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宇
許多學歷史的學生以為,蔣介石是孫中山旗下的軍事指揮官。但這并非事實。孫于1925年3月12日逝世于北京時,他在廣東的軍事將領一直是許崇智。蔣是黃埔軍校校長,同時也是許將軍的參謀長。孫去世后,廣東國民政府鬧分裂,蔣走的是中間路線。左派的廖仲愷被暗殺時,右派的胡漢民據(jù)說和刺客還保持聯(lián)系,于是蔣趕走他。接下來蔣就趕走許將軍,因為許同樣也涉案。許私德不檢,他在廣東沉迷賭博,常和風塵女郎來往。未來的委員長先擺平許的部屬后,再邀許將軍共進晚餐。觥籌交錯之際,蔣建議將軍可以到上海休息3個月,由身為參謀長的他在廣東清理門戶。將軍得知屬下都已同意后,仍想替自己開脫:他需要幾天工夫來處理家中私事。這時蔣明確告訴他,許夫人和子女已在碼頭等他。許崇智在城里享樂時,他的蔣參謀長就已安排好要放逐他,而且先從他的家人著手。許將軍震驚之余,晚餐后立即搭船到上海,從此不再回來。他應當很有風度地接受整件事,因為依照當時軍閥的慣例,在最后一道菜還沒端出前,他很可能就被帶到后院槍斃。這場不流血的政變讓蔣介石登上國民黨總指揮官的寶座,并統(tǒng)領大軍北伐。
告訴我這個故事的父親,也曾當過許崇智將軍的參謀長,尤其是在許當十四師的師長時。在蔣介石之前,我父親黃震白和許崇智已認識了很多年。
我起初尊敬蔣介石,也許正如郭沫若所說的,因為我是他的“忠誠信徒”。但隨著時間進展,崇拜轉成同情的了解。身為歷史學家的我最后終于看到,對于國民黨運動和其領導人蔣介石來說,命運賦予他們的行動范圍相當有限。
我初次看到他是在1939年。在成都中央軍校,我們聽到“我們的校長”要來時,整個學校一片騷動。我們把整個學校里里外外翻了一遍,四處擦擦洗洗,給每個器具上油,預期他會來檢查。但最興奮的是,我們即將有機會和傳奇般的偉大人物面對面。在我們的印象中,蔣是大膽無畏的英俊年輕人。這樣的印象大半來自經常被刊登的一張照片,拍攝時間是黃埔軍校成立時,照片中的他擺出很帥的姿勢,整理他的手套,似乎象征他隨時準備行動。依我們的標準而言,他具備偉大名將的種種條件:敏捷堅定,愛冒險,有想象力。即使只是名義上,但能當他的學生就讓人心滿意足了。
等到我們見到本人,失望到了極點,簡直無法以文字描述于萬一。雖然教官事先警告,校長來時,如果誰弄亂了隊形,就是犯了嚴重的過錯,一定會遭到禁閉的處分,但校長致辭時,一些學生傾斜身體,希望能看清楚演講人,后排的學生則踮著腳尖。但他們的熱誠并沒有得到報償。蔣介石的態(tài)度既不敏捷,也不堅定,他動作緩慢又刻意。他的演說既無冒險精神,也欠缺想象力,只有枯燥無趣。我們期望是軍人對軍人間的談話,像關起門來討論當今局勢,或是多少提到他過去的光榮歷史,但這些期望全落空。他花了一個多小時告訴我們,要嫻熟基本功夫,只要熟練基本戰(zhàn)術即可,如果費心去思考戰(zhàn)爭的信念、概念,甚至戰(zhàn)略,都是浪費時間。如此這般,我們仰賴領導我們贏得戰(zhàn)爭、進而改寫歷史的人,談話竟然像是教練班長一樣尋常,他還老遠從重慶來講這些東西。在和他同地位的戰(zhàn)時領袖中,沒有人像他一樣發(fā)表如此無趣的演講,不過也沒有人像他一樣身兼所有軍校的校長。
等到我們要朗誦“軍人讀訓”時,他又親自當起教練班長。不過,他卻缺乏教練班長的體力和壓迫感。“我念一則時,”他輕聲說:“不要和我同時念。等我念完后,你們再復述一次?!彼绱酥v究細節(jié),追求完美,但是國語的“服從為負責之本”在他濃厚的浙江口音下卻成了“屋層外無炸資崩”。后來我們就以嘲笑和模仿可憐的校長為樂。我可不愿當蔣介石的公關人員,即使是最能干的新聞官打造出的公眾形象,他本人都可以輕易摧毀。
又有一次,站在講臺上的蔣突然發(fā)現(xiàn),身為軍校董事的戴季陶居然站在臺下的聽眾中。他停下演講,請戴和他一起站在臺上,但戴客氣婉拒。邀請愈來愈急迫,但戴非常謙虛,以同樣的決心拒絕。其后數(shù)分鐘,我們聽到麥克風傳來我們的校長蔣介石的聲音:“嗯嗯,請,請?!贝鞯穆曇魶]有連到麥克風,但從延長的懸疑氣氛中,我們可以推測出正在進行某些對話。這場謙虛的拉鋸戰(zhàn)終于結束,戴順從請求,走到臺上,蔣才又繼續(xù)演說。站在聽眾中的我心中懷疑,這些就是我所崇拜的人物嗎?如果在數(shù)千名頂著鋼盔、站在太陽下的軍校生之前,都無法避免虛華不實的形式主義,在處理更重大的事件時,他們的優(yōu)先順序只會更值得質疑。
(摘自《黃河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