一起喊道：“整個人民團結(jié)起來！整個人民團結(jié)起來！整個人民……”

一位一直站在木頭椅子旁邊的五十多歲的婦女，把宋北大從木頭椅子上扶下來，那是宋北大的母親。

只見宋北大的母親從隨身背著的布兜子里拿出一瓶子水，遞給兒子，看著他喝下去，掏出手絹擦擦他面頰上的汗珠。

然后，宋媽媽拿起木頭椅子，拉著兒子的手沿著康達路往家屬區(qū)走去，圍觀的人都自動讓出一條道兒。

沙老師目送宋媽媽和宋北大良久，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鋪子。

胡四化一直不敢當面問候沙老師的身體和病情，此時此刻還是說不出口，只好目送著沙老師雪白的頭發(fā)、筆直的腰桿、清瘦的背影……

胡四化抬起手腕子一看表，嗬！時間過的真快，都快十二點了！自己現(xiàn)在還沒有到丈母娘家，估計這時米春華已經(jīng)要發(fā)脾氣了！

四顧一望，胡四化趕緊叫輛電動三輪車。三輪車是這個小城里的最便捷和“物美價廉”的交通工具，去哪里都很方便。尤其是短途乘坐，既游覽了沿途風光，又怡然自得。

坐在車上的胡四化，頓時感到忙了一上午的身體松懈了下來，可他的腦子并沒有閑著，聚集在十字街頭的那些用勤勞的雙手勞動創(chuàng)造自己生活的小人物們的音容笑貌走馬燈一樣，在胡四化的眼前轉(zhuǎn)悠起來。

一幅白洋淀旁的《清明上河圖》忽然從胡四化的腦海里閃現(xiàn)！老周家的那幅沒有繡完的《清明上河圖》不就是眼前十字街頭的真實寫照嗎？

十字街頭是市井人物的小舞臺，隨著四季轉(zhuǎn)換、日出日落，天天都在上映著一幕幕活色生香的連續(xù)劇，有悲劇，有喜劇，最常見的就是平淡而又真實的生活。

每個參與其中的人都用最本真的人性表演著。有的人心中充滿大愛，有的人歷經(jīng)生活滄桑，有的人善良誠實，有的人聰明狡黠，有的人堅韌執(zhí)著，有的人質(zhì)樸隱忍……

同時，他們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生活中的主角。

他們上演的生活，也許在別人的眼里都是平淡無奇、不足掛齒的，但對于他們來說卻都充滿了驚濤駭浪、跌宕起伏，或感人或悲傷或多彩或平淡，他們都按照自己設(shè)定的或大或小的生活目標理想，還有絢爛瑰麗的夢想，義無反顧地往前奔。

無論是斗轉(zhuǎn)星移，風云如何變幻，只要康達石油機械廠還在，家屬區(qū)還在，商業(yè)街還在，十字街頭人們的生活就不會謝幕，永遠飽滿、平實、真切、樸素、精彩。

胡四化想起《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腦子里重溫了毛澤東同志文中所言：

“……我們的文藝是為什么人的？……人民生活中本來存在著文學(xué)藝術(shù)原料的礦藏，這是自然形態(tài)的東西，是粗糙的東西，但也是最生動、最豐富、最基本的東西……它們是一切文學(xué)藝術(shù)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這是唯一的源泉……”

這篇市井人物的小說怎么寫，胡四化開始謀篇布局，打起了腹稿。

看來，小秘書胡四化的這個雙休日還是不能休息。

這時，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胡四化一看，米春華打來的，估計是著急了。

胡四化不敢接了，于是按了拒接鍵。

胡四化笑著對三輪車師傅說：“師傅，商量一下，咱們快點行不？我老婆急眼了，估計待會回家，就得跪搓衣板?！?/p>

師傅笑眉笑眼，沒有接話。

只見載著胡四化的電動三輪車，開足馬力，風馳電掣地向米春華娘家駛?cè)?，把熱鬧喧騰的十字街頭遠遠地拋在了三輪車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