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車禍與兩個家庭

歐陽軍 溫仕卿

一場車禍與兩個家庭

歐陽軍 溫仕卿

四川省達州市。

這天夜晚，約10點左右，位于渠縣義和鄉(xiāng)的一幢居民樓里傳出一個少女呼喊救命的聲音。

人們發(fā)現(xiàn)一個婦女竟用力掐著一個女孩的脖子。大家一擁而上，在制服那個婦女的同時撥打了110。

事后，人們聽說，那個婦女和被她所掐的女孩并不相識，可她為何要致女孩于死地呢？

車禍

讓我們從頭梳理事情的來龍去脈。

掐人的婦女姑且稱她“秋菊”。

時年36歲的秋菊住在渠縣義和鄉(xiāng)，丈夫外出打工，她守家照顧兒子。由于夫妻常年分居，感情日漸淡薄，兒子便成為秋菊生活的全部。

2014年9月5日，晚上8時左右。秋菊讀初二的兒子寫完作業(yè)，央求媽媽：“我想出克耍一哈兒（我想出去玩一會兒）?！?/p>

門外有小孩嬉鬧的聲音，秋菊早就聽見了。得知兒子已經做完功課，她微笑著點頭同意，叮囑道：“別走遠了，耍一哈兒就早點回來！”

秋菊做夢也想不到，她和兒子這一別竟是永恒。

大約40分鐘后，鄰居慌慌張張地跑來告訴秋菊，說她兒子被一輛小貨車給撞了。

秋菊如遭雷擊，差點兒癱倒。她急忙趕到車禍地點，看到兒子渾身是血躺在地上，當即撲上去嚎啕大哭……

人們紛紛上前安撫秋菊，有的幫她打急救電話。秋菊聲嘶力竭地喊著兒子的名字，但兒子沒有一點反應。她昏迷前，記得兒子身旁停著一輛小貨車，有個婦女正焦急地撥打電話。后來，當她清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在醫(yī)院里了。

“我兒子怎么樣？”秋菊不顧自己正在輸液，拉住醫(yī)生詢問。

醫(yī)生的回答讓秋菊痛不欲生：她的兒子因搶救無效離世了。

認定

秋菊抱著兒子的尸體哭得肝腸寸斷，連醫(yī)護人員都聽得心酸落淚。

她外出打工的丈夫趕了回來?？粗鴰缀醣罎⒌钠拮雍蛢鹤颖涞氖w，這個漢子站立不穩(wěn)，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經過對現(xiàn)場仔細勘查，交警認為這場事故發(fā)生的原因是：貨車司機在卸貨倒車時撞上了橫穿馬路的孩子，造成孩子慘死。

雖然事故雙方都有責任，但由于后果嚴重，參考相關事故賠償標準后，有關部門作出處理意見：貨車司機賠償死者父母23.5萬元。

愧疚

貨車司機姓楊，女性，時年45歲，姑且稱她“楊姐”。

楊姐和丈夫在渠縣縣城做水果批發(fā)生意。為了送貨方便，兩口子買了一輛小貨車跑運輸，楊姐特地去學了駕照。

出事時，楊姐的駕照剛拿一年。在常人眼里，她還是個新手，也許，事故的發(fā)生和她的駕駛經驗不足有關。

每當看到傷心欲絕的秋菊夫婦，楊姐都愧疚不已。楊姐也是一個母親，有一個正在讀高二的女兒，因此，她知道失去孩子對母親和整個家庭意味著什么。

每次見面調解，不管秋菊夫婦如何責罵，楊姐都一一承受。參加秋菊兒子的葬禮時，楊姐竟難過得跪在秋菊夫婦和孩子的尸體前請求原諒和寬恕。

對交警判處楊姐賠償事故責任金23.5萬元，她不但沒有任何異議，還自愿多拿出1.5萬元。她知道，金錢彌補不了自己給秋菊夫婦造成的痛苦和損失。但多給對方一點補償，或許能多給對方一些寬慰。這樣，楊姐總計賠償秋菊夫婦25萬元。

思念

秋菊夫婦只有一個兒子。

毋庸置疑，獨子突然離世，這個打擊太大了。

秋菊整日以淚洗面。她的丈夫強忍悲痛，默默地陪伴她、照顧她。但是，家里再也沒有兒子的歡聲笑語，這種日子誰能熬得過去？只要看到兒子用過的東西，睹物思人，秋菊夫婦就會淚流滿面。

楊姐深知秋菊夫婦的痛苦，隔三差五的帶些牛奶和水果去登門看望。

秋菊對楊姐異常冷淡，可楊姐不計較。倒是秋菊的丈夫有些過意不去，每次見楊姐登門，態(tài)度都很客氣。

其實，秋菊是個明白人，知道在這次事故中兒子也有責任。但是，在情感上，她仍然不能原諒楊姐。畢竟，死去的是她的獨子啊，懷胎十月，生下后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好不容易，上初中了，突然之間就陰陽相隔、天各一方。如果要說原諒楊姐，短時間內怎么可能呢？

不知不覺，一個月過去了。秋菊的丈夫返回務工之地，家里只剩下她一個人。每當夜幕降臨，或每當炊煙升起的時候，秋菊的心里就如針扎般疼痛。只要一想兒子，她就躺到兒子睡過的床上，淚濕枕巾，夜難成眠……

謠言

如果說，兒子的去世使秋菊萬念俱灰，那么，是丈夫的安慰和鼓勵幫她重塑生活信念。

丈夫雖然身在外地，卻不時打電話回家安慰妻子。丈夫對她說，人只有活著才會有希望。

秋菊萬萬沒想到，兒子的離去竟讓她和丈夫重拾多年不曾有的溫情。為了讓丈夫寬心，她強迫自己按時吃飯，好好生活。

然而，想擺脫噩夢的纏繞，并非一件容易事。

秋菊的兒子被撞死，這件事早已家喻戶曉。對于人們的議論，秋菊想躲都躲不掉。

當然，僅僅是事件本身倒也罷了。可怕的是節(jié)外生枝、添油加醋。

秋菊害怕看到別人憐憫的眼神，也害怕聽到別人關切的問候。因為，那樣會讓她更加難過。所以，她總是在市場快要關門的時候才去買菜。

一個冬日的傍晚，天擦黑了。秋菊帶著帽子和口罩走進市場，聽到兩個賣菜的女人在聊天，是談論她兒子遭遇車禍的事。本來，她完全可以掉頭離開，但其中一個女人的話讓她停下腳步。

“聽說上個月被撞死的孩子，開始只是被壓了腿。后來，那個女司機怕孩子成為癱瘓，賴上自己一輩子，就干脆裝作沒看見繼續(xù)倒車，結果硬生生從孩子身上碾過。

“作孽啊，那孩子死的真是慘??！”

“我聽說那個女司機最后賠了25萬元了事。真是聰明呀，你想，要是攤上個殘廢，那可是個無底洞，一輩子賺的錢都送給他了！”另一個女人說。

秋菊當場就懵了。她想，怪不得楊姐賠錢賠得那么痛快，甚至還愿意多拿錢，那是在用錢買斷兒子的性命。

回到家，秋菊捧著兒子的遺像又哭成淚人。她設計了很多假設，覺得即使兒子后半生癱瘓，也比離她而去要好，至少，她還可以把兒子摟在懷里親他，愛他?？扇缃?，她什么念想都沒有了。

哭完后，秋菊給丈夫打電話，把買菜時聽到的一五一十地講過去。她告訴丈夫，是楊姐故意把兒子撞死的。哪知，丈夫根本不相信，嚴肅地對她說：“交警已經定過責了，你就不要再瞎想了！”

見丈夫不相信，秋菊發(fā)誓要找出真相。

仇恨

第二天，秋菊到市場找那兩個女人求證，豈料對方不承認說過的話。她疑心更重，又跑交警大隊和事故發(fā)生地詢問，想查“事故真相”。大家都勸她，說事情已經了結了，不要再追查了，拿著賠償金好好過日子吧！

大家越這樣說，她越懷疑兒子的死因，認為人們在幫楊姐隱瞞真相，甚至覺得交警都被楊姐收買了。

從此，秋菊變得十分偏執(zhí)，不相信任何人，覺得大家都在欺騙她。她三天兩頭打電話給楊姐，質問楊姐為什么要故意撞死她的兒子。她不聽楊姐解釋，自然，她心中的疑慮也無法消除。

轉眼新年來臨，秋菊的丈夫回家過春節(jié)。

對于他們來說，除夕之夜充滿懷念與哀傷?？吹洁従蛹覐垷艚Y彩，貼春聯(lián)、放鞭炮，他們就會想到活蹦亂跳的兒子。悲從心生，夜不能寐。尤其是秋菊，連春節(jié)晚會都沒心思看……

新年過后，秋菊的丈夫又要出門打工了，他對妻子說：“我把這個工程做完，拿了錢就回來，以后再也不出遠門，天天在家陪你?！辈涣锨锞绽淅涞鼗卮穑骸澳阆葎e走，跟我一起把兒子的仇報了再說。她（楊姐）讓我們不好過，我也要讓她嘗嘗失去孩子痛苦！”丈夫一聽，氣上心頭，對她吼道：“我跟你講了多少遍，這個事已經完結了，不要再鉆牛角尖。要報仇你自己去，別找我！”

丈夫吼完，怒氣沖沖離開了家。

可秋菊沒有罷休的意思，有事沒事就給丈夫打電話，說商量報仇的事，搞得她丈夫既煩躁又擔心。為了開導妻子，丈夫懇求秋菊的表姐幫忙。表姐對秋菊語重心長地說：“不要天天想報仇，那個女司機其實也不愿出這種事故。你今年才36歲，孩子走了就再生一個，凡事要想開一些?！?/p>

表姐本是好心相勸，沒想到戳中秋菊的痛處。原來，秋菊早已不能生育了。

表姐的話適得其反，像雪上加霜，更激起秋菊對楊姐的仇恨。

報復

2015年4月，秋菊按照交通事故鑒定書上的地址找到楊姐的家。

經過幾天觀察，她了解到楊姐夫婦有一個獨生女兒，讀高三。由于楊姐夫婦長期在外做生意，孩子常常一個人在家。

看到楊姐的女兒，秋菊就想到兒子，認為兒子如果活著，應該讀初三了。于是，報復的欲望更加強烈。

就在秋菊準備實施報復時，她的丈夫又從外面轉回來。丈夫一直不放心她，知道她沒有從兒子去世的陰影中走出來，害怕她做出過激的事。

由于丈夫守在身邊，秋菊不得不暫時放棄報復計劃。

一晃，又是幾個月過去。

2015年10月6日，秋菊對丈夫說自己想去成都打工。丈夫一聽，高興萬分。

秋菊臨行前，丈夫特地為她做了一桌菜，說給她餞行。

秋菊以各種理由極力阻止丈夫送自己去火車站。丈夫只好給她叫了一輛出租車。

然而，秋菊沒有走遠。她悄悄地在楊姐家附近租了一間房。

連續(xù)幾天，秋菊神不知鬼不覺地跟蹤楊姐的女兒，把女孩在哪個學校讀書、每天穿什么衣服、早中晚在啥子地方吃飯、何時上晚自習、下課時間是幾點等情況摸得一清二楚。

2015年10月11日早上，秋菊購買了細鐵絲、手套等作案工具。

10月12日晚上10時許，她來到楊姐家附近，發(fā)現(xiàn)屋里沒有光亮，據(jù)此判斷楊姐的女兒還未下晚自習，就藏身于暗處。

大約30分鐘后，她看到楊姐的女兒獨自一人朝家走來，嘴里還哼著歌。

當楊姐的女兒像往常一樣掏出鑰匙準備開門時，藏在暗處的秋菊突然上前用手捂住女孩的嘴巴，把她推進屋內，然后顧不上關門就用手狠狠地掐女孩的脖子。

楊姐的女兒被嚇得魂飛魄散，大聲喊救命。

鄰居們被驚動了，看到楊姐的女兒遭人毒手，他們有的上前救助，有的打電話報警。當然，也有人聯(lián)系被害女孩的父母。

渠縣公安局涌興派出所接到報案電話，迅速出警，到現(xiàn)場制服了秋菊。

楊姐和丈夫趕回家。楊姐見女兒完好無損，松了一口氣?？僧斔吹狡髨D謀害女兒的人竟是秋菊時，徹底憤怒了?；叵胧鹿拾l(fā)生后，她體諒秋菊的痛苦，千方百計討好秋菊，甚至不惜傾其所有賠償秋菊，但秋菊不但不理解，反而處心積慮要謀害她的女兒，讓她家破人亡，這種事誰能夠忍受？

楊姐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對秋菊喊道：

“撞死你兒子的事，我已經受到了懲罰，承擔了應有的責任，你還要我怎么樣？我一次次容忍你，總覺得自己虧欠了你?？赡隳?，竟然想殺死我的孩子。你也是個母親，你怎么下得了手？”

聽楊姐這么說，秋菊也激動起來，情緒有些失控。她反駁道：“就因為我是母親，我才承受不了喪子之痛。我兒子也是個孩子，你怎么就忍心撞死他呢？我就是想讓你也嘗嘗失去孩子的滋味！”

秋菊的話對楊姐來說好像萬箭穿心。楊姐突然意識到，剛才，她差點兒失去女兒。就在那一瞬間，她體會到什么叫喪子之痛。好在，女兒被救下，平安無事。但那一刻她所經歷的心痛使她知道了秋菊所承受的巨大精神壓力……

溫情

秋菊仍舊在哭訴：“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嗎？我天天都夢見兒子能活過來……”

聽著秋菊泣血般的哀嚎，楊姐淚如雨下，所有憤怒和怨恨都煙消云散。

看警察要帶走秋菊，楊姐立刻上前阻止。

誰都不會想到，楊姐竟替秋菊向警方求情：

“我也是個母親，我也有一個唯一的孩子。我知道，失去孩子對一個母親意味著什么?！凹词鼓谴问鹿饰也回撊?，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對不起秋菊，不能再讓她為我陷入牢獄。

“我決定放棄起訴，請不要再追究她的責任了……”

聽楊姐這么說，秋菊愣住了。

秋菊知道，自己的行為屬于蓄意謀殺，而且謀殺的對象是楊姐的獨生女兒。

“她（楊姐）怎么會這樣做?。俊?/p>

秋菊不明白楊姐的用意，疑惑而恐懼地看著楊姐。

楊姐眼含淚水走到秋菊身邊，主動拉起秋菊的手，聲音顫抖：

“人死不能復生，你的兒子再也回不來了。但我可以把女兒補償給你，讓她成為你的女兒……”

秋菊瞪大了眼睛，一時不明白楊姐的意思。

楊姐拉過女兒，手指秋菊讓女兒喊“媽媽”。

“媽媽——”

懂事的女孩明白媽媽的心事，對曾想殺害自己的另一個母親發(fā)出了脆脆的、甜甜的聲音。

也許太過突然，也許還不習慣，秋菊半天沒有反應過來。等到她明白眼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時，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從她的臉上滾落下來。

“媽媽——”楊姐的女兒又對秋菊喊了一聲。

久違的一聲“媽媽”讓失獨一年的秋菊淚如泉涌。她一把抱住楊姐的女兒，哭得像個孩子……

冰消雪融。

在母愛面前，還有什么仇恨不能化解？

如果沒有這一幕，秋菊也許再也做不成母親。但這一幕發(fā)生了。

母愛的力量，就是這么強大，她可以挽救一個人，也可以讓原本充滿誤解和仇恨的兩家合為一家。

母愛有時的確會讓人產生偏激，但她給予人間更多的，是無私和寬容……

（責任編輯：紅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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