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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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王朝初期的中樞機構(gòu)改制
劉波
提要:朝鮮王朝建國后因襲高麗舊制,以都評議使司作為國家機關(guān)中樞機構(gòu)。這種中樞體制帶有明顯的貴族政治色彩,功臣勢力以“合坐”都評議使司的形式,操控軍國政務(wù),而王權(quán)則相對微弱。定宗至太宗時期的三次中樞改制,仿照明朝“罷中書省,百官奏事”模式強化王權(quán),逐步瓦解了“合坐”機制。改制后,功臣勢力被排擠出權(quán)力核心,國王則通過“六曹直啟”體制,直接行使中樞權(quán)力,掌控國政決策。
關(guān)鍵詞:朝鮮王朝初期;都評議使司;功臣;貴族政治;中樞改制
中樞機構(gòu)是指位于國家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心處理國家事務(wù)的權(quán)力機關(guān)。中國帝制體系下,中樞機構(gòu)通常指宰相主持的機關(guān),所謂“軍國樞機,盡歸之宰府”。1王溥:《唐會要》卷53,《委任》,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916頁。東漢光武帝曾將中樞機構(gòu)從外朝移向內(nèi)朝,居于內(nèi)朝的尚書“始為機衡之任”。2馬端臨:《文獻通考》卷49,《宰相》,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50頁。迄至唐初,中樞權(quán)力歸于中書、門下、尚書三省,三省長官以宰相會議形式于政事堂共議國政。開元十一年(723年),改政事堂為中書門下,“掌軍國之政令,佐天子而執(zhí)大政”,3李林甫等:《唐六典》卷9,《中書省·中書令》,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273頁。“事無不統(tǒng)”。4馬端臨:《文獻通考》卷49,《宰相》,第450頁。宋朝開國,以中書門下、樞密院和三司同為中樞機構(gòu),中樞權(quán)力涵蓋行政、軍事、財政。明初,置中書省總理庶務(wù)。洪武十三年(1380年),朱元璋廢除丞相,皇權(quán)侵奪中樞權(quán)力。仁、宣以后,內(nèi)閣權(quán)勢上升,但只能輔翼皇權(quán),不能獨立行使中樞權(quán)力。清代先后以內(nèi)閣和軍機處為國政中樞,然二者皆為輔翼皇權(quán)而設(shè),國家政務(wù)由皇帝直接決策。朝鮮王朝初期5本文語境中的朝鮮王朝初期指太祖至太宗時期。為便于行文,下文將朝鮮王朝簡稱朝鮮。的中樞建置與改制,雜糅唐、宋、明初之制,并受高麗王朝遺留的貴族政治影響,6韓國學者李基白認為,高麗光宗(949—975年在位)時期,高麗王朝的政治形態(tài)完成了由“豪族聯(lián)合政治”向“中央集權(quán)的貴族政權(quán)”的過渡。參見李基白:「高麗貴族社會的成立概觀」,???????編:『???』第4卷,??:???????,1974;李基白:「高麗貴族社會? 形成」,金毅圭編:『高麗社會? 貴族制說? 官僚制論』,??:知識產(chǎn)業(yè)社,1985;[韓]李基白著,厲帆譯:《韓國史新論》,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第117頁。與中國帝制時期政體相比,透射出更加復雜的格局。目前學界對朝鮮初期中樞機構(gòu)的研究,集中于梳理朝鮮初期中樞的起源與建制,以及王權(quán)強化措施下中樞的職能演變,7如末松保和、崔壹圣、南智大、趙啟纉分別梳理了都評議使司和議政府的機構(gòu)建制與職能變遷,參閱末松保和:「朝鮮議政府考」,『朝鮮學報』第9輯,1956;???:『都評議使司考:麗末鮮初? 中心 ??』, ???????????,1982;趙啟纉:「朝鮮建國? 都評議使司」,『釜山史學』?8?,1984;韓忠熙:「朝鮮前期(太祖—宣祖24?)? 權(quán)力構(gòu)造研究——議政府·六曹·承政院? ?? ??」,『國史館論叢』第30輯,1991;南智大:『朝鮮初期 中央政治制度 硏究』,???????????,1993;崔洪祚:『麗末鮮初? 都評議使司 硏究』,??????????????,2002。韓忠熙、金云泰、崔鳳基、崔承熙、金容郁、崔成鉉等學者則以王權(quán)強化措施為線索,對都評議使司和議政府的國政運營方式及其與王權(quán)間的關(guān)系進行了探討。參閱韓忠熙:「朝鮮初期 議政府 研究(上)」,『韓國史硏究』?31?,1980;韓忠熙:「朝鮮初期 議政府 研究(下)」,『韓國史硏究』?32?,1981;金雲(yún)泰:『朝鮮王朝行政史(近世篇)』,??:一潮閣,1981,pp.71—79;崔鳳基:「朝鮮朝 最高政策決定機構(gòu)? 分析 :鮮初 議政府? 中心 ??」,『社會科學論叢』第1輯,1983;崔承熙:「朝鮮 太祖? 王權(quán)? 政治運營」,『震檀學報』?64?,1987;金容郁:「朝鮮朝 政治體制? 議政府??? 研究:政治體系理念·????? 決定作成事例」,『韓國政治學會報』?21?,1987;鄭杜熙:「朝鮮建國初期 統(tǒng)治體制? 成立過程? ? 歷史的 意味」,『韓國史硏究』?67?,1989;崔承熙:「太宗朝? 王權(quán)? 政治運營體制」,『國史館論叢』第30輯,1991;崔成鉉:『朝鮮太宗? 王權(quán)強化政策? ?? 考察』,???????????,1999。然而上述學者多忽視都
評議使司與門下府、三司和中樞院等“合坐”機構(gòu)的關(guān)系,且對定宗至太宗時期中樞改制的思路及與明初官制的關(guān)聯(lián)、君主集權(quán)背景下功臣力量在國家權(quán)力中的變動等問題論述不足。本文以朝鮮初期中樞機構(gòu)的演變?yōu)橹行?,通過梳理太祖時期中樞機關(guān)體制與權(quán)力格局,以及定宗至太宗時期中樞機構(gòu)的改制過程,探究朝鮮王朝初期政治架構(gòu)的演變軌跡。
朝鮮太祖元年(1392年)七月十七日,李成桂即位于壽昌宮,即命儒臣鄭道傳等講究歷代之典,按“儀章法制,一依前朝故事”和“省繁汰冗、以從簡要”原則,1《太祖實錄》卷1,太祖元年七月丁未,《朝鮮王朝實錄》第1冊,??:國史編纂委員會,1968年;[朝鮮王朝]鄭道傳:《朝鮮經(jīng)國典》卷上,《官制》,《朝鮮王朝法典集》第1冊,??:景仁文化社,1972年,第5頁。擬定東、西(文、武)兩班官制。十日后,官制頒布,確認了前朝仿唐制而行的門下府、中樞院和三司宰臣“合坐”都評議使司總攬國政的中樞機構(gòu)組織模式。
考察朝鮮開國后中樞體制結(jié)構(gòu),有必要向前追溯高麗時期中樞機構(gòu)的演變梗概。高麗太祖為強化王權(quán),于太祖二年(919年),仿唐代三省制,確立內(nèi)議省、廣評省和內(nèi)奉省為中樞機構(gòu)。但是,受“良人—賤民”身份制度制約,高麗三省制建設(shè)和權(quán)力運行皆流于形式,2參見金禹彤:《高麗王朝身份制度對其政治制度形成之制約——兼與唐、宋比較》,《北方文物》,2008年第4期。地方豪族3韓國學界的“豪族”概念,源自中國史。申虎澈認為,豪族指新羅至高麗初期,家內(nèi)實行奴隸制,并具有家長制特點的世代共同體。參見申虎澈:「后三國時代 豪族聯(lián)合政治」,李鐘旭、李基白等編:『韓國史上? 政治形態(tài)』,??:一潮閣,1993,p.125。作為重要的政治力量一直制衡著王權(quán)。后世之主為打擊地方豪族和貴族勢力,對高麗初期的中樞體制時加更革。成宗十年(990年),將宋代前期中書門下與樞密院文武“二府”體制引入,逐步確立了內(nèi)史門下省與樞密院“參決國事”的格局。4[朝鮮王朝]洪鳳漢、李萬運、樸容大:《增補文獻備考》卷216,《職官考三·密直司》,??:明文堂,1959年,第510頁。內(nèi)史門下?。ê蟾臑橹袝T下省)是中樞系統(tǒng)之樞紐,不僅出命國政,其長官又常兼“六曹”最高職官。國政決策權(quán)、行政權(quán)和封駁權(quán)高度集中在內(nèi)史門下省,相權(quán)勢大,王權(quán)衰微。高麗事元后,對“僭越”中國之制,皆加以改造。忠烈王元年(1275年),將“二府”改為僉議府和密直司。忠烈王五年(1279年),據(jù)唐中書門下體制設(shè)立都評議使司,5據(jù)《高麗史》和《增補文獻備考》等文獻記述,都評議使司起源于高麗初設(shè)置的都兵馬使或式目都監(jiān),然其記載與歷史事實多有相悖之處,此種說法不成立。筆者認為,高麗的都評議使司并無前身,而是忠烈王五年專設(shè)而成。以取代“二府”政事堂會議的中樞機制。都評議使司,簡稱都堂,是國家最高政務(wù)機構(gòu),它“常置不罷”,6[朝鮮王朝]鄭道傳:《三峰集》卷4,《高麗國新作都評議使司廳記》,《標點影印韓國文集叢刊》第5冊,??:民族文化推進會,1981年,第347頁。僉議府和密直司宰臣以“逐日合坐”的形式入都評議使司商議國政,按“午前議政于朝堂,午后理務(wù)于本司”方式運營國政。7杜佑:《通典》卷23,《吏部尚書》,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632頁。辛禑王時,主掌錢谷之任的三司地位上升,8三司地位上升的史料梳理,見周藤吉之:《高麗朝官僚制の研究——宋制との関連において》,東京:法政大學出版局,1980年,第156—168頁。高麗的三司取唐宋三司職官之名,但二者有較大差別。唐宋三司由鹽鐵、度支、戶部三部分構(gòu)成,而高麗三司則是獨自行使職權(quán)。參見周藤吉之:《高麗朝官僚制の研究——宋制との関連において》,第135、169頁。三司宰臣同門下府、密直司宰臣同入都評議使司議政。辛昌王時期,都評
議使司開始“??偙娐殹保?[朝鮮王朝]鄭道傳:《三峰集》卷4,《高麗國新作都評議使司廳記》,第347頁。轉(zhuǎn)向?qū)嶓w性的中樞機關(guān)。恭讓王四年(1392年),國家政務(wù)文書開始通過都評議使司上傳下達,有司“受稟公事,皆令直報都堂,勿隸六曹”,2[朝鮮王朝]鄭麟趾等撰,延世大學校東方學研究所編:《高麗史》卷77,《百官志·都評議使司》,??:景仁文化社,1976年,第691頁。都評議使司諸相決議國策后轉(zhuǎn)報國王,待國王允核后,頒行有司實施。這是高麗恭讓王四年國家中樞權(quán)力運作的基本方式。
朝鮮建國之初,沿襲恭讓王時宰臣“合坐”都評議使司的制度。按鄭道傳等人所言,都評議使司是按照唐代中書門下體制而設(shè),乃“唐之中書遺制”,3[朝鮮王朝]鄭道傳:《三峰集》卷4,《高麗國新作都評議使司廳記》,第347頁、《太宗實錄》卷8,太宗四年十一月庚戌,《朝鮮王朝實錄》第1冊,??:國史編纂委員會,1968年。它負責評議和決策國家行政、財政、軍事及交聘等重大事務(wù),是超然于門下府、三司和中樞院“三府”之上的中樞機構(gòu)。與高麗末期稍有差別,朝鮮初所設(shè)都評議使司在職官數(shù)量上大幅縮減,僅有門下府、三司和中樞院正二品以上共29名官員帶都評議使司之職。4《太祖實錄》卷1,太祖元年七月丁未。太祖元年十二月,以“門下府、中樞院商議及藝文春秋館大學士、學士和開城府判事、尹皆帶都評議使司之職”,5《太祖實錄》卷2,太祖元年十二月己未。新入都評議使司的議政官共有13人,包括商議府事2人、商議院事3人、藝文春秋館大學士2人、藝文春秋館學士2人、開城府判事2人、開城府尹2人。議政官激增至42人(見下表)。太祖二年(1393年)二月,又以司憲府大司憲兼任都評議使司“使”職。6《太祖實錄》卷3,太祖二年二月丙戌。再后,因?qū)曳夤Τ迹灾鹿倬羧邽E,至太祖七年(1398年),都評議使司內(nèi)的議政官員達到56人。7《太祖實錄》卷13,太祖七年四月己卯。
從表文中可以看到,都評議使司分為議政官和附屬衙門職官兩部分。由門下府、三司、中樞院、藝文春秋館和開城府宰臣兼任的議政官,是都評議使司的核心成員。門下府是“內(nèi)而輔相”,8[朝鮮王朝]鄭道傳:《朝鮮經(jīng)國典》卷上,《官制》,第5頁。掌“百揆庶務(wù)”,9《太祖實錄》卷1,太祖元年七月丁未。又負責五品至九品官員的任命、遷轉(zhuǎn)與考核。其轄下郎舍,有政務(wù)諫諍與封駁之責。中樞院,受王命,“掌啟復、出納及兵機、軍政、宿衛(wèi)、警備、差攝等事”,10《太祖實錄》卷1,太祖元年七月丁未。另掌女真族兀狄哈部等“向化人”的管理、廟宇與神祠供主的享官、禳災(zāi)、祭陵等事。三司,“主會計”,“掌授廩俸、計支用事”,11[朝鮮王朝]鄭道傳:《朝鮮經(jīng)國典》卷上,《官制》,第5頁;《太祖實錄》卷1,太祖元年七月丁未。并負責監(jiān)察和考劾中央與地方分管財政事務(wù)的衙門。朝鮮建國后的門下府、三司、中樞院雖仍握有實權(quán),但皆不能各自決策國政。都評議使司將“三府”宰臣聚于其內(nèi),是將決策之國政和執(zhí)行機構(gòu)的反饋意見預(yù)先統(tǒng)合起來,有利于決策者作出合理地決斷,也便于國政有效地貫徹實施。此外,都評議使司不僅統(tǒng)轄“六曹”,還主管執(zhí)掌軍事的義興三軍府,既有政權(quán),又有軍權(quán),“軍國大事,皆決焉”。12[日據(jù)朝鮮]金暻中編:《朝鮮史》卷1,《太祖》,高陽:芝山書室,1936年,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本。最后,司憲府本職是“掌論執(zhí),時政得失、矯正風俗、考察功過、褒舉彈劾等事。”13《太祖實錄》卷1,太祖元年七月丁未。太祖二年,以大司憲兼帶都評議使司之職,實際意味著高麗建國500余年以來,以監(jiān)察機構(gòu)制衡中樞機構(gòu)權(quán)力的體制精神已然喪失,都評議使司的權(quán)力不再受到司憲府的制約。
朝鮮建國之初設(shè)置的都評議使司作為國家權(quán)力中樞,是實體性的議政機關(guān),既有固定的署宇,又有商討國政的權(quán)力。門下府雖有“掌百揆庶務(wù)”之名,而實際統(tǒng)領(lǐng)百官的卻是都評議使司。李詹云,“本朝既置都評議使司,揆度庶政”。14[朝鮮王朝]李詹:《雙梅堂篋藏集》卷22,《雜著·議六卿》,《標點影印韓國文集叢刊》第6冊,??: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年,第350頁。自恭讓王元年(1389年)新作署宇后,都評議使司職權(quán)范圍有所擴大,乃承接王旨,“??偙娐殹保奥毴味Y秩,固已重于百僚矣?!?5[朝鮮王朝]鄭道傳:《三峰集》卷4,《高麗國新作都評議使司廳記》,第347頁。從太祖
元年十二月都評議使司官員構(gòu)成看,議政官涵蓋了“三府”、“六曹”和義興三軍府的核心官員(參見上表)。相比于高麗成宗至忠烈王前期以中書門下省(后改為僉議府和門下府)為樞紐的運行模式,太祖時期的政治活動皆以都評議使司為中心。所謂“各司受稟公事,皆令直報都堂”,2[朝鮮王朝]鄭麟趾等撰,延世大學校東方學研究所編:《高麗史》卷77,《百官志·都評議使司》,第691頁。“一國軍民之政,莫不由茲以出?!?《太宗實錄》卷8,太宗四年十一月庚戌。以都評議使司為中樞機構(gòu),向國王啟事,后向有司傳達政令,是朝鮮初期政務(wù)運作的基本方式。
太祖元年十二月都評議使司職官表1表格據(jù)[朝鮮王朝]鄭麟趾等撰,延世大學校東方學研究所編:《高麗史》卷77,《百官志·都評議使司》,第590—591頁;《太祖實錄》卷1,太祖元年七月丁未;《太祖實錄》卷2,太祖元年十二月己未;《太祖實錄》卷15,太祖七年九月癸酉;《太祖實錄》卷15,太祖七年九月丁丑制作。
李成桂是軍事將領(lǐng)出身,他成功篡權(quán),依靠的是部分勛舊貴族的支持。開國前誅殺鄭夢周等異己,開國后誠心“事大”(明朝),這些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王權(quán)在國家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的地位。在都評議使司評議、決策國政體制形成
后,都評議使司須上請王旨裁決,使國王享有一定中樞裁決權(quán)。然而,此時的王權(quán)在相權(quán)面前,卻是較為羸弱的。都評議使司議政官雖由門下府、三司和中樞院宰臣組成,但它不統(tǒng)轄“三府”,相反,“三府”宰臣卻一直操控著都評議使司的運營。高麗末進入“三府”的趙浚、鄭道傳等人在朝鮮王朝建立之際順利完成身份轉(zhuǎn)換,以開國功臣角色進入都評議使司擔任議政官,繼續(xù)主宰國家權(quán)力。1韓國學者鄭杜熙統(tǒng)計朝鮮開國至定宗二年的功臣數(shù)量共計125名。見鄭杜熙:『朝鮮初期政治支配勢力硏究』,??:一潮閣,1983。所以,朝鮮初期都評議使司總攬軍國事務(wù)權(quán)力,實際意味著“三府”主宰國家權(quán)力,而“三府”又由前朝勛貴所把持。而且,朝鮮都評議使司雖仿唐代中書門下而設(shè),但它與中書門下的運作方式有很大差異。唐代中書門下職能是“佐天子而執(zhí)大政”,2李林甫等:《唐六典》卷9,《中書省·中書令》,第273頁。既有皇帝秘書處的性質(zhì),又有輔弼之責;而朝鮮都評議使司則是開國功臣等貴族力量壟斷國家權(quán)力的工具,國家重大決策往往由李成桂與入都評議使司議政的諸宰臣商討后做出,國王的決策影響力有限。另外,唐代中書門下之錢谷支出,皆在國家財政體系之中,而都評議使司自置支應(yīng)庫,所貯錢谷,雖是“禮賓主之”,但乃是自用,未納入三司所掌“國用錢谷”中。3《定宗實錄》卷1,定宗元年五月庚午,《朝鮮王朝實錄》第1冊,??:國史編纂委員會,1968年。按,定宗二年,李芳果禪位后,被尊為仁文恭睿王。世宗二年(1420年),李芳果薨逝后,因廟號未定,故其實錄按謚號稱《恭靖大王實錄》。肅宗七年(1681年)追尊李芳果廟號為定宗,《恭靖大王實錄》名稱仍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出版的《朝鮮王朝實錄》,采用“恭靖大王實錄”位版原文,并在目錄中稱之為《定宗大王實錄》。筆者采用目前學界常用稱呼之《定宗大王實錄》,簡稱《定宗實錄》。恰如李基白所言,“那些擁立李成桂為王、出身士大夫的開國功臣正是憑借都評議使司這個聯(lián)席審議機構(gòu)來行使政治權(quán)力的。”4[韓]李基白著,厲帆譯:《韓國史新論》,第182頁。美國學者約翰·鄧肯在梳理朝鮮王朝中樞權(quán)力的組織構(gòu)造和運作過程之后也認為,太祖時期的政治格局仍是貴族政治(aristocratic)的延展。5John B. Duncan, The Origins of The Chos?n Dynasty, Seattle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0, pp. 269-270.在這種格局中,國王無法有效地管理都評議使司,更無法撼動功臣集團把持中樞的態(tài)勢。王權(quán)與都評議使司代表的中樞權(quán)力機關(guān)之間,存在權(quán)力緊張。
總之,太祖時期雖然經(jīng)過中樞機關(guān)的調(diào)整,但并沒有擺脫貴族集團以開國功臣角色重新支配國家政務(wù)的格局。功臣們主張國家大政應(yīng)該交與宰相,“宰相之職,人主所與共政,其任最重”,6《太宗實錄》卷1,太宗元年六月癸酉。君王的責任就是謹慎地擇選宰相,“人主之職,在論一相”。7[朝鮮王朝]鄭道傳:《朝鮮經(jīng)國典》卷上,《治典總序》,第4頁。李成桂雖然曾經(jīng)嘗試過使“宰相不得聞軍政,中樞不得掌軍機”,8《定宗實錄》卷4,定宗二年四月辛丑。達成中樞機構(gòu)政務(wù)決策權(quán)與軍權(quán)相分離的目的,但面對強勢的功臣力量,卻不得不與之妥協(xié),將功臣源源不斷地置入都評議使司,9太祖元年十二月,令藝文春秋館、開城府從二品以上重臣入都評議使司議政。至太祖七年,都評議使司內(nèi)的功臣數(shù)量達到56人。后來又“錄開國功臣裴克廉、趙浚、鄭道傳等五十二人立碑紀功,賜之鐵券,建閣圖形,嫡長世襲,宥及永世……雖有罪,原之?!?0[日據(jù)朝鮮]金暻中編:《朝鮮史》卷1,《太祖》,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本。王權(quán)微弱,權(quán)柄下移,始終是李成桂面對而又無法解決的難題。
太祖七年八月,李成桂第五子李芳遠率私兵發(fā)動“第一次王子之亂”,史稱“戊寅靖社”,殺死世子李芳碩與宰臣南誾、鄭道傳,又逼迫李成桂退位。九月,李芳遠扶持其兄李芳果即位。定宗元年(1399年)二月,在鏟除王室宗親李芳蕃、李芳碩勢力不久,李芳遠以世子的名義秉政。
李芳遠政變之所以成功,一方面歸結(jié)于李居易、河侖、李茂等佐命功臣的支持,11[朝鮮王朝]河侖:《浩亭集》卷4,《教書·錄佐命功四等教書》,《標點影印韓國文集叢刊》第6冊,??: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年,第480頁。另一方面緣于私兵制的泛濫。朝鮮王朝設(shè)義興三軍府統(tǒng)轄軍旅,但卻不能管理開國功臣豢養(yǎng)之私兵。
李芳遠雖靠私兵奪權(quán),但他也深知私兵之害,“人臣有私兵,則必至于強僭,以脅其君?!?《定宗實錄》卷4,定宗二年四月辛丑。因此自定宗二年(1400年)四月一日始,李芳遠在幕后推動了一系列旨在扭轉(zhuǎn)“兵在權(quán)臣”局面的改制。首先,他令“各司每衙日有所啟則陳之”,2《定宗實錄》卷4,定宗二年四月丙申。以激活都評議使司以外其他衙門參與政治活動的主動性。其次,他兩次下禁酒令,重申“禁公私宴飲”,3《定宗實錄》卷4,定宗二年四月丙申。以遏制“宰相百執(zhí)事,公然奔走,聚會權(quán)門”。4《定宗實錄》卷6,定宗二年十二月辛卯。此外,他還應(yīng)允大司憲權(quán)近裁撤冗官的提議,使功臣不得隨意入都評議使司參與國政?!抖ㄗ趯嶄洝份d:
當今兩府已上諸相,數(shù)過四十,皆坐都評議使司,議國家之事。其中各品商議,似為冗官。且名器,人君之大寶,不可紊也。邇者除授之法,不論實職,或以添設(shè)典書,升為檢校中樞,或以檢校中樞,超拜省宰,甚為未便。愿自今受實典書者,乃升檢校中樞,受實中樞者升為省宰,則差除有序,而官品秩然矣。5《定宗實錄》卷4,定宗二年四月丙申。
把軍權(quán)收歸政府管理,使功臣們喪失擁兵自重的籌碼,是廢除私兵制的最終目標。大司憲權(quán)近等上疏請罷私兵,“私兵之置,徒以生亂,未見其益……然私門之兵,今亦未罷,將來之禍,誠不可不慮……愿自今悉罷各道留京諸節(jié)制使,以京外軍馬,盡屬三軍府,以為公家之兵,以立體統(tǒng),以重國柄,以攝人心?!?《定宗實錄》卷4,定宗二年四月辛丑。
私兵歸義興三軍府統(tǒng)轄,在一定程度上減弱了功臣隨意發(fā)動叛亂的可能。但是,功臣“合坐”的都評議使司,仍然掌握國家軍、政大權(quán)。為剝離功臣持有的軍權(quán),定宗二年四月六日,李芳遠命河侖等人頒布改制中樞的詔命。史載:
改都評議使司為議政府,改中樞院為三軍府。職掌三軍者,專仕三軍,不得坐議政府。改左右仆射為左右使,復置藝文館太學士一員、學士二員。改中樞院承旨為承政院承旨,改都評議使司錄事為議政府錄事,中樞院堂后為承政院堂。7《定宗實錄》卷4,定宗二年四月辛丑。
定宗二年官制改革的總體思路圍繞拆分都評議使司原有的軍、政職能,將軍權(quán)從中樞機構(gòu)抽離出來而展開。把都評議使司決策和處理政務(wù)的職能劃入新設(shè)的議政府,令主管軍務(wù)的中樞院并入義興三軍府,禁止議政府高官再兼職于義興三軍府,這些措施“使軍、民之政,岐而二之”,8《太宗實錄》卷8,太宗四年十一月庚戌。奠定了國家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軍權(quán)和政權(quán)相分離的格局。
定宗二年十一月十一日,李芳遠再次發(fā)動政變,史稱“庚辰靖社”,廢黜了定宗,自己稱王,即后來的太宗。稱王后,他雖然積極用司憲府糾察百官和郎舍的諫諍職能打壓部分功臣,但受制于47名功臣(包括開國功臣、定社功臣、佐命功臣),終難杜絕“聚會崇飲,遂構(gòu)閑話,變亂是非者”,9《太宗實錄》卷1,太宗元年一月甲戌。遂仿效李成桂之法,與功臣“歃血同盟”。10《太宗實錄》卷1,太宗元年二月辛丑。
朝鮮的政治活動受太祖確立的“事大保國”政策的影響,以對明朝交聘成敗作為政權(quán)是否穩(wěn)固的重要尺度。李芳遠在太宗元年(1401年)六月獲得明建文帝的冊封詔書,其政權(quán)合法性被確認后,借本朝官制“與中朝官制相似者,實為未便”為由,11《太宗實錄》卷1,太宗元年六月丙子。命領(lǐng)三司事河侖、門下府參贊權(quán)近、簽書李詹商議改定官制。12《太宗實錄》卷1,太宗元年六月癸酉。七月十三日,正式令河侖等人頒布改制之法。史載:
改門下府左右政丞為議政府左右政丞,門下侍郞贊成事為議政府贊成事,參贊門下府事為參贊議政府事,政堂文學為議政府文學。增置參知議政府事二人,秩從二品。革門下府之號,改郞舍為司諫院。革散騎常侍,升諫議大夫為左右司諫大夫,階通政。直門下為知司諫院事,補闕為獻納,拾遺為正言,內(nèi)史舍人為內(nèi)書舍人,三司為司平府,義興三軍府為承樞府……13《太宗實錄》卷1,太宗元年七月庚子。
太宗元年七月的中樞改制,在定宗二年的原有基礎(chǔ)上重塑了中樞機構(gòu)的職官系統(tǒng)和國家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制衡機制。改制之前,議政府由門下府和三司等機構(gòu)的宰臣構(gòu)成,仍按國初都評議使司
功臣“合坐”的模式去運營國政。改制之后,門下府被革除,三司改成司平府,由是,功臣以門下府和三司等宰臣身份兼職議政府,進而操縱國政的方式被打破,1開城府判事、尹于定宗二年四月六日不再兼任都評議使司之職,見《定宗實錄》卷4,定宗二年四月辛丑。而議政府則擁有了專職的職官系統(tǒng)。為保持新設(shè)軍事、行政、財政系統(tǒng)的獨立性,防止功臣“合坐”格局死灰復燃,李芳遠下令,禁止議政府宰臣兼任司平府和承樞院職官,2《太宗實錄》卷1,太宗元年七月庚子條載太宗之語,“為承樞、司平者,或兼或不得兼,則不得兼者,不無恨矣,并除之?!辈⒂盟緫椄退局G院的職能,對議政府和司平府的權(quán)力加以監(jiān)督。
通過廢除私兵制和兩次中樞改革,李芳遠既實現(xiàn)了中樞機構(gòu)軍、政權(quán)力的分離,又瓦解了功臣“合坐”操縱國政的格局。他利用承政院傳達王旨、司憲府和司諫院監(jiān)察議政府等措施,達到了強化王權(quán)的目的。然而,國王雖“代天牧民”,但功臣勛貴卻把持議政府,因此假若功臣與王權(quán)發(fā)生沖突,則會嚴重危害王位穩(wěn)固。有鑒于此,太宗五年(1405年)一月,李芳遠再次推動了官制改革的序幕,旨在改造“政在權(quán)臣”之格局。史載:
改官制……革司平府,歸之戶曹;承樞府歸之兵曹;以東西班銓選,歸之吏、兵曹;分政府庶務(wù),歸之六曹。六曹各置判書一員,秩正二品……每日啟事,議政府堂上官與六曹堂上官、三軍都總制府堂上、臺諫各一員偕進……三軍都總制府,于兵曹牒呈,其余諸曹平關(guān)……3《太宗實錄》卷9,太宗五年一月壬子。
第三次官制改革從太宗五年開始,是朝鮮開國14年以來規(guī)模最大,也是歷時最長的一次體制變革活動。這次中樞改制的核心目標是在提高“六曹”地位的基礎(chǔ)上,著重分割議政府職權(quán),將其庶務(wù)歸之“六曹”?!啊越穹彩轮星袄撸晕鞑?,有別例,然后呈報本府。本府參酌輕重,應(yīng)啟聞?wù)邌⒙?,?yīng)行移者行移;其各曹所為,如有錯誤住滯者,本府考察勤慢,定奪是非?!?《太宗實錄》卷15,太宗九年七月丁酉。議政府雖仍能參與政務(wù)決策,但其政務(wù)執(zhí)行權(quán)已被分割于“六曹”。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擁有“統(tǒng)百官、施號令,以輔寡人之治”5《太宗實錄》卷18,太宗九年八月丙寅。職能的議政府已不再是國之中樞。在政務(wù)文書上傳下達的過程中,“六曹”需將部分文書遞送議政府,議政府雖能參與決策國政,但它無權(quán)向“六曹”發(fā)號施令。于是,國王主導決策,議政府輔佐國王,“六曹”具體執(zhí)行的格局已然形成。國王開始接觸“六曹”,逐步從處理國家政務(wù)的幕后走向前臺。
太宗五年改制后行政權(quán)力運作示意圖
太宗十三年(1413年)十二月,司諫院彈劾左政丞河侖等人“多行非法”,進而引發(fā)了是否應(yīng)仿朱元璋廢中書省而裁撤議政府的討論。當月,司諫院以議政府“柄權(quán)太重”,請“引中國罷中書省、專任六部之事”,革除議政府。6《太宗實錄》卷26,太宗十三年十二月辛酉。早在太宗元年,大司憲權(quán)近就曾提出君王“坐朝聽政”,“百官奏事”的方案,7《太宗實錄》卷1,太宗元年一月甲戌。李芳遠雖有革除議政府之意,但以“革政府后,萬一有故,則誰可代庶務(wù)者”為由拒之。太宗十四年(1414年)四月,采取折中之法,下令“大臣不宜親小事,若軍國重事,議政府僉議以啟”,8[朝鮮王朝]洪鳳漢、李萬運、樸容大:《增補文獻備考》卷216,《職官考三·議政府》,第511頁。試圖從國家權(quán)力體制上斷絕議政府參決國政的可能。此外,又命六曹不必將政務(wù)文書呈送議政府,凡事“以職事直奏”,9《太宗實錄》卷27,太宗十四年四月庚申。待王命下達后,“六曹”奉旨施行?!傲苤眴ⅰ敝茖嵤┖?,“(議)政府所掌,唯事大文書及覆按重囚而已?!?0《太宗實錄》卷27,太宗十四年四月庚申。國王直接掌控“六曹”,議政府參與決策和監(jiān)督“六曹”職權(quán)被剝奪殆盡后,朝鮮王朝初期的中樞改制宣告結(jié)束。
朝鮮開國,因襲忠烈王所創(chuàng)中樞舊制,并稍加損益。太祖元年十二月,確立門下府、中樞院、三司、藝文春秋館、開城府宰臣入都評議使司,總領(lǐng)百官,商討國政的中樞體制。太祖時期的中樞體制,實質(zhì)是前朝“貴族政治”的延展,前朝勛貴以開國功臣身分再次支配中樞機構(gòu),行使中樞決策權(quán)和行政權(quán),而王權(quán)式微,乃與功臣“共治”國政。
扭轉(zhuǎn)功臣勢力操控國政的局面,是李芳遠上臺后改制的主要目標。他首先廢除私兵制,緊接著又通過定宗二年至太宗十四年的三次中樞改制,化解了功臣群體通過“合坐”中樞機構(gòu)既掌軍權(quán),又掌政權(quán)的難題。第一次官制改革,革除都評議使司,設(shè)置新機構(gòu),實現(xiàn)軍、政權(quán)力的分離。第二次官制改革,革除門下府,改三司為司平府,將議政府作為處理國政的最高審議機關(guān),進而瓦解了功臣“合坐”機制。第三次官制改革,圍繞罷黜中樞、實現(xiàn)國王統(tǒng)轄“六曹”展開。三次中樞改制,是君主集權(quán)背景下,將功臣勢力排擠出權(quán)力核心的過程。從改制前后的效果對比來看,中樞機構(gòu)被革除,功臣勢力壟斷中樞的格局也徹底被瓦解,國王取代功臣,開始掌控中樞權(quán)力。此外,改制塑造的權(quán)力運行機制也深刻影響了后世,1李芳遠照搬明初“百官奏事”模式確立了“六曹直啟”制,提升了王權(quán),但與明代政治體制相比,二者對后世影響仍有較大差異。朱元璋廢除中樞、禁設(shè)宰相之命,致使仁宣以后的內(nèi)閣相權(quán)始終依附于皇權(quán)而運作。朝鮮太宗改制雖廢黜中樞,卻保留了議政府,這就為以后在王權(quán)衰微或有外部動亂之時,功臣勛貴再度恢復和把持中樞埋下了伏筆,朝鮮中后期備邊司設(shè)立后總攬軍國政務(wù)、大院君復設(shè)議政府總領(lǐng)庶務(wù)即是例證。成為后世編纂《經(jīng)國大典》的實例藍本。
最后,高麗太祖建國仿唐代三省制、高麗成宗又仿宋初“二府”體制、高麗忠烈王仿唐代中書門下確立宰臣“合坐”都評議使司機制、朝鮮建國因襲宰臣“合坐”都評議使司模式、朝鮮太宗又照朱元璋“罷相,設(shè)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門,分理天下庶務(wù)”改制中樞,2《明太祖實錄》卷239,洪武二十八年六月己丑,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無論是從中樞的設(shè)置還是從改制的時間差上來看,高麗(或朝鮮)的中樞機構(gòu)會隨著中國唐、宋、明中央集權(quán)體制的強化而有所變革。高麗和朝鮮在權(quán)力體制上的設(shè)計源自中國,且能深刻領(lǐng)悟中國官制改革的內(nèi)在涵義和目標指向。兩國無論是在政治制度還是在文化層面都有深度契合,正應(yīng)《明史·朝鮮傳》“雖稱屬國,無異域內(nèi)”之語。3張廷玉等:《明史》卷320,《朝鮮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307頁。
[作者劉波(1986年—),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吉林,長春,130024]
(責任編輯:李媛)
【學術(shù)通訊】
[收稿日期:2015年9月14日]
DOI:10.16758/j.cnki.1004-9371.2016.0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