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重
駐站,鐵路公安專用術(shù)語,意即在不具備建立派出所條件的三、四等小站派駐公安民警駐勤。
——題記
每逢周末,平海北站派出所所長大劉固定值夜班。
大劉做事一貫很外場也很講究。當(dāng)初幾位所領(lǐng)導(dǎo)分班的時候,他主動挑的每周一、五值班。雖然每周一肯定最忙,每周五值班以后周六肯定還要饒上半天,但他是所長,所長就得先人后己,所長就得表現(xiàn)出帶頭作用來。這個帶頭作用首先表現(xiàn)在能帶頭吃點兒小虧,要不然說的話就沒人聽,沒人聽你的話,這個所長干得還有什么意思?
大劉不怕值夜班,就怕半夜接電話。半夜接電話也不要緊,怕就怕這電話是從沿線駐站點狼窩鋪打來的。
您聽聽這名字,狼窩鋪——此地有狼,一窩,還在鋪上。狼都在鋪上了,人怎么辦呢?
一連好幾個月,每逢大劉值班,狼窩鋪那邊的駐站民警老孫準(zhǔn)打電話求援,不是貨物被盜就是車門被撬,最不濟也是巡線的時候發(fā)現(xiàn)鋼軌扣件少了幾套。大劉納悶兒,怎么什么倒霉事自己都能趕上?按照規(guī)定,有情況就要出警,出警就得長途奔襲,山路崎嶇坑坑洼洼,一次狼窩鋪跑下來,能把油箱里的油跑沒一多半。關(guān)鍵是,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黃花菜都涼了,別說抓人繳贓收集證據(jù),連草窠里蹦的蛤蟆都找不著。
所以,每當(dāng)值班民警聽說要去狼窩鋪出警,保準(zhǔn)個個齜牙咧嘴怨聲載道,執(zhí)勤組的警長常勝還給狼窩鋪車站的駐站民警老孫起了個響亮的外號——“午夜兇鈴中國版”。
不過,今天大劉值夜班倒是很消停,來往的旅客列車都正點,站區(qū)里既沒有旅客打架鬧糾紛,也沒有醉鬼摔酒瓶子撒酒瘋,連派出所的??汀拔寞傋印表n嬸也不來了。韓嬸以前不瘋,自打小孫子在車站廣場走失以后,就變得瘋瘋癲癲,有事沒事就到派出所來找孫子,她一來,派出所總要抽出專人照顧她。
更讓大劉意外的是,狼窩鋪那邊竟然也風(fēng)平浪靜。越?jīng)]事大劉的心里越不踏實,吃完晚飯后就全副武裝,換上厚底皮鞋,備好手電筒和電臺,做好了隨時出動的準(zhǔn)備。眼看著時間已近午夜,還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他打個哈欠,覺得應(yīng)該可以睡覺了,洗漱完畢鋪好床單被子,剛躺上去直了直腰,電話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
大劉條件反射似的渾身顫抖了一下,連忙抓起床邊的電話,沒等聽清楚對方說的是什么,心里邊已經(jīng)開始盤算應(yīng)急預(yù)案了。
“是劉所嗎,您睡覺了?”電話里的聲音清晰透亮。
“沒睡……你誰呀……”大劉的聲音有點兒顫悠。
“您耳朵怎么了?是我,常勝?!?/p>
大劉悄悄松了口氣,對著電話不耐煩地說:“不好好休息,沒事打哪門子電話?忙了一天還不累?不累出去巡線去!”
聽筒里傳來常勝呵呵的笑聲:“劉所,我這不是給您報平安嘛。剛按您的要求又巡視了一遍站區(qū)外圍,沒發(fā)現(xiàn)嘛情況?!?/p>
“沒發(fā)現(xiàn)情況打什么電話呀,我這兒剛躺下想瞇會兒,你這不是攪和嗎……”
“我以為您不會睡這么早……要按往常這個點兒,狼窩鋪那兒就該有事了,我是說呀……”
“呸!你抓緊閉嘴!我說怎么我一值班就有情況呢,敢情都是你這張黑嘴妨的,趁著我沒罵街你趕緊撂電話!”
掛斷電話,大劉回到床上,拉起被子把自己圍了個嚴實,腦袋挨上枕頭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他覺得自己在爬山,費了半天勁兒爬到山頂,回頭一看,來時的路卻看不見了,急得他在原地轉(zhuǎn)磨。就在這時,他覺得有人在捅他后腰,回身看,沒人。正納悶兒的工夫,腰上又讓人捅了幾下。這下大劉急了,回手一把抓住捅他的東西,奇怪的是,這個東西還在手里不停地顫動……
是手機在震。
大劉猛然驚醒,把手機貼在耳朵上,是常勝的聲音:“劉所,您怎么不接電話呢?我足足打了兩分鐘了……狼窩鋪的一列貨車被盜了!”
大劉拍拍自己的臉,緩緩神,運了口氣說:“都是你這張嘴!馬上叫值班的弟兄出警,你小子給我開車,快!”
警車打著爆閃一頭扎進了夜幕中。
這段時間,常勝雖然跟著所長大劉跑了幾趟狼窩鋪車站,但因為都是夜間,路還不熟。于是,大劉當(dāng)導(dǎo)航儀指路,常勝開車,駛出市區(qū)以后掛著股煙塵上了鄉(xiāng)間小道。汽車在土路上顛簸搖擺,像大海里的小船飄飄搖搖,但速度絲毫不減。車后面的幾個弟兄哼哼唧唧的,使勁拉住把手,隨著車身的晃動不停調(diào)整姿勢,好幾次撞著腦袋碰著屁股,剛要抱怨,瞧一眼前面的大劉和常勝,又都把話咽了回去。眼看著車窗外面有模糊的亮光了,大劉抬起手腕看看表,沖常勝說:“先去駐站點接上老孫?!?/p>
常勝撇嘴:“您給老孫打個電話,讓他到路口接咱多好呀……”
“少廢話,讓你干嗎就干嗎!”
汽車轉(zhuǎn)了個九十度的彎,開上了狼窩鋪站臺。大劉下了車,沖著站臺西邊的兩間平房喊:“老孫,在屋里嗎?出來吧,我們來了!”看這架勢,跟早年間八路軍進村喊地下黨似的。
常勝緊跟在大劉后面,一不留神被腳底下的碎磚頭絆了個趔趄。他看看周圍,沒有什么地方在施工啊,哪兒來這一地的磚頭石塊?
沒容他琢磨出來是怎么回事,老孫已經(jīng)披著衣服從屋里出來了。大劉連忙緊走兩步,拉住老孫的手,那樣子像極了火線慰問:“老哥哥,辛苦了,讓你受累了……”
老孫提了提鞋子:“沒事,沒事。咱們的人都來了嗎?我?guī)銈內(nèi)ガF(xiàn)場。”
看著老孫猥瑣的造型,常勝心里說,這不整個兒一敵占區(qū)的偽保長嗎,哪兒像個警察呀!還在胡思亂想,大劉推他一把:“別愣神兒,快開車去??!”
警車在老孫的指引下圍著車站兜了一大圈,才順著一個坑坑洼洼的斜坡開進了貨場。狼窩鋪車站不大,貨場可不小,蜿蜿蜒蜒向外輻射出好幾里地,貨物大到集裝箱、糧食化肥、家用電器,小到香煙名酒、日用百貨,應(yīng)有盡有。內(nèi)行人往往瞅一眼貨車上的編號,就能知道車里裝的是什么貨。經(jīng)常偷鐵路的賊們也掌握了這門技巧,辨識各種貨物的本事不比鐵路工人差多少,動起手來就三個字“穩(wěn)、準(zhǔn)、狠”,得手以后也是三個字“跑得快”。
常勝他們幾個人在現(xiàn)場按照程序拍照、畫圖、做完記錄以后,大劉揮了揮手說:“走吧,順道把老孫送回去?!?/p>
老孫跟著大劉坐到車里,幾次欲言又止。直到常勝把車停在小站的站臺上,老孫鉆出車門向前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身把頭探進車里,朝大劉囁嚅著說:“劉所……您看……您看我上次跟您說的那個事……”
“老哥哥,我記著呢?!贝髣②s忙掏出兩盒香煙塞到老孫手里,“您再堅持幾天,就幾天,我保證回去后馬上商量派人的事?!?h3>一
平海北站派出所所長室里煙霧繚繞。雖然開著窗戶半掩著門,還是能嗆得人直流眼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派出所幾個領(lǐng)導(dǎo)聚一塊兒開所務(wù)會呢,而且保準(zhǔn)有懸而未決的難題,要不然早就該干嗎干嗎去了,誰有心思在這里污染環(huán)境制造霧霾?
所長大劉把手里的煙屁股狠勁按在煙灰缸里,眼睛掃著教導(dǎo)員和三個副所長:“幾位,都裝得差不多了吧?說話,拿意見!”
教導(dǎo)員老李沉吟著說:“劉所剛講的的確是個問題,狼窩鋪駐站點的老孫已經(jīng)超期服役了,咱不能不讓人家退休吧?可讓他退休,誰能頂這個空缺呢……”
“就是啊,別看駐站這個活兒誰都不愿意干,可是真夠材料的人還不多?!备彼L王成慢條斯理地接過話,“這個狼窩鋪地處偏遠,交通不便,治安環(huán)境復(fù)雜,咱派進去的這個人,必須得具備很強的單警作戰(zhàn)能力,業(yè)務(wù)不好的不行,真遇到點兒事,小事能讓他整成大事;脾氣太綿的不行,狼窩鋪周邊案子多,反應(yīng)慢了還得咱們給他頂雷擦屁股;脾氣太暴了也不行,我們還得考慮民警自身的安全,所以呀……”
“你這話作料太多了,直接點兒!”大劉沖王成擺擺手。
“所以呀……這派進去的人選得慎重考慮。”
“你這車轱轆話都跟誰學(xué)的?沒說一樣。”大劉瞪了王成一眼。大劉在所里的資歷老,又是好多年的主管所長,平時做事也有股霸氣,幾個副所長都是以前的小兄弟,都憷他。
果然,王成把脖子一縮,不言聲了。副所長顧明想笑,還沒笑出聲,被大劉點了名:“小顧,你分管沿線治安,按理說你應(yīng)該拿主意,你說說?!?/p>
顧明連忙把涌上來的笑意收回去:“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不成熟……”
“不成熟就等熟了再說!這都跟誰學(xué)的,滿嘴的廢話!”大劉有點兒上火了。
教導(dǎo)員老李端著水壺站起來給大劉續(xù)水:“咱先聽聽小顧的意見,萬一人家的主意行呢,是不是?”
大劉沒再說話,教導(dǎo)員的面子還是得給,他端起杯子抿著茶水,眼睛瞟著顧明。顧明朝前挺挺身子,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大家都知道,狼窩鋪是咱們所轄區(qū)里最遠的一個駐站點,以前也不是沒派進去過人,可都待不長。環(huán)境不好是客觀原因,可咱們也得想想辦法呀?!?/p>
王成插話:“想什么辦法?把派出所搬過去,照五星級賓館裝修一遍?你就是把迪拜的那個七星級賓館搬過去……可也得搬得過去呀!”
“我不是那個意思?!鳖櫭鹘忉專拔沂钦f咱們可以想點兒別的辦法,比如駐站的民警可以輪換,時間可以是半年,也可以是一年兩年?!?/p>
半天沒發(fā)言的副所長耿建軍點點頭:“小顧的意見不錯。咱不能把人派過去就跟無期徒刑似的,輪換一下,一來可以鍛煉隊伍,二來也能考察民警。再說了,當(dāng)?shù)氐淖匀伙L(fēng)光不錯,土特產(chǎn)也多。別小看了狼窩鋪,據(jù)說以前宋遼打仗的時候穆桂英還在那兒駐過兵呢?!?/p>
“那都是老黃歷了,知道為嘛狼窩鋪旅游項目一直開發(fā)不了嗎?”王成接過話頭,“就因為交通不便,要不是鐵路運輸線從那兒過,村里人幾輩子都不見得認識火車?!?/p>
耿建軍搖搖頭:“我倒覺得沒開發(fā)挺好,山里的東西都是純綠色。去年王處長的閨女懷孕,王處指名要狼窩鋪的核桃給閨女補營養(yǎng),還是老孫給買的呢?!?/p>
大劉放下杯子:“要說真材實料,還是狼窩鋪的東西好。上次內(nèi)保的張科長還讓我給他買了筐紅棗呢。那紅棗真是肉厚味甜,掰開還帶著細絲……”
王成掏出煙卷給大劉和耿建軍遞過去:“話又說回來,這老孫一退休,連個給咱買東西的人都沒有了……”
會議的主題有點兒跑偏,教導(dǎo)員老李連忙咳嗽幾聲:“剛才你們商量的時候我也想了想,有這么個想法,大伙兒合計一下看行不行。既然都認為狼窩鋪駐站點辛苦,咱們?yōu)槭裁床话阉?dāng)成一個考核骨干和后備干部的地方呢?”見自己的話把眾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了,老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繼續(xù)說道,“我們可以從黨員、骨干、警長,甚至是準(zhǔn)備參加競聘的人員里面挑選,定期輪換,都見見世面嘛?!?/p>
王成第一個表示贊成:“這個辦法不錯。誰想進步就讓誰去,不去就說明思想有問題。”
老李趕緊擺手:“也不能這么說。但是,作為一個骨干,應(yīng)該具備這樣的素質(zhì)。而且,對于進駐狼窩鋪的民警,待遇上可以傾斜,交通補助、誤餐費、夜班費什么的都可以多給點兒嘛。”
王成馬上附和:“咱就按援藏干部那待遇,誰去誰光榮?!?/p>
大劉白了王成一眼,心說這小子就知道拍教導(dǎo)員馬屁,這話說得多喪氣呀,誰去誰光榮,合著誰去誰要死怎么的?“你們說得輕松,誰不知道多給錢好,錢呢?再說,我們也不能拿錢趕著民警去艱苦的地方呀。”
老李連連點頭:“劉所說得對,我們不能光靠利益驅(qū)使,要形成一個長效機制。所以我建議,干脆這次去狼窩鋪的人就從準(zhǔn)備競聘副所長的人里挑。劉所,你覺得怎么樣?”
大劉沒急著點頭。他明白,這是教導(dǎo)員把球往自己懷里踢。自己一點頭,這主意就成自己出的了。眼下競聘副所長呼聲最高的就兩個人,一個是常勝,執(zhí)勤組的警長,自己一手帶起來的兵;另一個是張彥斌,內(nèi)保組的警長,據(jù)說跟市局宣傳處的副處長有關(guān)系,這個副處長跟老李挺熟。叫誰去駐站點,名義上是鍛煉,可實際上等于發(fā)配,更重要的是遠離市區(qū),對以后的競聘不利。想到這兒,他的目光轉(zhuǎn)向了耿建軍。
耿建軍跟大劉搭伙工作時間最長,自認為能理解領(lǐng)導(dǎo)意圖,平時大劉一個眼神他就知道該不該表態(tài)??蛇@回他誤解了大劉的意思,馬上跳出來發(fā)表意見,贊同教導(dǎo)員的建議。他這么一表態(tài),王成和顧明也連忙表示同意。這下倒好,大劉想攔也攔不住了,只好點頭說:“那咱們就定人選吧,常勝和張彥斌,你們說派誰去?”
話一出口,又冷場了。讓誰去是個敏感問題,幾個副所長不約而同選擇了沉默。過了一會兒,還是老李咳嗽一聲:“我看……綜合起來考慮,常勝去比較合適。首先常勝是警長,所里的骨干,業(yè)務(wù)能力強,人也精明,處理事情比較活泛……”
“常勝不行,他帶著執(zhí)勤組呢?!贝髣⑿睦镅杆俦P算了一下,老李這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競聘的節(jié)骨眼兒上把常勝支出去,好保證張彥斌沒有競爭對手,教導(dǎo)員這小算盤扒拉得夠細致的?!袄歉C鋪要派人,可所里的指標(biāo)也要完成,執(zhí)勤組負責(zé)治安、巡邏、抓獲各類網(wǎng)上逃犯的工作,這個時候讓常勝去不合適,還是派張彥斌吧,駐站本來就是內(nèi)保工作,張彥斌更熟悉一些?!?/p>
老李剛要提反對意見,口袋里的手機噼里啪啦響了起來。大劉嘿嘿一笑:“我說老李,這彩鈴是誰給你設(shè)的?每回一響都跟要拆房似的?!?/p>
老李在大家的笑聲中接通手機,剛答應(yīng)了一句,臉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跟接了圣旨似的。幾個人見他的臉色,就知道有要緊的事情了。果然,老李把手機塞到大劉手里:“督察隊范隊長,你接。”
大劉接過老李的手機:“老范,有嘛事兒?。课覀冋_會學(xué)習(xí)你們督察隊下發(fā)的文件呢……什么?你慢點兒說……”
瞄著大劉接電話的表情,王成偷偷沖顧明擠了擠眼,顧明做個鬼臉吐了下舌頭。大劉接完電話,順勢把手機朝桌子上一扔,長長地呼出口大氣。耿建軍小聲問:“劉所,嘛事兒呀?”
大劉斜了他一眼:“嘛事兒?叫常勝上我這兒報到,等著督察隊過堂!”
直到在派出所的會議室里面對督察隊的質(zhì)詢,常勝也沒弄明白自己的光輝形象是怎么讓人家擱在網(wǎng)上的。
照片里的常勝用腳踩住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男青年,橫眉立目地舉著把東洋武士刀,齜牙咧嘴地不知道是正在喘氣還是在罵街。再看躺在地上的男青年,四仰八叉,瞪著雙驚恐的眼睛,整個兒一魂飛魄散的模樣。兩相對比,連常勝都覺得自己面目可憎。如果只看照片,毫無疑問是常勝在行兇??蓡栴}是,當(dāng)時的情況并不是這樣。
那是個周末的上午,正趕上常勝這個警組在車站當(dāng)班值勤。值勤民警小于通過手持電臺呼叫,說他這邊有緊急情況。車站派出所里的警長,就相當(dāng)于救火隊長,哪里有情況就往哪里沖。手下的弟兄有麻煩了,常勝當(dāng)然要過去支援一下。
趕到進站口的時候,常勝看見五六個人把小于圍在中間連比畫帶說,小于顧左顧不了右,一副狼狽模樣。突然,一個男青年揚手舉起一把武士刀,刀鋒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常勝當(dāng)即大喝一聲“住手”,飛步跑到男青年身邊,托住他持刀的手朝外一別,卷腕奪下了武士刀,緊跟著一個斜步背跨,把男青年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扔在地上。男青年剛要掙扎著爬起來,常勝一腳踩在他身上,舉著武士刀朝他吼道:“你還敢拔刀襲警?”
圍著小于的幾個年輕人嚇壞了,連忙朝常勝連敬禮帶鞠躬地解釋。原來這是幾個來平海旅游的大學(xué)生,看著這種工藝品武士刀好玩,一人買了一把準(zhǔn)備帶回去,可是在進站的時候被查了出來。武士刀的長度超過了管制刀具的長度限制,小于告訴他們不能隨身攜帶,建議他們托運或是郵寄。幾個大學(xué)生圍著小于解釋,其中一個為了證明刀子沒有殺傷力,連只雞也宰不了,拔出刀要在自己的胳膊上進行試驗。正巧常勝趕過來,發(fā)生了剛才那一幕。
事后的處理很順利。常勝向被自己摔了個馬趴的學(xué)生道歉,非要領(lǐng)著他去車站旁邊的醫(yī)院進行檢查。這位同學(xué)伸胳膊踢腿表示自己沒受傷,說自己業(yè)余時間喜歡練跆拳道,沒想到這洋功夫讓常勝一個背跨就給打收攤兒了,還纏著常勝想學(xué)兩手。常勝說現(xiàn)在給你們做普及時間來不及,不如這樣,歡迎你們有時間再來平海,到時候咱們一起切磋。但是按照規(guī)定,管制刀具不能帶上車,只好請你們托運回去了。幾個大學(xué)生表示理解,在常勝的帶領(lǐng)下辦理了托運手續(xù)。常勝把他們送上火車,然后帶著警組里的弟兄們繼續(xù)執(zhí)勤,這個插曲就這么過去了。
可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曝出的一張照片,怎么看都像是常勝在行兇。最要命的是,雖然有民警小于和車站職工作證,但準(zhǔn)備聯(lián)系這幾個大學(xué)生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當(dāng)班記錄上根本沒有登記。常勝翻遍了執(zhí)勤用的記錄本,唯獨缺少周末那天的兩頁,于是常勝的話成了一面之詞,小于和車站職工的證明在督察隊的眼里均值得商榷。
最后,督察隊宣布無法核實,但常勝得停職反省,等候上級的處理。再說明白點兒,就是解除一切職務(wù),發(fā)給他把墩布在所里負責(zé)保潔。
停職反省到第三天頭上,常勝被所長大劉叫進辦公室。
沒有任何寒暄,大劉指了指眼前的座位,常勝把手里的墩布往墻上一靠,一屁股坐領(lǐng)導(dǎo)對立面上了。大劉順手扔過去一支煙:“怎么樣,這兩天想明白了嗎?”
“想明白了,我處理事情太急躁,愿意接受處分??僧?dāng)時那種情況……”常勝仍然梗著脖子。
“你這倔驢脾氣,怪不得你媳婦不待見你呢。”大劉指著常勝說,“你也不和人家周穎好好學(xué)學(xué),看看人家,年紀輕輕就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了,再看看你……”
“我怎么了?我不也當(dāng)領(lǐng)導(dǎo)嗎?好歹還帶著幾個人給車站看家護院呢?!?/p>
“快打住吧。整個兒一屎殼郎上馬路,你裝什么美軍的大悍馬?!贝髣?shù)落,“一個小警長算個屁,你媳婦當(dāng)科長都不像你這樣。”
常勝晃了晃腦袋:“那你怎么不想著提拔提拔我呢,也讓我在家里揚眉吐氣一回。”
大劉扭臉看了看門外,走道里很靜,沒有人來往穿梭,他又把臉扭回來:“你讓我怎么說你呢,你要是把你這狗食脾氣改改,不早就進步了嗎?”常勝剛要接話茬兒,被大劉用手勢制止,“不許搶我話,給我好好聽著!我還能干幾年呀,眼看著就快到點兒了。幾次向上級領(lǐng)導(dǎo)和組織部門推薦你,也囑咐你夾著點兒尾巴,你倒好,聾子宰豬滿不聽哼哼。前年你學(xué)雷鋒做好事送個小腦萎縮行動不便的老大娘回家,送完就回來吧,你把人家兒子連挖苦帶損一通數(shù)落,人家能不投訴你嗎?”
“那是她兒子不孝順,典型的混賬,想省個打車的錢,自己報的警。我就是對他進行下德育教育?!?
“用你?你把自己當(dāng)專家了?還有去年,旅客和車站服務(wù)員爭執(zhí),你來個胳膊肘朝外拐,數(shù)落一通服務(wù)員的不是。結(jié)果呢,弄得車站領(lǐng)導(dǎo)對你都有意見?!?/p>
“那就是服務(wù)員的錯,把車次弄混了,人家旅客坐了一站地覺得不對,又倒車回來。耽誤事不說,還搭工夫搭錢,能不找她說道嗎,不大嘴巴抽她就不錯了。我這也是為鐵路部門挽回影響?!?/p>
大劉氣得直運氣:“那這回呢,這回你不矯情了吧?好么,窩窩頭翻跟頭——顯你大眼兒,你倒是看清楚了呀!不管不顧上去就給人家撂趴下了。本來今年還想讓你競聘副所長的,你看看你,一到關(guān)鍵時刻就出事?!?/p>
常勝吐出口煙霧:“劉所,你打算當(dāng)教導(dǎo)員了?這算是給我做思想工作嗎?”
“別跟我貧。談思想講形勢,搞聯(lián)誼串門子,假模假式去家訪的事兒歸李教導(dǎo)員管,咱們說正題。經(jīng)所務(wù)會集體研究決定,準(zhǔn)備讓你去狼窩鋪駐站,換個環(huán)境,也算是對上級領(lǐng)導(dǎo)有個交代?!闭f到這兒,大劉緩和了口氣,“當(dāng)然了,把你調(diào)離車站這樣的窗口單位,你可以理解為是對你的處分,不過,你依舊享受警長的職務(wù)津貼,同時享受沿線駐站的補助,就不再上報上級給你任何形式的處分了……”最后大劉很深情地拍了拍常勝的肩膀,“一年,就一年,一年不出事,我準(zhǔn)把你調(diào)回來。”
常勝垂頭喪氣地給家里買了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平時這個差使周穎從來不管。進屋后,他掏出手機撥了周穎的號碼。電話剛接通就被對方按掉了,這讓常勝很別扭,心里埋怨著自己的老婆,怎么連個電話都不愿意接呢?輕輕走到里屋,探頭看看,患病的老娘躺在床上正睡覺呢。常勝又回到客廳里,剛要給上學(xué)的孩子發(fā)個信息囑咐幾句,一條信息頂了進來,是周穎的:“開會呢,不方便接電話,有事嗎?”
常勝撇撇嘴,回了一條信息:“我被發(fā)配滄州了,今天就得去狼窩鋪駐站。打電話是想告訴你一聲,去學(xué)校接孩子?!?/p>
過了一會兒,周穎回了短信,就幾個字:“知道了,注意身體?!?/p>
常勝心說,真是官大脾氣漲,跟自己爺們兒還耍官腔,也不問問我什么時候能回來……
駐站是鐵路公安的特色之一。鐵路沿線有些三、四等的小站,一般不上下旅客,卻是貨物列車的重要??空尽S熊囌揪偷糜忻窬ヱv守巡視,維護車站和貨物列車的安全??墒?,一個偏遠小站,沒有條件配置滿員的派出所,也沒有這么多警力可派,只好由分管這條線路的車站派出所指派民警進駐車站開展工作。有的駐站點自然環(huán)境和治安環(huán)境相對好些,有的則地處偏僻,貨盜案件頻發(fā),誰去駐站誰都頭疼。
狼窩鋪就屬于后者。它是平海北站派出所管界內(nèi)最遠的一個駐站點,把常勝派到這里來,真有點兒充軍發(fā)配的意思。
汽車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費勁地向前行駛,坐在車里的常勝同樣費勁地望著窗外,越看越灰心,完了,一腦袋扎進山里來了。
反光鏡里,所長大劉一直閉著眼,這一路上就根本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常勝徹底郁悶了??催@環(huán)境,用不了一個月,自己不成烈士,相片也得貼在光榮榜上,讓同志們無比敬仰。想到這兒,常勝不由得摸了摸警服口袋。還好,自己喜歡的物件靜靜地躺在里面,有點兒涼。那是一只名牌復(fù)音口琴,常勝的業(yè)余愛好。想當(dāng)初,他就是吹著這個口琴讓周穎五迷三道義無反顧地嫁給他的。
汽車轉(zhuǎn)了個九十度角,開上了簡陋的站臺。老孫和車站站長正等著他們呢。大劉的眼睛終于睜開了,下車與站長和老孫握手,接著把常勝叫過來介紹。站長老賈四十出頭,有點兒謝頂,臉上表情很豐富,與常勝握手時也很有力量,一看就是個在基層混了多年的小干部。老孫跟常勝以前就認識,兩人掏出煙來互相讓著。大劉拍著老賈的肩膀走到邊上寒暄去了,趁這個工夫,常勝拽了拽老孫的衣襟:“老孫,跟兄弟交個實底兒,這倒霉地方到底怎么樣?”
老孫看一眼老賈和大劉的方向:“所長沒跟你介紹這里的情況?”
“他只是簡單說了說,反正是治安環(huán)境復(fù)雜,周邊的村莊都有重點人,尤其是這個狼窩鋪村,據(jù)說貨盜還很厲害?!?/p>
老孫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他是把事情說簡單了呀,兄弟。咱這個駐站點屬于麻將牌里的十三不靠,地方的鄉(xiāng)、鎮(zhèn)政府和派出所八桿子打不著,離哪兒都遠。這先不說,就說周圍的三個村,哪個村都有幾個鐵道游擊隊。尤其這個狼窩鋪,現(xiàn)在還在外漂著幾個咱們要抓的貨盜嫌疑人呢。村民看著和善,跟你點頭客氣,可真有了事,你就知道是陷入了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沒人能幫你啊……”
常勝問:“不能咱自己跟這幫人斗,車站這邊能幫忙搭把手嗎?”
老孫搖頭:“這么小的車站,值班的人員加起來也就十來個,事兒也不少,誰有工夫管你???再說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下班回城里了,哪兒像咱們,一住在這兒就動不了窩了。真有事兒,還得靠自己?!?/p>
常勝又遞過去一支煙:“您說說,要真有了事兒,我怎么辦呀?”
“抓緊向所里匯報呀!千萬得保證安全,出警的時候最好別一個人去,太危險。還有就是別讓人家半夜砸你玻璃,給你來一通磚頭子……”
“還有這事,你讓人砸過?”常勝有些吃驚,“這里的人還敢打警察?怎么以前沒聽你跟所里反映過呢?”
老孫嘆了口氣:“不提這事了。你剛來,先熟悉熟悉周邊環(huán)境,我就不陪你了,正好所里有車,我跟他們回市里?!闭f著,老孫回頭望望房子旁邊一片綠油油的菜地,“我算是熬出來了……這些菜留著你吃吧,能省不少錢呢。”
“話還沒說完呢?!背倮±蠈O的手,“咱這駐站點就一個人,出警的時候不自己去能怎么辦呢?”
老孫小聲說:“兄弟,實在不行就叫上幾個值夜班的職工跟你一塊兒去,這不丟人。千萬別逞能,傷著自己不值……”
剛到地方?jīng)]十分鐘,老孫就給常勝上了生動的一課。常勝也的確從老孫疲憊的眼神里讀出了許多無奈,他不想再去刺激老孫了,因為自己可能馬上就會面臨這樣的窘境。
目送警車載著大劉和老孫在站臺上拐了個九十度的彎,消失在曲里拐彎的山路上,常勝的腦子里還回響著大劉臨上車時說的話:“我可不指望你能出什么成績,看好這個家,只要不出大案子,我保準(zhǔn)兌現(xiàn)答應(yīng)你的事。”
駐站點的小屋里,常勝收拾好帶來的東西,隨手翻閱著老孫留給自己的內(nèi)保臺賬。每個駐站點的內(nèi)保臺賬上都詳細記載著車站管轄線路的狀況以及車站周邊村莊的情況,可別小看了這些東西,這都是第一手資料。
常勝將臺賬翻到狼窩鋪村,賬面上記載著村里的人員數(shù)量,緊跟著就是大騾子大馬的數(shù)量。常勝笑了,這個老孫,怎么把人和牲口排一塊兒了?繼續(xù)往下看,村子里有百十戶人家,還有一個在鄉(xiāng)里注了冊的小學(xué)。村支書叫王喜柱,名字倒是挺順溜的,五十多歲,也屬于年富力強的序列。村里幾乎沒什么外來人口,本來嘛,這地方的外來人口除了車站職工,就是自己這個警察了。
臺賬上關(guān)于停留列車貨場的記錄密密麻麻,讓人看著頭暈,制作的圖表也很粗糙。常勝決定去現(xiàn)場看看,既然早晚要去,那就趁著天還沒黑先去遛遛。
快到貨場的時候,迎面來了五六個人,穿著皺巴巴的鐵路制服,肩上扛著印著化肥字樣的尼龍袋子。這幾個人顯然也看見了常勝,腳步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xù)扛著東西向前走。
也許是自己剛來駐站,人家還不認識。想到這兒,常勝沖前面打頭的揮了揮手:“幾位,忙著呢?”
對方顯然沒有思想準(zhǔn)備,愣了一下,嘴里動了動,卻沒出聲,只是朝常勝點了下頭,就匆匆擦肩而過。
常勝納悶兒,這兒的人都什么毛病,照面連個客氣話也不會說。這么想著,就來到了貨車跟前,虛掩的車廂門引起了他的注意。湊過去一看,鉛封被剪斷了,車廂里的貨物散落一地。這是有人偷東西呀!他馬上想到剛才與自己擦肩而過的那幾個人。幾個蟊賊膽兒真不小,大白天的就敢來偷,最可氣的是,見了警察居然還大搖大擺。這可是自己來的第一天,簡直就是蔑視自己呀!
常勝的脾氣上來了,老孫剛囑咐的話成了耳旁風(fēng)。他轉(zhuǎn)身順著來路追了下去。跑到站臺上,迎面碰見騎著自行車的謝頂站長老賈。他伸手抓住自行車把:“站長,把你車借我用用?!?/p>
“你干嗎去呀,我正滿處找你呢,這邊幾個人準(zhǔn)備給你接風(fēng)洗塵,歡迎你來到咱狼窩鋪車站……”
“先別歡迎了,咱家東西讓人偷了?!闭f著話,常勝拽過自行車騎上就走。
身后老賈喊:“我說兄弟,你可小心著點兒呀!”
此時的常勝,與其說是職責(zé)所在,還不如說是被幾個小偷激怒了。自行車在他腳底下蹬得稀里嘩啦山響。剛追過一個山坡,就看見幾個小子扛著袋子正一溜小跑呢。他運足了氣大喊一聲:“都給我站住,我是警察!”
沒想到幾個人一點兒反應(yīng)沒有,依舊跟沒事人一樣繼續(xù)趕路。按說常勝不是個魯莽漢子,也懂得逢強智取遇弱活擒的道理,沒傻到自己一個人去追捕一幫人的地步。但是這次,他覺得有必要魯莽一回。您想想看,來狼窩鋪第一天就遇上這樣的事,如果不先樹威,以后還怎么開展工作?真要是第一炮打悶了,那他常勝不就真成一塊棉花地了,誰都能捏一把。所以他得借這個機會打出名來,順便給自己做做廣告。
既然警告無效,咱就來真的。常勝猛力蹬著自行車朝離自己最近的人撞了過去,在即將撞到那人的后背時,他雙手雙腳一起發(fā)力,身子“騰”地就離開了車身。這個只有在驚險電影里才能看到的特技動作讓幾個小賊睜圓了眼睛。沒容他們眨眼,自行車已經(jīng)撞上一個家伙的后背,那小子哎呦一聲,擺出一個前趴的造型。
落地的常勝沒等站穩(wěn)就朝前追,前面的一個小子慌得扔下肩上的袋子撒腿就跑,剛跑兩步,讓常勝一把抓住衣服后襟,順勢一扒拉,這小子就摔到路邊的溝里去了。幾秒鐘的工夫趴下兩個,剩下的人嚇壞了,扔下肩上的袋子一哄而散,轉(zhuǎn)眼就跑了個精光。
常勝從溝里把那小子提溜出來,再看身后,只剩下四仰八叉的自行車和一地的化肥袋子,其他人早跑沒影了。常勝第一句話問的是:“你這鐵路制服是從哪兒弄來的?”
那小子顯然還沒清醒過來:“至于的嗎,我不就搬了袋化肥嗎,你怎么往溝里推我……”
常勝差點兒氣樂了:“你這是搬嗎?你他媽這是偷!說,鐵路制服怎么來的?”
“我在車站上撿的?!?/p>
“有這好事,滿地扔衣服讓你撿?”常勝手上加了把勁,“說,叫嘛名字?你們是哪兒的人?剛跑的那幾個是誰?”
那小子一陣哭爹叫娘:“我……我叫趙廣田,就是狼窩鋪村的……大哥你輕點兒……”
常勝把手松開,指著一地的化肥袋子:“先給我把你們偷的東西碼一塊兒,快點兒!”
趙廣田從地上爬起來,在常勝的監(jiān)視下干活兒,嘴里不停嘀咕:“政府,我這是頭一次來拿東西,跟他們幾個人都不認識,您就把我當(dāng)個屁放了得了,我說的都是真話……”
常勝哼了一聲:“就沖你說的這話,你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鳥。以前進過局子吧?你瞧你一口一個政府喊得這個脆生勁兒,肯定進去過呀。還頭一次拿東西?你管到鐵路上偷東西叫拿,可見你是常來常往都偷成習(xí)慣了?!?/p>
趙廣田苦著臉:“政府,您冤枉我呀……”
“別廢話,抓緊干,把那自行車給我扶起來,那是找人借的。”常勝知道小偷的行規(guī),如果被逮著了,保準(zhǔn)紅口白牙說自己是第一次,順便賭咒發(fā)誓不認識任何同伙,堅持獨立行竊保護組織的原則。只有這樣,出來之后才能在圈子里繼續(xù)混。所以,常勝也沒打算細問,他還沉浸在剛才惡虎撲群羊的瀟灑里呢。
化肥都歸置成一垛,規(guī)規(guī)矩矩地碼在道邊,常勝正琢磨著如何把這些東西搬回車站,遠處傳來汽車喇叭的聲音。抬眼望去,山路上開來一輛八成新的豐田小卡車。
想吃冰下雹子,運輸工具來了。常勝警告趙廣田不許動,雙手叉腰站在路中央,這絕不是擺造型顯威風(fēng),而是為了讓司機看見他。小卡車越來越近,司機的輪廓也清晰了,原來是個女的。再仔細看,兩邊車幫上探出一溜小腦袋,沖著他指指點點。這車是干什么的,怎么裝的都是小孩兒?
女司機也看見了常勝,很耐心地按了兩下喇叭。這反倒給常勝提了醒,他索性叉開兩腿,伸手向前,做了個停車的手勢。
車停了。女司機推開車門的瞬間讓常勝感到很是養(yǎng)眼,寬大的白色T恤配了條淺色的牛仔褲,T恤下擺處松松地打了個結(jié),渾身上下就顯得那么與眾不同。他使勁眨眨眼,心想怪了,這倒霉地方還能出現(xiàn)造型如此時尚的女人。還沒容他回過神來,女司機先說話了:“警察同志,想讓我認識你也沒必要用這種方式吧?”
常勝樂了:“我沒想到司機是個女同志。我叫常勝,狼窩鋪車站的駐站民警,您怎么稱呼?”
女司機甩了甩齊肩的頭發(fā):“王冬雨,狼窩鋪小學(xué)教務(wù)主任?!?/p>
“沒想到還是個老師,這更好辦了?!背倩厣碇噶酥岗w廣田和化肥袋子,“這么多東西我弄不回去,想借你的車拉個腳,幫我送到前面的車站?!?/p>
王冬雨看一眼化肥袋,又瞥瞥蹲在地上的趙廣田,點點頭說:“沒問題,警民互助嘛。你給多少錢?”
常勝一愣:“你怎么……還要錢呢?沒看見警察辦案嗎?”
“一看你就是新來的。以前你們這里的老孫用我的車拉東西,都給報酬。”
常勝暗地里運了口氣,心說今天出門也沒看看黃歷,遇上的不是小偷就是劫道的。他摸摸口袋,新?lián)Q的警服,上下四個口袋竟然一分錢沒有。看了眼蹲在地上的趙廣田,踢了他一下:“哎,你有錢嗎?”
趙廣田差點兒沒哭出來:“政府,我們出門誰身上還帶著錢呀……”
常勝朝王冬雨攤開兩手:“你看見了吧,我和這小子都沒錢。不如這樣,你先幫我把東西送回前面的車站,到了車站我再給你錢?!?/p>
“你給多少?”
一句話把常勝氣得直吸溜涼氣,但還不能發(fā)作,只好說:“二十塊,行了吧?”
“湊合吧,二十就二十。可你也得幫我一個忙。能行,我就幫你送東西;不行,各走各的路?!笨匆姵贌o奈點頭,王冬雨繼續(xù)說,“幫你送完東西,你得和我一塊兒把這些學(xué)生挨個兒送回家。”
汽車晃晃悠悠開進了狼窩鋪車站,站長老賈還在站臺上等著常勝呢。常勝跳下車:“站長,找個手推車讓這小子把化肥推回去。”說完捅了下趙廣田,“該你干活兒了?!?/p>
看著趙廣田把化肥原封不動地放回到車廂里,常勝說:“你這是盜竊公私財物,違反了治安管理處罰法,得對你進行處罰,但是,我本著懲罰與教育相結(jié)合并且以教育為主的目的……”
趙廣田的腦袋像雞啄米似的不停地點著,可眼睛卻不住瞟著站臺上的王冬雨。常勝大聲呵斥:“你那雙小眼兒瞎踅摸嘛!”
警察同志,想讓我認識你也沒必要用這種方式吧?
趙廣田連忙把眼神收回來。常勝清清嗓子:“回去告訴跟你一起的那幾塊料,我姓常,叫常勝,狼窩鋪站的駐站民警。車站這一片所有的貨場、線路、倉庫,從今天起都歸我管,讓他們以后離車站遠點兒,聽見了嗎?”
“聽見了,政府。”趙廣田連連點頭,可眼睛還在瞟著王冬雨。
這個舉動讓常勝很惱火,他伸手把趙廣田的腦袋扭過來:“你總看她干嗎?她是你干媽呀?你出來偷東西還帶家長嗎?”
“不是,不是?!壁w廣田趕緊解釋,“她是……她是三叔的閨女……”
“三叔是誰?”
“三叔是村、村委會主任……王喜柱?!?/p>
常勝聽明白了,原來這個時尚的教務(wù)主任是村委會主任王喜柱的女兒,怪不得這小子總拿眼睛瞟她呢。常勝朝趙廣田揮揮手:“行了,對你的法制教育就進行到這兒。你現(xiàn)在就回家去吧,跑著走,把我跟你講的話告訴你那些狐朋狗友,知道嗎?”
趙廣田一溜兒小跑出了站臺。站臺上,王冬雨正有一句沒一句地和站長老賈搭訕,看常勝這邊處理完了,她走過來:“幫你送完東西了,你也該幫我送送孩子們了。”
常勝只好朝老賈擺擺手:“站長,你瞧我第一天來就這么熱鬧,你的接風(fēng)飯等我回來再吃吧。”
站長一個勁兒點頭,好像是表示理解,又好像是很高興常勝去送王冬雨似的。
山里的天氣變化快,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常勝竟然覺得有點兒涼意。他轉(zhuǎn)頭看看把著方向盤目視前方的王冬雨咳嗽了一聲:“開了半天一個劫道的都沒遇上呀,你拉著我跑這一趟干嗎?”
王冬雨嘿嘿一笑:“看過《三國演義》嗎?草船借箭知道吧?”
“哦,你拿自己當(dāng)諸葛亮了,合著我是魯肅。”
“美的你。你是船上的稻草人!”
說著,王冬雨靠邊停車,打開車門撂下一句“在這兒等著”,跑到車后從上面抱下個孩子,然后朝著路邊亮燈的房子走過去。房子里立即鉆出一對男女,像是兩口子,一個勁兒沖王冬雨點頭哈腰。王冬雨和對方說了幾句什么,猛回頭朝車里的常勝喊:“常警官,你是跟著我來的吧?”
“是,我是跟著你來的!”常勝沒好氣地應(yīng)了一聲,心里說,我可不是跟著你來的嗎,你還訛我二十塊錢呢。
王冬雨朝他豎起大拇指,回過頭去又和那對男女說了幾句話,兩口子不停地點著頭,似乎是聽明白了。然后王冬雨才回到車上,繼續(xù)沿著山路開下去。一路上,每將一個孩子送到家門口,她都照方抓藥一般問常勝一遍。好幾遍下來,把常勝問得怒火直往腦門上撞,幾次想發(fā)作,王冬雨都指著后面的孩子說:“警察叔叔,注意點兒形象啊。”常勝只好把火氣咽回肚子里。
最后一個孩子送完了,沒等常勝開口,王冬雨先從口袋里掏出盒煙卷遞過去:“抽吧,我請客,這是我拿我爸的。”
“我不抽,抽完怕給不起你錢!”常勝氣哼哼的,“我說王主任,你拉著我送孩子我沒意見,可是你到人家門口就弄這么一出,還‘業(yè)余木匠——就這一鋸(句),你是不是拿我當(dāng)槍使???”
王冬雨笑嘻嘻地點點頭:“就是拿你當(dāng)槍使呀。你先別發(fā)火,聽我說完你再急。狼窩鋪這個地方,村民收入不高,外出打工的人多,很多家長都不愿意讓自己的孩子上學(xué)。孩子不上學(xué),我們當(dāng)老師的能不管嗎?可是這些家長總有借口,不是學(xué)校太遠了山路不好走,就是家里沒錢交不起學(xué)費?!?
“所以你就用警察嚇唬人?”
王冬雨打開煙盒,抽出支煙遞給常勝:“我也想了不少辦法,比如和縣教育局聯(lián)合開展愛心捐助活動,又讓我老爸召集村里的勞力修繕了學(xué)校,我開的這輛車也是自己家的,接送遠道的孩子上下學(xué)……”
“說了半天,沒聽出來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呀?”常勝疑惑。
“最近這段時間,有幾家想偷著把孩子送到城里去幫工,我得找個人嚇唬他們呀。趕巧你撞我槍口上了,我跟他們說你是上面派來專管失學(xué)兒童的警察。他們一聽,都老實了?!?/p>
王冬雨的話讓常勝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小勇。小勇和這些孩子差不多大,但學(xué)習(xí)和生活的環(huán)境卻有著天壤之別。十幾歲的孩子了,每天不叫不起床,不給零花錢、不給買手機轉(zhuǎn)天就“罷課”,還經(jīng)常和幾個小狐朋狗友逃課去網(wǎng)吧。更氣人的是,給女生寫情書被舉報到老師那里還振振有詞,說寫情書是因為崇拜莎士比亞,為了以后當(dāng)作家做準(zhǔn)備……聽了王冬雨的解釋,常勝的火氣早就消了,甚至有點兒佩服這個年紀輕輕的女教務(wù)主任。
汽車歪歪扭扭開回站臺,常勝轉(zhuǎn)身下車,王冬雨在車里叫住他:“常警官,今天的事真得謝謝你幫忙。歡迎你有時間來學(xué)校參觀,給孩子們上鐵路安全課。”說著從車窗內(nèi)伸出手,手里捏著二十塊錢?!斑@是你的錢,拿走吧,算我免費幫助你執(zhí)行公務(wù)?!?/p>
常勝連忙擺手,本想說兩句仗義的話,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也怪不容易的,這二十塊錢就算我扶貧了?!闭f完這話常勝就后悔了,拿眼瞟著王冬雨,生怕這個村里的高干子弟給自己來個窩脖兒。
沒想到王冬雨笑了笑:“謝謝常警官的慷慨捐贈,就算是你初次給學(xué)校的孩子們買學(xué)習(xí)用品了……”
沒等常勝再說話,王冬雨踩下油門,汽車拖著股黑煙拐過站臺,鉆進了夜幕中。
這回輪到常勝郁悶了,本想再去車站辦公室找賈站長赴宴的,但是抬頭看看滿天的星星,索性打消了這個念頭?;氐嚼蠈O給他留下的那間小屋,屋里面清鍋冷灶的,沒有半點兒生氣。常勝揉揉餓扁了的肚子,用電爐子燒開水,泡上自帶的方便面,趁著泡面的工夫給媳婦周穎發(fā)了條信息:“我到狼窩鋪了,孩子怎么樣?咱媽怎么樣?”
過了好一會兒,周穎的回復(fù)來了:“一切均好,你注意安全?!?/p>
這就完了?一句話就把我打發(fā)了,也不問問我吃沒吃飯。周穎官樣文章般的回復(fù)弄得常勝索然無味。他把手機扔在床上,捧起那碗方便面剛要張嘴,忽然,窗外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
叫聲在夜晚的山里顯得格外刺耳,驚得常勝差點兒把手里的面碗扔到地上。
他順手抄起門邊的一把鐵锨,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外面又連續(xù)叫了幾聲,這次常勝聽出來了,這是有人掐著嗓子在學(xué)鬼哭狼嚎呢。這樣的夜晚,誰會跑到車站來學(xué)鬼叫?肯定是傍晚那幾個丟下化肥袋子逃跑的小子,他們趁晚上黑燈瞎火,找常勝算賬來了。
拿我當(dāng)小孩子嚇唬呢?常勝的無名火直接頂?shù)侥X門上,他拎起鐵锨,抬腳踹開房門沖了出去。迎著夜晚的山風(fēng),常勝拉開準(zhǔn)備開打的架勢,朝著遠處黑漆漆的山巒喊道:“誰在野地里學(xué)鬼哭呢?有種的都他媽給我站出來!”
像是響應(yīng)他的號召一樣,幾塊磚頭從黑暗中“嗖嗖嗖”地飛了出來,常勝左躲右閃,但身上還是挨了兩下,氣得他彎腰撿起地上的磚頭,朝著黑暗里扔了回去。像是挑釁,黑暗中磚頭又扔了回來。
就這樣,常勝在明處,人家在暗處,常勝無法沖過去,那邊也不敢沖出來,兩邊磚頭石塊亂飛折騰了十幾分鐘,站臺上一片狼藉。常勝連扔帶罵忙活半天,最后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對方大概玩夠了,悄悄退場,留下常勝獨自握著鐵锨,像只受傷的狼不停地喘著粗氣。
常勝想起白天老孫囑咐自己的話,看來真是到了敵占區(qū)了。起身走到門邊,借著窗戶里透出來的光看過去,他忽然發(fā)現(xiàn)房子背后的菜地有些異樣,白天還挺平整的,怎么現(xiàn)在看著凹凸不平的?繞過來仔細一看,差點兒沒把他鼻子氣歪了。
面積不大的菜地像被豬拱了似的,這一堆兒那一塊兒,白菜辣椒茄子都給刨出來了,有點兒像老電影里的鬼子兵進村,典型的連根拔起寸草不留。
常勝這時候才恍然大悟,敢情人家跟自己耍了個調(diào)虎離山,前門砍磚頭,后門有人抄后路。他不由得感嘆,這小小的狼窩鋪真是風(fēng)緊水深呀。想給派出所打個電話求援,可轉(zhuǎn)念又想,自己前兩天還調(diào)侃人家老孫是“午夜兇鈴”呢,這個時候報應(yīng)就輪到自己身上了。這個請求增援的電話要是打出去,說自己來駐站點的第一天就讓人家劈頭蓋臉砸了一通磚頭,最后連是誰干的都找不著,明天肯定會傳遍全所盡人皆知,自己面子上過不去呀。
常勝在電話機跟前轉(zhuǎn)了好幾圈磨,真應(yīng)了李教導(dǎo)員平時開會教育說的話了——產(chǎn)生了激烈的思想斗爭,只不過這個思想斗爭是向不向所里求援。他像個戲劇學(xué)院里的新生練臺步一樣,在屋子里來回走綹兒,最后咬牙跺腳地決定,忍了!不是他愿意吃這個啞巴虧,而是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山里的天氣說變就變,昨天晚上還是陰風(fēng)陣陣愁云慘淡,轉(zhuǎn)天就晴空萬里艷陽高照了。要不是爬上山坡的太陽透過破碎的窗戶,把刺眼的光線灑在常勝的臉上,他還不知道天已經(jīng)大亮了呢。這可能是常勝從警以來最憋屈的一個夜晚了,更讓他別扭的是,自己竟然窩窩囊囊地睡著了,還睡得那么死,連警服都沒脫。
屋外傳來站長老賈的聲音,像是正在指揮職工搞衛(wèi)生。常勝伸手在臉上呼嚕一把,推開門走了出去。果然,老賈正帶著三個職工推著小車收拾滿地的磚頭呢??匆姵?,老賈把手里的鐵锨往墻邊一靠,從口袋里掏出煙卷:“來,常警官,先抽支煙。過會兒這哥兒幾個就幫你收拾利索了?!?/p>
常勝接過煙,卻半天沒有點燃。有心說你賈站長昨天晚上干嗎去了?我這邊一個人連躥帶蹦連喊帶叫折騰了半夜,兩邊的磚頭飛得跟流星趕月似的,這么大的動靜,你在車站不可能充耳不聞吧,可就是沒有一個人出來搭把手?,F(xiàn)在天亮了,你倒帶著人來打掃戰(zhàn)場了。可他不能埋怨,畢竟人家是來幫忙的,俗話說“舉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人家還滿臉堆笑地給你煙呢。
老賈可能也瞧出常勝的想法了,連忙打著火給他點燃香煙:“常警官,昨天晚上你這邊鬧騰我們知道,可值夜班的職工都在崗位上呢。一個蘿卜一個坑,實在抽不出人手來呀。你也清楚,咱們狼窩鋪站夜間有好幾趟列車通過,夜間行車調(diào)度、信號都很重要,職工們都瞪著眼睛保安全呢。再說了,狼窩鋪的治安環(huán)境不好,夜里大家伙兒都不敢出來,你可別埋怨我們不幫忙呀……”
幾句話說得有禮有面,把犄角旮旯都給膩瓷實了,給常勝剩下的只有表示感謝的話了。常勝使勁把臉上的肉擠擠,笑容燦爛如同菜地里被連根拔的茄子白菜:“賈站,你多想了,我可沒有埋怨你的意思,誰讓咱一腦袋扎到狼窩鋪這個地方來呢,壓根兒沒想到歡迎儀式會這么搞?!?/p>
賈站長無奈地說:“常警官,你是不知道呀,狼窩鋪這個地方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遠的別說了,就說抗戰(zhàn)那會兒吧,國共兩黨的游擊隊都在這片山區(qū)里活動過。當(dāng)年小日本夠猖狂吧,弄兩個小隊就敢把縣城占領(lǐng)了??墒钦粋€大隊,扛著迫擊炮機關(guān)槍鉆進山里來圍剿游擊隊,結(jié)果怎么樣?還不是讓游擊隊打得滿地找牙。知道為什么嗎?此地太險惡,窮山惡水出刁民,又是占著地利人和,所以合該小日本倒霉?!?/p>
常勝被賈站長的話勾起了興趣:“那小日本吃了虧就不來報復(fù)嗎?”
“來了啊,在山里修炮樓安鐵絲網(wǎng)好一通折騰,可沒到半年就生生讓村民和游擊隊給擠兌走了。說起這個事可熱鬧,當(dāng)年日本鬼子修的炮樓離咱車站現(xiàn)在的位置不遠,選的地點不錯,可是架不住游擊隊白天晚上的打黑槍呀。老百姓還把水源給斷了,鬼子吃水就得出來挑,出來容易,回去就難了,不是踩上地雷就是讓神槍手給撂趴下了。炮樓沒有通訊設(shè)備,鬼子靠軍用信鴿傳遞信息,可放出去幾只死幾只,全讓村民們放的鷹給叼走了,進了老百姓的湯鍋。鬼子原打算依著山道修條公路支援山里,在山下放炮修路,山上也放炮往下炸石頭,白天抽冷子就是一槍,晚上不是埋地雷就是學(xué)鬼叫,把小日本折騰得頭昏腦脹,最后只好放棄。臨了一句評語——這地方良民統(tǒng)統(tǒng)的不是?!?/p>
最后這句話把常勝逗樂了,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目前的處境不比當(dāng)年的日本兵好多少,雖然人家沒對自己打黑槍,可這滿地的磚頭和半夜的鬼哭狼嚎,和當(dāng)年擠兌日本鬼子的招數(shù)如出一轍。再多想想,賈站長干嗎跟自己聊這些呢?是不是話里有話?常勝的腦子轉(zhuǎn)了幾圈,沖賈站長笑了笑:“我是初來乍到,不了解此地還有這么悠久的革命傳統(tǒng)。你是狼窩鋪的老人,給我介紹點兒經(jīng)驗?!?/p>
賈站長詫異:“老孫沒跟你說過?”
常勝搖頭:“你剛才說的這些我是頭一回聽。我還納悶兒呢,這么惡劣的環(huán)境,老孫是怎么挺過來的???”
“老孫平時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別惹大禍,別折騰出安全事故就行。真要管,老孫都快六十歲的人了,怎么去抓賊???”
“我昨天可看見他們破封盜竊了,這樣的事還算小嗎?”常勝說的是行話。整節(jié)車皮裝滿貨物后,要在車廂外面車鎖的連接處加蓋鉛封,鉛封上有發(fā)出站的標(biāo)識,只有到達終點站時才能打開。列車運行沿途各站,車站工作人員都要檢查鉛封是否完整。如有破損,就意味著物資被盜竊過。
“唉……”賈站長嘆了口氣,“小偷小摸的事情常有,只要丟的東西不多,我讓列檢員補上鉛封也就算了。再說運輸貨物都有保險理賠,大不了鐵路倒霉賠點兒錢唄?!?/p>
常勝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要像你說的這樣,老孫不就成了地下工作者了嗎?他就沒發(fā)展點兒自己的人馬,沒幾個朋友呀?”
賈站長臉色微微一變,斜眼看了看常勝,轉(zhuǎn)而又釋然了:“常警官,你這是套我的話兒呀。不過也沒關(guān)系,你剛來,有些事我是應(yīng)該多跟你念叨念叨?!闭f完他又遞過去一支煙,“我們這些人,常年累月在外面待著。在村民眼里,咱是外人,就跟城里人看農(nóng)民工一樣。老孫這么多年能待下來,不光是靠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也得腦筋急轉(zhuǎn)彎,做重點人的重點工作。工作有困難咋辦?找上級找組織吧,這個組織遠了點兒,最近的派出所離狼窩鋪也要開兩個鐘頭的車。不過,你可以在當(dāng)?shù)卣野?。?/p>
“你的意思是說,找當(dāng)?shù)卮逦瘯???/p>
“對呀!要不說當(dāng)警察的沒傻子呢,腦子轉(zhuǎn)得就是快!”
這句話噎得常勝直翻白眼兒,不過,對方的意思他是明白了?!澳阏f的重點人,該不會是村委會主任王喜柱吧?”
“就是他。昨天晚上你不是還幫他閨女送學(xué)生回家嗎?這孩子不錯,就是有點兒軸,大學(xué)畢業(yè)后放著市里的大公司不去,非要回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鄉(xiāng)辦小學(xué)當(dāng)志愿者。”
原來王冬雨還是個不拿薪水的志愿者,先不說她這么做出于何種想法,就沖她對孩子們認真呵護的這股勁,常勝對她的好感又多了幾分?!肮植坏米蛱炷愀牡眠@么熱鬧呢,原來有她爸爸這層關(guān)系啊?!?/p>
“話不能這么說,她爸爸是村委會主任不假,可人家一個女孩子,能跑咱山溝里來義務(wù)支教,這思想境界就夠高的?!?/p>
常勝笑了:“賈站長,我怎么聽著你這話有點兒像支部書記的味兒呢,一套一套的。你是不是一馬雙跨身兼數(shù)職呀?”
賈站長趕緊搖手:“常警官,你可別給我亂封官,咱車站有書記,姓鄭,叫鄭義。這幾天輪到他倒休,等他回車站,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和賈站長聊到這個程度,常勝已經(jīng)有主意了,他想去拜會一下這位村委會主任。
還是賈站長的那輛自行車,常勝騎著它在坑坑洼洼的鄉(xiāng)村小道上一路顛簸,好像坐在氣球上一樣。車站離狼窩鋪村不算遠,常勝卻感覺像是在長征。此時他還沒意識到,就是因為這次看似平常的走訪,在以后的日子里,把他與這個不起眼的小站,還有這個小村莊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按照賈站長的指點,常勝拐彎抹角地騎車進了村。村里只有一條翻邊冒泥像搓板一樣的柏油路,其余的充其量只能叫作“小道”,根本無法通過大型車輛。村民家的院墻上掛著各種山貨,院子里種植的核桃、紅果樹,無一例外地展示著濃烈的山鄉(xiāng)氣息。
幾個老農(nóng)蹲在墻根閑聊,常勝想上前打聽村主任王喜柱的具體住址,剛要湊過去,對方就采取了明顯的躲避動作,這個肢體語言意思很明白,人家不愿意跟你交流。無奈,他只好騎著車在村里轉(zhuǎn)悠。繞過一排青磚砌墻的農(nóng)家院,看見墻邊有兩個人,年長的那個叼著煙卷,穿著老式的綠警服,雖然有些舊,但很平整,年輕的那個正用板刷起勁地在墻面上涂抹著什么,估計是寫標(biāo)語呢。
常勝將車把一扭,湊過去一看,差點兒笑噴了。墻上一行大字,雖然有點兒歪歪扭扭,但很有震撼力,足以表明狼窩鋪村執(zhí)行計劃生育這項國策的決心:“該扎不扎,堵門封家,上吊給繩,喝藥給餅!”再一瞧寫字的這個人,更熟了,就是昨天讓自己抓了現(xiàn)行的趙廣田。
“你們村喝藥還管飯是嗎?”
隨著常勝的問話,趙廣田緊跟著打了個冷戰(zhàn)?;仡^看見跨在自行車橫梁上穿著警服的常勝,臉上掠過一絲驚恐:“政府,不……不管飯?!?/p>
“不管飯你寫‘喝藥給餅?農(nóng)藥就著大餅吃?你們村福利不錯啊?!?/p>
這話引起了旁邊年長者的注意。他湊前兩步,看了看墻上的字,回身就給了趙廣田一腳:“趙家老二,你怎么寫的?凈他媽篡改我的話。我是這么說的嗎?我的原話是喝藥給瓶兒!難怪有些政策落實不下去呢,到你們手里就變了味。”
趙廣田一個勁兒賠不是:“三叔,您別生氣,我寫錯了,馬上改過來?!?/p>
“還改個屁?。《反蟮淖侄紝憠ι狭?,怎么改?”
常勝插話:“好辦。把餅字左邊涂了,右邊再加上個瓦字不就得了?!?/p>
三叔先看看常勝,又回頭看看墻上,點了點頭:“還是公安同志水平高。趙家老二,你小子馬上給我改過來?!闭f著從口袋里掏出一盒揉搓得變了形,已經(jīng)分辨不出品牌的煙卷,邊往外抻邊對常勝笑著,“公安同志,你是鄉(xiāng)上派出所的吧?我怎么沒見過你呢?”
“我是狼窩鋪車站的駐站民警?!背衮_腿下車。剛剛趙廣田稱呼對方“三叔”,他就猜出眼前這位穿著舊式警服的年長者是何許人了。
“站上的公安不是老孫嗎?”說話間煙卷遞了過來,“我跟老孫特熟,他怎么沒來呀?”
“您就是村支書吧。老孫快退休了,不能總在外面駐站,所里安排我接替他的工作。我姓常,叫常勝,您以后就叫我小常吧?!?/p>
王喜柱連連搖手:“我可不敢跟你們公安套近乎,還是叫你常警官吧。常警官來村里什么事?。俊?/p>
常勝斜了一眼正在奮筆疾書的趙廣田:“昨天車站發(fā)生一起運輸物資被竊的案件,幾個人明目張膽的就敢破封偷化肥。這個地方治安環(huán)境不好,我是來村里走訪一下,主要是想和村委會、治保會接上頭,商量下群防群治的辦法。”
王喜柱的臉上立刻掛了層霜:“常警官,你也許是不了解情況吧,我們村可是鄉(xiāng)上的治安模范村。你們所老孫待了這么多年都沒說過啥,你剛來兩天就說這里不治安了?!?/p>
常勝沒想到對方的話這么倔,他咽了口唾沫,指著趙廣田說:“昨天偷東西的人里面就有他?!?/p>
王喜柱回頭瞥了趙廣田一眼:“這事我知道。趙家老二讓你教育了一通,回來就對我坦白了,我對他又進行了一次更加嚴厲的再教育,棍子都打折了。昨天罰他給村里的幾位五保戶收拾場院,今天又跟著我宣傳國策?!?/p>
“可偷東西的不止他一個呀,半夜里他們還來報復(fù)我,又扔磚頭又學(xué)鬼叫,還把老孫辛辛苦苦種的菜給拔了……”
“常警官,你初來乍到,還不了解情況。”王喜柱噴出一口煙霧,抬手指著周圍起伏的山巒,“你看,這東面是龍家營,西面是后封臺,南面是掛甲屯,北面是下馬莊,中間才是狼窩鋪村。火車從咱們這個村過,火車站還建在咱這里,四鄰八鄉(xiāng)這么多人都往村里來,你不能說偷東西的全是狼窩鋪的人吧?”
常勝被問住了。自己剛來一天,別說眼前的這個狼窩鋪村了,就連車站周圍的環(huán)境還沒弄清楚呢。聽王喜柱如數(shù)家珍般念叨著各個村莊的名字,他真的有點兒轉(zhuǎn)向。
看著常勝一臉茫然,王喜柱的嘴角微微向上翹了翹:“常警官,按說你來咱村里視察,我應(yīng)該帶你四處看看??墒青l(xiāng)里過兩天就來檢查計劃生育工作,我得趕緊布置一下,繼續(xù)寫標(biāo)語去,你自己先溜達溜達。”
說著,王喜柱招呼一下趙廣田,兩人拐過街角不見了。
連口水也沒給喝,就這么把常勝一個人撂旱地上了。走,不知道怎么下這個臺階;不走,又覺得站在這里特別尷尬??蓻]人搭理自己,還是得走。他兩只手好不容易摸到自行車的車把,一咬牙上了車,順著原路敗兵似的往車站騎。
剛騎到大路口,身后一陣汽車喇叭聲,鼓點般連續(xù)不斷。常勝心說這是誰跟我示威呢?抬眼一看,還是昨天那輛送孩子的汽車,里面坐的正是王冬雨。
這個時候碰到王冬雨,常勝心里不是滋味。自從來到狼窩鋪,跟自己說話最多的就是這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教務(wù)主任了??善谧约罕凰职帧袄涮幚怼钡漠?dāng)口,王冬雨笑容可掬地出現(xiàn)在眼前。
“你怎么在這兒?等著看我被你爹禮送出境呢?”常勝沒好氣地說,“好歹我還幫你護送孩子們放學(xué)回家,你就這么跟我搞警民互助呀?”
王冬雨笑呵呵地朝車后一揮手,示意常勝把自行車放在車廂里,等常勝拉開車門坐到駕駛室里才說:“我在學(xué)校里見你騎車過去,就知道你要進村走訪,想去追你,可這破車怎么也打不著火,等修好了開出來,你已經(jīng)打道回府了?!?/p>
常勝哼了一聲:“我算是領(lǐng)教貴村村干部的狡猾了,云山霧罩跟我白話一通,最后讓我沒事自己遛遛!”
“看你挺聰明的呀,怎么還沒老孫心眼兒多呢?!?/p>
“什么意思,擠兌我?”
“你就是在城里待慣了,不了解鄉(xiāng)下的具體情況。”王冬雨一個一個伸出手指頭,“和我們這里的人打交道有幾種辦法,一是大腦袋,二是小爺們兒,三是打圍子,四是拜把子,你哪樣都不沾,還正兒八經(jīng)地跟我爸爸打官腔,他可不就給你來個官對官?不瞞你說,他轉(zhuǎn)身一走,心里準(zhǔn)得罵你奧特,裝大個兒不懂事。就這點上說,你還真不如老孫呢。”
話說得有理,但常勝還是有點兒不服氣:“這么說,老孫跟你爸爸拜把兄弟了?”
“瞎說什么呀!”王冬雨沖常勝翻個白眼,“我是說人家老孫會套近乎。遠的不說,老孫每次從城里回來都給我爸帶條煙,沒事的時候倆人還能喝兩口,我爸身上穿的警服還是老孫送的呢。你說說看,老孫有事我爸能不幫他嗎?”
常勝知道,王冬雨這是在點撥自己,這會兒就別再拿架子了。于是,他往里蹭蹭身子:“王主任,你給我仔細講講這里面的事,就是你剛才說的什么一二三四的?!?
王冬雨一笑:“想知道呀,行。一節(jié)課四百塊人民幣,看你昨天幫過我的分兒上給你打?qū)φ?,二百?!?/p>
“你劫道兒去吧!我一個月才掙多少錢???”常勝差點兒沒蹦起來,“王主任,你好歹也是個人民教師,怎么張嘴閉嘴離不開錢字呢?”
王冬雨一點兒也沒覺得不好意思:“不愿意就拉倒。我還告訴你,就是給我爸爸干活兒也得要錢!”
目前這種情況,除了王冬雨,誰還會跟自己說這些呢?就說今天村里人看自己的目光,和自己以往看嫌疑人的眼神沒多大區(qū)別,都是疑惑加上不信任。這種距離感真不是在短時間內(nèi)能消除的。常勝嘆口氣,摸摸口袋:“我出門沒帶這么多錢,再降點兒,五十塊成嗎?”
“一百!不能再少了。”
認錢不認人的丫頭片子,常勝心里罵,嘴上卻說:“行!開課吧。聽不明白不給錢啊?!?/p>
“我不怕你賴賬?!蓖醵陻[出一副傳道授業(yè)的樣子,“狼窩鋪的環(huán)境想必你也了解一點兒了,這里的人,雖說民風(fēng)彪悍但不刁蠻,熱情好客,厚道實在……”
“我還真沒看出來?!背俾柭柤?。
“別打岔,老師說話不許隨便接下茬兒!”王冬雨瞪了常勝一眼,繼續(xù)說,“山里人說的大腦袋不是你的大檐帽,是上面來的大官。鄉(xiāng)里的鎮(zhèn)上的區(qū)里的,還有市里的領(lǐng)導(dǎo)來檢查工作,我爸爸都得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上面的領(lǐng)導(dǎo)嘴大手大腦袋大,一搖腦袋不同意,我爸不得跟人家說好聽的呀?他這樣子,老百姓都看在眼里,自然都會跟著買賬。小爺們兒就好解釋了,誰都不惹誰都不得罪,老老實實在狼窩鋪當(dāng)個窩囊廢,這樣人家也不會欺負你……”
常勝忍不住哼了一聲,不過沒再插嘴。
“打圍子是句老話,就是說要和山里人套交情,感情遠近不說,至少要混個臉熟。拜把子,就是和山里人做真兄弟,能把心掏給他們,他們也肯定對你坦誠相見?!?/p>
常勝表示懷疑:“能嗎?別回頭我把心掏給他們,還落個特二的下場?!?/p>
王冬雨微微一笑:“你覺得你今天還不夠二嗎?”
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常勝。自己來到狼窩鋪駐站,就好比農(nóng)民工進城打工,新的空氣新的環(huán)境,新的人群新的待遇。人家農(nóng)民工好歹還有個老鄉(xiāng)照應(yīng)呢,可是自己卻無依無靠?,F(xiàn)在,擺在面前的有兩條路,要么卷鋪蓋回去,要么咬牙堅守……
臨近狼窩鋪車站的岔路口,常勝沒下車,而是讓王冬雨開上了通往縣城的那條路,縣城里每天都有開往平海市的長途汽車。王冬雨露出一絲鄙夷的神色:“逃跑也得帶上鋪蓋卷吧,就這樣回去了?”
“你懂什么,我這是回去搬救兵!”
“行,你搬救兵以前先給我結(jié)賬吧?!?/p>
常勝撇撇嘴,從口袋里掏出張一百元的紙幣遞給王冬雨,王冬雨拿在手里甩了甩,紙幣發(fā)出嘩啦啦的脆響:“是真的嗎?假幣我可不要?!?/p>
“睜大眼睛仔細看看,上面寫著呢,中國人民很行?!?/p>
“你認字嗎?是中國人民銀行!”
“哦,我一直以為是人民幣上弘揚民族精神呢。不過話說回來,我這個平海的鐵路警察也很行!”
“是嗎?我拭目以待?!?h3>八
所長室里,大劉正瞇縫著眼看上級發(fā)下來的文件,被猛然間木樁般冒出來的常勝嚇了一跳,吸了半口的煙連唾沫帶煙霧完全從嘴里噴了出來:“狼……狼窩鋪出事了?”
“沒出事我就不能回來了?”常勝忍住笑,“至于的嗎,瞧把你嚇的。也不問問你的部下怎么樣,上來就盼著出事?!?/p>
大劉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常勝一番,確認沒什么“兇信”,才把心放下來:“常勝,咱們可是有君子協(xié)定的呀。去狼窩鋪駐站是待一年,不是待一天。我昨天剛把你送過去,你被窩還沒捂熱轉(zhuǎn)天就回來了,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打算溜號,是想跟你說說狼窩鋪的情況……”
常勝的話沒說完就被大劉伸手制止:“說什么呀,狼窩鋪地處偏遠環(huán)境艱苦,當(dāng)?shù)厝藛T復(fù)雜治安狀況惡劣,這些我比你清楚。有困難你就要想辦法克服困難,不能遇到一點兒事就撒手閉眼,你跑回來算怎么回事?”
“你讓不讓我說話了!”常勝火了,“我昨天晚上讓人家劈頭蓋臉砸了一通磚頭,今天早上又讓村干部晾在一邊,我都沒跟你訴苦。我是來找你要支持、要裝備的,你不用給我做思想工作,狼窩鋪這地方,常爺待定了!”
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大劉不由得又上下打量常勝一番,順手把桌子上的香煙往前推了一下:“這才是你小子的性格,知難而上。說說吧,你要什么?”
常勝也沒客氣,從煙盒里抽出支煙點上火:“駐站點的生活用品都齊全,這個不用所里操心??墒蔷醚b備嘛都沒有,你得給我配槍配子彈,配警棍配警繩配警笛,配警犬配銬子配汽車……”
“你等會兒吧。”大劉攔住常勝的話頭,“飛機大炮你要嗎?你是去駐站不是去打仗。再說了,槍支管理規(guī)定你不是不知道,我沒權(quán)給你發(fā)槍。不過,你說的警用裝備倒是可以考慮,缺什么,你去找內(nèi)勤領(lǐng)?!?/p>
常勝其實早就盤算好了,他知道所長大劉的脾氣,如果自己進門就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大劉不僅不會好言安慰,反而會更加膩味,甚至連挖苦帶損數(shù)落你一通都有可能。與其這樣,不如爭取主動。槍支純粹是漫天要價,常勝為的就是那些警用裝備。
“還得給我條警犬,出去巡邏我得有個伴。”常勝說。
“行。我馬上給警犬隊的老王打電話,讓他們幫你解決?!?/p>
“還得給我配輛汽車,汽油我自己想辦法?!?/p>
“我給你配輛自行車吧,所里沒多余的汽車?!?/p>
常勝搖搖腦袋:“狼窩鋪地處偏遠還在山里,管轄線路二十多公里,沒有汽車我怎么去巡線,怎么去巡視貨場?還有,處理治安案件送報審批,往來所里領(lǐng)取東西,你總不能讓我每次都等長途汽車呀?!?/p>
大劉使勁兒嘬了下牙花子。他心里明白常勝說的是實情。雖說以前老孫也巡線,可一般都是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就回來,所里從來沒要求他全程巡視。眼下常勝提出來了,自己還不能說不行。他沉吟片刻:“所里倒是有一輛閑下來的車,可總有毛病,本來想交還給公安處的,既然你要,那就開走吧?!?
“就那輛破大發(fā)?比我歲數(shù)還大呢?!?/p>
“不要拉倒。你去打聽打聽,有哪個駐站點能配車?別蹬鼻子上臉。”
常勝不言聲了。自己的目的雖說沒有百分之百實現(xiàn),可畢竟大劉還是給了他很多傾斜,見好就收吧。他向大劉請了個假,理由是需要整修車輛,再去警犬隊挑警犬。大劉痛快地答應(yīng)了,還說索性多歇兩天回家看看。
望著常勝的背影,大劉不由得將目光又投向桌子上的文件。常勝進來時,他有意拿報紙蓋上了文件,就怕這個文件讓常勝看見。標(biāo)著文號的紅頭文件上寫得清楚,公安處馬上就要進行新一輪競聘了,如果告訴常勝,他還能安心去狼窩鋪駐站嗎?可是不告訴,就意味著常勝將失去競聘的機會。大劉使勁揉了一把臉,覺得自己真的有點兒不太磊落。
那輛滿是塵土,通身都看不出是黃還是黑的大發(fā)面包車,窩窩囊囊地趴在車庫的角落里,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堆廢鐵。常勝從顧明手里接過鑰匙,剛要打開車門,被顧明伸手拉?。骸袄铣?,我勸你別費勁兒了,壓根兒打不著火,都報廢的車你要它干嗎呀?”
常勝對著廢鐵嘆了口氣:“劉所好不容易答應(yīng)給我輛汽車,是好是壞我都得先接著,找人修修看能不能開吧。顧所長,按理說我現(xiàn)在是歸你管,你也應(yīng)該給我點兒支持吧?”
顧明趕緊把自己往外摘:“你知道我這個副所長管不了多大的事,修理汽車的費用你還是找劉所。他是一支筆,咱派出所的行政主管,兄弟我就是個跟班的,論資排輩我還得喊您師傅呢。常師傅,您就別給兄弟出難題了?!?/p>
“行,我不給你添堵,你想辦法先給我解決點兒汽油吧,總不能讓我把車推走吧?”
顧明松了口氣:“這事交給我,保準(zhǔn)給你辦妥了?!?/p>
其實,常勝根本沒打算讓顧明報銷修車的費用,他想要的就是汽油。修車這個事還是得找自己的同學(xué),現(xiàn)在開著三家修理廠、兩家4S店的老板李東。
給李東打了電話讓他來拖車,常勝溜達出派出所。剛走到廣場就被人叫住了,是民警小于。小于見了常勝,仍是一口一個警長地叫著,臉上掛著歉意的表情,他心里總覺得常勝被發(fā)配到狼窩鋪駐站跟自己有關(guān)。如果不是自己那天冒冒失失地和幾個大學(xué)生發(fā)生爭執(zhí),也許現(xiàn)在還跟著常勝值勤呢。常勝擺出副老師傅的架子,拍拍小于的肩膀囑咐了幾句,轉(zhuǎn)回身剛要走,目光卻被廣場里一個滿頭白發(fā)、瘋瘋癲癲、手里舉著照片的老太太吸引住了。她就是兩年前在車站廣場丟了孫子的韓嬸。
韓嬸的小孫子叫悅悅,長得白白胖胖特別招人喜歡,有事沒事就拉著韓嬸到車站來看火車,一來二去,韓嬸和派出所的值勤民警都熟了。事情說來也蹊蹺,兩年前夏天的一個晚上,韓嬸照例帶著悅悅來車站廣場乘涼。小悅悅指著燈火通明的冷飲店要吃冰淇淋,韓嬸一個大意,將悅悅留在了外面,等她拿著冰淇淋出來時,孩子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
韓嬸像瘋了一樣跌跌撞撞跑進派出所報案。當(dāng)值的警長是張彥斌,他馬上通知廣場、候車室、售票大廳、站臺等各個崗點的民警加緊尋找,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也沒見小悅悅的人影。直到常勝帶著自己警組的人來接班,張彥斌才無奈地向韓嬸宣布,小悅悅很有可能是走失了,還煞有介事地誘導(dǎo)韓嬸,問孩子是不是在廣場以外走失的。他這么做的目的,就是不想自己背上一個案件,影響年終的各項考核??墒琼n嬸一口咬定,孩子就是在廣場里面的冷飲店旁邊丟失的,任憑張彥斌怎么引導(dǎo)死活不松口。
看著滿臉冒汗手足無措的張彥斌和神志恍惚語無倫次的韓嬸,常勝趕緊安排警組的民警們找個清凈點兒的房間先讓韓嬸冷靜下來,然后制作筆錄,剩下的人協(xié)助張彥斌他們?nèi)セ疖囌疽酝獾穆灭^、地鐵、長途汽車站走訪詢問。
當(dāng)時覆蓋火車站的監(jiān)控設(shè)施還不齊全,沒辦法調(diào)集視頻資料。兩個警組的人馬折騰了一個晚上,才從附近的長途汽車站找到了線索。視頻里,一個三十歲左右穿著略顯土氣的女人,懷里抱著手舉冰淇淋的悅悅,在開往鄰縣的長途汽車周圍轉(zhuǎn)了一圈,然后轉(zhuǎn)身朝車站外面走去。女人抱著孩子遮擋住自己的半個臉,舉止從容,常勝感覺這是個老手,而且車站外面肯定有人接應(yīng)。
常勝拿著案件的材料來所里匯報,沒想到張彥斌已經(jīng)先期向值班的李教導(dǎo)員匯報了,并且把案子一股腦扣在了常勝的名下,理由是,自己接警時是孩子走失,常勝接班之后就定性為拐騙了。常勝火冒三丈,指著張彥斌的鼻子就是一通數(shù)落。張彥斌則死豬不怕開水燙,反正是你怎么罵我都可以,讓我背這個案子就是不行。李教導(dǎo)員當(dāng)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勸解了一番,還是把這個案件劃歸到常勝名下,理由是常勝業(yè)務(wù)素質(zhì)強,辦案水平高,與群眾溝通的能力好,這樣的案子交給張彥斌領(lǐng)導(dǎo)不放心。常勝就這樣戴著幾頂高帽,背著一口黑鍋回來了。
從這以后,每逢看見車站里瘋瘋癲癲的韓嬸,常勝心里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他曾經(jīng)向韓嬸承諾過,要把孩子找回來,可是,查了好久,一直沒找到孩子的下落。
這次看見韓嬸,常勝無奈地把頭扭了過去,輕聲跟小于囑咐了幾句,讓他照看著點兒,別讓韓嬸亂跑,如果她餓了,就在食堂給她打份飯,晚上下班把她送回家。
訓(xùn)犬隊的副隊長趙軍是常勝同期入警的同學(xué)。趙軍早就接到王隊長的電話,知道有人來領(lǐng)警犬。王隊長在電話里特意說,咱這里的警犬都是有數(shù)在譜的,給來人弄條像警犬的菜狗牽走,糊弄糊弄就行了。可是,看到來領(lǐng)警犬的竟然是常勝,趙軍就知道今天兇多吉少。
“什么風(fēng)把你給刮狗窩來了?”趙軍把煙遞過去,“想吃肉你可找錯地方了,我這兒沒肉狗,一水兒的專業(yè)犬?!?/p>
常勝接過煙,掏出打火機給兩人點上:“兄弟,我不是韓國人過年——要你狗命來的。我現(xiàn)在在狼窩鋪駐站,想從你這兒挑一條能頂事的好狗。”
“你不是在客運站值勤嗎,怎么幾天沒見,跑邊遠山區(qū)去了?犯錯誤了?”
常勝橫了趙軍一眼:“惡心我是吧,嫌我現(xiàn)在混得還不夠慘?你不就是個狗隊長嗎,成天和畜生搶食吃。我敢保證,翻翻狗食盆子,那里面有什么你們家現(xiàn)在就吃什么?!?/p>
這話太損了,噎得趙軍直翻白眼兒。他指了指正在院子里訓(xùn)犬的幾個民警,壓低聲音沖常勝說:“哥們兒,嘴下留德。兄弟好歹也是個領(lǐng)導(dǎo)啊,別當(dāng)著這么多人不給面子?!闭f著,拉著常勝的手往里走,進門以后指著墻東面的一排狗舍,“你自己看看,這條狗怎么樣?”
眼前是條純種德國黑背,體態(tài)大小適中,黝黑的臉隱隱發(fā)亮,通體黑毛油光锃亮,耳朵直立挺拔,兩只眼睛幽幽地泛著兇光,偶然張開嘴,剪刀狀的牙齒立即露了出來。常勝一看,喜歡得不得了,打開狗舍門做了個親熱的引導(dǎo)動作。說來也怪,這條狗竟然不認生,順著常勝的引導(dǎo)走出門,像個忠實的跟班一樣蹲在常勝身邊。
這就是緣分。常勝心里想著,伸手去撫摸它的頭部,狗沒有拒絕的舉動,而是任由他給自己抓癢癢。
“這狗真不錯。是給我的嗎?”
“當(dāng)然是給你的了?!壁w軍說得斬釘截鐵,“我知道你懂狗,絕對不會拿菜狗糊弄你?!?/p>
“這狗沒什么嗅覺或是腿腳上的毛病吧?”常勝還是不放心,圍著狗來回打量著。
趙軍嘆口氣:“你這人心態(tài)不好。不給好狗你罵街損人,給了你條好的你又不相信。告訴你,這是條家族血統(tǒng)良好的警犬,才八個月,你看看這身板,再看這毛色,通黑,只有四個爪子是白的,這叫烏云蓋雪,跑起來追風(fēng)逐電……”
“快閉嘴吧?!背俅驍嗨脑?,“你跟我說八駿圖呢?烏云蓋雪是馬,不是狗。吹牛也不打稿,這狗叫什么名字?”
“叫賽豹,名字多響亮啊!”
常勝看著這狗搖搖頭:“太俗。再說,跟著我去山里巡線,這樣的名字也有點兒矯情。干脆我給它改個名字,叫……賽驢!”
趙軍愁眉苦臉:“這條狗跟著你混,估計落不了好了……”
常勝趕到修理廠時,李東正帶著幾個修車師傅給那輛破車相面呢??匆姵伲顤|把手套一甩,把常勝拉到破車跟前:“常勝你可真行,著急忙慌地給我打電話,我還以為你的車壞了。你可倒好,讓我拉回來這么一堆廢鐵,真應(yīng)了相聲里說的那句話,這車除了喇叭不響哪兒都響。拖車的時候還提心吊膽,生怕它半截兒再散了……”
常勝連忙賠著笑臉把李東拉到一邊:“就算兄弟求你,把這輛車給我修好吧?!?/p>
李東搖頭:“兄弟,你真是給我出難題啊。這輛車從理論上講已經(jīng)失去上路資格了。勉強收拾出個模樣來,也只能偷偷拿到邊遠地區(qū)去使用,還不能保證安全。報廢了算了,你要它干嗎?實在不行,你從我這兒開一輛走?!?/p>
常勝遞過去一支煙:“反正這輛車得跟著我去山里,你必須保證它開得出,開得遠!”
“我保證不了!你也不看看成色,都快進博物館了?!?/p>
“那就施展下你的老本行,幫我組裝組裝?!?/p>
李東最膩味人家說這事,可常勝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李東在剛開始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就是靠組裝車起的家。那個時候市場監(jiān)管混亂,平海又是個開放城市,經(jīng)常有“倒?fàn)敗睆哪戏脚獊碜咚杰?。走私車到地方之后就得要批文,要辦手續(xù),為的是把車漂白。李東靠著自己姐夫的關(guān)系,一面改裝汽車,一面幫著車主辦手續(xù),一年下來就掙出個修理廠。
常勝一句話就揭了李東的老底兒,李東剛瞪起眼睛,常勝笑瞇瞇地說:“哥們兒,我可不是嘴碎的人呀,你的修理廠平時組裝車輛、以次充好、偷稅漏稅、替車主騙保的事情我跟誰都沒說過……”
“你現(xiàn)在嘴就夠碎的了!”
“得,就當(dāng)堵我的嘴,你受累幫我修修車,行嗎?”常勝摟著李東的肩膀,“誰讓咱是發(fā)小加同學(xué)呢?我是真沒轍了才來麻煩你。你總不能看著兄弟流落到塞外邊關(guān)無依無靠,還讓一幫小鬼欺負吧?”
李東無奈地點點頭,又揮手叫過來個工人:“全車大修,客戶有特別的要求你給我記下來?!?/p>
常勝擺擺手:“修車的事我不懂,可我覺得前后保險杠你得做結(jié)實了。車頂上最好安一排警燈,再裝上警報?!?/p>
“你這車算警車嗎?”
“不知道?!背偬ь^想想,“也許二十年前算警車?”
“非警用車輛安裝警燈違法,我給你換成射燈吧。警報器也不能安,給你裝個擴音器加話筒?!?/p>
常勝說:“車廂里的座位全不要,車頂上給我裝幾個鐵圈,最好焊上?!?/p>
“行,反正是大卸八塊,你說怎么著就怎么著?!?/p>
“外面給我漆成警車的顏色,畫上警徽。”
“你是不是特恨我啊,讓我改裝警車?”
“弄成警車的模樣不是能起到震懾作用嗎,不行你就找個接近點兒的顏色。”
李東哼了一聲:“火葬場的車顏色最接近。”
沒想到常勝猛地一拍李東的肩膀:“好,咱就用藍白的冷色調(diào)!”
從李東的修理廠出來,常勝的最后一站是做布藝裝飾的老胡。老胡和常勝的關(guān)系可以追溯到十幾年前,常勝還是個初學(xué)乍練的新民警時,老胡就在車站外面開個小門臉做生意。老胡熱情好客,對警察有種天生的好感,他說自己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沒當(dāng)上警察。高中畢業(yè)后他參加過社會招考,門門成績都優(yōu)秀,唯獨面試的時候把他刷下來了——老胡有個天生的短板,個子太矮,滿打滿算才一米六三,可公安民警的身高至少得一米七。壯志未酬的老胡只能干起了小生意。
因為老胡個子矮,在車站這個魚龍混雜的地方經(jīng)常挨欺負,老胡勢單力薄,又不敢和人家動手打架——做生意的人哪兒能天天上演全武行呢?老胡只得打電話報警,常勝和老胡就是這么認識的。一來二去兩人混熟了,每當(dāng)常勝轉(zhuǎn)到老胡的門臉前,老胡總是熱情地拉著常勝進來喝口水,小坐片刻。常勝也了解到老胡的艱難,快四十的人了,娶不上媳婦,還得照顧年邁的父母。此后,常勝就有意識地給老胡攬活兒。
火車站是個事多的地方,丟媳婦找老公丟東西找孩子,趕不上火車著急下火車找不著人也著急,旅客和旅客之間的糾紛,旅客和工作人員之間的矛盾,查緝犯罪嫌疑人,維護站區(qū)周邊的治安環(huán)境,哪個事都少不了警察。解決了糾紛,找到了失主,尋到了親人,逮住了嫌疑人,車站的公安民警照例都會受到對方的感謝。這個感謝怎么體現(xiàn)出來呢?錢,肯定不能要;禮物,也絕對不能收,只剩下精神上的表彰了。于是錦旗鏡匾成了彰顯成績的主要標(biāo)桿。常勝沒少領(lǐng)著急于表達心情的人們來到老胡的店鋪,把制作錦旗鏡匾的生意給了老胡。
時間長了,老胡這里就成了派出所在車站外圍的一個暗哨,老胡也沒少向所里提供線索。所長大劉意識到老胡的價值,干脆把他發(fā)展為治安積極分子,適時在內(nèi)部進行表彰。老胡把這些都看成是常勝給他帶來的運氣。
今天,老胡看見常勝進來,滿心的高興都堆在了臉上,一邊招呼媳婦沏茶倒水,一邊把常勝往柜臺里讓:“兄弟,咱可是好長時間沒見了,晚上別走,在我這兒喝兩口……”
常勝領(lǐng)略過老胡的熱情,連忙擺手制止,將自己此行的目的詳細說了說,最后問老胡:“怎么樣,明天我能拿走嗎?”
老胡說:“干嗎這么著急,你多容我點兒時間,給你做精致點兒?!?/p>
“不用太細致,說不好哪天就當(dāng)屁股簾了?!?/p>
臨走,常勝趁老胡不注意,從口袋里掏出一百塊錢放在桌子上。如果不用這種辦法,老胡肯定不會要他的錢。
夕陽已經(jīng)被高層建筑群擋住了身影。常勝看看手表,才想起來要去學(xué)校接孩子,才想起來忙活了一整天,竟然沒給周穎打個電話,也沒給老娘買些她平時愛吃的點心。“我真是一心鋪在工作上,不當(dāng)勞模都冤?!背僮匝宰哉Z,掏出手機撥通了周穎的電話。
照例響了好幾聲沒人接,就在常勝要按掉電話時,里面?zhèn)鱽砹酥芊f的聲音。周穎說自己開著車呢,已經(jīng)接了孩子,正準(zhǔn)備回家。常勝說:“我回市里來了,本來要去接常勇的,你接了,那我就直接回家看老娘?!?/p>
周穎問:“你是不是偷著跑回來的呀,駐站點沒人值班,你們領(lǐng)導(dǎo)要查崗怎么辦?”
常勝氣不打一處來:“你拿我當(dāng)你手下了?就算我級別比你低,也不歸你管吧?不問問我去老少邊窮的地方吃沒吃苦,張嘴就違反紀律,好像我專業(yè)干這個似的!”
周穎沉默片刻,說:“我正開車呢,有事回家再說吧?!彪娫拻鞌嗔?。
這樣的情形,常勝早就習(xí)以為常。他自己也說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和周穎之間的話越來越少。他在派出所三班倒,白班從早晨八點溜溜地到晚上八點,交接班后在食堂吃完飯,回家時電視里已經(jīng)在放晚間新聞了;夜班更是頂著星星出門迎著太陽睡覺,把人熬得灰頭土臉,經(jīng)常需要倒時差。想和周穎親熱親熱,不是趕上周穎身體不適亮紅燈,就是怕影響孩子和老娘。好不容易趕上一回時機正好,說不準(zhǔn)常勝自己又提不起精神來了。
要說夫妻倆也沒必要天天膩在一塊兒,畢竟各自有各自的工作,但相互說說話聊聊天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常勝和周穎時常說不了兩句就擰,周穎說受不了常勝的玩世不恭,常勝則說周穎官大脾氣漲,拿自己爺們兒當(dāng)下屬使喚。總之,兩個人很少有耐心交流的時候,久而久之就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常勝也說不清為什么自己總要和周穎較勁,也許真的像有些人說的那樣,媳婦比自己強,心里不痛快吧。
回家的感覺如同倦鳥歸巢,可有時候卻又備感孤寂。周穎對待婆婆很盡心,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賢惠媳婦,平時伺候吃喝,給老人家洗澡洗衣服,去醫(yī)院看病,很多常勝照顧不到的事情都由周穎來完成。婆婆對周穎就如同自己的親閨女,對孫子常勇更是疼愛有加,反倒把常勝晾在一邊。有一次常勝和周穎吵架聲音高了點兒,老娘顫顫巍巍地跑到兩人的臥室,不由分說就數(shù)落常勝。從此以后,常勝在家里更不能大聲說話了。
因為和老娘住在一起,以前常勝和周穎約定親熱的方式很浪漫,常勝用口琴吹小夜曲,周穎就心領(lǐng)神會地趕緊收拾好屋子。變化是漸漸的,先是有了常勇,雖說有老娘幫忙帶孩子,兩個人還是忙得雞飛狗跳。后來周穎成了領(lǐng)導(dǎo),時常帶著沒寫完的材料回家忙活,常勝剛拿起口琴,周穎的眉頭先皺起來了,指著桌上攤開的材料搖搖頭。再后來老娘身體挎了,口琴也被常勝束之高閣。用他自己的話說,現(xiàn)在就剩下浪了,漫,早不知跑哪兒去了。
一家人坐一塊兒吃飯的機會很少有,沒等常勝查問兒子的學(xué)習(xí)情況,就先接受了老娘的一通質(zhì)詢。常勝只得掐頭去尾含糊著告訴老人家,派出所有個偏遠的駐站點需要人手,因為自己能力超強無人能比,所以才被派去駐站,每個禮拜能回來一趟。如果忙起來沒有人替換,那就得十天半個月才能見著您老人家。看到老人家疑惑的神色,周穎連忙給他解圍,說他們車站派出所就這樣,管轄的線路長,駐站點也多,常勝去駐站是領(lǐng)導(dǎo)信得過他。
都收拾停當(dāng),已經(jīng)很晚了,常勝看著在客廳里電腦前忙碌的周穎,心里油然騰起一股暖意。他走過去,雙手撫著周穎的肩膀,這么明顯的示愛信號他相信周穎肯定能明白??芍芊f卻只是拍了拍他放在肩膀上的手,小聲說:“今天不方便……”
常勝無奈地撇撇嘴,心想自己真是運氣好,到哪兒都能踩地雷上!
第二天,常勝再次來到李東的修理廠時,幾位帶著一臉倦容的修車師傅正圍坐在門口抽煙呢。看見常勝過來,其中一位站起來說:“老板剛回家休息,為了您那輛破車,他和我們熬了一宿,硬是加班加點給您收拾出來了。”
來到車間里面,師傅指了指罩著苫布的車:“您自己剪彩吧,老板說了,不接受您任何贊美和感謝的話,以后有毛病別來倒后賬就成?!?/p>
常勝緊走兩步掀開苫布,眼前的景象讓他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老式大發(fā)車漆成藍底,畫著白線,前后保險杠熠熠生輝,車頂上并排裝著一溜射燈,四個輪胎紋理清晰。打開車門,后車廂的座椅全部卸掉,騰出了大片空間。往上看,兩根與車頂連接在一起的鐵條上面焊接著幾個鐵圈,像是家里晾衣服的衣架,靠近車尾還放著兩個便攜式汽油桶。接過師傅遞來的車鑰匙,常勝打著火,豎起耳朵仔細聽發(fā)動機的聲音,憑感覺,他知道這個發(fā)動機李東也改裝過了。常勝心說,真不愧是拆東墻補西墻的行家,沒說冤他。
把車開出修理廠,常勝直奔派出所,老遠就看見顧明站在派出所門口,還擺出個翹首以盼的姿勢沖他微笑。他只知道顧明是給自己送警用裝備來的,壓根兒沒想到顧明是受了所長大劉的委托,讓常勝拿了裝備趕緊走,生怕他知道競聘的事。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常勝要是撂挑子不干,所里一時還真找不到能派出去的人。顧明熱情地幫常勝往車上搬裝備,一邊搬一邊偷偷觀察常勝的神情,確定對方?jīng)]有察覺自己的意圖,他從身后拎出兩個車載汽油桶:“常師傅,這是我為你做的貢獻,兩桶汽油滿滿的,夠你開個來回的了。”
“就夠一個來回的?合著你們是瞎子放風(fēng)箏呀?!?/p>
“這話怎么講?”
“撒手閉眼扔出去就算,回得來回不來連看也不看!”
離開派出所,常勝又去老胡那兒。老胡看見殯葬車一般的大發(fā),不由得連連搖頭:“兄弟,怎么弄了這么個顏色,看著就喪氣?!?/p>
常勝從車窗里伸出手:“這個色兒去山溝里正合適,遠處看著辟邪,近處看了避孕。弄好了嗎?”
老胡遞過去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布包?!皷|西在里面呢,按你說的都弄好了,就是不知道你到底想干嗎。”
“我想當(dāng)山大王!”
再次返回狼窩鋪車站,常勝有點兒鳥槍換炮的感覺。開著改裝后的藍白道大發(fā)車,拐了個九十度的彎駛上站臺,他拼命按了幾聲新?lián)Q的喇叭。弄出點兒響動的意思是告訴車站里的人,我常勝回來了!
別說,還真有幾個職工推開窗戶往外張望。估計人家不是好奇別的,而是想不通駐站公安從哪里踅摸來這么一輛造型別致、顏色刺眼的“警車”。正在車站院子里除草的賈站長扔下手里的鐵锨迎過來,常勝拉開車門跳下來:“賈站長,這是咱回去置辦的家當(dāng)。怎么樣,比老孫在的時候氣派吧?”
賈站長認真端詳了一番,猶豫著說:“是挺好,我在狼窩鋪這么多年,頭一回看見駐站公安有汽車。不過,就是小了點兒,這個顏色好像……”
“不瞞你說,就這輛破車,還是我費了好大勁兒才爭取來的呢。站長,找倆人幫我卸裝備,再把院子?xùn)|邊的旗桿支起來?!?/p>
賈站長拉開車門,被車里蹲著的賽驢嚇了一跳。常勝笑呵呵地撫了撫賽驢的脖子,意思是讓它下來。沒想到賽驢這次竟然沒聽指揮,晃晃腦袋,傻愣愣地看著車門外面。賽驢的這個舉動讓常勝有點兒疑惑,心想也許是狗到了陌生的地方發(fā)憷吧,又使勁拍了拍賽驢的頭。賽驢踉踉蹌蹌下了車,就開始在空地上轉(zhuǎn)圈打擺子。
賽驢這副樣子,別說常勝,就連賈站長也看出蹊蹺來了?!俺>?,您剛才說這條狗叫賽驢,倒是名副其實?!?/p>
“什么意思?”
“賽驢呀,不用吆喝就上磨,這不正一個勁兒地轉(zhuǎn)圈嗎?!?/p>
常勝知道自己上當(dāng)了,趙軍給他的這條看似神武的警犬有個嚴重缺陷——暈車!這樣的狗是執(zhí)行不了任務(wù)的。假如案發(fā)地點離駐地很遠,開車拉著狗趕過去勘察,總不能到地方之后先讓狗醒盹兒吧?再說,暈車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緩過來的。他罵罵咧咧撥通趙軍的電話:“狗隊長,你小子耍我是嗎?”
電話那端趙軍的語氣很無辜:“哥,這又是怎么了?”
“廢話!你給我的賽驢怎么回事?”
“挺好的啊,你不是還夸它是條好狗嗎?”
“你就跟我裝吧。賽驢暈車你能不知道?”
“哎呦,哥哥,賽驢暈車了?你怎么把我好好的警犬給弄暈車了呢……”
“你放屁!賽驢暈車是我弄的嗎?告訴你,明天我就找你換去!”
“哥,你把賽驢從我這兒領(lǐng)走的時候可是精精神神的,什么毛病也沒有,還給我一條暈車的狗,你讓我怎么交代?”
“這個得問你呀!”常勝氣急敗壞,“少跟我裝孫子,你要不給我換,咱就找領(lǐng)導(dǎo)說說去?!?/p>
“找領(lǐng)導(dǎo)也是這樣,興許換回來的還不如賽驢呢?!壁w軍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慢悠悠地說,“你想啊,沒有領(lǐng)導(dǎo)的命令,你能牽得走警犬嗎?你們劉所找我們隊長好話說了一火車,最后我們隊長才答應(yīng)隨便給你一條狗。你聽清楚了,是隨便給你一條。我念及咱們兄弟情義,才把這條賽……賽驢給了你。你就別挑肥揀瘦了?!?/p>
“照你這么說,我還得感謝你?”
“感謝倒用不著,你能明白我的苦衷,別罵街就成。說心里話,我是真怕你把賽驢退回來,換回去的是條菜狗!到時候你挨打,身邊連個幫忙汪汪的東西都沒有?!?/p>
常勝沉默了。他知道趙軍說的是實情,只是心里頭堵得慌,想罵街又不知道該沖誰喊,運了半天氣,還是忍住了摔手機的沖動,把手機揣進了褲兜里。
這會兒,幾個工人已經(jīng)把倒在地上的旗桿豎起來,加固好底座。賈站長推了一把看著賽驢愣神的常勝:“常警官,旗桿立好了,你是想爬上去呀,還是想掛個燈籠什么的?”
常勝使勁兒抹了把臉,活動了一下五官,從車里把老胡給他的布包拿出來:“老賈,幫我把這個掛上!”
賈站長接過布包,在手里掂量了幾下:“常警官,這是要掛什么啊?”
常勝沒好氣地說:“當(dāng)山大王也得有個名號吧,我扯個大旗!”
“您是想掛替天行道呢還是除暴安良……”話沒說完,賈站長就被常勝抖摟開的旗子吸引住了眼神兒。
這個旗子做得太漂亮了,四邊的團金線圍繞著深藍的底色,上面六個白字直晃賈站長的眼,他定了定神才看清楚寫的是什么——“狼窩鋪警務(wù)室”。
賈站長明白了,常勝這是要打出一個屬于自己的旗號。這個舉動雖然有些玩笑,但是比前幾任駐站民警有聲勢。離這里不遠的地方就是車站站區(qū),站區(qū)的中央也豎著根旗桿,上面掛著一面紅旗。這下倒好,兩面旗子一南一北,一紅一藍,交相輝映了。
正遐想的時候,一只手輕輕拍了拍賈站長的肩膀?;剡^頭,賈站長立馬露出笑容,提高嗓門兒沖常勝喊:“常警官,我給你介紹個人。”
正郁悶中的常勝不耐煩地轉(zhuǎn)過身,迎接他的是滿面春風(fēng)的笑臉和熱情洋溢的雙手,這雙手緊緊握住常勝的手上下晃動了幾下:“我叫鄭義,您是來咱這狼窩鋪駐站的公安吧?”
沒等常勝搭腔,賈站長急忙介紹:“常警官,這就是以前我跟你提過的,咱狼窩鋪車站的鄭義鄭書記!”
鄭義說:“常警官,我們這個地方雖然偏僻,能調(diào)配的人手也少,但只要是駐站公安有什么事情,我們黨支部全力支持,一定協(xié)助你搞好車站的治安工作?!?/p>
這是常勝來狼窩鋪以后聽到的最貼心的話了,以至于被鄭義的情緒感染,激動得有點兒說不出話來,完全沒注意到賈站長不屑一顧的眼神。
“這么熱鬧啊,干嗎呢?”
幾個人齊刷刷回過身,王冬雨拎著個背包站在車站的院子當(dāng)中,正仰頭看常勝掛起來的旗子。鄭義看見王冬雨,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緊走兩步來到王冬雨身邊:“冬雨,這是咱車站新來的駐站民警,叫……”
“沒想到你真回來了?”王冬雨沒理會鄭義的話,沖著常勝高高挑起大拇哥,“你這個警察還真行。”
“看見咱這旗子了吧,從今天起,我老常就在威虎山扎下根了!”在王冬雨面前,常勝還是有點兒得瑟。
“光看旗子有什么用呀,別到晚上再讓人家拔下來?!?/p>
“我看誰有這個膽子,敢拔駐站公安的旗子?!背僬f著,一擺手招呼賽驢。說來也奇怪,剛才還蔫了吧唧的賽驢好像緩過來了,聽見常勝的召喚,顫巍巍跑了過來?!百愺H,認識一下周圍的人,以后別咬錯了。尤其是對面這位……這位姑姑,咱還欠她錢呢。”
王冬雨笑得前仰后合:“這就是你搬來的救兵嗎,怎么看著跟沒吃飽似的?”
“剛到陌生的地方,它也得熟悉環(huán)境啊?!背俸魢紫沦愺H背上的毛,賽驢聽話地臥在常勝的腿邊,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人們。“王主任,你看我這東西都置辦齊整了,你也要幫我個忙啊。”
“你說什么事吧?!?/p>
“帶我再見一次你爸爸,哦,就是咱狼窩鋪的村官。我要扎根農(nóng)村維護一方平安了,怎么著也得跟土地爺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吧?!?/p>
“行。正巧今天縣里有領(lǐng)導(dǎo)來狼窩鋪檢查工作,我爸組織人接待呢,我?guī)闳フ宜?。”王冬雨痛快地答?yīng),絲毫沒顧及鄭義沖她飄去的眼神兒。
常勝把賽驢牽到自己房門口,把繩子套在門把手上,然后指著藍白條的“火葬車”,沖王冬雨擺出個請的手勢。王冬雨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鄭義三步兩步跑到跟前:“常警官,我也好長時間沒見王主任了,捎上我唄?!?/p>
沒等常勝反應(yīng),王冬雨指了指后面的車廂:“你看看還有你坐的地方嗎?”
鄭義拉開車門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沒有一個座位,直溜溜的全是底板和焊在邊上充當(dāng)扶手的鐵條??脆嵙x尷尬的模樣,常勝給他解圍,沖賈站長說:“拿個馬扎來給鄭書記放車廂里?!?/p>
賈站長剛要答應(yīng),被王冬雨攔下了,她指著遠處蜿蜒的山路對鄭義說:“就這路,你不怕把屁股摔八瓣呀?想見王主任自己去,別嘛事都跟著起哄?!?/p>
藍白條的“火葬車”上了路。常勝悶頭開車一言不發(fā),此刻他心里已經(jīng)很明白了,傻子也能看出王冬雨和鄭義之間有情況??傻降资鞘裁辞闆r呢?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后的分道揚鑣,還是海誓山盟甜言蜜語后的背信棄義?常勝沒好意思問,不過腦子里一直在琢磨,王冬雨和鄭義的這種關(guān)系,對自己今后在狼窩鋪工作的利弊。直到車底盤一陣“咣當(dāng)咣當(dāng)”,他才如夢初醒,急忙換擋打輪松開油門。
“你怎么回事??!眼瞅著往坑里開。”王冬雨的聲音不大但很嚴厲,“還特意找副駕駛這邊開過去,成心???”
“對不起……走神兒了?!背賹擂蔚乜粗懊娴穆访?。
“想什么呢?”
“想怎么和你爸斗智斗勇呢……哦不是,是和村主任王喜柱同志商量警民共建搞好治安聯(lián)防的事兒。”
“切!”王冬雨不屑地把臉扭向一邊,“你是在想我和鄭義是什么關(guān)系吧?告訴你,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至于其他故事,今天沒心情跟你念叨?!?/p>
常勝終于把所有的疑惑就著唾沫咽回肚子里。借著余光看到王冬雨扭向窗外的臉,看到她不經(jīng)意間輕輕地用手拂開吹到臉上的頭發(fā),他心里有些微微的顫動,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王喜柱把村子里的人都集中到村口公路兩側(cè)嚴陣以待,等候上級領(lǐng)導(dǎo)大駕光臨,他自己則穿著一身老式警服坐在樹下和幾個老年村民抽煙聊天。常勝的車停在路邊,揚起一片塵土,王喜柱只是隨手拍了拍褲腿,眼睛壓根兒沒向這邊瞅上一瞅,好像常勝和他的藍白條汽車都不存在似的。
“看見了嗎,王主任這是又給我來一個下馬威。”常勝自嘲。
“你這個鐵路警察不是很行嗎?”王冬雨似笑非笑,“還沒說話就先含糊了?”
“不能!咱是遇到點兒困難就退縮的人嗎?”常勝推開車門下了車,又從后車廂里拎出個扁平的紙盒子,徑直沖王喜柱走去。
王喜柱當(dāng)然早就看見常勝的汽車和車里的王冬雨了。他弄不明白自己的閨女怎么突然和這個鐵路公安摻和到一塊兒。這個叫常勝的民警再次來到村里,是鐵路上又丟什么東西了?今天這個時候可不湊巧,正趕上縣、鄉(xiāng)兩級領(lǐng)導(dǎo)來村里檢查工作,這個愣頭青警察可別出什么幺蛾子。
“王大哥,你好啊?!?/p>
隨著常勝的喊聲,王喜柱不由自主回過頭來。這“大哥”叫得有點兒古怪,他正琢磨著輩分問題,常勝的煙已經(jīng)遞到自己鼻子底下,緊跟著打火機亮起火苗。他順手接過煙卷點燃,嘴里“嗯嗯”地應(yīng)付著。
常勝趁著點煙的當(dāng)口,自然地拽掉對方袖口上的線頭:“這警服也太舊了吧,大哥你可真樸素。”
王喜柱被說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急忙把胳膊縮回來,在口袋邊上蹭蹭:“這還是老孫給我的呢,你也不瞧瞧我穿多少年了?!?/p>
“哦,大哥喜歡穿警服呀?”
“警服質(zhì)量好,穿著又結(jié)實又不顯臟?!?/p>
“主要是有范兒,符合大哥村委會干部的身份。俗話說人配衣服馬配鞍,這警服穿你身上就是抬人?!?/p>
這幾句話,句句都說到王喜柱心里去了,聽得舒服了,就不好再給常勝臉子看,只能嘿嘿地笑著。常勝順勢舉起手里的紙盒子,湊到王喜柱跟前:“大哥,這次回城,兄弟給你帶了點兒東西——新式的警服!全新的,除了沒肩章、沒胸花,跟我身上穿的一樣?!?/p>
王喜柱真有點兒恍惚了。他使勁眨了眨眼,端詳著眼前這個人,心想前兩天還跟我一本正經(jīng)說治安不好呢,怎么回了一趟市里就改脾氣了?沒容他多想,常勝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藍白道汽車旁邊:“聽說一會兒上面來人檢查工作,大哥你現(xiàn)在就扮上,這樣上級領(lǐng)導(dǎo)看著你多順眼,也從另一個側(cè)面展示了咱狼窩鋪村的精神風(fēng)貌?!?
“現(xiàn)在就換?”王喜柱看著嶄新的警服有點兒猶豫。
“扮上,現(xiàn)在就扮上,保證比你穿這身衣服好看?!?/p>
借著汽車的遮擋,王喜柱換上了新式警服,還別說,乍一看真有點兒老干探的架勢,就是站姿差了點兒,晃來晃去的,眼神也有點兒飄。常勝幫王喜柱系好領(lǐng)帶,把他拉到反光鏡跟前:“大哥,你自己看看這造型!”
“嗨,您這是唱的哪出呀,怎么穿上新制服了?”王冬雨突然冒了出來,伸手拉扯著王喜柱的胳膊。
王喜柱連忙后退兩步,生怕王冬雨碰壞了自己的新衣服似的:“這是你常叔剛給我?guī)淼?,還是嶄新的呢?!?/p>
“什么?常叔?”王冬雨瞪起了眼睛。
常勝急忙沖她擺手:“王主任,咱單論,咱單論。我還有事要和大哥商量呢。”
“?!值埽阌惺裁词轮还苷f。”王喜柱拍拍常勝的肩膀。
常勝瞥了一眼王冬雨,對王喜柱小聲說:“大哥,這次所里領(lǐng)導(dǎo)交給我一項任務(wù),要在我們鐵路管轄區(qū)域內(nèi)建立治安互控聯(lián)防隊。其實這些都是面兒上的活兒,但必須得有一個組織呀。所以我就想請大哥幫忙,你隨便給我報幾個村民的名字,我給他們登記造冊,這樣上級來檢查的時候我就能應(yīng)付了。”見王喜柱點了頭,他繼續(xù)說,“這個聯(lián)防隊的隊長得大哥你來當(dāng)。”
“我?我可不行?!蓖跸仓粋€勁兒搖頭。
“大哥你別謙虛,你是村兩委的干部,于情于理你都合適。再說不就是掛個名嘛,真要巡線聯(lián)防搞宣傳,我就辦了。對了,公安處每年都要表彰沿線治安先進個人和集體,到時候大哥還能登臺領(lǐng)獎呢,這出頭露臉的事兒,咱哥們兒可不能便宜了別人?!?/p>
王喜柱被常勝的這番話打動了,由左右搖頭變成了上下點頭。
常勝繼續(xù)鼓動:“關(guān)鍵是咱們能互相幫助。大哥你想想看呀,鄉(xiāng)上、鎮(zhèn)里的派出所離咱狼窩鋪十萬八千里,孫猴兒折個跟頭還得歇會兒呢,真有點兒事打‘110,等人家趕過來,黃花菜涼透底了。我不一樣呀,我在車站常駐,你一個電話我就能過來幫忙。別的不敢說,維護治安穩(wěn)定站腳助威咱還是沒問題的。”
“要這么說,我還真得干這個隊長了……”
“干!”常勝趁熱打鐵,“你這身制服都穿上了?,F(xiàn)在我宣布,王喜柱同志就任狼窩鋪村治安聯(lián)防隊大隊長。我不熟悉村里的情況,隊員由大哥你來選,給我配個聯(lián)絡(luò)員就行?!?/p>
王喜柱撓撓頭,抬眼四周看了看,大喊一聲:“趙家老二,你小子麻利點兒給我滾過來!”
趙廣田一溜小跑來到王喜柱跟前。王喜柱說:“小子,你以后就跟著常警官維護治安?!?/p>
趙廣田渾身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偷眼看了看站在邊上的常勝,擠出的笑容比哭還難看:“三叔,您……您讓我跟著他呀……”
王喜柱堅決地點點頭:“怎么,跟著常警官你還不愿意啊?不用你天天在村里干活兒,也不用你給學(xué)校收拾衛(wèi)生,就是跟著常警官跑跑腿兒?!?/p>
“可我這家里還有老娘呢……”
“呸!平時也沒見你怎么照顧你媽,現(xiàn)在想起來孝順了!”
“三叔,我也得掙錢吃飯呀。跟著他,誰給我錢???”
常勝突然發(fā)現(xiàn)王喜柱身后的王冬雨一個勁兒沖自己使眼色,心里一動,馬上接過話頭兒:“這事好辦,你就當(dāng)我的保安隊員,我給你開一份工資!”
話音落地,把王冬雨氣得直翻白眼兒。王喜柱笑了,一把抓過趙廣田的胳膊朝常勝推過去:“聽見了嗎,還給你開錢呢!跟著我兄弟好好干。”
趙廣田怯怯地看了常勝一眼,不言語了。常勝笑呵呵地拉住王喜柱的手:“謝謝大哥支持!哎,今天拉這么大架勢,是歡迎哪路神仙?。俊?/p>
王喜柱指著墻上的標(biāo)語說:“你前兩天不是看見了嗎,歡迎縣上計生辦的領(lǐng)導(dǎo)來村里檢查計劃生育工作。我這個村官呀,兼任的職務(wù)太多,管得也太寬了?!?/p>
“能者多勞!大哥歡迎上級領(lǐng)導(dǎo)檢查,怎么著也得來點兒音樂吧?我看你也沒準(zhǔn)備啊。”
“準(zhǔn)備什么呀,咱這窮鄉(xiāng)僻壤的,沒人擺弄樂器?!?/p>
“我車上能放啊?!?/p>
說著,常勝鉆進車里,摸索著打開副駕駛座前面的工具箱,從里面翻出幾盒沾滿灰塵看不清封面的老式磁帶。他使勁兒吹了吹磁帶上面的浮土,塞進車載播放機里,接通喇叭按下播放鍵,一陣吱吱啦啦的雜音后,喇叭里傳出高亢的曲調(diào):“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
“我靠!這個可不行。”常勝急忙按下停止鍵,又換了一盤塞進去,這回里面?zhèn)鞒鰜淼氖恰霸蹅兝习傩瞻。駜簜€真高興……”
王喜柱的手機響了,他接通電話喂了幾聲,忽然像觸電似的挺直了腰板,沖村口三三兩兩的村民不住揮手:“都起來,都起來,大腦袋們快到了!準(zhǔn)備歡迎!”然后回過頭沖常勝說,“兄弟,你這個喇叭還能再大點兒音兒嗎?”
常勝將音量擰到了最大分貝,瞬間,整個兒村口都籠罩在“咱們老百姓啊,今兒個真高興”的旋律里。
送走縣里的領(lǐng)導(dǎo),王冬雨埋怨常勝:“你怎么回事?。繘]看見我跟你使眼色嗎?”
“看見了,所以我才答應(yīng)了啊?!?/p>
“你什么腦子?我那是讓你不要答應(yīng),你知道趙廣田是什么人嗎?”
“知道,不就是村里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嘛,前兩天偷東西還讓我抓過。沒事,我降得住他,就當(dāng)他是我的一個幫教對象唄?!?/p>
“你可真夠大包大攬的,還答應(yīng)給他開工資。這錢從哪兒來???”
這句話真的把常勝給問住了,撓了撓頭,半晌才說:“王主任,咱這邊平時一個月給人開多少錢呀?”
王冬雨白了常勝一眼:“不一樣,少說也得好幾百塊錢吧?!?/p>
“如果這樣……沒什么問題?!?/p>
“你真能給???”
“我工資是全額上交家里的,這個不能動。但所里發(fā)的補助和沿線民警的補貼算起來也得好幾百,我不要了,全給他,就當(dāng)我雇個保安。”
“你可真行。”王冬雨的語氣有些驚訝。
“早跟你說過,我這個鐵路公安就是行?!?/p>
牛是吹痛快了,可回到自己的破瓦寒窯里,常勝還得獨自面對。山里的夜晚依舊微涼,常勝在屋里翻看老孫留下來的臺賬,時不時看看手機屏幕,又朝趴在外屋的賽驢瞥上兩眼。狗窩沒搭好,他只能先把賽驢放在屋里跟自己混居著。
忽然,賽驢一個細小的舉動讓他警覺起來。拋開暈車不說,賽驢的確是一只好警犬,發(fā)現(xiàn)情況的時候它不會像菜狗似的亂叫,而是聳起身子豎起耳朵,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響聲,似是做好臨戰(zhàn)前的準(zhǔn)備,還似在提醒主人危險臨近。
常勝順手抄起身邊的警棍,在嘴邊豎起手指示意賽驢不要出聲,然后悄悄走到外屋門前,輕輕把屋門推開一條縫。黑暗中,兩個人影躡手躡腳地靠近旗桿,一個從身上掏出個瓶子往旗桿上潑,另一個拿著根棍子,像是給前面的人做掩護。
“好小子!我剛豎起個旗子你就想給我撂倒……”常勝的火騰地就上來了。賽驢仿佛明白主人的心情,聳起后背,做出了要往前沖的架勢。常勝示意賽驢先別動,回身拿起強光手電筒,猛地把門打開,按亮手電,大喊一聲:“賽驢!咬!”憋了半天的賽驢箭一樣沖了過去。
突然間的變故讓那兩個家伙大驚失色,拿瓶子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瓶子嘩啦一聲四分五裂,另一個剛要舉起棍子,就被迅疾沖上來的賽驢撲倒在地,翻過身沒等爬起來,眼前只見一條血紅的舌頭,嚇得他“媽呀”一聲又趴在了地上。
常勝舉著手電筒跑過來,一腳踩住拿棍子的家伙:“誰讓你們來的?想干什么?!”
“我們……我們是來玩的……”
“放屁!深更半夜跑這兒來玩?”常勝說著話猛地抽抽鼻子,一股濃烈的煤油味隨著山風(fēng)沖進鼻腔,“我看你們倆是玩火來了吧?!?/p>
“不是,不是……這瓶子是路上撿的……”
“說得挺順溜,背了幾遍?。 背偬茸龀鰝€要踢的架勢,嚇得對方急忙雙手抱頭,把身體蜷成一團,嘴里不停地喊著“大哥饒命”。常勝氣樂了,用腳尖碰了碰他,“你是哪兒受的培訓(xùn)呀,還沒碰著你呢就哭爹叫娘。不過話說回來,要是不好好回答我的問題,待會兒我把你們倆都交給它!”說著,常勝指了指在一邊瞪眼吐舌頭的賽驢?!罢f,誰叫你們來的?”
“警官,真的沒人叫我們來,我們就是瞎轉(zhuǎn)悠……”
“胡說!瞎轉(zhuǎn)悠還往旗桿上澆煤油,想放火呀?”伴隨著常勝的厲聲質(zhì)問,賽驢也不失時機地“汪”了一聲。這一聲把兩個人嚇得魂飛魄散,他們狼狽的樣子讓常勝不由得有種獲勝后的自豪感,但這種感覺馬上就被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取代——這不就是倆慫貨嗎,不會是刻意給我送的菜吧?
想到這兒,他忙不迭掏出手機,撥通車站辦公室的號碼。
“喂,這里是狼窩鋪車站。”聽筒里傳來書記鄭義的聲音。
“鄭書記嗎,我是常勝……對,就是駐站的公安!我想問一下,今天車站里有停留的貨車嗎?都裝的什么貨?”
聽筒里傳來呲呲啦啦的干擾聲,片刻后鄭義說道:“常警官,我給你查了……是藥品和家用電器……”
“在貨場幾道?”
“貨場西區(qū)十三道……常警官,出什么情況了,需要我們……”
不等鄭義說完,常勝掛斷電話,從口袋里掏出警繩麻利地將兩個家伙捆在旗桿上,然后領(lǐng)著賽驢,直奔貨場的方向。
貨場距離車站雖然不遠,但要經(jīng)過正線和幾條支線,再加上夜間沒有燈光照明,常勝舉著強光手電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鋪滿石渣的路基上,幾次差點兒摔倒。
費了半天勁兒,常勝才跑到停留列車的線路上,借著貨場里的燈光,他發(fā)現(xiàn)車廂門已經(jīng)被撬開了。常勝氣喘吁吁地來到車廂前,舉起手電筒往里面照了照,靠近門邊的幾個箱子被打開了,地面上散落著包裝精致的藥盒。順著車廂往外找,鐵道的道心、鋼軌兩側(cè)的石渣上并沒有發(fā)現(xiàn)搬動或是拋擲整箱貨物的痕跡。
看來這幫混蛋沒得手,或是覺得藥品價值不高,還是沒地方銷贓?常勝心里琢磨著,揮手示意賽驢上去找嗅源。賽驢跳進車廂到處聞,在一個箱子邊轉(zhuǎn)了兩圈,突然把頭伸進去,轉(zhuǎn)眼叼出一只黑色的皮鞋。
有了嗅源,賽驢帶著常勝一路搜索,走到一條小路上,賽驢停住了??粗浑s草和灌木覆蓋的小路,常勝沒有貿(mào)然追進去,前幾天黑夜中飛火流星似的磚頭他還記憶猶新,孤軍不涉險地,更何況他這個孤軍只帶了一條狗呢。常勝彎腰撿起一塊石頭朝草叢里扔了過去,沒見動靜,這才借著手電筒的光亮仔細觀察。小路不寬,通常的小型貨車根本無法進出,就算是農(nóng)村里普遍使用的后三輪摩托車也難開進來。
難道這幫孫子是用平板三輪或者手推車運贓物嗎?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就被他自己打消了,這不符合貨盜犯罪的特點。這些人都是快搬快裝快跑,人力運輸太慢,也不利于迅速逃離現(xiàn)場。常勝繼續(xù)尋找,終于在小路邊發(fā)現(xiàn)了類似三輪車輪胎的印跡。他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放在印跡邊上,用手機拍下來。這個用鈔票當(dāng)參照物的辦法,是他從美國大片《人骨拼圖》里學(xué)來的。
回去的路上,常勝給鄭義打了個電話,讓他派人來貨場清點貨物,他自己要去處理捆在旗桿上的兩個嫌疑人。鄭義問要不要幫忙,常勝說不用,自己能處理。等他帶著賽驢回到駐地,眼前的景象又迎頭給了他一記悶棍。旗桿上只剩下他捆人用的警繩,兩名嫌疑人早已不知去向。
“總跟老子玩聲東擊西這一套!”常勝懊惱地一腳踢在旗桿上。
轉(zhuǎn)過天的上午,趙廣田來到駐站點敲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常勝正在屋子后面的菜地里蹲著呢。常勝朝他招招手,趙廣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挪到常勝身邊:“政府,我……我找你報到來了?!?/p>
“你這個政府算是喊順嘴了,以后別這么稱呼,跟進了號子似的?!背龠f給趙廣田一根煙。
“那我怎么稱呼您?”
“你喊我常勝,或是常警長都行?!?/p>
“我還是喊警長吧,叫名字不習(xí)慣?!?
“行,”常勝揮了揮手,“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保安隊員了,以前的事咱一筆勾銷。你只要好好跟著我干,保證不讓你吃虧。”常勝掏出手機,把昨天照的照片翻出來,舉到趙廣田眼前,“你看看,這個車輪印是什么車留下的?”
趙廣田歪著腦袋仔細看看,搖搖頭,說分不清是自行車還是三輪車。常勝說:“這是昨天晚上偷東西那幫人在現(xiàn)場留下的證據(jù),你給我介紹一下,這幫人都是哪兒的?”
“政府……不是,常警長,我跟他們沒聯(lián)系。我就是前幾天幫土里鱉他們搬幾袋化肥,讓你逮著了,我可從來不去車站偷東西啊?!?/p>
“土里鱉是誰?是外號吧?哪個村的?”
“后封臺村的,離咱狼窩鋪也就十幾里地?!?/p>
“你看,你這不是認識他們嗎,還說沒聯(lián)系?”
趙廣田急赤白臉地解釋:“警長,你可別繞乎我呀,我跟他們真沒關(guān)系!”
看著趙廣田的狼狽相,常勝笑呵呵地說:“沒事,我不怕你給他們當(dāng)臥底,只要你能來,就算是靠攏組織了。再說,還有村委會的王喜柱呢,他給你打的保票,你要出了事,不用我說,他就收拾你了。”
這哪兒是警長和保安隊員談心布置工作,簡直是給趙廣田上一堂普法教育課外帶著敲山震虎,把趙廣田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火候差不多了,常勝站起身,帶著趙廣田走到藍白道汽車旁邊:“你會開車嗎?”
“不會。”
“嗓門兒大嗎?”
“我……”這兩句話前后都不挨著,把趙廣田弄得云里霧里,不清楚常勝到底什么意思,“我嗓門還湊合吧,以前在山里,誰家跑個羊、跑個牛的,都讓我喊山?!?/p>
“那你吆喝一嗓子我聽聽?!?/p>
趙廣田遲疑著,兩個眼珠子骨碌骨碌轉(zhuǎn),和常勝的目光相遇,終于明白常勝不是在開玩笑,于是像下了決心一樣清清嗓子,兩手提住腰間的皮帶往上拽了拽,扯著嗓門大喊一聲:“哎——呦——嗬嗬——”
“停!”這一嗓子把遠處車站院子里的職工都嚇了一跳,常勝示意趙廣田住嘴,“誰讓你喊哎呦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給你上刑呢。你得喊出句完整話啊,都是感嘆詞兒,誰聽得明白?”常勝打開車門,拿出方向盤旁邊的麥克風(fēng)遞給趙廣田,同時悄悄按下錄音鍵,“你拿著它喊,就喊……喊警察來了!這句你熟吧?”
“啊?喊……警察來了?”
“就是為了試試你的嗓門,你放下思想包袱,有多大勁使多大勁,美聲的民族的通俗的都行,只要你吆喝出來,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
趙廣田接過話筒,憋足勁大喊一聲:“警察來了!”喊完瞪著兩眼看著常勝,見對方挑起大拇哥,繼續(xù)扯著嗓門兒喊,“警察來了!警察來了!警察真來了……”
“這是給誰報信兒呢?”王冬雨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院子里,“老遠就聽見你扯著脖子叫喚,干嗎呢?”
趙廣田一見王冬雨,縮了下脖子不說話了。常勝沖她招招手:“王主任,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呢,這不符合你的性格呀?!?/p>
王冬雨指著趙廣田:“光聽他嚷嚷了,嗓門兒大得能把房梁震下來,你還能注意到我嗎?”
“熱烈歡迎王主任再次光臨狼窩鋪公安駐站點,下回你最好帶些學(xué)生來,省得我跑學(xué)校去宣傳愛路護路知識了,呵呵……”
王冬雨撇了撇嘴:“來你這兒參觀什么?到處亂七八糟,跟城里鬧拆遷似的。還有你房子后面這塊地,人家老孫在的時候茄子、辣椒、白菜、西紅柿侍弄得挺好,你來沒幾天就變成豬圈了?!?/p>
“我還真沒打算要這塊菜地!”常勝說,“我想把它收拾平整,弄點兒簡易的健身器材,以后當(dāng)露天的健身房?!?/p>
“這個想法不錯,可是誰幫你收拾呀?”
常勝一指旁邊的趙廣田:“有他幫我呢。趙廣田,你上班的第一個任務(wù)就是回家拿工具,然后跟著我收拾健身場地。哦,盡量多拿些鐵锨、鋤頭什么的?!?/p>
趙廣田雖然有點兒疑慮,但還是答應(yīng)著走了。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王冬雨問:“常勝,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常勝說:“昨天晚上鐵道游擊隊又出動了,撬了停留列車的門,還差點兒燒了我的旗子,這事你知道嗎?”
“知道呀,所以我才趕緊跑過來看看你?!?/p>
“鄭書記告訴你的?”
“你管誰告訴的呢。”王冬雨甩了甩頭發(fā),“沖你這通折騰勁兒我能不知道嗎?還有,你剛才讓趙廣田喊這么大聲,想干什么?”
“我想讓狼窩鋪周邊雞犬不寧……哦不是,是歌舞升平!”
王冬雨怔了怔,沒再接常勝的話茬兒。常勝卻話鋒一轉(zhuǎn):“我一直有個事弄不明白,像你這樣受過高等教育,在平海市里也不是沒事干,干嗎非要跑回山里來呢?”
王冬雨反問:“那你為什么要來山里呢?”
“我是工作需要?!?/p>
“我也是工作需要,跟你一樣。”
“你跟我不一樣?!背僬f,“你本來就是這里的人,和這里有天然的親近感,而我是外人,想要融入這個群體里,不是那么簡單。”
王冬雨沉思片刻:“如果換個環(huán)境,在平海市里,那我們的角色是不是就換過來了?”
“也不見得,你那個同學(xué)鄭義不也在這兒待得很好嗎?”
王冬雨皺起眉頭:“怎么又把話題扯到他身上了,警察都有刨根問底的毛病吧?其實跟你說說也無所謂,反正都已經(jīng)成過去時了。”
王冬雨和鄭義的過往,在常勝看來就是現(xiàn)實版的王子和灰姑娘,只是男女主角換了位置,王子是女版王冬雨而灰姑娘則是男版鄭義。兩人的故事開篇很老套,同是來自農(nóng)村的學(xué)子考進高校,又同是各自地區(qū)的狀元生,讓二人有了親近感。再加上鄭義具備貧寒家庭出身孩子的品質(zhì),吃苦耐勞學(xué)習(xí)刻苦,難能可貴的是他還是個熱心腸,同學(xué)有困難,他都會施以援手。這些優(yōu)點引起了當(dāng)時是學(xué)生會干部的王冬雨的注意。
王冬雨的家庭條件比鄭義好很多,雖算不上土豪,但也算吃穿不愁,鄭義家則是窮得出神入化,一分錢掰兩半花還等著你找錢。王冬雨發(fā)揚革命老區(qū)人民的互助精神,對鄭義進行全方位的幫助,鄭義也由原來的在溫飽線上徘徊變成了跨步走向小康。按說,這個故事應(yīng)該是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但人性本身的弱點,總是讓現(xiàn)實不圓滿。
鄭義想畢業(yè)后留在學(xué)校任職,不想再回到那個窮鄉(xiāng)僻壤的老家了。于是他背著王冬雨追求一個女同學(xué),女同學(xué)的父親是本市的一個官員。兩人熱鬧了一陣,可人家女孩兒根本沒拿他當(dāng)回事。無奈,鄭義只能狼狽不堪地回身求得王冬雨的原諒??粗嵙x滿臉的愧疚和血書,王冬雨心軟了。
畢業(yè)后,兩人都回到了平海市。因為優(yōu)異的成績和事先充分的準(zhǔn)備,他們分別考進了教育局和鐵路局。王冬雨喜歡當(dāng)老師,愿意去教孩子,可鄭義總放不下出人頭地的夢想。來平海沒一年,鄭義又翻車了,找了個鐵路局副局長的女兒談對象。得知此事,王冬雨二話沒說,報名當(dāng)了志愿者,一頭走進狼窩鋪的山里。
以后的日子,王冬雨把心思全撲在孩子們身上,直到有一天看到了站在學(xué)校門口的鄭義。鄭義說自己已經(jīng)調(diào)到狼窩鋪車站任職,還特意強調(diào)是下來鍛煉,過兩年再回平海市。王冬雨只淡淡地說了句:“祝賀你,希望你繼續(xù)走自己的路,咱倆沒事少聯(lián)系?!?/p>
聽完王冬雨的敘述,常勝明白了她總是對鄭義另眼相看的原因。常勝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感慨,王冬雨在城市里受挫,回到家鄉(xiāng)來療傷,而自己呢?假如自己在狼窩鋪處處碰壁,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有時候換個環(huán)境挺好的,你不覺得山里的空氣很干凈,人也很干凈嗎?”王冬雨撂下這句話,自顧走開了,留下常勝回味著她的弦外之音。他本來想反駁幾句,想說狼窩鋪也不是世外桃源,如果真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那還要我這個警察干嗎?可是,看著王冬雨的背影,他又把這些話咽了回去。
整整一個白天,趙廣田跟著常勝在老孫留下的菜地里平整地面,兩人使出吃奶的力氣,總算是勉強收拾出個模樣??粗矍俺蹙咭?guī)模的一片平地,常勝笑了,他拍拍趙廣田的肩膀,示意對方坐下休息一會兒。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常勝感覺趙廣田對王喜柱的敬畏是由衷的,這也讓常勝意識到王喜柱在村里擁有極大的權(quán)威,再加上在村里宣傳欄上看到的“村規(guī)”、“鄉(xiāng)約”之類的字樣,王喜柱說的治安模范村,應(yīng)該不是忽悠人的。正是因此,偷盜的人在狼窩鋪村結(jié)不成團伙,像趙廣田這樣的小偷小摸,只有和后封臺村里臭味相投的人搭伙??磥?,狼窩鋪人還真是有著獨特的性格。趙廣田也是狼窩鋪人,常勝合計著,對他不能總是高壓教育,偶爾也得給點兒陽光讓他燦爛起來。
兩個人面對面抽著煙,望著吊在半山腰的夕陽緩緩下墜,余暉透過淡淡的霧氣照射過來,灑在這塊還沒有完全夯實的地上。常勝觸景生情,問趙廣田:“哎,你現(xiàn)在有什么感覺?”
趙廣田直愣愣地看著常勝,對他的問題不得要領(lǐng)。
“我問你,經(jīng)過一天的勞動,再看著這么美好的景色,有什么感覺?”常勝啟發(fā)。
“餓了?!?/p>
常勝的好心情瞬間被破壞得一干二凈,他使勁咽回去一句國罵:“餓了你也得給我先忍會兒,咱先來點兒精神上的食糧?!闭f著,像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口琴,先在衣服上蹭了蹭,又試著吹了幾個音節(jié),然后沖趙廣田抬抬下巴,“咱來一段《草原升起不落的太陽》?哦,忘了,你聽這個費勁兒,干脆我吹什么你就聽什么吧。”
趙廣田無奈地點點頭。但沒想到,一支舒緩的曲子,他竟然聽得入了神兒,連手里的煙都忘抽了。常勝吹的是那首《鴻雁》,就是他想在家里給周穎吹的曲子。常勝本來想吹個歡快點兒的,可不知道為什么,口琴一挨到嘴邊,就不由自主地吹起了這首《鴻雁》。
常勝連著吹了兩遍,直到王冬雨把飯送來。王冬雨收了常勝一百塊錢,代價是這幾天里管常勝和趙廣田的伙食,同時捎帶著給趙廣田的老娘做一份。王冬雨雖然鬧不清常勝腦袋里轉(zhuǎn)的是哪根筋,但沖著常勝能返回狼窩鋪,能主動和鄉(xiāng)親們搞好關(guān)系的分兒上,還是答應(yīng)了。
晚飯很快就吃完了,太陽也落到了山背后。常勝看了看不遠處閃著燈光的車站和貨場,朝趙廣田揮揮手:“廣田,咱們開始巡邏!”
趙廣田有點兒納悶兒:“常警長,咱們倆……怎么巡邏啊?”
常勝拉開車門:“上去,有路的地方開車,沒路的地方腿兒著?!庇只仡^沖王冬雨說,“拜托看著點兒賽驢,它不咬熟人,再說我已經(jīng)把它栓上了?!?/p>
兩個人上了車,趙廣田小聲問:“常警長,你這車晚上出去行嗎?”
“廢話!我這車是剛大修過的,樣樣都拔尖?!背俅蛑?,又試了幾下車燈和頂上的射燈,“看見了嗎,都沒問題,絕對是最棒的。等下,我再試試警報……”
緊接著,擴音器里傳來趙廣田聲嘶力竭的呼喊:“警察來了!警察來了!”
趙廣田做夢也沒想到,警報用的竟然是自己的聲音,他渾身哆嗦了一下:“常警長,這……這是警報嗎?”
“是啊,我這車上沒警笛,但有高音喇叭,錄下你這大嗓門當(dāng)警報正合適?!?/p>
“可這……這都知道是我喊的啊……”
“你喊的怎么了?挺好的!你就老實坐穩(wěn)了吧?!?/p>
汽車開著大燈,亮著車頂?shù)纳錈?,伴隨著趙廣田叫驢一樣的“警察來了”,在車站拐了個九十度的彎,一頭扎進黑夜里,留下院子里的王冬雨笑得直不起腰。
這輛大呼小叫滿處瞎撞的奇葩“警車”讓狼窩鋪的村民開心了好一陣子,每逢常勝出來巡邏,車前車后總有一批看熱鬧的。不過,時間一長,大家也就習(xí)慣了。每天太陽下山的時候,大家坐在屋子里或是斜倚在院子里,聽著“警察來了”的喊聲,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有人還用常勝巡邏的時間來對表,甚至能大概估算出第一聲“警察來了”和最后一聲相差多長時間。偶爾連著一兩天聽不到“警察來了”,王喜柱就會騎車跑到車站看看,問常勝為什么沒按點兒出車,村民們還等著對表呢。
常勝在醞釀一個行動,他沒有上報派出所請求支援,也沒有找車站的賈站長和鄭義書記幫忙,只是悄悄地跟王冬雨說了自己的打算。他現(xiàn)在對這個小學(xué)校的教務(wù)主任絕對信任,可這種信任從何而來,常勝自己也說不清,只是覺得她就像個古靈精怪的鄰家小妹,自己則是那個兄長。
天剛一黑下來,警車照例歪歪扭扭地從車站里駛出,喇叭里播放著人們早已耳熟能詳?shù)摹熬靵砹恕薄\囌镜穆毠ず屠歉C鋪的村民都知道,這是駐站公安常勝又出來巡線了。這個時候,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剛播完,等他轉(zhuǎn)一圈回來,晚間新聞又該播出了。
車站的貨場里停放著十幾節(jié)準(zhǔn)備整編的車皮,如果不熟悉車站調(diào)度的標(biāo)注和號碼,誰也分不清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不過,有經(jīng)驗的人還是能根據(jù)車皮上的英文字母和數(shù)字估計出個大概。
幾個黑影悄悄鉆進了貨場,他們越過道岔的動作熟練又利落,來到??吭诰€路上的車皮旁邊,各自掏出手電筒往上面照著。其中一個人找到了目標(biāo),揮手示意其他人靠攏過來,有人從懷里掏出鉗子,扒上車廂就去剪車門上的鉛封。
“小心點兒,動靜別太大。”黑暗中,一個聲音提醒。
“沒事,這個警察屬傻狗的,就認一條道?!?/p>
“就他媽你精!人家都是傻子嗎?”先前那人罵道。
“大哥早就盯著他呢。這警察天天活動都有規(guī)律,現(xiàn)在這個時候,正開著那輛破車順著鐵路轉(zhuǎn)悠呢,保準(zhǔn)沒事?!?/p>
說話間,幾個人已經(jīng)打開了車廂門,里面是用紙箱包裝的平板電視。他們二話不說,上去扯斷打包帶就往下搬,接貨的人兩個箱子一捆,用繩子綁好,往身上一背,一溜小跑越過鐵道線,鉆進燈光照不到的昏暗處,放下貨物再跑回來,一串動作行云流水,就像跑接力賽似的。在他們放下貨物的地方,還有兩個人往三輪車上不停地裝,沒過多會兒,三輪車上就堆得像小山一樣。
幾個人剛要離開貨場,突然間,他們的正前方亮起了高強度的探照燈,還沒容他們反應(yīng)過來,后方又有一束強光打過來,同時伴隨著高音喇叭里的警告:“你們幾個蟊賊已經(jīng)被警察包圍了,你大爺?shù)?!立即離開車輛,解下腰帶,高舉雙手,向警方投降!”喊聲里還夾雜著“汪汪”的狗叫聲。
這下可把幾個人嚇著了,但瞬間的慌亂后,賊的本性還是讓他們選擇了逃跑。幾個人推著三輪飛快向貨場外逃竄,邊跑邊發(fā)動三輪車的機動裝置,三輪車由人工變成了助力,不一會兒就跑到了貨場的通道上。這時,通道的正前方又亮起了一排射燈,那輛藍白道的警車橫在了路中央,車頂?shù)母咭衾壤镞B續(xù)不斷地播放著“警察來了”。兩輛三輪車急忙掉頭,扎進貨場邊雜草叢生的小道里,像走在搓板上一樣上下顛簸,沒跑多遠,前面一輛車索性一頭扎在溝里,車上的貨物散落一地,人也摔得四仰八叉。幾個人還沒爬起來,賽驢就沖到他們近前,嚇得他們魂飛魄散。
“跑!誰再跑我就讓賽驢咬誰!”常勝喊道,“看看是你們兩條腿快,還是我警犬的四條腿快!”賽驢像是聽懂了常勝的意思,適時地配合著叫了幾聲,吐著猩紅的舌頭,緊盯著蜷縮在一起的嫌疑人。
常勝用強光手電把幾個人挨個兒照了一遍:“我數(shù)著是七個呀,怎么少了倆?”他指著其中一個問,“剛才誰罵警察是傻狗來著?”
蹲著的幾個人遲疑了一下,不約而同地把眼神兒投向一個小個子。小個子看見常勝的手電筒光柱指向自己,嚇得整個兒人顫抖了一下,一個勁兒沖常勝擺手。常勝沖他勾勾手指頭,示意他過來,小個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到他對面。常勝從口袋里掏出幾條警繩扔在地上:“給你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把你這些同伙都給我捆上,捆結(jié)實點兒!”
小個子忙不迭拿起警繩挨個兒捆,時不時還使勁兒勒幾下,全然不顧同伙齜牙咧嘴。都捆好了,常勝又拎出副手銬遞過去:“這是你的福利,自己戴上吧。你比他們強,一般帶頭大哥才有這個待遇,你是帶頭的嗎?”
“我不是!警官,我真的不是帶頭大哥啊……”
“你不是誰是?是他們幾個嗎?你給我指出來!”
小個子掃了一眼讓自己捆成粽子似的同伙們:“大哥沒來……”
“大哥在哪兒等著你們的喜訊呢?”
小個子的嘴努了幾下,看看常勝,又看看幾個同伙,咬著牙沒開口。常勝一把摟住小個子往邊上拽了拽,附在他耳邊小聲說:“你晚上吃飯了嗎?”
小個子沒想到常勝會問自己這樣的問題,連忙點頭。
“吃的什么,還記著嗎?”
“饅頭,還有菜……”
“喝酒了嗎?”
“沒有……”
“哦,出來偷東西是不能喝酒。”
兩個人竊竊私語的樣子,在其他人看來,活像交換情報。最后,常勝還很友好地拍了拍小個子的肩膀。幾個嫌疑人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好像明白了——小個子把大家全賣了。
常勝押著一行人來到警車前,朝駕駛室擺擺手:“別愣著了,我這邊都完事了你還開著大燈,也不知道個節(jié)能減排。”
王冬雨從車窗里探出頭來:“你還真行啊,一會兒工夫就逮住好幾個。”
“一幫烏合之眾,就他們的腦子,加一塊兒也沒我一個人好使?!?/p>
“又吹牛,你一個人行,干嗎還用我?guī)兔ρ???/p>
“走群眾路線啊,密切聯(lián)系群眾,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
“停!我沒工夫聽你顯擺,咱倆說好的事呢?”王冬雨朝常勝伸出手。
常勝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擺出副笑臉:“王主任,你大小也是為人師表的園丁呀,不能總盯著孔方兄吧?再說了,你不能幫點兒忙就找我要報酬,我又不是開銀行的?!?/p>
“你不會是想賴賬吧?我再重申一遍,就算是給我老爸幫忙也得收費?!?/p>
常勝斜了一眼身邊的幾個嫌疑人,壓低聲音:“我先欠著,等處理完這件事,保證如數(shù)奉還。”看王冬雨沒有再堅持下去的意思,常勝朝遠處大聲喊,“趙廣田,把探照燈關(guān)了。你先去車站找值班的鄭書記,讓他派人清點貨物,給列車補封,然后去警務(wù)室集合!”
狼窩鋪警務(wù)室從里到外燈火通明。空地上并排蹲著剛剛抓獲的幾個嫌疑人,賽驢吐著舌頭寸步不離地看守著他們。屋門口堆放著成箱的贓物,幾個鐵路職工正逐一清點。屋子里,常勝正手舞足蹈地用手機向所里匯報:“喂,誰值班呢?趕緊找值班領(lǐng)導(dǎo)去……我是常勝?。≡趺催B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呢……”
等待的當(dāng)口兒,常勝回過頭來捂住手機話筒對鄭義和王冬雨說:“找領(lǐng)導(dǎo)去了,今天是劉所值班,哈哈哈……”
鄭義說:“常警官,這回我算是真心服了你了,有勇有謀,有膽有識,自己一個人就抓了這么多小偷,真讓我長見識?!?
常勝正得意呢,王冬雨接茬兒了:“吹捧得有點兒過分呀,不就是一個駐站公安干了應(yīng)該干的事嗎,值當(dāng)?shù)陌雅菖荽颠@么大嗎?”
常勝翻個白眼兒,剛要說“財迷玩意兒,幫點兒小忙就要錢”,聽筒里傳來所長大劉的聲音:“常勝,說話,怎么回事?!”
常勝嘴里一禿嚕,把“財迷玩意兒”這句說出去了。聽筒里立刻傳來大劉的質(zhì)問:“常勝,你小子跟誰說話呢!”
常勝急忙改口:“劉所,我跟您說話呢。我現(xiàn)在就向您報告特大喜訊,狼窩鋪站抓獲了五個現(xiàn)場實施盜竊的嫌疑人,都在我駐站點押著呢,您趕緊派人來吧。”
大劉懸著的心放下了,說話的聲音也悅耳了許多。撂電話前,大劉還破天荒地表揚了常勝一句:“沒想到你小子還真露臉,你知道嗎?這是狼窩鋪車站自建站以來,駐站民警第一次抓現(xiàn)行?!?/p>
連續(xù)的夸獎讓常勝的腰桿挺得筆直,他吩咐外面推著探照燈的趙廣田:“探照燈先不用還車站了,我跟鄭書記打個借條,算咱長期借用?!?/p>
鄭義爽快答應(yīng):“行,只要對你工作有利,我肯定支持!常警官,你說說,你是怎么斷定這個時間小偷會來偷東西,又是怎么抓住他們的?”
常勝擼胳膊挽袖子剛想張嘴,余光掃到了在一旁冷眼看著自己的王冬雨,他咽了咽唾沫,立刻謙虛了:“這個……還得說是在王主任的大力配合下,才能有這么輝煌的戰(zhàn)果。對吧,王主任?”
見王冬雨沒有表示異議,常勝甩開腮幫子,從發(fā)現(xiàn)嫌疑人用的作案工具是改裝過的燃油三輪車,到自己有意識按點巡邏,再到悄悄在嫌疑人逃跑的小路上事先挖好坑,請王冬雨幫忙晚上開車出去轉(zhuǎn)悠,而他則暗度陳倉,帶著趙廣田在貨場守株待兔,直到虛張聲勢三面圍堵把嫌疑人逼進小路一舉抓獲。
整段故事把鄭義聽得不停地點頭。這時候,門外傳來警車的聲音,派出所的人馬趕到了。常勝真心有點兒恍惚了,沒想到所里支援的人這么快就趕到了,按照往常的速度,少說也得一個小時。他急忙跑出屋去,一眼看見從警車上蹦下來的小于。小于幾步跑過來拉住常勝的手:“師傅,我們來得夠快吧!”
“坐火箭了?”
“就知道您得奇怪。”小于指著警車上陸續(xù)下來的民警說,“要不是張所正帶著我們在狼窩鋪附近巡線……”
“張所?”常勝打斷小于的話,“哪個張所?咱所里又來新領(lǐng)導(dǎo)了?”
“就是張彥斌……張副所長呀……”小于猛然間意識到什么,話說得有點兒含糊。
“張彥斌什么時候當(dāng)所長了?”常勝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張彥斌從遠處向自己走過來。
來到近前,張彥斌朝常勝伸出手,擺出副領(lǐng)導(dǎo)慰問的架勢:“老常,你辛苦了。”
“為人民服務(wù)!”常勝也不知道怎么就冒出這么一句話。此刻,他心里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也許是前幾天還同是警長的張彥斌搖身一變當(dāng)了自己的領(lǐng)導(dǎo),也許是胸腔里那股隱隱的不服氣,也許是看著對方擺出的領(lǐng)導(dǎo)派頭倒胃口,總之,他沒有去握對方伸出來的手,而是指著空地上堆好的贓物說,“贓物都在這兒,你來了,就負責(zé)帶回所里吧?!?/p>
這是辦案的程序,既然人贓俱獲,就得全部帶回派出所處理??蓮垙┍髤s搖搖頭:“如果清點無誤就發(fā)還給車站吧,走這個程序多繁瑣啊?!?/p>
“可是,這么多贓物也得作價呀?”常勝有點兒不死心。
“價錢明擺著的,查查車站商檢就清楚了?!睆垙┍蟛痪o不慢地說,“我們才來一輛車,又要帶嫌疑人還得裝贓物,實在盛不下,就算把你的車用上也得跑兩個來回。現(xiàn)在大半夜的,山路不好走,弟兄們又都是加班巡線,你真忍心讓大家再跑幾個來回?再說了,嫌疑人帶回去還得審,說不定又要熬通宵,程序上的事兒,能簡化就別較真兒了吧?!?/p>
張彥斌這番話入情入理,把常勝想說的都堵了回去,常勝如果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就要落埋怨了。想到這些,常勝只有點頭。
警車閃著警燈響著警笛,在站臺上拐了個九十度的彎開走了,常勝站在院子里,心里有點兒空落落的。王冬雨推了他一下:“想什么呢?”
常勝回過頭,看了看正在清點物品的鄭義和趙廣田,還有門邊蹲著的賽驢:“想怎么還欠你的賬呢!”
狼窩鋪車站在悄然改變著。雖然每天火車還是照例鳴笛通過,車站職工還是按部就班地接車送車,雖然車站的紅旗和駐站點的藍旗依舊迎風(fēng)飄揚相映成輝,雖然周邊的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但火車站周邊的人們都感受到了這種變化。
每天清晨,常勝先是放開賽驢讓它撒撒歡兒,自己到菜地改造成的露天健身場里進行鍛煉,一通大號啞鈴加石鎖練得虎虎生風(fēng),再打一套長拳,收勢后圍著車站溜達幾圈,像是散步又像是巡視,最后才回到屋子里喂狗、吃早飯。
接著,他就開上藍白道的警車,裝上自己制作的宣傳板走鄉(xiāng)串村進行愛路護路宣傳。借著這個機會,他把狼窩鋪前后左右的幾個村莊摸了個大概,時間一長,漸漸和村民們交上了朋友。如果說環(huán)境改變?nèi)?,那么人也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環(huán)境。常勝去遠處村莊開汽車,到狼窩鋪則是自行車和汽車交替使用,一來行動方便,自行車能進村里的小巷,還能馱著走累了的老人回家;二來汽車能用于“拉腳”,為村里的孩子和老人去車站坐長途車提供方便。他還與王喜柱約定,優(yōu)先照顧五保戶和村兩委的干部,美得王喜柱逢人就講,自己有個警察兄弟,隨叫隨到。
今天一大早,常勝把藍白道的警車擦拭干凈,牽來賽驢讓它上車。賽驢在車門前像個怯生生的小貓一樣轉(zhuǎn)磨磨,常勝反復(fù)幾次示意,賽驢終于不情愿地爬進車廂。常勝甩手關(guān)上門,朝里面的賽驢挑起拇指,賽驢“嗚嗚”叫了兩聲,把頭低下了。這時候人和犬都明白,他們在互相較勁,人是想訓(xùn)練犬改掉暈車的毛病,犬是見車就憷,但不上去還不行。
常勝剛把車開到站臺口,迎面看見賈站長和鄭義笑瞇瞇地朝他招手。他搖下車窗:“二位領(lǐng)導(dǎo)站得這么齊,是打算歡送我還是準(zhǔn)備劫道?。俊?/p>
“特大喜訊!”賈站長眉飛色舞,“常警官,特大喜訊??!”
“有多大?黨的十八大不都已經(jīng)召開了嗎?”
“哎呀,我說的是咱車站的大事,你怎么一竿子支北京去了呢?”
“車站有嘛事?自打我來到狼窩鋪站,就沒遇到過大事?!背倨财沧?。
鄭義笑呵呵上前兩步,手搭在常勝的車窗上:“這大事跟你常警官有關(guān)系,可以說也有你的成績在里面呢?!?/p>
“是嗎?上級給你們車站發(fā)錢了?安全獎?”
賈站長氣樂了,一把將手里的兩張電報塞到常勝懷里:“你自己看看!路局的電報,客4481次從下周開始在咱們狼窩鋪站有停點了。你說這是不是喜訊?”
這還真是一個好消息。作為沿線的小車站,平時上百趟旅客列車飛馳而過,沒有一列能停住腳步在這里駐足歇息看看風(fēng)景的???481次能在狼窩鋪車站有停留時間,就表明車站不單單能辦理貨運,也能辦理客運業(yè)務(wù),同時也就有了乘降旅客的吞吐能力,更說明站區(qū)治安環(huán)境達到了要求。最關(guān)鍵的是,車站級別高了,站長書記自然也就水漲船高了。
常勝臉上堆起笑容,連聲向他們倆表示祝賀??少Z站長和書記依然擋在車前面,沒有要讓道的意思。常勝問:“二位領(lǐng)導(dǎo)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賈站長掏出煙遞給常勝:“我們還真是有個難題想和你商量商量。咱們狼窩鋪火車站開通客車是個值得祝賀的事,肯定有不少領(lǐng)導(dǎo)要來參加開通儀式,咱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吧?”
“表示嘛?請領(lǐng)導(dǎo)吃一頓?”
“我倒是想呢,可你看看咱們狼窩鋪站,自打成立那天起就沒有職工食堂。我想請領(lǐng)導(dǎo)們吃飯,可也得有人開伙呀。”提起食堂,賈站長就開始抱怨。
鄭義趕緊把話題扯回來:“老賈的意思是,搞接待請吃飯,咱這么個雞毛小站實在是沒能力,再說也違反上級有關(guān)規(guī)定,可無論如何也得表示一下呀,所以就想跟你商量一下。你不是和村委會的王喜柱關(guān)系挺好嗎,讓他幫忙收購點兒核桃、紅棗之類的山貨,咱按價買下來,送給參加開通儀式的領(lǐng)導(dǎo),常警官你看怎么樣?”
白天的時候,常勝開車出門是不放警報的,但為了讓人家知道警察來了,他會播放些歌曲。他的車子雖然改裝過,但沒有播放CD的設(shè)備,只能放老式的磁帶,所以村民們經(jīng)??梢月牭街T如《喜洋洋》、《步步高》之類的民樂,偶爾還有幾首通俗歌曲,也都是老掉牙的調(diào)子。但常勝還是樂在其中,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就是要讓人家知道自己來了。
汽車剛開進村里,就被王喜柱當(dāng)街攔住了。常勝笑瞇瞇探出頭:“大哥,您這是攔車喊冤呢?”
王喜柱示意他把車停在街邊的大樹下,兩人對面坐在樹下的石碾子上,老遠看過去,活像一對老哥兒倆在聊天。接過常勝遞給自己的煙,王喜柱卻沒點上,在手里不停地揉搓著:“兄弟,我有個事兒想和你念叨念叨……”
“有事你說,干嗎還這么客氣啊?!背偕焓纸o王喜柱點上火。
王喜柱嘴里緩緩?fù)鲁鲆还蔁熿F:“還真是不知道從何說起……村西的老張頭兒,就是躍進大爺,你知道吧?”
常勝知道這個老張頭兒,大名叫張躍進,原名叫張望山,是個老游擊隊員。說起來,以前老張頭兒家里的情況,那真是傻小子看畫——一樣一張。為什么這么說呢?老張頭兒家里哥兒仨,張望山排行老大,當(dāng)年參加的是八路軍領(lǐng)導(dǎo)的游擊隊;他二弟叫張望海,加入的是國民黨的敵后先遣隊??谷盏臅r候,哥兒倆無論怎么說也算是友軍,可他們家的老三張望水卻站到了對立面上,一頭扎進了日本人在縣城組織的偽軍部隊里。
這哥兒仨誰也不是省油的燈,各為其主,在狼窩鋪山里山外打得熱火朝天。最后,在一次國共聯(lián)合的鋤奸行動中,大哥二哥把三弟來了個甕中捉鱉。看著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老兄弟,張望海下不去手了,趁夜私自放跑了張望水。得知這個消息,老張頭兒先是通知大家趕緊轉(zhuǎn)移,自己帶著游擊隊跟隨后進山掃蕩的日軍周旋了幾天。戰(zhàn)斗結(jié)束后,老張頭兒悄悄進城,將正在準(zhǔn)備再次掃蕩的張望水亂槍打死。
這件事在當(dāng)時傳為美談,在八路軍眼里,老張頭兒大義滅親,可在張望海眼里,大哥成了六親不認的人,兄弟倆徹底離心離德。最后張望海跟著國軍敗走臺灣,真應(yīng)了自己的名字,守著孤島一輩子看海,兄弟倆再沒見面。
憑著老張頭兒的資歷,革命勝利后怎么也能混個一官半職,不料,組織上準(zhǔn)備重用他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革命了一輩子的老張頭兒竟然不是中共黨員。按說這個事情也不難,突擊入黨就可以了,況且老張頭兒的事跡大家都知道,可就在工作人員走例行程序的時候,又發(fā)現(xiàn)老張頭兒還有個弟弟當(dāng)了國軍,于是就找他談話問情況。老張頭兒是典型的山里人性格,想什么說什么,嘴上也沒個把門的,居然說很想念這個兄弟,盼望他能回來和自己一起孝順老娘。這本是一句平常的話,可在當(dāng)時聽來就是立場問題,你兄弟是國軍,已經(jīng)敗退到孤島茍延殘喘了,你還盼著他回來,回來干嗎?難道還想反攻大陸嗎?最后提拔的事不了了之,老張頭兒就留在了山里。
如今的老張頭兒,在常勝看來,就是個普通的莊稼漢,話不多,高興的時候喜歡喝兩口小酒,沒事的時候拄著根拐棍在村里溜達,壓根兒看不出往昔的叱咤風(fēng)云,也許,那些滄桑都融進他滿臉的皺紋里了。
常勝問:“大哥,躍進大爺家里出事了?”
王喜柱擺擺手:“你別多想,不是壞事,是好事。下個禮拜是他老人家九十大壽,趕巧他的重孫子也要娶媳婦,還特意把結(jié)婚的日子定在這天……”
“這是好事??!”
王喜柱使勁嘬了嘬牙花子:“關(guān)鍵是不知道怎么張羅這事。你是不知道,躍進大爺特別倔,他不讓家人大操大辦。為這事,他兒子、孫子找了我好幾回?!?/p>
“這個還用商量?”常勝臉上露出一絲壞笑,“躍進大爺重孫子結(jié)婚是喜事,他老人家過生日也是喜事,把這兩件事合在一塊兒辦,到時候來個霸王硬上弓把他往主賓席上一架……”
“到時候他指定把桌子掀了!兄弟,你是不了解這個老頭兒,太各色了。他的脾氣沒人摸得準(zhǔn),想當(dāng)年連自己親兄弟都敢一槍崩了,我要是和他來這個彎彎繞兒,他不拿拐棍敲打我才怪呢。打我還是次要的,這么個大喜的日子,別再讓他給攪了?!?
這會兒,常勝也沒轍了。兩個人面對面抽著悶煙,常勝冷不丁兒看見王喜柱手里揉搓著的那對山核桃,突然間腦洞大開:“我有個主意!”
常勝開車來到狼窩鋪小學(xué)門口。他每次路過小學(xué),都會主動關(guān)掉高音喇叭,以免影響孩子們上課。他去學(xué)校進行宣傳教育,都是找張校長接洽。
張校長是村里最老的民辦教師,典型的一手拿鋤頭一手拿教鞭,語文數(shù)學(xué)自然科學(xué)全能型。有點兒像《鄉(xiāng)村女教師》中的瓦爾瓦拉·瓦西納耶夫娜,他的開場白也是——“從今天起,你們不再是普通的孩子了,是學(xué)生,我教你們念書、寫字、算數(shù),你們要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我要教你們思想?!彼紶栆材軄韼拙鋷е谝舻孽磕_英語,但王冬雨到學(xué)校后,這門課他主動讓賢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我不能誤人子弟,把孩子們的英語都教成狼窩鋪式的發(fā)音。”
據(jù)說他當(dāng)年是主動來山里的,其間也有機會回到城市,可他在城市短暫停留之后不久又返回山村,具體原因沒有人知道,他也不講。村里人只知道,他再次返回山鄉(xiāng)的時候帶來了全部家當(dāng)——一整車的書籍和一個鋪蓋卷。從此之后,他一直沒離開過這里,教出了一代又一代的學(xué)生,王冬雨也是其中之一。他也因此受到村里人極大的尊重。不僅僅是狼窩鋪村,周邊四鄰八鄉(xiāng)的村民都愿意把孩子送到他麾下接受啟蒙。常勝有時候會想,真應(yīng)該讓自己的兒子常勇來山里,在這個簡陋的學(xué)校接受一下張校長的再教育。
拉好手剎,常勝坐在車里等著王冬雨下課。足足等了有半個小時,王冬雨才從勉強算作課堂的破屋子里走出來,上前拍了拍車門:“干嗎呢,窩在車里不動彈,幻想著山鄉(xiāng)巨變呢?”
“這是你們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管的事,我沒這個能耐。”
“那你低頭盤算什么呢?”
“我盤算著怎么才能還上欠你的錢。”
“哦,有還款計劃了,說說吧?!?/p>
“你上完課了嗎,別讓張瓦拉校長批評你?!睆埻呃浅賹埿iL的尊稱,開始的時候王冬雨還不明白,聽常勝說了《鄉(xiāng)村女教師》的故事后,也接受了這個飽含著尊敬的稱謂。
“下課了,張校長上下一節(jié)課?!?/p>
常勝示意王冬雨坐到副駕駛上,然后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王冬雨不但認真聽進去了,還不斷幫常勝完善著“還款計劃”。說著說著,王冬雨突然“哎呀”一聲:“你不覺得漏了個環(huán)節(jié)嗎?別的都好辦,可是這個產(chǎn)品咱得有個名字吧?”
常勝抬頭想想:“咱這個地方叫狼窩鋪,起名字要和地域相結(jié)合,還要有新意,就叫狼新吧?!?/p>
“還狗肺呢!這是什么倒霉名字!”
“我說的是新舊的新,狼新?!?/p>
“那也不行,有歧義,人家一聽就會想到狼心狗肺?!蓖醵瓿了计?,“我看不如叫紅郎,紅色的紅,郎君的郎。”
常勝朝王冬雨挑起拇指:“高!實在是高!有文化真可怕。”
王冬雨的臉上綻開笑容,也沖常勝挑起拇指:“還是常警官腦子好使,能把看似沒關(guān)聯(lián)的好幾個事串起來,不給你個鄉(xiāng)長、鎮(zhèn)長干干真是委屈你了,窩在這個犄角旮旯里浪費人才?!?/p>
常勝撇嘴:“別戳我肺管子啊,哪壺不開提哪壺?!?/p>
“好吧,不惹你不開心,咱們分頭準(zhǔn)備,到時候車站見!”王冬雨打開車門,下車前,從口袋里掏出兩盒香煙扔在車座上。
“這是干嗎啊,我可沒錢給你?!?/p>
“慰勞你的,不讓你白抽,我有要求?!?/p>
“除了錢,其他要求隨便提。”
“有時間給我吹段口琴吧,你吹得挺好聽的?!?h3>二十一
狼窩鋪車站4481次旅客列車??空鹃_通儀式舉行得非常有特色。在車站鄭書記和賈站長的建議下,剪彩儀式特別邀請了老八路張躍進大爺參加。老張頭兒穿著被稱為“八爺灰”的老式軍裝,咧著沒牙的大嘴笑個不停,還與領(lǐng)導(dǎo)們合影留念,這個場景足以讓任何來參加儀式的人感動。儀式結(jié)束后,鐵路、地方各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又被邀請參加狼窩鋪村村民的喜壽宴,操辦喜壽宴的地點就在車站的院子里,靠近常勝的駐站點。
要說各級領(lǐng)導(dǎo)們本來沒打算在這個偏遠小站過多停留,但老張頭兒拄著拐棍攔在路上,嘴里就念叨著一句話:“都去,誰也別走!”再加上王喜柱帶著一幫村民站在身后助陣,領(lǐng)導(dǎo)們也只能入鄉(xiāng)隨俗。村民們表演了自己編排的喜慶節(jié)目,吹嗩吶的唱山歌的,連城里人久已不見的帶有山野味道的娛樂節(jié)目“二鬼摔跤”也搬上來了。雖然是為老張頭兒祝壽兼有婚慶的意思,可在領(lǐng)導(dǎo)們看來,這就是村民們?yōu)樯嚼镩_通旅客列車搞的慶祝活動。
開席之后,他們更是眼前一亮。桌上的菜都是原生態(tài)的,卻不鋪張,喝的也不是酒,而是村民們自己制作的核桃汁、紅棗汁。吃完飯,王喜柱和村委會的干部們還把竹木編織的簍子里面盛滿了山里的核桃、紅果和山藥,讓領(lǐng)導(dǎo)們捎回去品嘗。鄭義強調(diào)說,這些東西火車站已經(jīng)買過單,是村民們自己的品牌,叫“紅郎”山貨,請大家捎回城里,順帶著為狼窩鋪村的產(chǎn)品做個廣告。
鄉(xiāng)長高興得合不攏嘴,連聲稱贊王喜柱這個村委會主任搞得好,還檢討自己一任鄉(xiāng)長快期滿了,才知道狼窩鋪村有這么好的資源。鄉(xiāng)長當(dāng)即宣布,回去馬上召開會議研究,給狼窩鋪村劃撥創(chuàng)業(yè)小額貸款。火車開通、創(chuàng)業(yè)貸款、領(lǐng)導(dǎo)表揚,這一連串的餡餅砸得王喜柱和村民們都不會笑了。
而此時的常勝,正默默地牽著賽驢在遠處做著警戒……
這一整天夠折騰,從白天到晚上沒消停,晚間的例行巡視過后,常勝累得差不多是爬進屋的,衣服沒脫就睡了。當(dāng)他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
打開門,只見趙廣田灰頭土臉地站在門外,褲子上鞋上還沾著濕泥:“常……常警長,您快去看看吧,我們家的豬讓人毒死了!”
趙廣田的家離小學(xué)校不遠,幾間破房子歪歪扭扭的,比學(xué)校的校舍好不了多少,但是很干凈,這至少說明居住在里面的人很勤快,而這個勤快的人就是趙廣田的老娘。
常勝在老太太的指引下來到豬圈里,兩只肥頭大耳的豬,閉眼張嘴露著牙,斜躺在圈里,早已沒了生氣。來山里這段時間,常勝對村民的生活狀況很了解,也見慣了家禽家畜,可是死豬常勝還是頭一回見。望著這兩頭肥豬的尸體,常勝有點兒犯愁,不知道怎么下手勘察這個現(xiàn)場。正在猶豫的當(dāng)口,王喜柱走進院子里:“兄弟,我已經(jīng)給鄉(xiāng)里派出所打電話了,公安老趙說中午之前能趕到,讓我們保護好現(xiàn)場,你看,這該怎么保護呀?”
常勝環(huán)顧四周:“你找兩個人守著門口,別讓人隨意進出就行,我先進去看看?!?/p>
說完話,常勝走進豬圈,迎面而來的味道讓他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兩頭死豬躺在圈里靠近墻邊的地方,他湊過去看看食槽子,用棍子撥弄幾下里面的豬食,渾濁的湯水里泛起幾片菜葉和碎豆子。當(dāng)他把眼神兒移到死豬靠著的墻邊時,忽然發(fā)現(xiàn)了幾個被擋住的粉筆字。他揮揮手叫過趙廣田:“過來,幫我把豬挪開點兒?!?/p>
趙廣田有點兒不情愿地走進豬圈:“這豬都死了,挪它干嗎呀?”
王喜柱在邊上推了趙廣田一把:“讓你幫忙你就幫忙,哪兒那么多廢話,趕緊的,搭把手!”
常勝和趙廣田兩人合力挪開死豬,墻上被擋住的幾個歪歪扭扭的粉筆字露了出來:“今天死豬,明天是你”。
趙廣田不由得往常勝身后縮了縮身子。常勝明白,這是沖著他的保安隊員趙廣田來的。他先是拿出手機,拍下了墻上的幾個粉筆字,又走到院子外面的警車旁,示意還在車轱轆邊上萎頓著的賽驢跟他進來。賽驢雖然有點兒打不起精神,但經(jīng)過常勝這段時間的強制訓(xùn)練,暈車的毛病好了很多。賽驢先是嗅了嗅周圍地面,又在常勝的指揮下聞聞墻上的粉筆字,然后轉(zhuǎn)身朝外跑去。
常勝本以為賽驢能找到嫌疑人的蹤跡或是遺留在現(xiàn)場的物品,誰想到賽驢竟然一溜煙兒地追出了村,七繞八繞地直到一條山溪邊上才停住腳步。任憑常勝再怎么下口令,賽驢就是原地轉(zhuǎn)圈,不走了。
“前面是哪個村呀?”常勝問趙廣田。
“前面就是后封臺。”
常勝有點兒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去自己轄區(qū)以外的地方呢?從理論上講,后封臺村已經(jīng)超出了鐵路公安沿線的管轄區(qū)域,他可以把這個事推給當(dāng)?shù)嘏沙鏊?,但他確實有點兒不死心。
“它怎么不走了?”牽著賽驢的趙廣田問。
“失去嗅源了唄?!背贀崃藫豳愺H脖子上的毛,“看起來這小子還挺專業(yè)的,他知道咱有條看家的賽驢,所以在這里把痕跡都掐斷了。再加上昨天晚上下了點兒雨,賽驢能追到這里就算不錯了!”
趙廣田伸了伸舌頭:“昨天后半夜下的雨,下完雨賽驢也能聞到味兒?”
常勝點點頭:“賽驢是條好狗,要不是有點兒毛病,怎么會跟著我窩在這山窩里?”
趙廣田也摸摸賽驢的頭:“自從上回逮住偷東西的那些人以后,四鄰八村都知道它的厲害?!?/p>
這句話讓常勝心里泛起個念頭。嫌疑人和村民們都知道自己有條厲害的警犬,也清楚前段時間抓獲的幾名盜竊嫌疑人都處理了,這些人不再敢明目張膽地向自己挑釁,卻把目光轉(zhuǎn)向與自己接近的人身上。這招比較蔫損,看似只是打擊報復(fù)趙廣田,沒惹到自己,可如果只求自保讓此事不了了之,那以后這些人會蹬鼻子上臉,使出更陰損的招數(shù)。想到這兒,常勝的心里“撲通”一下——王冬雨雖然是狼窩鋪小學(xué)的支教老師,村委會主任王喜柱還是她爹,可她畢竟多次幫助過自己,這些人會不會也對她下手呢?
他打定了主意,要提醒一下王冬雨注意安全,同時還要給趙廣田撐腰打氣。俗話說得好,打狗還得看主人呢,既然你敢出招,我就敢接著,而且還得乘以二給你踹回去!
回到趙廣田家門口,鄉(xiāng)派出所的老趙帶著個年輕民警已經(jīng)勘察完現(xiàn)場了。常勝雖然只見過老趙一面,但握手的時候一點兒也不顯得生分,連聲道辛苦,仿佛自己是主老趙是客。兩人都穿著警服,院子外面停著兩輛警車,乍一看跟主力部隊勝利會師似的。
“趙哥,我的駐站點離村里近,所以兄弟替你先期看了看現(xiàn)場,你可別怪我狗拿耗子啊?!背傩Σ[瞇地說。
“瞧你這話說的,都是公安,一家人分什么彼此呀?!崩馅w從口袋里掏出煙遞給常勝,“看出什么眉目沒有?”
常勝伸手搭住老趙的肩膀,把他拉到院子另一頭,兩人低聲嘀咕半晌,最后老趙下了決心似的,提高聲音:“行,咱就這么辦!”
說罷,兩人各自上了車,兩輛汽車一溜煙開出狼窩鋪,直奔后封臺村。
在車上,趙廣田有些奇怪地問常勝,為什么到了后封臺又折回來,等老趙來了再去呢?常勝斜了趙廣田一眼:“你要能想明白,還用我這個駐站警長干嗎?”
剛才,常勝將現(xiàn)場勘查的情況和老趙做了個匯總,兩人都認為是有人故意報復(fù)趙家。常勝還將賽驢嗅到的線索與老趙通了個氣,嫌疑人就在后封臺村,至少是作案之后跑向這里的。但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能證明這種推測,而且常勝是鐵路公安,后封臺村在他的轄區(qū)以外,所以常勝才鼓動老趙和自己去一趟,能找到線索最好,最不濟也能來個敲山震虎。還有一個想法常勝沒有講明,在他掌握的貨盜重點人里有一個外號叫土里鱉的就住在后封臺,他想趁機看看這個人在不在村里。
后封臺村的村干部很配合,村委會主任楊德明已經(jīng)和常勝很熟悉了,聽說這件事,熱情地陪著常勝和老趙在村里滿處檢查,邊檢查邊介紹村里的狀況。常勝這回來了個徐庶進曹營,只看不說。
后封臺村的地理環(huán)境和狼窩鋪不同,它背靠青山有資源,還有村民們引以為榮的山泉水。這個村的人和狼窩鋪的人好像是磁鐵的正負兩極——后封臺村的人腦子都挺靈,而狼窩鋪的人出奇地執(zhí)拗。這一點從以前打日本鬼子的時候就能看出來。狼窩鋪村民是真刀真槍,埋地雷、打阻擊、挖坑毀路;后封臺的人則是學(xué)鬼叫、打冷槍、半夜放鞭炮。進入新時代,狼窩鋪的人還是那么執(zhí)拗,后封臺的人依舊那么靈活。就拿兩村的外出打工人員來說,后封臺是狼窩鋪的幾倍。出去的人多,見的世面廣,自然就更活泛。
老趙告訴常勝,周邊幾個村里聚眾賭博的現(xiàn)象后封臺最突出,而且還衍生出打架斗毆等案件。前兩年還抓獲過吸毒的癮君子,一審才知道,敢情是在南方打工時染上的毒癮。幾年前,在一次鄉(xiāng)派出所的突擊抓賭行動中,竟然一舉抓獲了以村主任為首的多名村干部,村委會不得不改選,現(xiàn)在的村委會主任楊德明就是改選以后上任的。
前兩年,有個平海市的大老板看上了后封臺的無污染水源,想投資開發(fā),因為和鄉(xiāng)里一直談不攏,先期在這里租了一塊地皮,算是先占上地方,等項目談好了再動工。租下這塊地之后,那個老板只是花錢雇傭村民們?nèi)ナ刂紶栆矔屓藖聿榭匆幌?。常勝提出去山泉那邊看看,順便打幾桶山泉水?
常勝是頭一次喝到正經(jīng)的山泉水,吸溜吸溜灌了好幾碗,逗得老趙直笑話他沒見過世面,說這樣的山泉水有的是,什么時候想喝就什么時候過來喝。楊德明給常勝遞過水桶接水,就在這時候,常勝忽然聞到了一股說不清的怪味,只是一瞬間,這味道又飄遠了。常勝只道是山里雜草腐敗的氣息,沒放在心上。后來常勝每每記起這件事,總是懊悔不迭,如果當(dāng)時把賽驢牽過來讓它嗅嗅,一個重大線索也許早就浮出水面了。
趙廣田家死豬的案子就懸在那兒了。雖然賽驢最終也沒有提供有價值的線索,但常勝連續(xù)幾天都在加緊訓(xùn)練賽驢,他覺得當(dāng)初把賽驢要來實在是太正確了,他不相信賽驢的暈車能妨礙嗅覺,況且在狼窩鋪車站,賽驢起到的震懾作用絕不亞于他這個駐站公安。
連著幾天,趙廣田除去回家睡覺以外始終跟著常勝,卻絕口不提死豬的事,反而讓常勝心里生出一絲愧疚。常勝想安慰趙廣田幾句,還沒開口,趙廣田先說話了:“常警長,我知道你想跟我說豬的事。”
“是啊,你怎么猜到的?”
“我媽和三叔都說了,這都是小事兒,不讓給你添麻煩。”
“廣田,你回去跟嬸子說,讓她老人家放心,我一準(zhǔn)兒把這個孫子揪出來!”
趙廣田連忙擺手:“我媽說了,找不到壞人也沒關(guān)系,她就讓我跟著你干,她說跟著你干她放心。我媽還說,你是個好警察!”
一股暖流在常勝的心里騰起,他感覺自己與這個村里的人們在拉近距離,村民們從開始的有意躲避到現(xiàn)在的默默支持,連趙廣田都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拍拍趙廣田的肩膀想表示一下,可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就是……就是……”趙廣田突然變得支支吾吾的,“常警長,我跟你干了這么長時間的聯(lián)防隊員,我……我想……”
“有話就直說,干嗎吞吞吐吐的!”
“我要是能有城里保安穿的衣服就好了,要是能穿上……”趙廣田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們……也不會背地里說我是狗腿子了?!?/p>
常勝使勁一拍大腿:“行!我一定讓你穿上!”
讓趙廣田加入護路保安這件事辦得很順利。大劉毫不猶豫就答應(yīng)了,只是目前沒有招收名額,所里可以先給他算編外,保安制服也好辦,就是工資一下子拿不出這么多。常勝問能給人家開多少錢,大劉在電話里沉吟半晌:“四五百塊錢吧,再多所里拿不出來。”
常勝沒再堅持,他也沒告訴大劉此前一直是自己出錢雇趙廣田給派出所幫忙,而且比這個數(shù)目還要多。平時常勝總罵王冬雨是見錢眼開的錢串子,可輪到自己該要的時候,他反而說不出口,只能打腫臉充胖子。撂下電話,常勝心想這也許是警察的通病吧,沒錢,還嘴硬。
轉(zhuǎn)過天,常勝帶著趙廣田去平海北站,剛要發(fā)動汽車,看見王冬雨背著個背包過來,說要搭車去市里。常勝急忙把坐在副駕駛的趙廣田轟到后面的車廂,享受馬扎的待遇去了。
來到平海北站廣場,王冬雨謝絕了常勝要繼續(xù)送她的好意,說自己可以坐地鐵到教育局,只是回程的時候需要常勝再捎上自己。常勝有點兒猶豫。看到常勝為難的表情,王冬雨猛然醒悟:“你是不是今天要回家去看看?”
常勝點點頭:“半個多月沒回家了,想回去看看孩子和老娘?!?/p>
王冬雨說:“你把汽車鑰匙給我吧,我辦完事帶著趙廣田回去。”
常勝剛把車鑰匙交給王冬雨,就聽見遠處有人喊“師傅”,原來是小于看見這輛藍白道警車開進廣場,急忙跑過來接駕了。
小于把常勝讓進民警值班室里,又是點煙又是倒茶。在趙廣田面前,常勝刻意擺出副老同志的姿態(tài),背著手在值班室里走兩步,詢問幾句關(guān)于客流、案件、崗位防控等情況,小于一一回答,最后還綴上一句:“師傅您就是厲害,到哪兒都能鋪得開,擺得平?!?/p>
常勝還以為小于說的是上次抓獲那幾個貨盜嫌疑人的事呢,笑著說:“抓幾個小蟊賊還算事?手到擒來?!?/p>
“不是抓賊。您沒看昨天晚上的《平海晚報》嗎?”
常勝撇嘴:“你把報紙給我送山里去???”
小于急忙拉開辦公桌抽屜,從里面抻出一張報紙遞過去。常勝接過來一看,上面的標(biāo)題是“平海市經(jīng)濟騰飛又跨新臺階”。
“你小子拿我開心是嗎?”常勝順手把報紙朝小于扔過去,“平海市經(jīng)濟騰飛這件事是我干的嗎?”
“您往下看啊,這是經(jīng)濟版,后面還有呢?!毙∮谀闷饒蠹垳惖匠偕磉?,用手指著報紙底部的一個豆腐塊。
文章的標(biāo)題是“山里來了個警察”,幾百字的版面,介紹了平海市狼窩鋪村的各種原生態(tài)山貨走出大山,為村民們創(chuàng)造了經(jīng)濟利益,改善了他們的生活。而起到關(guān)鍵作用的就是山里火車站的一位駐站民警……再看這篇文章的署名,是記者徐濤和通訊員冬雨。
常勝來到派出所,迎面撞見所長大劉和李教導(dǎo)員。兩人一見常勝,不約而同地?zé)崆橄蛩惺郑@種待遇弄得常勝有點兒頭暈。剛想說趙廣田的事兒,大劉一揮手,叫過來副所長張彥斌,讓他帶著趙廣田去試衣服。
大劉很少親自給別人點煙,一般情況下都是舉著煙卷的時候各種明火紛紛湊過來,這次破例,搞得常勝有點兒受寵若驚。想躲開,來不及了,想搶過打火機自己點,更不合適,只能心懷忐忑地接受了大劉的禮遇。
“你小子不錯!到狼窩鋪駐站時間不長就能打開局面,我和教導(dǎo)員對你的表現(xiàn)十分滿意?!贝髣⑼鲁鲆豢跐鉂獾臒熿F,“這證明當(dāng)初所里選派精干人員駐站、維護沿線治安的決定是十分正確的,對吧,李教導(dǎo)?”
李教導(dǎo)員頻頻點頭:“常勝,你果然不負眾望,說明所里沒有看錯人。我和劉所已經(jīng)商量好了,準(zhǔn)備向公安處,同時向上級公安局報送你的事跡,爭取把你樹立為后進變先進的典型。”
兩人的一番話說得常勝直翻白眼兒,一口煙嗆到嗓子里不停地咳嗽。大劉笑呵呵地把桌上的《平海晚報》往常勝面前一推:“你自己看看,報紙上都替你吹呢?!?/p>
證據(jù)確鑿,常勝只能接受,可他還是想爭辯幾句:“二位領(lǐng)導(dǎo),我怎么能是后進變先進啊,我可是一直先進著呢!你們說,所里的各項工作我哪次落到后頭了,無論是清理整頓搞治安,打擊流竄追逃犯,還有巡邏巡線做好人好事,我都沖在前面呀……”
李教導(dǎo)員擺擺手示意常勝別激動:“你的成績領(lǐng)導(dǎo)和同志們都看在眼里了,可是問題也不少啊。就拿這次派你去狼窩鋪駐站來說吧,外人不知道,咱自己還不清楚嗎?當(dāng)初這么處理,是所里對你的愛護,你呢,知恥后勇,在駐站點做出了突出的成績,扭轉(zhuǎn)了站區(qū)治安被動的局面,還創(chuàng)造性地開展沿線治安工作,促進了群防群治,這些都是值得大家學(xué)習(xí)的。”
“可是,后進……”
“常勝,你也算是老民警了,這點兒事還用說明白?”李教導(dǎo)員又遞給常勝一支煙,“如果真能把你樹成全處、全局的標(biāo)兵,立功受獎戴紅花,這些榮譽可都是你自己的,誰也搶不走?!?/p>
大劉接過話:“所里也考慮到了狼窩鋪駐站點的實際困難,在你原有待遇不變的基礎(chǔ)上出資給你訂了一份《平海晚報》。報紙讓每天經(jīng)過的4481次乘警給你遞過去,雖然晚一天,但是比以前一個禮拜看一次強。還有,所里現(xiàn)在更新設(shè)施,你可以把那臺二十四寸電視機帶回駐站點,沒事的時候看看《新聞聯(lián)播》,豐富一下業(yè)余文化生活?!?/p>
常勝像吃了半截沒煮熟的山藥,橫在嗓子眼兒,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能把訂報紙的錢換成現(xiàn)金給我嗎?我不看報,我需要錢。”
“別蹬鼻子上臉!”大劉收回笑容瞪圓眼睛,露出本來面目,“給駐站點訂報紙,說大了是局、處兩級領(lǐng)導(dǎo)對基層民警的關(guān)心愛護,說小了是咱們所給你的待遇。不要不行!而且以后我去駐站點還要檢查,你小子敢拿報紙貼墻糊窗戶上廁所,我不處分你,我罰你錢!”接著,大劉又緩和了口氣,“我們知道你的難處,正準(zhǔn)備給所有駐站點增加經(jīng)費,具體的辦法已經(jīng)上報公安處了。這次你招收的保安,工資還是所里墊付的,我們對你的傾斜力度夠大了,別總不知足。”
常勝徹底沒話了。臨出門,李教導(dǎo)員使勁兒握了握常勝的手:“繼續(xù)努力,把狼窩鋪駐站點良好的勢頭保持下去,爭取過兩年在那里開現(xiàn)場會,樹立起新的標(biāo)桿?!?/p>
這話讓常勝突然醒過悶兒來:“劉所,您當(dāng)時可是跟我說的去一年!一年!”
大劉不耐煩地擺擺手:“這不還沒到一年嗎!”
常勝把趙廣田帶到車站民警值班室,讓他在這里等著王冬雨。剛領(lǐng)到一身嶄新制服的趙廣田有些興奮,不住地擺弄著,舍不得往身上穿。常勝讓小于關(guān)照一下趙廣田,別讓他亂跑,自己則慢慢溜達著來到了老胡的店面前。
老胡急忙迎出來,拉著常勝就往屋里走,嘴里還不停地喊著讓媳婦給常勝沏茶。不一會兒,老胡人高馬大的胖媳婦就端出來一壺香氣四溢的茉莉花茶。常勝端起茶杯喝了兩口,直搖頭說味道不好。老胡連忙拿過茶壺看了看:“不會呀,我給兄弟你沏的是最好的茶呀?!?/p>
常勝笑道:“不是老哥你的茶不好,是水不好。我在山里喝的什么水?那是山泉水,正經(jīng)的綠色環(huán)保無污染,你這水,一股漂白粉味,喝著牙磣?!?/p>
老胡的胖媳婦問:“你說的山泉水是不是后封臺的呀?那是我娘家,我小時候總喝那里的水,現(xiàn)在的村支書論輩分還得喊我姑姑呢。”
常勝心里一動,請老胡媳婦詳細介紹了一下后封臺村的情況。通過老胡媳婦,常勝對這個與狼窩鋪毗鄰的鄉(xiāng)村又有了新的認識。
老胡湊過來問:“兄弟,你什么時候調(diào)回車站呀?”
“早著呢,我憋著在狼窩鋪愚公移山呢。老哥,你得再幫我個忙。”說著,常勝從口袋里掏出張紙,“照這個樣子做。我最近在山里混得是黃鼠狼烤火——爪干毛凈,等來拿東西的時候再給你錢吧。”
沒容老胡再挽留,常勝就跑出店外。他知道老胡的熱情,再待一會兒,回家吃飯的事就泡湯了。
拿鑰匙打開家門,常勝照例先喊一聲媽,告訴老娘自己回來了。往常,老娘也照例在里屋答應(yīng)一聲,可這次卻沒人回應(yīng)。常勝有點兒納悶兒,進屋一看,老娘竟然沒在家。常勝突然間有點兒發(fā)毛,急忙撥打周穎的電話,對方已關(guān)機。手忙腳亂的時候,握在手里的電話驟然響起,嚇了他一跳。電話里傳來妹妹常虹的聲音:“哥,媽在我家里呢,是嫂子送過來的,這兩天侄子也住我這兒?!?/p>
常勝忙問是怎么回事。常虹說:“嫂子去北京學(xué)習(xí)一個禮拜,昨天剛走,敢情你不知道?。俊?/p>
常勝支吾著沒說出個所以然,趕忙換個話題:“咱媽在你家習(xí)慣嗎,要不我現(xiàn)在過去?”
常虹說:“咱兩家離得這么遠,你別跑了。嫂子告訴我不讓打擾你工作,等她學(xué)習(xí)回來再接咱媽回家?!?/p>
掛斷電話常勝心里想,這是兩口子嗎?出門學(xué)習(xí)也不告訴自己,看起來家里單位都是打算讓我扎根邊疆呢。郁悶著踱到臥室,忽然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上有一摞擺放整齊的衣服,上面還有一個信封。打開信封,里面有一沓錢,數(shù)了數(shù),不多不少正好一千。再看那些衣服,是自己的內(nèi)衣褲和外套,肯定是周穎給自己留下的??吹竭@些,常勝心里泛起一股暖意。
既然大后方很穩(wěn)定,自己也就沒必要再滯留了。常勝揣起錢,把衣服塞進背包,離開家直奔平海北站。
背著行囊剛走進車站廣場,常勝就聽見身后有人叫他,這么熟悉的聲音,不用回頭也知道是王冬雨。王冬雨拉著個裝滿包裹的小車:“你怎么回來了,不是說回家看孩子看老娘嗎?”
“我全家人都讓我忠于職守精忠報國呢?!背夙樖纸舆^對方的小車,這個舉動在王冬雨看來很紳士。
“還是伯母深明大義?!?/p>
兩個人來到民警值班室門口,副所長顧明和小于拎著兩個油箱從里面迎出來,顧明笑著對常勝說:“常師傅,油可是都給你灌滿了,你那個保安去搬電視了。我還給你透個信兒,公安處很快要更新辦公設(shè)備,劉所說到時候給你添置一臺傳真機?!?/p>
常勝把王冬雨介紹給顧明和小于,小于連忙說:“我上次見過王主任,可厲害呢,還幫助咱們抓人呢?!?/p>
正說話間,趙廣田和一位民警抬著個老式的彩電走過來,小于忙打開車廂門。就在這個時候,瘋瘋癲癲的韓嬸突然從旁邊沖出來,一把抓住常勝的胳膊:“常警長,你幫我找孫子,你幫我找孫子啊……”
韓嬸的出現(xiàn)把大伙兒都嚇了一跳,反應(yīng)最大的是趙廣田,他“啊”的一聲撒開手,一屁股坐在地上,電視機直接砸在他身上。王冬雨、顧明和小于急忙搬開電視去扶趙廣田,常勝攙著韓嬸:“您放心,我?guī)湍遥判摹焙谜f歹說才把韓嬸勸進民警值班室。
回狼窩鋪的路上,常勝把韓嬸的情況像說評書似的講給王冬雨聽,聽得王冬雨一陣唏噓。常勝問王冬雨:“晚報上的文章是你寫的嗎?”
王冬雨點點頭:“是我寫的,而且平海官方網(wǎng)站上也轉(zhuǎn)發(fā)了。我這次來市里,一是謝謝我在報社、網(wǎng)站工作的同學(xué),二是把捐贈的書本和文具拿回來。”
常勝扭頭看看后車廂:“就是你小車上拉回來的這些東西?”
后車廂里,趙廣田摟著電視縮成一團,臉上仍然是驚魂未定的樣子。常勝想趙廣田也許是被韓嬸瘋瘋癲癲的樣子嚇著了,就安慰說:“韓嬸是文瘋子,不打人也不咬人,瞧把你嚇的……”
這事就像迎面吹來的山風(fēng)一樣,來得快去得快,只掠過衣襟,沒有留下太深的痕跡,也沒有引起常勝的注意。
過了幾天,副所長張彥斌帶著一部嶄新的傳真電話來了。給駐站點換上傳真機的同時,張彥斌告訴常勝,所里調(diào)整了領(lǐng)導(dǎo)分工,他接替副所長顧明分管沿線和駐站點,希望常勝以后配合他的工作。常勝大大咧咧地說:“沒問題,我肯定把狼窩鋪車站周邊的治安捋順了。只是你回去跟劉所和李教導(dǎo)員提個醒,讓他們別忘了到時候找人換我?!?/p>
張彥斌端起架子教訓(xùn)說:“常勝你就這點不好,越提拉你越出溜。公安處已經(jīng)把你的先進事跡上報了,這個時候你應(yīng)該再接再厲,怎么還惦記著撤退呢?”
說罷,張彥斌上車走了,又把常勝一個人撂在旱地上。
自從有了傳真機,派出所與常勝的聯(lián)系是加強了,但傳過來的協(xié)查通報和通緝令也很多,雖說是有點兒滯后,可畢竟能保證駐站點的消息暢通。說來也奇怪,原本有些懶散的趙廣田自從去了趟平海北站,穿上了保安制服以后,突然變勤快了,主動幫常勝打掃衛(wèi)生收拾屋子不說,還纏著常勝教他用傳真機。常勝對趙廣田的變化很滿意,覺得有這么個幫手挺好的,自己帶著賽驢出去巡線的時候所里來電話找他,有個人也能支應(yīng)一聲。每次常勝巡線回來,看到擺放好的協(xié)查通報和文件,他就知道是趙廣田收拾出來的。
王冬雨設(shè)計的“紅郎”商標(biāo)很快得到推廣。竹木編織的簍子配上醒目的包裝,村民們推著獨輪車,上面插著寫有“正宗山貨”字樣的小旗子,在站臺上和旅客們做買賣,成了狼窩鋪車站的獨特風(fēng)景。有個乘坐4481次列車的攝影師將這個畫面定格,并傳到了網(wǎng)上——山巒之間老舊的站舍,手持紅綠信號旗向遠處眺望的車站值班員,站臺上拎著山貨的旅客,低頭笑著數(shù)錢的村民,還有“正宗山貨”的小旗子和“紅郎”牌的簍子,這一切都顯得山鄉(xiāng)韻味十足。
“說實在的,還是你的創(chuàng)意好?!背俜磸?fù)看著微信里的照片,“紅郎這個名字起得挺棒,比我那個狼心強多了。”
“你這個旗子做得也好啊,老遠看上去,就像京劇武生扎的靠背旗,特有文化品位?!蓖醵暌餐短覉罄睢?/p>
“咱倆就別互相吹捧了,王主任什么時候展示一下大國風(fēng)采,給我這個發(fā)展中國家減免點兒債務(wù)?”
王冬雨把眼皮向上一抬:“等我接到來山里的助學(xué)支教團隊吧。這是我向縣、市教育局申請的項目,請捐贈助學(xué)的人和部分學(xué)生來咱狼窩鋪小學(xué)交流參觀,到時候你得給我?guī)兔Π??!?/p>
“行,他們什么時候來?”
“就這兩天吧?!?/p>
“他們怎么來?”
“瞧你這話說的,團隊來當(dāng)然坐火車呀?!?/p>
狼窩鋪車站頭一次迎來了“走進大山走近孩子,拉緊小手托起未來”助學(xué)活動參觀團。雖然名字拗口,但人來得不少;雖然參觀團有點兒旅游的味道,可畢竟給山里的學(xué)校和孩子們帶來了很多支援。
王冬雨、王喜柱,還有車站的書記鄭義和賈站長都在站臺上迎接,常勝則把村民們迎接的驢車安排好,招呼大家上驢車進村。那些城里人被這土得掉渣的交通工具所吸引,都搶著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和駕轅的村民攀談。就在人們爭相上驢車的時候,一個長相斯文、背著挎包的中年男人悄悄離開人群,沿著出站的小路消失了。
他是平海市銀行的信貸科長周樺鵬。他不是跟隨助學(xué)支教團隊來參觀的,而是想躲進山里逃避警方的追捕。他的挎包里沒有洗漱用具和換洗衣物,只有現(xiàn)金和成捆的炸藥。
周樺鵬既怨恨又后悔。自從他跑出來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這樣一直懸著沒有片刻安生。他怨恨把自己逼上這條絕路的所有人。他的頂頭上司,那個表面頤指氣使背地里猥瑣不堪的處長,出了事就把責(zé)任全部推到他身上。他去找行長,當(dāng)初是行長默許他放貸給礦山的,而且也笑納了自己奉送的好處費,可事到如今卻找不到人了。他后悔和那些黑心的礦主勾結(jié),給他們貸款收取好處,更后悔聽了那個小妖精的話,拋棄妻女。隨著上級清查違規(guī)開采礦山,清理銀行違規(guī)放貸,他立刻感覺自己被推到了火爐邊上。他想尋求保護,可處長、行長卻說所有的貸款都是他私自放出去的,讓他自己想辦法解決。
他心急火燎地四處籌錢想堵上這個窟窿,就在這個時候,他參與承包的礦山發(fā)生礦難,礦主一拍屁股跑了。小妖精見勢不妙,卷了他所有的贓款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成了孤家寡人。走投無路,他找處長要說法。處長暗示他趕緊跑路,千萬別等著警察來抓。他說:“我有證據(jù)呀,所有憑證當(dāng)初都有你們的簽字?。 ?/p>
處長不慌不忙地拍拍他的肩頭:“當(dāng)時所有審核手續(xù)都是你辦的,我只需要負個領(lǐng)導(dǎo)責(zé)任,大不了降級撤職換個地方。你可不一樣,你是要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的。再說,你知道這幫開礦的都是些什么人?你也聽說過殺人滅口吧?趕緊溜吧,有多遠跑多遠?!?/p>
他萬念俱灰,找出以前找礦主要的炸藥,想去找行長和處長拼命,可是又鼓不起這份勇氣。不僅如此,礦主的手下還四處打聽他的消息,恐嚇電話都打到他前妻家里了。無奈,他只有逃,可是,往哪里逃呢?
他看到了壓在佛像底下的幾張成績單。他是在第一次伸手拿黑錢之后信佛的。連他自己都奇怪,人為什么要在種了惡果以后才開始向善?
那是單位例行的一次獻愛心活動,主題是捐助貧困地區(qū)的學(xué)生。他是銀行的信貸科長,自然要帶頭,于是一氣兒捐了半個月的工資,還博得了許多頌揚之聲。眾人不知道的是,他還偷偷資助了一對殘疾夫婦的孩子,定期寄錢,定期聽取孩子的學(xué)習(xí)匯報,兩年中,他收到了四次孩子寄來的考試成績單。從成績單上看,這個聰明的女孩子品學(xué)兼優(yōu),考上重點中學(xué)應(yīng)該不成問題。
現(xiàn)如今,他如夢初醒。自己是不是早有預(yù)感,在作大惡的時候積小善,不就是為了給今天的抱頭鼠竄找一個落腳點嗎?
周樺鵬沒有打車去狼窩鋪,花幾百塊錢打出租進山太顯眼了。他也沒有選擇長途汽車,因為長途汽車只到縣城,沒延伸到村里。最后只剩下火車一條道了。可是,進車站之前還有個問題,他的挎包里裝著成捆的炸藥,肯定過不了安檢。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著實嚇了他一跳,等看清對方是自己科室里下屬的老婆時,他才松了口氣。幾句話聊下來,這位穿著鐵路制服的客運服務(wù)員熱情地幫他拎著包,把他直接送上站臺,送進4481車廂里。
坐上火車,他的心算是暫時落到肚子里了??墒堑秸疽幌萝嚕匆姶┲某?,他的心又懸起來了。周樺鵬根本沒想到,在這么個偏遠的山區(qū)小站里會有警察的身影。他想回身上車,可火車早已離站。他只能悄悄地避開人群,磕磕絆絆地沿著小道逃離車站……
王冬雨的這次活動搞得非常成功。在王喜柱等一幫村干部的帶領(lǐng)下,村民們把參觀團的人拽到自己家中,備酒備菜備山貨,熱情程度有些讓人接受不了。要不是王冬雨提前告訴大家山里人好客,他們一準(zhǔn)兒會以為是遇上劫道的了。
大家都挺高興,唯獨常勝郁悶著,因為他的賽驢打蔫了。開始他沒有在意,可是賽驢不停地流淚打噴嚏,他急忙開車拉著賽驢跑到王喜柱家。王喜柱這兩天心氣兒正高,村里的小作坊已經(jīng)建立起來,馬上就要投入運營。又趕上閨女王冬雨為小學(xué)校搞了這么熱鬧的一次活動,他剛支起桌子擺上酒,常勝一頭扎進來。王喜柱看看沒精打采的賽驢,扔下筷子朝常勝一揮手:“找躍進大爺去!”
張躍進大爺家里正招待兩名助學(xué)的老師,得知賽驢生病,他大馬金刀地往院子里一坐,叫常勝把賽驢牽過來。他仔細看看、摸摸,告訴常勝不礙事,賽驢這個病跟人一樣——感冒了。躍進大爺拿來自己配的藥粉,讓常勝給賽驢灌下去,囑咐常勝別讓賽驢滿處瘋跑,圈起來養(yǎng)兩天準(zhǔn)好。
盡管如此,常勝還是不踏實?;氐今v站點,看著賽驢難受的模樣,他心里騰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煮了一鍋玉米粥喂過賽驢,他輕輕地撫摸著它脊背上的黑毛,賽驢像個孩子似的窩在他的懷里。山風(fēng)又刮起來,常勝脫下警服外套披在賽驢身上,然后從口袋里掏出口琴,和著夜風(fēng)緩緩吹奏。他吹的還是那首《鴻雁》,賽驢仿佛能聽懂,閉上眼,趴在他懷里睡著了。
此時的周樺鵬也蜷縮在屋子里,透過窗戶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
他在想自己的女兒。白天看見這對聾啞夫婦和他們的閨女——他一直捐助著的孩子時,他忍不住差點兒讓眼淚掉下來。他在來的路上編好了借口,說是要訪問一下資助的孩子,叮囑這對夫婦不要聲張。誰知這對憨厚的聾啞夫婦以為他也是助學(xué)支教團隊里的人,用手語把恩人到來的消息傳遍村落。山里人樸實熱情,登門拜訪的人踩破了門檻兒。這個場面讓他害怕,他知道自己在山里藏不住了。
天亮了,孩子跟父母進山里采摘,周樺鵬悄悄地離開了。臨出門時,他把身上帶著的錢都留下了。想起女孩兒看著他的手表時好奇的樣子,便摘下來,也放在桌上,自言自語道:“唉……孩子,還是留給你吧,我以后是用不著啦。”
他把裝著炸藥的皮包騰出來,換了個黑布包。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留給這個家庭了,他覺得有些好笑,自己辛辛苦苦追逐金錢,到頭來還是落個兩手空空。他不想跑了,準(zhǔn)備乘火車回平海,去找處長和行長拼個魚死網(wǎng)破。
周樺鵬來到簡陋的候車室里,找個窗邊的角落坐下來。這個位置離大門遠,又靠近進站口,旁邊是窗戶,能看到外面的動靜,有個風(fēng)吹草動自己能預(yù)先做出反應(yīng)。他對昨天看見的那個警察還是有些忌憚,但仍心存僥幸。
可是,常勝恰恰把他認出來了。一般來說,火車站的執(zhí)勤民警都具備“百里挑一”的本事,就是從成堆的旅客中發(fā)現(xiàn)形跡可疑的人。而在一線摸爬滾打多年的常勝練就的是“千里挑一”的本事,雖說憋在狼窩鋪這么長時間,可仍然敏感。從候車室窗外走過的瞬間,他就發(fā)現(xiàn)了周樺鵬。
本來,常勝僅僅是例行巡視。天天看著這熟悉的環(huán)境,天天面對著簡單的人們,他背書一樣張嘴就能說出誰是車站職工,誰是山里村民,誰是外面的旅客。這個中年人穿著平常,但透著官氣,一看就像個領(lǐng)導(dǎo)。像個領(lǐng)導(dǎo)?常勝一激靈,不對呀!我這一畝三分地兒里沒有這樣的人。這個念頭如電光石火,他不由得把掃過去的目光又移了回來。
窗邊的這個男人頭發(fā)是新剪的,可剃頭師傅手藝不咋地,像剛犁過的地;眼睛挺大,可有點兒沒神兒;鼻梁處有兩個深深的凹痕,他是近視眼卻沒戴眼鏡;衣服干凈利落,身高大約一米七五,微胖……這些特征都讓常勝覺得有點兒熟悉,他快速在腦子里搜尋著……
“周樺鵬,男,四十二歲,留分頭,方臉,大眼睛,戴近視眼鏡,下巴上有一明顯黑痣,身高1.75米,微胖。涉嫌重大案件外逃,該人逃跑時可能攜有炸藥,請各單位民警查堵時注意自身安全……”
這是昨天晚上派出所傳來的協(xié)查通報上的文字,常勝記得清清楚楚。頭發(fā)可以剪短,眼鏡可以不戴,但特征改不了,得想辦法證實一下。常勝沒有驚動目標(biāo),仍保持著平時的步速,慢慢地踱過窗口。
周樺鵬也看見常勝了。他克制著自己的緊張,眼神有意無意地飄過窗口,下意識地把小黑包往自己身邊攏了攏。好在這個民警沒有注意到自己,他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氣。
候車室門外,常勝正琢磨著怎么確認一下目標(biāo),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仡^一看,王冬雨站在跟前:“干嗎呢?神神秘秘像做賊似的?!?/p>
常勝突然計上心來,一把拽過王冬雨悄聲說:“有情況,你得幫我一個忙!”
王冬雨冷不丁兒嚇了一跳:“什么事呀?”
“你先沉住氣,別緊張,眼睛也別往那邊看。候車室靠窗口最后一排椅子上坐著個男的,很可能是流竄的慣偷,我現(xiàn)在無法確定他的身份,你幫我去看一眼?!?/p>
居然能碰上這么刺激的事,王冬雨露出興奮的神情,一個勁兒朝常勝點頭。
“這個人的下巴上有顆黑痣,你湊過去看清楚,如果有,立即回來告訴我,但是其他的什么也不要做,聽懂了嗎?”
“沒問題,你等我去化化妝?!闭f罷,王冬雨轉(zhuǎn)身朝車站辦公室跑去。
常勝有點兒納悶兒,湊過去看一眼而已,還化什么妝啊?
“搞衛(wèi)生啦,搞衛(wèi)生啦,請大家拿好自己的東西?!碑?dāng)王冬雨穿著不太合身的鐵路制服拿著掃帚出現(xiàn)在候車室時,常勝不由得暗地里給王冬雨點了一個贊。
王冬雨邊喊邊靠近周樺鵬,手中的掃帚不經(jīng)意掃過周樺鵬的腳面。周樺鵬趕緊抬起腿,王冬雨堆起笑臉不住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說著,簡單劃拉幾下就走開了。
裝模作樣打掃一陣,王冬雨才出了候車室,她再也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說話都不利索了。常勝一個勁兒安慰她:“別著急,別著急,你慢慢說??礈?zhǔn)了嗎?下巴上有黑痣嗎?”
“有……”王冬雨呼吸急促,顯然還在為自己剛才的壯舉興奮著。
常勝的判斷得到了證實,椅子上坐著的中年男人就是協(xié)查通報上的嫌疑人周樺鵬。既然目標(biāo)確認,他就應(yīng)該馬上行動。不過,候車室里有等車的人,有車站職工,過一會兒,助學(xué)支教團隊還要在這里上車,他要考慮這些人的安全。對方有炸藥,自己是赤手空拳,貿(mào)然上去抓捕,萬一嫌疑人狗急跳墻引爆炸藥,后果不堪設(shè)想。嫌疑人肯定是想搭火車逃跑,如果讓他把炸藥帶上火車,那整個車廂就成了流動炸彈……
“冬雨,你還要幫我一個忙?!睍r間緊迫,常勝決定向王冬雨和盤托出。此刻的常勝一改平時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模樣,說話語氣簡潔有力、不容置疑,“你聽好了,我只說一遍!候車室里的人不是流竄作案的慣偷,他是帶著炸藥的犯罪嫌疑人。你現(xiàn)在立即通知鄭義和老賈,讓他們馬上疏散車站和候車室里的人,讓趙廣田攔住要進站的助學(xué)團隊,離車站越遠越好!”
“你怎么辦???”王冬雨瞪大眼睛。
“疏散候車室里的人員要在我進去之后,等我先吸引住他的注意力。另外,你馬上打電話給派出所報警,千萬不要慌,也不要過來幫我。五分鐘以后我開始行動,你快去!”
“可是……你有危險??!”王冬雨忍不住上前抓住常勝的胳膊。
“別廢話,快去!”常勝一把將王冬雨推了個趔趄,“這些事辦完給我打手機,你的電話一來我就行動。快去啊,我可指望著你呢!”
王冬雨忍住眼淚,轉(zhuǎn)身朝車站辦公室跑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常勝緊握的雙手微微有些發(fā)潮,這是手心里滲出的汗水??诖锏氖謾C驟然震動起來,他掏出來看看,屏幕上顯示著王冬雨的號碼,知道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于是果斷地掛掉電話。事后他才意識到,這樣的時刻,他竟然沒有想起給周穎發(fā)個信息。
他扶了下帽檐,拍拍警服上的灰塵,沖著目標(biāo)穩(wěn)步走了過去。其他人已經(jīng)沒危險了,他的心情很平靜,剩下的,就由他獨自面對吧。
坐在椅子上的周樺鵬突然感覺到危險臨近。他扭過頭,迎面撞上常勝的目光。這個民警的目光是如此銳利,仿佛要穿透他的身體。他不敢與對方對視,匆忙把眼光移開。他有些心虛,不由自主地抓起黑布包站了起來。
“這位同志,要去哪里呀?買火車票了嗎?”常勝站到周樺鵬面前,用身體擋住了他的視線。
“我……我去平海,我買票了?!?/p>
“哦,讓我看看車票,還有你的身份證。聽你口音,不是狼窩鋪這里的人吧?到山里旅游來了?”常勝把手伸向周樺鵬,做出請出示證件的姿勢,這個姿勢在對方看來是無法拒絕的。
“隨便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風(fēng)景?!敝軜妁i無奈地掏出車票和身份證遞過去。
常勝接過車票和身份證掃了一眼,上面的名字的確是“周樺鵬”,這是最后一次確認了。他笑著把車票和身份證還給對方,就在周樺鵬伸手接的時候,常勝突然指著周樺鵬身后的座位:“同志,你掉東西了吧?”
周樺鵬下意識地回過頭。就在這個瞬間,常勝突然出手,目標(biāo)就是周樺鵬手里的黑布包。周樺鵬還沒反應(yīng)過來,拎包的右手就被常勝緊緊攥住。他奮力掙扎,但整個兒人被常勝摟肩帶背地按住,繼而手臂一陣酸痛,黑布包脫手掉在地上,立刻被常勝一腳踢出好遠,周樺鵬也隨即癱軟在椅子上。
常勝沒想到會這么順利,三下五除二就把嫌疑人的黑布包奪下,他想象中的激烈搏斗還沒有發(fā)生,周樺鵬就被控制住了??粗h處正在被鄭義和賈站長悄悄疏散的乘客,他甚至覺得自己剛才的一番布置有點兒小題大做了。他看看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息的周樺鵬:“行啦,別裝死了,站起來吧?!?/p>
周樺鵬嘆息一聲:“昨天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有點兒驚訝,沒想到這個地方還會有警察,沒想到你能認出我來,更沒想到你的動作這么快……”
“你就是周樺鵬?”
“是,我就是你們要抓的周樺鵬?!敝軜妁i坐正身體。
“承認得還挺痛快,看來你早就想到會有今天吧。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呢?”常勝打量著對手,看上去這小子倒是有點兒視死如歸的意思。
周樺鵬活動著剛才差點兒被常勝扭斷的手臂:“我的運氣真是不好,慌不擇路跑到這兒來想躲兩天,可山里也不是世外桃源。本想悄悄離開,誰知道又碰上了你……”
常勝對周樺鵬的哀怨很認同,畢竟局面已經(jīng)被自己控制了,眼前的犯罪嫌疑人就在自己手心里。“你現(xiàn)在算是想明白了?這就叫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p>
周樺鵬緩緩站起身,眼里透出一股絕望:“我早就想明白啦,跑到哪兒都沒用。我就是不甘心,就是想回去和他們算賬!”
“和誰算賬?”
“把我拉下水的人!我的頂頭上司!要不是他們,我現(xiàn)在依然能過得很好。要不是他們,我現(xiàn)在怎么會走投無路,還被你這么個小警察教訓(xùn)?”周樺鵬說著,眼睛瞥向地上那個黑布包。
嫌疑人的這種語氣和神情讓常勝警惕起來,他往旁邊挪了一步,用身體擋住黑布包:“聽你的意思,你想和他們同歸于盡?”
“是啊,我就是這么想的。他們不讓我好好活,我也不能便宜了他們!可是你偏偏在這個時候抓住我,說起來,也算你不走運……”
怎么這人死到臨頭還大言不慚?常勝搖搖頭:“我看你是腦子出問題了,說話顛三倒四的,一會兒回到平海,給你找個大夫好好看看?!?/p>
“回平海?讓你把我像喪家犬似的抓回去,讓他們看我的笑話?你恐怕沒這個機會了!”說話間,周樺鵬一把扯開自己的上衣,胸前赫然綁著一排炸藥,而導(dǎo)火索就在他的手里。
常勝的腦袋嗡地一下炸開了。這小子居然把炸藥綁在自己身上了!剛才常勝只注意那個黑布包了,沒想到,這是嫌疑人的障眼法。轉(zhuǎn)瞬間,候車室里的形勢大變,主動權(quán)又掌握在周樺鵬手里。
“哼,怕了吧!”看到常勝臉上的表情,周樺鵬仿佛又找回了自信,“警官,我真想知道你現(xiàn)在心里想的是什么?!?/p>
常勝伸手扶了扶帽檐,長出了一口氣:“你真想知道嗎?我告訴你,我在想我媽,想我的老婆孩子,我們有好多天沒見面了。原本想今天下班回平海和他們吃頓團圓飯的,現(xiàn)在看來,我這么簡單的愿望也他媽的讓你給攪和了?!?/p>
周樺鵬仿佛看到了希望:“你放我走,咱們相安無事。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回家享受你的親情,我去做我該做的事。”
常勝搖搖頭:“你真幼稚。哪兒有貓看見耗子不去抓,還讓它跑的道理呢?更何況你這只耗子還有炸藥,放你走,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你一點兒也不害怕嗎?你是想存心死在這兒嗎!”周樺鵬渾身顫抖著,手不自覺地拉緊了導(dǎo)火索。
常勝沒有退縮:“告訴你,看見你手里的炸藥,我是有點兒害怕。可我這么多年來沒做過虧心事,沒坑過人沒害過人,沒讓人家野地里攆兔子似的追得滿處亂竄,所以我很坦然??墒悄?,你敢說你沒做過虧心事嗎?你敢說你沒坑害過別人?你敢坦然面對死亡嗎?”
“我……沒害過人。我就是給他們貸款拿回扣,發(fā)生礦難死了人,是礦主的事,憑什么抓我?”周樺鵬無力地反駁,聲音有些沙啞。
“人命關(guān)天,不該抓你嗎?”
“憑什么只抓我?我上面還有人呢。出了事都推到我身上,讓我一個人頂雷,憑什么?。 ?/p>
“就憑你觸犯法律,這一條還不夠嗎?我可能沒你聰明,但我知道一點,走錯了路,就要有人把你往正道上領(lǐng),做錯了事,就要接受懲罰。”
“你別給我講課!今天我要是走不出去,我就拉上你墊背!”周樺鵬歇斯底里。
常勝環(huán)顧四周,旅客們早已被悄悄地疏導(dǎo)出去了,候車室里只有自己和周樺鵬。他心里有些釋然?!爸軜妁i,我可以明白告訴你,在你拉響導(dǎo)火索的這幾秒鐘里,我會撲過去和你緊緊抱在一起,這樣炸藥對周圍的破壞力和殺傷力會減小一點兒?!?/p>
周樺鵬瞇起眼睛,專注地聽著常勝說話,另一只手不住地抹著臉上的汗水。常勝繼續(xù)說:“可對你我來說,炸藥是致命的。我們倆的身體會被炸得七零八落。人們也許認不出你是誰,但肯定會從我的警徽、警服還有警號上知道,這是我常勝和犯罪嫌疑人的最后一搏。我雖然沒有說服你投案自首,沒有成功抓住你,可是,我畢竟盡了一個警察的職責(zé)?!?/p>
周樺鵬的眼神里透露出極度的恐懼,他的神經(jīng)仿佛已承受不住這種壓力:“你……你真要和我一起死?”
“除非你繳械投降,否則我別無選擇!”
周樺鵬絕望地閉上眼睛。眼前這個警察,仿佛就是審判自己的法官。他拉住導(dǎo)火索的手在不停顫抖,說不清是對死亡的恐懼,還是被眼前這個警察的氣場震懾住了。
“咣”的一聲,候車室的門被推開了,在空曠的大廳里,這聲音顯得那么刺耳。
常勝和周樺鵬的目光都被這聲音吸引過去。一個手捧著鮮花的小女孩兒站在門前,她的身后是拎著提袋和籃子的那對聾啞夫婦。他們的突然出現(xiàn)出乎常勝的意料,一時間,常勝竟然沒有做出任何反應(yīng)。
“周叔叔,周叔叔,我們來送你了!”小女孩兒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的存在,一臉天真的笑容向他們奔跑過來。
“孩子,別過來!”常勝在心里痛罵鄭義和賈站長,他們是怎么疏散旅客的,竟然漏掉了三個大活人,讓他們闖進候車室里。
常勝試圖阻止,可來不及了,小女孩兒已經(jīng)跑到周樺鵬跟前,雙手把鮮花舉過頭頂:“周叔叔,您走為什么不告訴我們呀,這是我專門為您采的鮮花,送給您!”
周樺鵬慌忙把扯開的衣襟掩上,遮住了綁在身上的炸藥。他俯身用一只手摟住孩子:“叔叔有急事要回城里,你們怎么來啦?”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常勝的心揪緊了。他一把按住周樺鵬拉著導(dǎo)火索的手低聲說:“周樺鵬,你要是個老爺們兒就放開孩子!火化升天下地府,老子陪著你!”
“警官,這是……這是我以前資助過的一個孩子,你讓我和她說說話,我不會做別的事情……”周樺鵬的意思很明顯,他不會拿這個孩子做擋箭牌。
常勝別無選擇,只能緊緊按住對方拉著導(dǎo)火索的手。他心里計算著,炸藥被引爆的瞬間,自己有沒有機會推開孩子,然后……
“周叔叔,您怎么了?”小女孩兒看著一頭冷汗的周樺鵬,關(guān)切地問,“是不是生病了?”
周樺鵬答非所問:“孩子,叔叔留下的手表你看見了嗎?你……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給你爸爸媽媽爭氣。將來考上個好學(xué)校,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謝謝叔叔,爸爸媽媽不讓我要。我們還看見您留下的錢啦。爸爸說,您已經(jīng)給我們太多幫助了,不能再要您的錢了。所以我們一家都趕來送您,謝謝您,也請您把東西拿回去?!毙∨赫f著,把目光投向身后的父母。
那對聾啞夫婦用疑惑的眼光看著常勝。他們當(dāng)然認識這個警察,但隱隱覺得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有些緊張。他倆徑直來到周樺鵬的面前,男人把女人手里的籃子遞給周樺鵬,又把一個提袋掛在他肩上,嘴里“啊啊”地說著什么,女人也在用手語比畫。
小女孩兒對周樺鵬說:“這是媽媽爸爸特意為您準(zhǔn)備的山貨,您帶回家給嬸子和小妹妹嘗嘗。爸爸因為著急趕過來,半路上還摔了一跤,他說錢和手表都在提袋里,讓您看看,別把表摔壞了。周叔叔,您什么時候再來呀?”
面對著真誠樸實的一家人,周樺鵬的嘴唇囁嚅著,半天才吐出幾個字:“謝謝……謝謝你,孩子,謝謝……你們!”
“你看看他們,”常勝壓低聲音對周樺鵬說,“你幫助過他們,給了他們希望,別把他們的希望碰碎了?!?/p>
周樺鵬拉著導(dǎo)火索的手慢慢松動了。
小女孩兒回過頭朝常勝行了個隊禮:“常叔叔好?!比缓筠D(zhuǎn)向周樺鵬,“周叔叔,常叔叔是來送你的嗎?”
周樺鵬的眼神里已經(jīng)沒有了瘋狂:“孩子,常叔叔是過來送我的,一會兒我和常叔叔一起回平海。”
“周叔叔,您什么時候再來山里啊?”
周樺鵬徹底繳械了。自己曾經(jīng)幫助過的一家人,在他即將選擇地獄的時候,卻給他展現(xiàn)出一幅天堂的圖景。他們不知道身邊迫在眉睫的危機,不知道自己和這個警察在瞬間的生死相搏,他們依然真誠地對待自己,依然對他懷有感激之情,這種情意是那么樸實和真摯,這是對他良心的救贖。
周叔叔,周叔叔,我們來送你了!
他輕輕撫了撫小女孩兒的頭發(fā),松開了拉著導(dǎo)火索的手,轉(zhuǎn)過身面對常勝,把炸藥從身上解下來,遞到常勝的手里。這個動作在旁人看來,就好像是周樺鵬托付給常勝一件重要的東西。這一交一接看似平淡無奇波瀾不驚,其實交出的是罪惡和毀滅,接到的是希望和救贖。
常勝帶著周樺鵬走到站臺上,王冬雨沖到常勝面前,還沒開口,眼淚先流了下來。
“冬雨,沒事了……”常勝淡淡地說。他看了一眼遠處的信號燈,“車快進站了,你讓其他乘客從前面上車,我?guī)е虾竺娴能噹?。?/p>
火車長鳴著汽笛,穩(wěn)穩(wěn)地??吭诶歉C鋪車站的站臺邊。常勝帶著周樺鵬走進車廂,在靠窗的空座坐下來。周樺鵬看著窗外,看見在站臺上向他揮手的一家人,強擠出一絲笑容揮手道別。列車開動了,直到看不見一家人的影子,周樺鵬才把目光收回來,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朝常勝伸出雙手。常勝掏出手銬銬在他的手腕上,又抻過桌上的臺布蓋在手銬上。這個舉動讓周樺鵬感到一絲慰藉,他看著常勝,嘴唇嚅動幾下,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么就說吧?!?/p>
“我……”
常勝似乎明白他的想法:“你是在警方規(guī)勸下投案自首的,這個情節(jié),法院在審理案件的時候會酌情考慮,你放心?!?/p>
“警官,我……我是說這個山里的孩子。之前是我一直偷偷地給她捐助,現(xiàn)在我這樣了,以后恐怕……”
常勝拍了拍周樺鵬的肩膀:“放心吧,你不在的這段日子里,我會幫你把好事做下去?!?/p>
“謝謝……”
列車又鳴笛了,這聲汽笛響亮而又悠長,周圍的山巒都有回聲。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