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立新
老羅個頭不高,頭發(fā)蓬亂,眼睛非常近視,戴一副大大的黑框變色眼鏡,冬天配上一頂拉下耳朵的棉帽,活像一個剛剛鏖戰(zhàn)過的戰(zhàn)斗機飛行員。有一年秋天我跟他一塊兒從地里回來,秋風(fēng)送爽,天高云淡,收割完的莊稼地里有一群羊在吃草。老羅秋思忽起,極目遠眺良久,突然轉(zhuǎn)頭問我:“那些狗圍在那里干什么?”令我為之傾倒。
眼睛近視是看書看的,他看書總像是要努力從書頁上的某個洞鉆進去。平時不大愛說話,老是蔫頭耷腦地沉思。有一回到地里拉麥草,裝完草他沉思著回到家門口,沉思著將牛繩拴到樁子上,等他從哲學(xué)的天堂回歸到地面,卻發(fā)現(xiàn)身后空空如也。牛早帶著一車草棄暗投明去了。
有一年冬天,我常去小河邊那越來越小的原始森林里下套捉兔子。晚上在兔子喝水的必經(jīng)之路下一個套,早晨準(zhǔn)能捉到一只又肥又大的野兔。兔子肉我并不喜歡吃,我喜歡的是那種成就感,但是這成就感很快就被老羅破壞了。他跑來找我,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說:“你別再捕這些兔子了,因為,它們?nèi)俏茵B(yǎng)的?!?/p>
這可是我聽到的最“無恥”的話了。我當(dāng)然表示嚴正的抗議。他拉我到他家里去,振振有詞地給我指點:“這個大洞是大兔子的房間,這幾個小洞是小兔子住的房間,后墻的那個洞是它們集體越獄的時候干的。”
“兔子是不是全身是白的?是不是脖子底下有一撮黑毛?是不是黑眼睛?個頭是不是非常大?”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用力地點了一下頭:“看吧,那說明所有的野兔都是我家的兔子繁殖來的。”
我哭笑不得,回過頭來接著套。結(jié)果從那天起,我的所有的套子都被人破壞了,再也套不上兔子。我一猜就是他,但是懶得計較,畢竟我倆關(guān)系不錯。
關(guān)系不錯是因為他經(jīng)常借給我書看。我們那里真正說是擁有書的人只能算老羅了。有一陣子我常常泡在他們家里。因為看完書后還有表演。他養(yǎng)了一只小麻雀,卻起了個名字叫“土撥鼠”。這只麻雀的驚人之處在于,它不但可以隨著老羅的口哨聲起起落落,還可以應(yīng)老羅的要求,停在我的手指上,點頭哈腰嘰嘰嘰地致歡迎辭。直到有一天那只麻雀喝了點老羅喝的白酒,落到貓的爪子上致歡迎辭之后,這種動人的表演才結(jié)束。
野兔事件過去不久,我又閑得發(fā)慌,就設(shè)網(wǎng)捉山雞。山雞也叫呱呱雞,不善飛,善跑。在山坡上出溜出溜地好像一塊青色的石頭長了腿。你追得肺要冒煙了,“石頭”卻撲騰撲騰地飛起來,原來它會飛?呱呱雞飛一陣再落下來,不緊不慢地散步,吸引人再去追,直到最后追的人翻肚皮了為止。
我沒那么愛好田徑運動,所以設(shè)網(wǎng)捉。那天收獲真不少,一下子網(wǎng)了十來只。在網(wǎng)兜里左擠右撞的,沉甸甸地被我拎回來。一路上我口水直流,滿眼都是冒著香氣的雞肉晃來晃去。
剛到家還沒來得及歇會兒呢,老羅就跑上門來,我真懷疑他長了一只德國黑貝的鼻子。他非常誠懇地告訴我《野生動物》雜志的人讓他準(zhǔn)備一些呱呱雞的照片,他正發(fā)愁呢。 “這些鳥能不能借我用一用???我拍兩張就還給你,就一會兒!”我也是心情好,就答應(yīng)了,看他亮著眼睛捧著雞回了自己家。
誰知道左等右等也等不來。我餓得受不了只好燒酒就咸菜先吃了飯,然后跑去找他。進門一看,沒雞。到處轉(zhuǎn)著找,還是沒有。我忍不住劈頭問他:“我的雞呢?”
“哪只雞是你的?哪只雞是你的?你搞清楚,”他滿不在乎地回答我:“我全放了?!?/p>
“啊 ——”我簡直怒發(fā)沖冠?!斑@些雞又是你們家雞孵出來然后集體叛逃的?。磕阍趺椿厥?,你這人?我說你是不是腦子有?。俊?/p>
他聽我這么說也不高興了,跳起來跟我理論。
我倆越吵越急,最后他怒沖沖地把我拉到他家雞窩前,沖我嚷:“你要吃雞肉是吧!你吃我的。我賠給你!我警告你,下回再去逮呱呱雞,我把你們所有的雞全殺光?!?/p>
我看他的大眼鏡片子閃啊閃的,我在里面滑稽地指手畫腳,突然覺得有點好笑。他誤解了我的笑容,更生氣了,沖進屋里拿了一把菜刀,從雞窩里拽出一只雞手起刀落。這搞得我非常尷尬,轉(zhuǎn)身回家了。
從那以后我確實很少再去捕什么野物,倒不是真的良心發(fā)現(xiàn),而是怕他跟我較真兒,畢竟這么多年的友誼了。
后來又出來了一件大事,讓全村的人吃驚不小。
我們小河邊上的原始森林里面有一片小小的草原。大概有二三十畝吧。村支書不聲不響地把地犁出來,當(dāng)作了自己的自留地。開會的時候大家誰也沒當(dāng)回事兒,老羅卻跟支書干了起來。還有就是村支書經(jīng)常偷偷地跟護林員合伙兒砍林里的樹。老羅撞見過幾次。村支書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大伙也睜只眼閉只眼。老羅像個傳教士似的給人布道,可惜沒人聽。
跟支書吵過嘴不久,老羅就扛著把火銃四處轉(zhuǎn)悠,經(jīng)常像模像樣地瞄著一堆亂草放一兩槍。每天都要出去一陣兒,可從來也沒見他帶回來什么獵物。一天傍晚,支書扛著一截樹干從河彎拐上來。老羅遠遠地瞅見了,叉開兩腿,兩手托起長長的火銃瞄上了支書。支書嚇得聲都變了:“是我??!是人!別開槍,是人——”
村里的人后來選老羅當(dāng)護林人。這個決定無疑是英明的,因為誰也沒有大膽到敢冒生命危險去偷林偷獵的。保不準(zhǔn)哪天老羅把人當(dāng)成一只野豬轟上一槍,那可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鄉(xiāng)親們都這么說。不過老羅告訴我,他的火銃里從來都沒有裝過鋼砂。
我家搬到縣上后,很久沒有見到老羅。去年回家,傍晚時去他家看他。他媳婦說在林子里呆著呢。我就到河邊找他,遠遠地就看到他用火銃瞄著我,然后放下槍向我招手,我哈哈大笑。然后我倆坐在樹林邊上看夕陽的光輝退回到山峰的陰影里。暮靄從河水里升起來,漸漸蓋住河邊的樹林,悠閑的牛馬和倦飛的小鳥,奔涌的河水聲越發(fā)地清晰,夾雜著忽遠忽近的鳥鳴以及樹枝的斷裂聲。老羅又極目遠眺,然后叉開腿,瞄著天上早早閃爍的星星。啪的一聲響,一顆小星星掉下來,搖落在靜謚的夜色里,點著鄉(xiāng)村中疏落的燈火……
(摘自天涯社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