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zy阿貍

[1]

還在念幼兒園的張彬彬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大院里都不怎么引人注意。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長得比較丑，扎堆大院一堆天真活潑可愛基本靠賣萌為生的小屁孩里特別不顯眼。

第二個原因是他不僅長得丑，反應也比別人慢半拍。鄰居林阿姨派糖果，別的小孩蜂擁而至把糖果一搶而空，只有他站在門檻邊兒上覺得不好意思。頭幾次一顆糖都吃不著，紅著眼眶回家生悶氣。后來林阿姨家人見人愛的安娜注意到這個臉紅得像大蘋果一樣的小男孩，每次都會留幾顆給他，彬彬才破涕為笑。

但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彬彬成功地名揚天下。

那天傍晚梁胖子約上彬彬還有安娜一塊玩過家家游戲，彬彬跑去撿樹枝，當安娜蹲下來捏小人的時候，梁胖子突然使壞掀起了她的裙子。幼兒園的老師教育過女生不能讓男生掀自己的裙子，于是下一秒鐘，花容失色的安娜開啟尖叫模式，林阿姨和大人們紛紛趕來，安娜還沒來得及控訴，胖子已經(jīng)勇敢地站出來說：“林阿姨，張彬彬剛才掀了她的裙子?！?/p>

剛撿完樹枝回來的彬彬嚇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更不巧的是，爸爸剛好下班從正門進來，目睹了后半場意外。

爸爸生氣地把公文包一甩，神色凝重地走進屋里，然后滿腔怒火地吼：“張彬彬你給我進來！”

“別忘了把你手上的樹枝也拿進來！”

當屋內(nèi)開打的時候，窗外的大人們紛紛拍著門喊：“別打了！別打了！”張彬彬邊哭邊否認，“不是我干的?！卑职致牶蟾鷼饬?，“你這臭小子還不認錯！還敢哭？”

張彬彬家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被打的時候不能哭，哭得越厲害就打得越狠。張彬彬紅著眼眶不敢再哭。

幾根粗粗的樹枝被打斷后，門才打開，林阿姨第一個沖進去抱著彬彬心疼地說：“剛才安娜說是小胖掀了她的裙，小胖說了謊，彬彬是個好孩子，你干嗎打那么狠?。俊?/p>

張彬彬終于敢放聲大哭了。

爸爸二話沒說，揣著錢就去喝酒了。那件事給張彬彬留下的心理陰影面積無法計算，以至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他恨透了爸爸。

[2]

后來安娜經(jīng)常來找彬彬玩，還給他很多很多的糖果試圖安慰他受傷的心靈。兩個人的革命友誼慢慢建立起來。

張彬彬念三年級的時候，學校小賣部里風靡一種叫金絲猴的方便面。包裝以金色為主，上面印著一只挺帥氣的卡通版孫悟空，每包都會附送一張TVB劇《齊天大圣孫悟空》的貼紙，五毛錢一包，但這對每天只有五毛零花錢的張彬彬來說有點兒貴。

有一天張彬彬發(fā)現(xiàn)了安娜的集貼紙冊，上面貼著寥寥幾張《齊天大圣孫悟空》的貼紙，安娜手舞足蹈地說只要把貼紙集滿了就能兌換好看的自動削筆機了，可是媽媽不讓她吃這類零食，所以她根本集不滿。說這話時，安娜臉上有隱約的失落。

兩個月后是安娜的生日，張彬彬想送她生日禮物。她之前提到的自動削筆機文具店里最便宜都賣好幾十塊錢，唯一能達成心愿的方法只有集貼紙換大獎了。從那以后，依然站在門檻邊兒上覺得不好意思的彬彬開始鼓起勇氣向小賣部阿姨要了一本集貼紙冊。他放棄了心愛的辣條和冰棍，把零花錢都拿去買方便面。好幾十個人物，總有運氣不好的時候抽到同一個人物的貼紙。四肢提前發(fā)育的梁胖子也開始整天買方便面幫忙收集貼紙，那段時間小賣部阿姨欣慰地說“金絲猴”的銷量前所未有的好。

安娜的生日越來越近，彬彬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張衛(wèi)健飾演的孫悟空貼紙老是抽不中。在她生日那天，張彬彬還是沒有集齊。小賣部阿姨摸了摸他的頭，說集不完也沒關系啊，已經(jīng)很棒了呢。然后竟然送了他一支自動鉛筆。張彬彬只能很不好意思地把鉛筆送給安娜，他局促地說：“有了自動鉛筆，就不需要削筆機了，這樣帥多啦！”

那天晚上安娜很高興地請彬彬吃了很大一塊蛋糕，彬彬十點才回家。一進門，爸爸就指著掛鐘訓斥他：“十點才回來，你小子明天還要不要上課？”彬彬趕緊刷牙洗臉上床睡覺，還小聲地抱怨了一句：“這么兇，真不知道我是不是他親生的?！?/p>

五年級漫長的暑假，張彬彬在家沒事兒干，除了吃喝拉撒睡，其他時間都泡在網(wǎng)上，小小年紀不知道電腦要定時殺毒，在病毒橫掃網(wǎng)絡的2008年他毫無意外地讓電腦感染了一堆病毒，導致無法開機。這可快把彬彬嚇死了，爸爸很多公務都得下班后用電腦完成，電腦要是壞了就什么都干不了了。

那天傍晚彬彬自以為很機智地躲到安娜家，爸爸在家里怒吼的聲音穿過N堵墻到達張彬彬的耳膜。當爸爸偉岸的身軀出現(xiàn)在彬彬面前，他真是嚇了個半死，彬彬很清楚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梁小胖在一旁偷著樂，但安娜并沒有眼睜睜地看著彬彬被帶走。

安娜先把張爸爸拉到沙發(fā)上，然后倒了一杯水給他：“叔叔，班主任搞了一個暑期奧數(shù)培訓班，就是為了我們能更好地應對小升初考試。但班主任家離咱這兒比較遠，你能不能讓彬彬一塊報名，我倆上下學也有個照應？”

爸爸比較關心小升初考試，尤其彬彬的成績一直在年級中等徘徊，聽到尖子生安娜的話他立馬答應了，還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那得請你在學習上多多指教他了！這幾天就讓彬彬多往你這兒跑跑，你先給他熱熱身，免得到時候跟不上?！?/p>

為了感謝安娜，張彬彬用他新買的單車每天接送安娜上下學。

[3]

張彬彬勉勉強強地和安娜考上了同一所中學。學習的事他不怎么上心，倒是喜歡跟新認識的同學到處亂逛——第一次去網(wǎng)吧、第一次翹課、第一次被班主任列為問題學生……彬彬心里有不安，有恐懼，但往往是來不及反省就被新的誘惑控制著身不由己地跟著別人跑了。

初二那年國慶節(jié)，彬彬瞞著爸爸坐著同桌的單車出去玩，在一個坑坑洼洼的地方，單車重心不穩(wěn)把他甩了出去，彬彬來不及跳車，膝蓋著地擦了好遠一段距離，血肉模糊。

天色不早了，同桌簡單地幫他處理傷口后便送他上了公交車。下車后，彬彬翻遍口袋只找到五毛錢，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小賣部給爸爸打電話：“你快來接我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傍晚天氣轉(zhuǎn)涼，他的聲音微微顫抖。

很快爸爸趕到，看到窩窩囊囊的彬彬后小聲罵了句：“你這小兔崽子怎么搞的？”彬彬一臉別扭地坐在車的后座上。幾公里的路硬是覺得很漫長，爸爸一路上破天荒地沒有罵他，倒是不斷地問：“還痛不痛？”

到家后，爸爸翻箱倒柜把雙氧水云南白藥棉簽都找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幫他處理傷口。那是爸爸第一次為他處理傷口，手忙腳亂地忙了一個晚上才搞定。

第二天彬彬很早地醒來，聽見廚房里有動靜，一瘸一瘸地蹦去看，爸爸正穿著Hello Kitty的圍裙在廚房里熬雞粥。

那一天，張彬彬的叛逆期結束了。

張彬彬開始認認真真地拿起課本好好學習，為了給自己營造一個良好的學習環(huán)境還鉆去安娜家，安娜倒是挺樂意的。成績雖然沒有蹭蹭地上升，但也有了起色。這反而把爸爸嚇得不輕，摔了個腿怎么轉(zhuǎn)性了？

初二上學期期末彬彬考了三等獎，班主任讓他上了一回光榮榜，光榮榜里有一項是獲獎感言，彬彬花了一節(jié)語文課去準備，腦海里閃過很多名人名言，最后還是認認真真地寫道：“我爸爸說過，不管做什么事，盡力就好。”

那句獲獎感言在一堆名人名言里特別不起眼，就像小時候特別不起眼的張彬彬一樣。但張彬彬心里卻無比滿足，每次路過都覺得那句話特別帥。

[4]

中考，張彬彬升上了在市里很有名的校本部，但大院議論的焦點并不是他，而是以全市前十的優(yōu)異成績考上了校本部的安娜。林阿姨對大家的盛贊不以為意，擺擺手說：“這孩子也就成績和干家務活過得去，自己都不懂照顧自己，連單車都不會騎，老是得麻煩彬彬。”

自從五年級坐著彬彬的單車去上補習班開始，安娜一直坐在他的單車后座上晃晃悠悠了好些年。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隨著時日一起瘋長。

高一那年張彬彬的爸媽離婚了，媽媽說受夠了爸爸的壞脾氣。彬彬心里從沒有過的慌亂，小時候被爸爸追著打都是媽媽護著他，生命里那么多個鏡頭都有她，而如今離婚就像把他最心愛的玩具搶走一樣。

從那以后，彬彬和爸爸的關系又回到原點，彬彬不愿意和爸爸多說話，有什么事只抱著電話和媽媽聊。爸爸感受到彬彬的冷漠，沒有刻意和彬彬搞好關系，只是天涼時提醒他多穿衣，感冒時提醒他多喝水。兩個本應親密無間的人的關系變成了一根繃得緊緊的弦。

高二那年，爸爸單位裁員，大家都忙著給領導送禮，只有爸爸無動于衷，毫無意外地他下崗了。一夜間爸爸像老了許多，脾氣也暴躁了許多。

那天張彬彬正在洗澡，房間里的手機鈴聲響起，老爸好奇地湊上去看，鎖屏壁紙是安娜的照片，他一下子就火了。彬彬剛好進來，爸爸破口大罵：“小小年紀不好好念書居然暗戀女生，你是不是不想混了！”

彬彬一把奪過手機，滿眼通紅地朝他吼：“連自己的感情生活都過不好，你沒資格管我！我媽就是被你這破脾氣趕走的！”說完摔門而去。

那天晚上彬彬跑去了梁小胖家，而老爸坐在沙發(fā)上抽了一整夜的煙。

最后彬彬還是回家了，以一種倔強而冷漠的態(tài)度，一進門就把自己鎖在房間里，除了幾句問候外幾乎不說話。

在那個敏感的年紀里，安娜選擇了裝作不知道整件事，依然每天坐著彬彬的單車上下學。

高三的時候老爸找到了工作，給附近的一所大學宿舍送桶裝水。彬彬的學習變得越來越忙，他學習的動力從沒有如此的大，他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這里。

[5]

高考過后，彬彬的成績還算過得去，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去了北方念書。報到那天他拒絕了老爸陪他一起去的要求，一個人收拾好行李坐上火車疾馳而去。

他終于如愿地把所有過往都留在了那片土地，包括那段懵懵懂懂的喜歡，包括那個沒有溫度的家;也終于如愿地得到了新鮮的一切——嶄新的柏油路，高高聳立的大樓，就連空氣都與南方那個破舊的小城鎮(zhèn)完全不同。

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這兒的空氣時卻有一些說不出來的難過。

再也聞不到學校門口旁車輪餅濃濃的香芋味，聞不到高三課室里那種粘稠的汗味，聞不到安娜身上好聞的沐浴露味，還有，聞不到高三時老爸為他煲的湯的香味……

接下來的軍訓、社團活動和與想象中完全不一樣的大學生活讓張彬彬忙得焦頭爛額，他經(jīng)常騎著單車在教學樓、圖書館、社團辦公室和宿舍樓之間來回地跑動，這些亂糟糟的念頭不經(jīng)意間都被拋在了腦后。

他與老爸的聯(lián)系很少，聊天內(nèi)容都是生活費沒了，讓老爸打錢到銀行卡。彬彬也想多說些什么，但一句簡單的“身體怎么樣了”都開不了口。往往都是老爸的一句“沒什么事兒就先掛了吧，長途話費貴著呢”結束尷尬的對話。

十月份彬彬偶爾在朋友圈領到了話劇《英雄二十四小時》的入場券，對話劇有著極大興趣的他坐了很久的公車去看。話劇講的是一群年輕人在尋找中國的英雄，故事冗長，累了一天的彬彬幾次幾乎睡著。

接近兩個小時的話劇即將結束，七個主演分別暢談各自心中的英雄，其中有三個人心中的英雄不是楊利偉、不是雷鋒，而是老爸、媽媽和姐姐。男一號還分享了他的故事：小時候成績差，學校把他的照片貼在告示欄與優(yōu)等生并列，但不同的是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寫著：“該生不思進取，成績一塌糊涂。”小男孩回家后哭著告訴媽媽，媽媽飯都沒煮就趕去學校把照片撕個粉碎，然后她擦干小男孩的眼淚，摸摸他的頭說：“別哭，學習再差我們也得吃飯，也得開心地活著。”

彬彬的眼眶毫無準備地濕了，生命中某些零散的鏡頭瞬間變得無比清晰起來。

梁小胖在彬彬生日的時候告訴他，小學收集貼紙那會兒小胖吃的方便面都是張爸爸給的錢，張爸爸交代小胖只負責吃，然后把卡片給彬彬。

初三摔傷后坐老爸的摩托車回家的時候，明明他長得比老爸稍微高大一點兒，但老爸還是把背挺得賊直替他擋風。

高二那年父母離婚，媽媽也有責任，他經(jīng)常沉迷麻將局，賭得天昏地暗，爸爸才和她吵。彬彬心里比誰都清楚，但就是不愿意怪責媽媽。

高三的時候，老爸工作很忙，但還是堅持每天給彬彬熬湯，彬彬不回家他就親自把湯送去飯?zhí)?，看著彬彬喝個精光后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仔細想想，彬彬的生命里頭，又何嘗不是每一個鏡頭都有他。

這么多年來，他是一個負責任的好老爸，而彬彬覺得自己從沒當過一個合格的兒子。

記得初三有一堂課老師問大家：如果有臺時光機，你最想回到什么時候？

大家把手舉得老高踴躍發(fā)言：想回到媽媽肚子里光吃光睡的時光，想回到幼兒園天天瘋玩的時光，想回到暑假打游戲都忘了自己姓什么的時光……

彬彬想了很久，發(fā)現(xiàn)自己最想回到小時候，回到那個每天晚上吃完飯后，老爸執(zhí)意要帶他坐摩托車兜風的時候。彬彬坐在他的前面，小身板直直地挺著，小手緊緊地握住他粗壯的手臂，聽著他爽朗的笑聲，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閉上眼也不會有絲毫的恐懼。

因為彬彬知道，在他的身后，是這輩子最溫暖的懷抱。

[6]

“喂，老爸。睡了沒？”彬彬坐在末班車上局促不安地打電話。

“大半夜的不睡覺打什么電話？有啥事不能明天說？”

“沒……我只是……突然好想喝你煲的湯。”

“臭小子……有空兒就回來唄……老爸給你做好吃的?！彪娫捘穷^傳來爽朗的笑聲。他們各自都有那么多的缺點，他們都在互相嫌棄對方。但此刻，彬彬卻無比希望他們一直就這樣相互嫌棄著對方。

小時候，每次有人說彬彬長得越來越像他老爸時，彬彬總是覺得很委屈，認為他們才沒有多大關系?，F(xiàn)在才知道，他們的關系，可大著呢。

因為他是彬彬的肩膀，是彬彬一輩子的英雄。

編輯/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