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方宣
芬妮的微笑:飄洋過海來愛你
●陶方宣
1935年2月24日,一個美麗的維也納姑娘瓦格納,與中國年輕的警官杜承榮在杭州新新飯店舉行了隆重的婚禮?;楹?,兩人住在杭州南山路綠楊新村。黃昏時,兩人牽手漫步西湖邊,月上柳梢頭,西湖邊的柳絮像雪一樣堆積在路面,兩人手挽手漫步于西湖的風月中,相視一笑,卿卿我我。他給她取了一個中國名字——華知萍。
《芬妮的微笑》劇照
1931年春天,杜承榮和另外9個青年從浙江省200多名警校學生中脫穎而出,作為公派留學生遠赴維也納國家警察訓練中心。
瓦格納的父親正好在這所學校任教,一個偶然的機會,讓她與杜承榮相識。那一年她才16歲,明亮的大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身雪白的長裙在春風吹拂下飄飄揚揚,看上去就像天使。杜承榮臉紅了,不敢再看瓦格納。
愛情說不清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也許就在星星閃亮的一剎那,也許就在微笑綻放的一瞬間,瓦格納心里從此就裝著杜承榮,兩個人手牽手去溜冰或爬山。他很老實,從不多言,在她面前卻說個不停,她靜靜地聽——他講中國的一切,講他十歲就失去的媽媽,他有三個妹妹,卻不妨多一個維也納妹妹,他便喚她小妹。她不知道小妹是何意,但凡他的事,總歸是好的,她便開心地答應(yīng)。他也沒和他說中國鄉(xiāng)村的貧困,他家就在離杭州不太遠的鄉(xiāng)村,靠種植水稻為生。她并不害怕,和最心愛的人在一起,有什么可怕的呢?杜承榮學習結(jié)束回中國時,瓦格納沒有片刻猶豫,就跟著他漂洋過海來了——真的是漂洋過海,僅在海上就漂了26天。26天漫長的東方之旅,神秘莫測的東方古國,剛結(jié)識不久的小伙子,不可知的未來,少女瓦格納難道就一點不害怕不懷疑么?晚年的瓦格納說:“我相信承榮不會騙我?!?/p>
杜承榮果然沒有騙她,在愛的名義下,兩個人在西湖之畔舉行了盛大的婚禮,此后的新婚蜜月基本上就是伴著西湖月光花影,那個蜜月是名副其實的蜜月,也是瓦格納在中國度過的最幸福最安逸的一個月。那時候杜承榮每月薪水是300大洋,而普通的中國職工每月只有30元。她梳起了中國婦女傳統(tǒng)的發(fā)髻,穿起了棉布旗袍,孩子一個接一個出生,她成了一個賢惠的地道的中國媳婦。
可是,生活并不總是這樣春花秋月風平浪靜,那時候中國正處于一個內(nèi)憂外患的多事之秋,杜承榮供職的警校因戰(zhàn)亂不斷遷移,十幾年間從杭州一路輾轉(zhuǎn)到福州、重慶、南昌、溫州,從最初的兩個人,到后來一支小小的隊伍——七個人。瓦格納從不抱怨,芬妮的愛戀在心頭,微笑在臉上,一路和杜承榮在南中國畫了一道彎彎曲曲的愛情線,最后這條紅絲線定格在離杭州不遠的浙江東陽湖滄村——這里是杜承榮的老家,1949年8月,杜承榮作為舊職人員解甲歸田,回到老家當農(nóng)民,瓦格納帶著孩子回到湖滄村。
那是一段迷茫的日子,一個出生在音樂之都的富家小姐,要在中國貧瘠的鄉(xiāng)村永遠生活下去,這中間有多少困難在等待著她?瓦格納從杜承榮的目光中讀到期待,有愛人在身邊,她根本就不用害怕——她剪去高高挽起的發(fā)髻,脫下了蓬松的有內(nèi)襯的公主裙,她遠離了歌劇、芭蕾和溜冰場,她學會了喂豬、養(yǎng)兔、插秧、種菜,還學會了納鞋底燒土灶,她纏起了藍圍巾穿上棕蓑衣,她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東陽農(nóng)婦,她的名字叫華知萍,可是村中的女人更喜歡叫她“洋外婆”。
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鄉(xiāng)村,清貧與困苦是可以想象的,在離人間天堂不遠的東陽湖滄村,瓦格納在一幢祖輩留下的有300年歷史的老房子,一住就是半個世紀。
老房子在一片池塘邊上,春天,青草茂盛地長起來,夏天一池蛙鳴,倒映日光月影,鄉(xiāng)村的風景優(yōu)美恬靜,但是生活異常清苦,面包是沒有的,當然也不會有咖啡,甚至音樂與書籍統(tǒng)統(tǒng)沒有,但是有愛情相伴,再苦的日子也會伴隨著芬芳與甜蜜——瓦格納在屋外的稻田邊教孩子們唱歌跳舞,夜晚來臨時,杜承榮點亮一盞油燈,讓瓦格納在燈下納鞋底,在烏烏作響的麻線聲中,瓦格納面對油燈下四五雙閃閃發(fā)亮的小眼睛,忘情地講述著《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一家人沉浸在透明美麗的夢幻中。生活中擁有美麗與愛情,這樣的日子即使再苦,也會過得有滋有味——杜家老四杜韶華至今仍記得父母的幽默,每晚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常常是蘿卜就白飯,或者是酸菜送稀粥,但是父親總會沖母親伸出筷子說:“吃呀吃呀,看看,這是紅燒肉,多好的紅燒肉,你怎么不吃呀?你看這是清蒸魚,清蒸的魚呀,滋味鮮美,快快趁熱吃?!笨粗懦袠s那逼真的表演,瓦格納會忍不住放聲大笑,而孩子們明白以后,一起跟著媽媽大笑起來。笑聲吸引著鄰居過來看稀罕,他們總是看稀罕似的看著這一家人,他們一家與周邊村民是那么不同:他們會穿著干干凈凈的衣服在村路上散步;任何一個孩子過生日,就是全家的節(jié)日,全家人一起拍手唱歌祝福他。
杜承榮對瓦格納滿懷深深的歉疚,看著昔日的公主現(xiàn)在手腳粗糙,竟然學會了挑糞澆園、磨粉腌菜,他的心里十分難過。有一天晚上,月光如水,瓦格納可能想起了遠隔重洋的維也納,久久無法入睡,她坐在月光下,將她從維也納帶來的用品一一擺出來:雀巢咖啡瓶、裝香水的玻璃瓶、銀質(zhì)的小燭臺、帶時鐘的半導體收音機——杜承榮知道她在回憶昔日美妙的少女時光,從背后抱住了她,撫摸著她那雙皸裂的小手,淚落如雨:“瓦格納,我對不起你,我沒有給你幸福的日子,我們到北京求助奧地利維也納領(lǐng)事館,送你回國吧?”瓦格納捂住杜承榮的嘴巴,說:“跟你在一起,我從來沒有后悔過,我一直過得很幸福,你沒有看出來嗎?”
杜承榮對瓦格納的愛是默默地放在心底的,他從來不說。每次從外面打工回來,他會變戲法似的掏出當時鄉(xiāng)村很少見的東西:一只蘋果,一塊托人從上海捎來的花布料,一盒百雀靈雪花膏——夫妻間滴滴的恩愛匯成涓涓細流,滋潤著清貧干裂的日子。瓦格納也以德報恩,變賣了所有她從維也納帶來的東西——大衣、毛毯、床單……全換成了家中的口糧與化肥。最后只剩下一只金手鐲,老大杜華強因為交不起學費失學在家,瓦格納將手鐲拿出來,杜承榮說:“只剩下最后的紀念了,你不能賣了它?!倍湃A強也哭了,說:“媽媽,你留著吧,這是你最后的念想,我不要,我寧愿失學在家,我不念書了,媽媽,我不念了,你不能賣掉它呀,媽媽?!蓖吒窦{一句話不說,去二十里外的東陽賣掉了金手鐲,讓杜華強去讀書,華強發(fā)奮,最后考取了大學,目前是水電工程師。
歲月如同門前流水,波瀾不驚地流逝,孩子們長大了,像鳥一樣紛紛飛離家園,瓦格納也老了,白雪滿頭。而杜承榮卻一病不起,最后查出竟然患上癌癥。他略懂醫(yī)道,自己上山挖草藥,很苦很苦的草藥,每天要喝三大碗,他對瓦格納說:“我今年80歲了,可我還想活著,這藥是太苦了,可我還是想喝,我是為你喝的呀,洋阿婆——我想多陪你一天,我是要陪你一輩子的,我不能比你先走,我走了,你一個人在這里,怎么辦呀?”渾濁的老淚緩緩地滴落在瓦格納蒼老粗糙的手背上,這雙曾經(jīng)雪白的、彈鋼琴的手啊……
杜承榮去世后不久,瓦格納回到了維也納,湖滄村的人們都以為,洋阿婆這一走不會再回來了——因為早在1990年,她就取得了奧地利國籍,隨時可以回到祖國,只是她放心不下杜承榮,只回去過一次,很快就回來。這一次杜承榮已經(jīng)離她而去,她形單影只一個人,還會回來嗎?肯定不會回來了。
這一次回家瓦格納受到維也納市長的盛情款待,讓她作為特邀嘉賓出席維也納金色大廳舉行的新年音樂會,熟悉的音樂、鄉(xiāng)音、服飾,讓瓦格納十分激動,仿佛又回到了天真爛漫的少女時代。她特地去看了當年與杜承榮相識的地方,滑冰與爬山的地方——60年過去了,她與杜承榮的愛情至今仍純潔如初。
這時候她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18年,三個弟弟也都兩鬢飛霜,二弟緊緊摟著瓦格納柔弱的肩膀,激動地說:“我很驚奇,姐姐一個人在國外鄉(xiāng)村生活了這么多年,我們有60多年沒有見面,卻沒有一點陌生。”他們在維也納給她準備了最好的住房與用品,希望她能回來定居,安度晚年。甚至維也納市長也向她提出挽留,表示只要她愿意回來,會給予最好的安排。可是瓦格納牽掛著湖滄村那幢她住了57年的老房子、頭頂上那些精美的東陽木雕、燕子留下的空巢,還有她使用的挑稻谷的籮筐,以及籬笆旁的稻草垛,還有杜承榮墳頭的野花。夜晚來臨時,這一切都會浮現(xiàn)在眼前,她覺得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無法割舍,她婉拒了市長和弟弟的一片好心,只身在風雪彌漫的小年夜,回到了東陽江旁的湖滄村。回到村口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行李,來到杜承榮墳前,像中國人一樣焚燒紙錢。紙灰飛起來,伴隨著漫天飛舞的大雪。一個鄰居發(fā)現(xiàn)了村道上蹣跚歸來的瓦格納,驚叫起來,很快瓦格納的女兒和更多的村民涌到路口迎接她。一個鄰居說:“洋阿婆,你怎么又跑回來了呀?”瓦格納說:“我的家在這里呀……”
杜承榮與瓦格納的合影
瓦格納又回到了祖先留下的老房子里,這時候她的生活再也不能回復到從前的平靜,各地的報紙雜志電視,都在報道她與杜承榮的傳奇之戀,有影視公司的編劇來采訪,要拍攝一部電影《芬妮的微笑》。就在這部電影公映的前夕,瓦格納在女兒的陪伴下,再一次來到杭州,她舉行婚禮的新新飯店還在,只是老樓染上歲月的風煙,顯得斑駁暗淡;還有她安置新婚愛巢的綠楊新村,顯得陳舊不堪。只是近在咫尺的西湖一如往昔,蕩漾的湖水與西湖的柔情恍惚如昨,一如瓦格納對杜承榮的愛情,歷盡滄桑從來不曾有絲毫的改變或褪色。
可是人們沒有想到,就在《芬妮的微笑》公映前一天,86歲的瓦格納突然跌倒在地,女兒扶起臉色蒼白的媽媽,瓦格納已不能說話。在救護車來臨之前,瓦格納耗盡力氣說出六個字:“與你爸葬在一起。”孩子們根據(jù)瓦格納的意愿,在父親的墓穴里安葬了母親,很多遠道而來的人們提著紙燈籠,為這個傳奇女性送行,他們共同抬著瓦格納的棺木在村道上緩緩走過,走向杜承榮的墓地。人群中有一幅鑲著黑紗的瓦格納的遺像,86歲的瓦格納的微笑單純明凈,一如60多年前那個奧地利小姑娘的微笑——那是華知萍的微笑,也是芬妮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