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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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磨滅的燕云漢人(長篇歷史隨筆節(jié)選)
何玉湖
在筆者看來,契丹立國之前,很長一個時段,有大量漢人主動逃亡契丹地面,遠比擄掠去的漢人要多得多?;蛟S這聽來都讓人難以置信。您是故作驚人語吧?筆者認為,之所以會生出這樣的疑問,跟以往沒有把漢地平民生活狀況跟契丹平民生活相互對比并做對比研究相關。
我還認為,歷來的史家研究或論述契丹崛起的過程,往往有意或無意地不去跟鄰近的沙陀突厥王權相互對應著來探求,不是公正地把握住對等的性質。這就使后世對那一時期的許多史實都認知模糊,有很多誤區(qū)。
首先,“沙陀人”這一稱謂,就往往有誤導作用。我們講過,沙陀是西突厥的一部,來自準噶爾盆地,因其游牧地有大沙丘,名沙陀,故把這一突厥部落名為“沙陀部”。但咱鑿鑿真兒,大沙丘名“沙陀”,那是地名,如同北京、上海一樣。而北京人、上海人,只說明原住地在哪兒,不能說明其種族。沙陀部就是突厥一部。史籍中多把五代那些沙陀突厥人物稱為“沙陀人”,往往有誤導作用,這容我慢慢分析。
沙陀突厥人,為深眼窩、多胡須的歐羅巴人種,早年也是游牧,啊,游牧于準噶爾盆地西南的沙陀大沙丘一帶。后來因為吐蕃勢力擴大,為吐蕃所不容,舉族七千帳東遷。進入中原后,悍勇善戰(zhàn)的沙陀突厥人組成的“鴉兒軍”,成為唐朝的雇傭軍,隨朝廷軍隊東征西討,屢屢建功,被唐朝皇帝賜以“李姓”。李克用的祖父李執(zhí)宜被封為金吾將軍,遷蔚州刺史、代北行營招撫使,沙陀突厥舉族遷移到代州北面的云州一帶。
沙陀突厥也跟契丹一樣,歸附李唐朝廷一陣子,一不順心就鬧叛亂。李克用的老爹李國昌,任振武節(jié)度使,居功自傲。872年,唐懿宗要調李國昌任云州刺史、大同軍防御使,李國昌不知咋的氣兒不順,稱病拒絕接受任命。老爹甩大鞋,拒命,兒子李克用抓機會殺了大同軍防御使段文楚,占據(jù)云州,自稱留后。唐廷調集幽州、并州兵馬去討伐,但被李克用的“鴉兒軍”擊潰。沙陀突厥勢力占據(jù)代州以北的地區(qū),成為唐朝的一方邊患。也就是說,在契丹立國的近半個世紀之前,這一支突厥勢力已經控制了燕云十六州的云州那些地面,對抗唐廷,鬧起獨立。
878年,李國昌跟李克用爺兒倆的沙陀軍屢屢擊敗唐軍,不光占了蔚州、朔州,還入雁門關南下侵入忻州、代州、石州等地,直逼太谷,氣焰熊熊。880年,唐廷命李琢為招討使,會同幽州等幾路大軍征討沙陀突厥,分別擊敗李國昌和李克用,致使這沙陀突厥父子雙雄,逃往北方陰山附近的韃靼部——真論哥們兒,還是突厥跟韃靼親。
881年,黃巢起義軍攻陷長安,唐將陳景思率領吐谷渾部和一部分沙陀降兵前往長安,行進至山西西南部的絳州,沙陀軍鬧起兵亂,大肆掠奪百姓,還不肯往前走了,哄哄嚷嚷折回去了。陳景思一看,除了李克用沙陀軍誰也玩兒不轉,于是表請?zhí)瀑易谙略t書去韃靼招安李克用。唐廷任命李克用為代州刺史、雁門以北行營節(jié)度使。李克用率領萬余蕃漢軍隊出發(fā),要去長安討伐黃巢,途經太原,要求朝廷發(fā)軍餉。河東節(jié)度使鄭從讜只給了他錢幣一千緡、米一千石。李克用大怒,縱兵大肆搶掠,老子不干了,掉頭回兵。
一年后,陳景思說服李克用,還得為朝廷效力呀?!傍f兒軍”再度出發(fā),跟各地軍隊合兵長安,打敗了黃巢軍。長安光復,李克用軍功居首。唐天子任命李克用為河東節(jié)度使,并封其為晉王。沙陀突厥勢力向南擴至整個河東地區(qū),而他們的北部,就跟契丹地界接壤。到907年,李唐滅亡,耶律阿保機做了契丹大可汗,李克用這個晉王,成了晉地獨立的突厥王權。兩方原本都是非漢族的王權,對應發(fā)展,本是明擺著的事,相互間的可比性非常之強。但讓人奇怪的是,歷來都未見史家把兩個游牧族王權做對等地相互對較。
這是為什么呢?
我們還是暫且畫個大大的問號,慢慢道來。
真正的沙陀突厥人,人數(shù)并不會很多,七千帳,就是七千戶,也不過六、七萬人而已,日后繁衍,終歸基數(shù)有限。但若仔細匯集歷史的零星記述,會發(fā)現(xiàn)沙陀人一直很注意招聚、籠絡代北的吐谷渾、韃靼部等善于騎射的非漢族人員,而且仔細看沙陀集團許多武將的姓氏,康、安、曹、石、米、何、史等等那么集中地出現(xiàn),說明粟特胡人,昭武九姓,也被大量吸收進了沙陀軍隊,使沙陀軍動不動就幾萬揮師出戰(zhàn)。我們講過安祿山的“假子”數(shù)以千計,是他籠絡各部蕃族結成軍事死黨的一種手段。類似的手段李克用也用,而且史籍有記。李克用的“義子”、“假子”、“養(yǎng)子”,比李存勖還多,李嗣源、李嗣昭、李嗣本、李存章等等都在其列。正史說李嗣源是沙陀人,但也有史家說他本是代北之地的無姓之人,啊,小小年紀就流浪在外不知何姓的蕃部人。
可想而知,李克用如此,他兒子李存勖在做一般將軍時也如此,那么,許多沙陀集團的軍將都會這么做。在戰(zhàn)亂頻仍、弱肉強食的時代,于族群,于個人,尤其于好勇斗狠的族群或個人,勢單力薄都是很吃虧,很要命的。遇到強悍、兇蠻的的年少后生,攏絡到自己帳下,聚成死黨,盡可能保持武力強勢,也算很現(xiàn)實的謀算。這一現(xiàn)象在當時的華北地區(qū)相當普遍,而沙陀突厥人則很可能是更自覺、更起勁地以此種方式招聚、籠絡蕃族諸部的一支核心力量。因此,我覺得用多種游牧族組成的“沙陀突厥系”這一概念,來表述五代時期馳騁中原的所謂沙陀人,當是更為準確。
對此該怎么看呢?哎,咱從最樸素的角度論,要是咱看到自己街坊左近有這么一家子人,兄弟七八個還嫌不夠,老爺子非要再招二、三十干兒子,吵吵嚷嚷嗚嗚泱泱的,肯定得躲著他們,怕得要命。這肯定不是好生過日子的人家呀,這純粹打架集團嘛!除了打架這家子人能占便宜,做別的事啥都得瞎。做、做大買賣賺大錢?哎,就算賺了大錢,在分配上也得人腦袋打出狗腦袋來。沒個平和均分都服氣、都滿意的。
而對于一個族群,對于能夠處于一方統(tǒng)治地位的族群來說,也是這個理兒。二、三十個兒子、干兒子追隨大酋長,打架、打仗的時候能占據(jù)優(yōu)勢,但到了分配,到了老爺子過世傳位的當口兒,肯定就麻煩大了!正常皇家親生皇子,為爭奪皇位繼承權還常有亂打一鍋粥的呢,何況這一大幫相互間沒啥干系的干哥們兒,而且還自來都是強悍、兇蠻的主兒,誰服誰呀?那要能消停,只能太陽打西邊兒出來。
事實也是如此,自李克用開始壯大起來的沙陀突厥系,打仗強悍無比,但說好聽點兒,他們就一個職業(yè)軍事集團;說難聽點兒,就一個暴力集團。除了來暴的他們行,別的干啥啥瞎!李克用攏合著這一大幫強人猛漢威震沙場,鎮(zhèn)壓黃巢造反被譽為“功居第一”。但他使得最靈驗的辦法,就是取悅部下將士,可勁兒猛打,打勝了隨意放縱,可勁兒猛造!奸、殺、搶、鬧,敞開兒造!而后來李克用歸天,五代中就有三代是沙陀突厥系掌政,幾十年為爭皇位無法無天、背信棄義、兇蠻強暴,一次次橫尸宮廷,基本上就沒怎么消停過。
《舊五代史》如此記寫李克用:“武皇眇一目,謂之‘獨眼龍’。性喜殺,左右有小過失,必置于死”。這位瞎了一只眼的沙陀大酋長生性就愛殺人,身邊的人甭管將佐還是男女侍從,有小過失,必置于死,宰!接下來講,李克用最忌諱別人提“獨眼”啊、“眇”啊、“瞎”呀這類字眼兒,人無敢犯者,但估計也是前有犯事兒者掉了腦袋的緣故。他曾經命人給他畫寫真畫像,聰明的畫工給他畫了一幅正在搭弓射箭的肖像,瞇著一只眼?!皥D成而進,武皇大悅,賜予甚厚?!焙癫缓竦?,沒掉腦袋就夠便宜了。
遠的不講,就講《舊五代史》所記載的沙陀突厥軍,在咱一直關注的燕趙地區(qū)的赫赫武功——
晚唐軍閥混戰(zhàn)期間,885年,幽州節(jié)度使回鶻阿布思人李可舉、成德節(jié)度使也是回鶻阿布思人的王景崇,聯(lián)合起兵進攻定州,定州節(jié)度使王處存向李克用求援。“武皇親領兵救之。鎮(zhèn)人退保新城,武皇攻之,斬首萬余級,獲馬千匹”能打,夠猛,攻下城池,砍了一萬多顆腦袋!
六年后,891年,李克用派義子李存孝攻打鎮(zhèn)州的臨城,鎮(zhèn)州五萬軍隊扎營在臨城西北龍尾崗,做策應?!拔浠柿罾畲鎸?、李存賢以步軍攻之,鎮(zhèn)人大敗,殺獲萬計?!卑。畲鎸?、李存賢也是李克用的兩個干兒子,也都勇猛夠狠,又砍了萬計腦袋!
緊接著一年后,892年,鎮(zhèn)州節(jié)度使回鶻阿布思部人王镕在幽州軍隊的支援下,率兵十余萬攻打邢州?!拔浠视智怖钏脛?、李存審將兵援之,大破燕、趙之眾,斬首三萬”。又是一年后,893年,李克用大舉以伐王镕,攻天長鎮(zhèn),十天沒拿下。“王镕出師三萬來援,武皇逆戰(zhàn)于叱日嶺下,鎮(zhèn)人敗,斬首萬余級”……
咱核算一下,光是鎮(zhèn)州兵,這八年之內,就讓李克用的“鴉兒軍”砍了起碼五、六萬顆腦袋。當時地方軍閥可是只能在自己地面兒招兵啊,這讓鎮(zhèn)州百姓咋受得了?雖說勝利捷報往往有水分,實數(shù)未必有那么多,但還得算上李克用打完勝仗縱兵大肆搶掠呢,還得算上數(shù)萬大軍排成方陣來一趟、去一趟呢,鎮(zhèn)州城鄉(xiāng)的百姓得遭多大災呀!史冊雖然沒有詳記,但咱站在平民百姓的角度,可以設想,可以體味呀,那、那是活人的地面么?
沙陀突厥兇暴,對手也斯文不到哪兒去,鎮(zhèn)州地面最駭人聽聞的慘禍,該數(shù)梁太祖朱溫跟李存勖拉鋸作戰(zhàn)的910年那一次。大梁軍隊攻占了魏博鎮(zhèn),朱溫還想兼并鎮(zhèn)州和定州,派兵進攻,其中杜廷隱率軍襲擊,進入了深州、冀州。李存勖的軍隊趕來,在柏鄉(xiāng)一地打敗了梁軍主力。這邊梁將杜廷隱臨敗逃之前,不光關上城門把以前守深州、冀州的數(shù)千鎮(zhèn)州兵全部殺死,還強行擄走兩州的平民百姓,走不動的老弱,“皆坑之”,全部活埋。
咱這兒詳細講講以前提到的幽州劉氏軍閥。885年幽州節(jié)度使李可舉不是聯(lián)合鎮(zhèn)州軍隊進攻定州,結果讓李克用的“鴉兒軍”斬首萬余級嗎,當時幽州軍中有位將領,叫劉仁恭,擅長挖地洞攻城,軍中號稱“劉窟頭。”李可舉是回鶻阿布思人,劉仁恭則是漢人,就鎮(zhèn)州所轄的深州人。后來幽州軍隊鬧亂子,劉仁恭就投降了李克用。《新五代史》記載,894年,李克用的軍隊攻破幽州,便讓劉仁恭為幽州留后,“為之請命于唐,拜檢校司空、盧龍軍節(jié)度使”。是有了李克用的扶植,還從唐末朝廷給他討來的節(jié)度使官職。但是應該說,劉仁恭及燕云十六州的幽州地面,也屬沙陀突厥系。
劉仁恭也是個狠茬兒,899年率兵十萬南征,攻打朱溫勢力范圍內的魏博鎮(zhèn),“屠貝州”,啊,攻陷貝州,屠城,成千上萬平民老老少少全殺掉。不過他也沒得好兒,朱溫大軍趕來增援,“大敗守文于內黃,斬首五萬。仁恭走,梁軍追擊之,自魏至長河,橫尸數(shù)百里”,在內黃地面擊敗劉仁恭長子劉守文的軍隊,砍了五萬顆腦袋。劉仁恭的軍隊潰退,梁軍追擊,從魏博鎮(zhèn)到幽州前面的長河,橫尸數(shù)百里。這就叫“潰不成軍”,撤退沒方方整整的陣型了,不成軍了,在大路上離離拉拉跑一長溜兒,那還不讓追兵隨便砍?這一路,要過鎮(zhèn)州、定州、涿州,哪一地面也甭得好兒。
劉仁恭和長子滄州節(jié)度使劉守文是晉王李克用的手下,朱溫咋會放過他們?903年梁軍出兵進攻滄州。《新五代史》記載,劉仁恭趕緊在幽州地面招兵,準備抵抗梁軍。“凡男子年十五已上、七十已下,皆黥其面,文曰‘定霸都’,得二十萬人,兵糧自具,屯于瓦橋”。這回肯定是抓壯丁,十五歲的男子還說得過去,七十歲以下,噢,六十七、八歲的都抓,就忒說不過去了。但劉仁恭有辦法,抓來的壯丁一律在臉上刺字,刺上“定霸都”三個字,讓你甭想跑!讀書人也抓來充軍,倒還算客氣些,把字刺在臂上,刺“一心事主”四個字。湊了二十萬兵,屯兵瓦橋關(今河北雄縣西南部)。后來還是主子李克用從河東出兵,給滄州、幽州解了圍。
《新唐書》記載,劉仁恭這一次幽州刺字招兵,“盧龍間里為空,得眾二十萬”。啊,幽州地面差不多都空了,起碼見不到十五歲以上、七十歲以下的男人了。老大的幽州城加上周邊那么多州縣,至于就這么僅僅二十萬男丁嘛?當然不至于,當然比這要多得多。那、那都哪兒去了?跑唄!
中國正統(tǒng)文化自來信奉“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也”,唐代法律規(guī)定只有罪犯才黥面刺字,絕對是侮辱性標志!只要能跑,就不肯讓你抓住臉上刺字呀。這事兒太大啦,僅次于掉腦袋呀!往哪兒跑?東南是滄州、瓦橋關,南面是定州、鎮(zhèn)州,西面是劉仁恭的主子李克用的沙陀突厥本部地面,誰會傻到那份兒上往這些刀頭舔血的地面跑?可以活人的只有一個方向,往東北跑,跑到契丹的地面去?!氨R龍間里為空”,得說僅僅這一回跑到契丹地面的幽州百姓,要說有幾萬、十幾萬,也一點兒不奇怪。
906年,暴發(fā)戶“劉窟頭”想好好享一享福,顧慮幽州的城墻不堅固,便在幽州城外的大安山筑圍子建宮殿,說:“此山四面懸絕,可以少制眾?!卑。拿娑加薪^壁,可能如華山一條路,少數(shù)幾個兵把守,再多的軍隊也攻不上來。估計再堅固的城墻他“劉窟頭”也能掏地洞鉆進去,可這“四面懸絕”的大安山,他覺得沒辦法掏地洞,萬無一失。
劉仁恭仿效帝王,山上的宮殿華美壯麗,選好些美女住進宮里,還“與方士煉丹藥,求不死”——我認為一般說帝王讓道士煉丹,求“長生不死”的說法,并不準確。不死,自古無先例,誰也不會真信。他們其實追求的該是“長生不老”。這有區(qū)別嗎?當然有區(qū)別,后者是要讓自己壯壯實實的年月長一些,好對付身邊那些美女呀!道士的丹藥往往有壯陽作用,所以勁兒勁兒地出巨資催他們煉丹,很快就能見到效果呀,死不死的過后再說唄!
這位劉爺,還“令燕人用墐土為錢,悉斂銅錢,瘞山而藏之,已而殺其工以滅口,后人皆莫知其處”。在民間橫征暴斂,連搜帶搶,把幽州城鄉(xiāng)百姓家的銅錢都搜羅到大安山上,掏地洞埋藏起來——這倒是“劉窟頭”的長項。挖地洞的小工兒全部殺掉滅口,以至后人很多年誰也不知道那么多銅錢藏哪兒了。幽州民間沒銅錢了怎么經商做買賣?“用墐土為錢”——估計就是官府做些特殊的模子,拿粘土扣成叫做“錢”的東西,在市場流通頂錢用。而這劉爺還是超級老摳兒,下令禁止江南茶商到幽州地面來賣茶葉,“自采山中草木為茶,鬻之”,讓自己手下采摘山中的樹葉,曬干了,拿到市場上頂茶葉賣。您說說,這倆小錢兒,還要自個兒黑摟兒!
可他的美日子沒能過上幾天,第二年,就是歷史上重要的907年,幽州就鬧大亂子了。劉爺有個愛妾,羅氏,讓他兒子劉守光看上了,搞到了手。劉爺發(fā)覺后大怒,鞭打劉守光。劉守光也急眼了,趁老爹回了山中宮殿,派手下親信將領突襲大安山,把劉仁恭逮個正著,囚禁起來。估計劉爺咋也沒料到,再險的華山一條路,也擋不住自家內鬼呀。
這位二代劉爺更胡來,投向大梁朱溫,909年朱溫封給他“燕王”頭銜,可他還嫌不過癮,兩年后趁晉王李存勖跟大梁朱溫打得不可開交之際,自己在幽州正式稱帝,建立了個“大燕國”。二代劉爺?shù)慕y(tǒng)治更為殘暴,欺壓百姓,搜刮地面,制造了鐵籠子和鐵刷子,誰敢反抗或不聽話,就關進鐵籠子,四周點起火烘烤,或是用鐵刷子趁熱刷人的皮肉。他也學著老爹抓壯丁,往臉上刺字。很自然,《新五代史》記:“燕之士逃禍于佗境”, 紛紛逃往別處避難。往哪兒逃?中原烽火戰(zhàn)亂,土地都染紅了,契丹地面還得是首選。又跑過去幾萬、十幾萬,也合情合理,只是無從查證,都在史書中被疏忽了而已。
好在這個“大燕”僅存活了兩年,913年晉王李存勖的大軍回師,攻陷幽州,擒獲劉守光,砍了腦袋。這回,李存勖任命沙陀突厥名將周德威擔任盧龍節(jié)度使,幽州自此就成了突厥王權的直轄地面。
據(jù)1994年出土的《韓匡嗣墓志銘》,韓匡嗣的生年為918年,但《遼史》記載,909年農歷四月,阿保機“詔左仆射韓知古建碑龍化州大廣寺以紀功德”,早已是阿保機帳下重臣了,說明《遼史》云:“其子匡嗣得親近太祖,因間言,太祖召見與語?!笔遣缓蠈嵡榈?。
1994年出土的《韓匡嗣墓志銘》在內蒙古巴林左旗的白音罕山南坡出土。白音罕山我去過,雄偉高峻,可謂有神圣感。其后,那里陸續(xù)出土了十余方韓匡嗣家族的石刻碑銘,為極其殘缺的遼代史料增添了寶貴的新內容。據(jù)王玉亭先生主編的《遼上京研究論文選》,韓知古的契丹名為“迪里姑魯”,契丹字為“延你”。他的妻子名叫歐妮·邁扎,出身于歐古妮蕭氏,乃契丹境內的奚王族,生子11人,而韓匡嗣是老三。這就告訴我們,韓知古是先娶的契丹境內地位較高的的奚人王族之女,啊,貴族之女。這實在是驚人發(fā)現(xiàn)!說明韓知古婚娶前已經頗有身份了。說活得不邋遢,遠遠不夠了。聯(lián)想到他一直有條件讀書做學問,該是很年輕就做文職官了。
尤其耐人尋味的是,《遼史》記,韓知古被阿保機發(fā)現(xiàn)之前,“負其有,怏怏不得志”,啊,有學識,頗自負??纱蠹易屑毾胍幌?,一個人自負,是怎么形成的?像韓知古,得是平日里在人前能說會道,上知天文,下曉地理,能掐會算,周圍人都服他,他的自負才培養(yǎng)得起來。啞巴奴隸,成天皮鞭子伺候,從來就沒人承認你,斷然不會自負得起來。尤其對連文字都沒有的民族,看到書,看到能把書都讀得倍兒溜的人,那,管不住自己就會肅然起敬,甚或敬畏之。真是有了這樣的環(huán)境,韓知古才會很自負,為不得志而怏怏不樂。由此我們能體味出,這位頭下戶在遇到阿保機之前,也早就活得不奴隸的。
《遼史·地理志》講最初的“頭下州”,有云:“以征伐俘戶建州襟要之地,多因舊居名之,加以私奴,置投下州?!币彩侵v,契丹各級軍事貴族,讓自己所率之部在對外征伐中得來的俘戶,在他們各自領地的交通要沖建筑城池,一般是在草原邊緣地帶,漢人從事農耕,契丹民仍舊游牧。漢人俘戶連同貴族以前擁有的部曲、私奴,大都住進城去。這種契丹立國初期的分別屬于貴族私有的大小城鎮(zhèn)或土圍子,謂之“頭下城”。
因為契丹部落往往也是軍事單位,自行形成軍事編制,朝廷便規(guī)定宗室、外戚所擁有的頭下城,凡由朝廷賜給州、軍稱號的,便成為“頭下軍州”?!哆|史》曰:“頭下軍州,皆諸王、外戚、大臣及諸部從征俘掠,或置生口,各團集,建州縣以居之。橫帳諸王、國舅、公主許創(chuàng)立州城,自余不得建城郭。朝廷賜州縣額。”也就是說,什么身份建多大城,都有規(guī)格、級別的限制。不夠州級的稱為“頭下軍”,不夠縣級的稱為“頭下城”,不夠城級別的稱為“頭下堡”。
阿保機的重臣還有康默記,跟韓知古是老鄉(xiāng),年輕的時候在薊州擔任衙校,低級別的武官。阿保機襲掠薊州地面,連官人兒帶百姓一塊兒轟趕著擄走,混在其間的康默記也就成了“生口”。不知怎么個機緣,康默記的才能被阿保機發(fā)現(xiàn)了,也招到可汗帳內效力。當時契丹地面已經有許多漢人和征伐周邊游牧族擄來的所謂“番人”,阿保機就把安置番人、漢人乃至所有相關番、漢之間關系的事情,都委托康默記去調和處理??的浀奶幚硗芎习⒈C的心意,所以他也逐漸被提拔為高官。
以往多有研究者認為,韓知古、康默記等在契丹受優(yōu)待,屬于“頭下戶”中鮮有的特例。但近些年發(fā)掘出的一些遼代石刻碑銘,向我們提供了更多的信息,更多的佐證。比如《陳萬墓志》告訴我們,這位叫陳萬的漢人,被皇后述律平的弟弟蕭阿古只出關略燕趙地,擄入遼境,為蕭阿古只的“頭下戶”。神冊二年,917年,陳萬被任命為蕭阿古只的“頭下軍”豪刺軍的軍使,啊,以蕭阿古只的私奴身份擔任這一職務,后來又升為司徒——這也就是一支頭下軍中的職務。遼太宗天顯八年,即933年,“皇帝知司徒戰(zhàn)伐功高,改軍為豪州,除司徒為刺史官?!币傻鹿獾弥惾f戰(zhàn)伐功高,改豪刺軍為豪州,也就是將頭下軍改為“頭下軍州”,任命陳萬擔任州刺史。
1983年出土的《張建立墓志》,讓我們知道平州人張建立,在耶律阿保機統(tǒng)治期間進入遼境,“奈邊境多虞,因滋向化,身浴沐先皇眷澤。遍歷諸難后,任榆州刺史、兼番漢都提轄使?!笔钦f平州地處漢地臨契丹的邊境,因戰(zhàn)事滋擾不斷,張建立自愿歸附契丹,受到先皇阿保機的恩澤眷顧。隨契丹軍對外征討,出生入死,遍歷劫難,因功被授予榆州刺史、兼番漢都提轄使的較高職務。這兩個墓志告訴我們,所謂“生口”,奴隸,也要編入頭下軍去出征打仗,還可以擔任軍官,立了戰(zhàn)功還可以不斷升官,甚至擔任頭下軍州的刺史級高官。
“榆州”我們提到過,地處遼西地區(qū),遼太宗耶律德光南征,手下一位叫謝里的軍事貴族,把他所率部隊所俘獲的鎮(zhèn)州百姓安置在那一地面,設置了榆州。顯然,這個州私屬于謝里,是頭下軍州,不同于灤州、平州及遼西走廊的錦州或弘政縣。謝里把鎮(zhèn)州的百姓強遷到這里,讓先前來到契丹境并立有戰(zhàn)功的張建立擔任軍州刺史,管理行政事務。
那些擔任了頭下州刺史者的族系,也可以世襲的,有傳承規(guī)制的。從《張建立墓志》就可以到,這位榆州張刺史的二兒子張彥英,也擔任過榆州刺史,后來又去了惠州任刺史;而他的庶出之子張彥勝也當上了榆州刺史,很可能是接了兄長的班,還兼充“南路乣使”?!蛾惾f墓志》也交代,豪州刺史陳萬的長子陳延煦,擔任豪州提舉使。另外,《宋匡世墓志》也透顯出這類傳承,墓主宋匡世的父親也任過榆州刺史,而其兄則是朝廷封的成州長慶軍節(jié)度使。
基層的信息也能從《耶律琮神道碑》的銘文中看到。此碑是在內蒙古喀喇沁旗發(fā)現(xiàn)的,碑銘記有“故太師令公授賜人戶一百八十三戶”的文字,碑銘最后還有立碑人題名,有“馬盂山莊主首李瓊美、凌河莊主首李瓊營”等。那記述的是遼景宗賜給耶律阿保機的弟弟迭剌之孫——耶律琮頭下戶一百八十三戶,建立了屬于耶律琮私有的馬盂山莊和凌河莊兩個頭下莊園。兩位莊首李瓊美、李瓊營,無疑都是漢人,他們組織頭下戶集資,為去世的頭下領主、太師令公耶律琮立起這座神道碑,表示感恩戴德之情。誒,怎么著也不能說這兩個莊的頭下戶活得很悲很慘、苦大仇深吧?
這些歷史信息交織在一起,至少讓我們朦朧看到契丹立國初期,安置漢人俘戶的“頭下城”及“頭下軍州”的一些情形,由漢人官吏管理漢人,漢人做村莊莊首,還是一家一戶過自己小日子,在地場兒更加開闊而且沒有戰(zhàn)亂踐踏的田地從事農耕,該納稅就向頭下領主納稅,相當程度上已經是封建化的生產關系了,總不至于像想象中的奴隸那樣水深火熱吧?而有些文化的,有些技術專長的,也還有出頭之日,有升遷空間,甚至飛黃騰達。
我們說這一時期的漢地“生口”,被掠到契丹地面是做奴隸,實際上是從大的社會形態(tài)方面來定性,當時契丹尚屬于從較原始的低級社會形態(tài)向封建社會形態(tài)過渡的階段,在一定程度上該算是奴隸社會。但是,那主要是指粗粗拉拉的低態(tài)的社會管理,以及所有權屬方面,倒不是說他們就是生活在皮鞭下,鐐銬鎖著、整天干苦活兒、沒一點兒人身自由與尊嚴的那種奴隸。
契丹貴族們建立頭下城、頭下軍州,主要是在耶律阿保機剛剛統(tǒng)一契丹各部稱汗之后,能把各部落的戶籍人丁數(shù)統(tǒng)計上來就忒不錯了,擄掠來的“生口”,就歸你們私有吧,也是對外積極征討的鼓勵唄,很長時間究竟誰有多少頭下戶都不用注冊上報朝廷,管理粗放唄。這些漢人不是國家的編戶齊民,隸屬于頭下領主,一般都從事農耕,向頭下領主納稅,還是一家一戶地過自己小日子。打這兒說,那又該算封建社會形態(tài)了。而有文人筆記說他們“皆為奴婢,輸租為官,且納課給其主,謂之二稅戶”,似乎不太靠譜兒。頭下戶不用注冊上報朝廷,不用向官府納稅。
榆州刺史張建立兼任的那個“番漢都提轄使”的軍職,說明那些漢人俘戶中的男丁,還要編入頭下軍中的“番漢營”。契丹那些年也屢屢征伐周邊北方游牧族諸部,張建立手下也有很多番部兵士?!哆|史》記載:901年,“以太祖為本部夷離,專征討,連破室韋、于厥及奚帥轄剌哥,俘獲甚眾”;902年 ,“伐女直,下之,獲其戶三百。先是德祖俘奚七千戶,徙饒樂之清河,至是創(chuàng)為奚迭剌部,分十三縣”。這是講,契丹討伐周邊諸游牧族,也要將大量“生口”作為戰(zhàn)利品遷回自己地面,還設立了安置奚族“生口”的十三個縣。902年設置的縣,是分別屬于契丹軍事貴族私人的“頭下縣”。
漢人俘戶來了,跟這些游牧族俘戶的社會地位差不多,雖然生產方式不會一樣,漢人開荒種地,游牧族人放牧養(yǎng)牛羊,但男丁都要編入“番漢營”,平時要有一定的軍事訓練,在“番漢都提轄使”的指揮下操練,到打仗的時候就得放下鋤頭拿起刀槍,隨頭下領主謝里出征,弄不好還要去襲掠定州、鎮(zhèn)州地面,往這邊強遷人戶。這是他們無法自主、被強制的身份決定的。在這個意義上,他們確實屬于奴隸。
試想,也是,到啥時候都會有活得好的,混得差的。據(jù)《遼史》云,頭下州的節(jié)度使由朝廷認命,刺史以下皆以本主部曲充之,想必那刺史之下管頭下戶籍的、管收稅記賬的、管漢軍營的頭領等等,都得是私奴身份的漢人呀。會設計廟宇的,畫圖紙,木結構梁架得放大樣兒,高科技!大廟得鋪瓦,得有琉璃裝飾,誰燒出來,高科技!采礦、冶煉、鍛鐵,打造出亮晃晃的刀槍,高科技!這些手握長項的人都不會活得忒邋遢。
《遼史》記載的耶律阿保機第一次筑城,是902年,他擔任大迭烈府夷離堇的時候:“秋七月,以兵四十萬伐河東代北,攻下九郡,獲生口九萬五千,駝、馬、牛、羊不可勝紀。九月,城龍化州于潢河之南,始建開教寺?!贝筌娬鞣ド轿鞅辈?,啊,晉王李克用的轄區(qū),攻下九座城池,俘獲九萬五千人丁,強制帶回契丹地面,在西拉沐淪河南面建筑了一座城,曰“龍化州”,將所俘漢人安置于城中,還給漢人建了一座佛教寺廟——開教寺。
這該是契丹地面的第一座城市,照理說,從建置城市的構想,到建筑設計、建材選用、施工調度,乃至施工人員,都只能是漢人謀劃、漢人動手干的。契丹人連文字還沒有呢,一向住氈帳,斷然不會規(guī)劃和設計城墻、街道、廟宇以及各種功能的多樣的房舍。這對他們來說太高難了,天方夜譚嘛!但是,這時候究竟是哪些個漢人在阿保機身邊籌謀劃策,至今尚未見到記載。
契丹立國初期,河北、山西及幽州鬧亂子,有一些漢地文武官員,甚至帶著軍隊成建制地倒戈,投向契丹。比如907年,劉守光囚禁了老爹劉仁恭,他的哥哥平州刺史劉守奇就率眾數(shù)千人投降了契丹。這實際上是在突厥與契丹兩個王權之間做出選擇。916年,《遼史》記載:“晉幽州節(jié)度使盧國用來降”。這顯然記載有誤,當時幽州節(jié)度使是晉王李存勖手下名將周德威,此位盧國用頂多是個幽州重要將領。那年八月,耶律阿保機“撥朔州,擒節(jié)度使李嗣本”,城陷后,李嗣本舉族歸附入契丹。當年“十二月,收山北八軍”。917年,“晉新州裨將盧文進殺節(jié)度使李存榘來降”。921年,“晉新州防御使王郁以所部山北兵馬內附”。這些倒戈,實際上都是在突厥與契丹兩個王權之間做出選擇。
官員投降、歸附,往往跟自家權勢爭斗、排擠陷害有關,跟全由外部環(huán)境所迫的老百姓不同,因此不是我們要重點講的。但值得詳細講一講的,是韓延徽。此韓與韓知古那一支韓氏無涉,韓延輝是幽州安次人,即今河北廊坊市安次區(qū),也是我們講的地地道道的燕云漢人。跟韓知古一樣,他也是官宦家庭出身,父親做過薊州、順州的刺史。韓延徽少年時便才德出眾,盧龍節(jié)度使劉仁恭征召他擔任幽都府文學,后派到平州做錄事參軍,而后又調回幽州擔任幽州觀察度支使,可見他對燕山以南地區(qū)的風土民情都很熟悉。
劉守光囚禁老爹劉仁恭,自立為盧龍節(jié)度使,擔心自己勢單力孤,想拉契丹做為后援,就派遣韓延徽為使者,去契丹見耶律阿保機。但韓延徽才高氣盛,到了阿保機帳內不肯行跪拜之禮,惹得阿保機很生氣,將他扣留下來,讓他到野外去放馬。后來皇后述律平勸丈夫:“此人自持操守,不肯屈節(jié),是個賢士,為什么要讓他受屈辱呢?這樣的賢士咱們應該禮遇之呀。”阿保機恍然大悟,立即把韓延徽請回來,好言相待,求謀問策。
試想,像韓延徽這樣才高氣盛之人,怎么看得上幽州那兩位混蛋劉爺?怎么會預見不到他們唯有死路一條?受到阿保機的禮遇,同時又能預見到契丹在中國那個大環(huán)境中的天時、地利及發(fā)展前景,自然也就愿意留下來,做了阿保機的重要謀臣。韓延徽在軍事上如何為阿保機出謀劃策,咱不多講了,就說他這位原幽州地面的官員,觀察度支使,啊,掌管財賦的統(tǒng)計與支調的要員,在招集打幽州逃到契丹地面的大批漢人方面,在如何安置他們定居、墾荒、耕種以及定稅賦、收稅賦的操作等方面,都該是具有無可替代的長處的。
《遼史》記載:“太祖初元,庶事草創(chuàng),凡營都邑,建宮殿,正君臣,定名分,法度井井,延徽力也?!薄胺蛸x稅之制,自太祖任韓延徽,始制國用?!本褪钦f,契丹剛剛立國,國家管理還非常粗粗拉拉,諸多制度都在草創(chuàng)階段,營建城邑,修造宮殿,確定君臣名分,制定井井有條的法度,都得力于韓延徽。尤其賦稅制度的訂立與施行,乃阿保機任用韓延徽,才成為國家制度——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歷史進步標志呀!
《新五代史》記載:“是時,劉守光暴虐,幽、涿之人多亡入契丹。阿保機乘間入塞,攻陷城邑,俘其人民,依唐州縣置城以居之?!卑?,幽州漢人跑來了很多很多。阿保機趁機襲掠燕山南部的一些城邑,又俘獲了大批平民帶回去。在韓延徽的建議并主持下,契丹地面建立了許多漢人自由民居住的城邑,有很多就是按唐之某某州縣取名,集中安置某某州縣的移民。
跑到契丹的農民能安定地生活、耕種、組織家庭、生孩子,所以還會幫著韓延徽招募幽州地面的百姓到契丹地面來墾荒??匆豢船F(xiàn)在中國大地農民工的流動規(guī)律,往往是一個村子有人先去了外省一個地方,捎信兒回來,就一群一群地往那兒奔,這現(xiàn)象恐怕古今類同。雖然史冊似乎不愿意記述那一時期逃亡漢人數(shù)量、規(guī)模,但我們從情理推斷,該是相當相當?shù)牟簧?。契丹地面開出了大片農田,農耕的賦稅自然高于以往的畜牧賦稅,這樣也就增強了契丹的經濟實力。
契丹國由胎兒到降生,到初步發(fā)育成型,韓延徽都居功至偉。這一生成于北方草原的政權,廣納漢地移民,發(fā)展農耕生產,效法漢地封建形態(tài)的制度,使自身社會從奴隸制形態(tài)迅速提升。對國家、社會來講,這是巨大的進步。而對平民來講,對移民至此的漢人,對在漢地困苦難熬張皇四望尋覓生路的漢人,又是帶有暖意和吸引力的。
也就是在907年之后,史籍記述遼史的文獻中,開始出現(xiàn)了漢人的名字。《遼史》記載,909年農歷四月,阿保機“詔左仆射韓知古建碑龍化州大廣寺以紀功德”。啊,這時候韓知古已經是宰相級的高官了,但當時契丹還沒立國,耶律阿保機僅僅是可汗,韓知古不可能是真正的“左仆射”名號。該是后來有了這職稱,史書就前后通用了。然而毫無疑問,阿保機這時已經有了立國做皇上的雄心,開始朝那方面使勁,而且包括如何筑城、建廟,妥善安置漢人等政事,韓知古都參與了,都拿了主意。這一次阿保機派他到龍化州的大廣寺,立一座功德碑,刻紀自己開創(chuàng)契丹歷史的豐功偉績。
要知道,當時契丹還沒有自己的文字,只能用漢字。用漢字寫那種上碑銘的春秋大文章,除了韓知古,當是恐怕也難找別人了。而且要立這座功德碑,把碑設置在漢人的宗教場所,也是當時最為重要的公共場所之內,都極有可能是韓知古的主意。這種炫示政治功績,為以后長期掌權提供合法性支持,純粹漢人的傳統(tǒng)手段,料那粗粗拉拉阿保機的腦瓜是想不出來的。
緊接著,一個月后,“置羊城于炭山之北,以通市易”。這太重要了!因為圍繞著炭山這座城,過后發(fā)生了契丹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而這一事件,則是阿保機自己要隱瞞的,可能因此關于炭山一地,也記述得粗疏、含糊。據(jù)歐陽修編纂的《新五代史》記載,這座城“在炭山東南灤河上,有鹽鐵之利,乃后魏滑鹽縣也”。當然也有可能炭山地面有兩座城??上?,炭山究竟是現(xiàn)如今的哪一地方,已不可考。
《新五代史》描述,這座漢人之城的城郭、官署、商街、店鋪,都按照幽州的規(guī)制,使?jié)h人百姓安居于此,不思回歸。我個人推斷,炭山大致該是地處灤河上游,有鹽池,有鐵礦,這座已經廢置的后魏縣城建在灤河之畔,應處于契丹游牧地之外,燕山山脈以北百里開外的今河北承德地區(qū)。耶律阿保機于909年始恢復重建城郭,可以利用灤河水運和河套的便利交通,跟下游松亭關以南的灤州、平州、營州互通貿易,然后再向契丹內地輻射轉運。我講過,這是當時河北與東北唯一的重要通道。只有在這樣的地點,才能把商貿搞火,把漢人的作用以及鹽鐵之利運用充分。
而根據(jù)當時契丹對漢人的政策,人口數(shù)萬的龍化州,建寺廟不止一座,功德碑都立在那里,很可能是一座更具公共屬性、公共功能的城市,準都城;而炭山地面這一座城,就該是屬于可汗耶律阿保機私有的“頭下城”。因而,兵是他的“頭下兵”,漢人是他的“頭下戶”,甚至不計入契丹人口總數(shù)。而把自己的頭下城選址于此,倒不大可能是阿保機自己的主意,他手下有幫燕云謀臣呢,韓知古、韓延徽、康默記等等,他們中間可啥能人都興有啊,尤其康姓者、安姓者,極有粟特裔的可能。
兩年后,911年,《遼史》記載,阿保機“三月,次灤河,刻石紀功”,到灤河河畔,再刻石立功德碑。石碑立哪兒了?只能是立在某一座城里,或立于寺廟,或單獨建一座碑亭。而灤河下游,松亭關以南,當時是李存勖的沙陀勢力所控制,所以這城只能在灤河上游,極有可能就是立在那座炭山邊的漢城。因為那座新城有了上述我們講的功能及優(yōu)越條件,發(fā)展無疑該是相當快的,于契丹史無前例,兩年時間面貌一新,不想立功德碑都說不過去了。
當年“冬十月戊午,置鐵冶”——明確記載阿保機911年開始設置采礦、冶煉、鍛鐵的工場。工藝誰提供的,活兒都誰在干,自不必說。這在契丹歷史上可是大得不得了的事!歷代漢族政權對北方游牧族都是有戒心、有控制的,鐵器是嚴格限制不得賣給他們的,那能造刀槍嘛。當然我們前面講過,越這樣規(guī)定就越激發(fā)走私貿易,但那畢竟交易數(shù)量有限。而契丹自己掌握了冶鐵,真可謂看到了歷史性的“蘑菇云”吶!當然倒未必僅僅一兩處場子,但后來稱之“有鹽鐵之利”的灤河邊這座漢城,一定是開了冶鐵工場的。
契丹族實際上要到916年才正式立國,始有國號“契丹”。阿保機907年之后的積極進取,都是在促進孕育中的胎兒健康發(fā)育。而我們看到,在這一孕育期,漢族知識分子已經在政治規(guī)劃、經濟商貿、文化輿論、生產工藝等等方面,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使這一生成于北方草原的政權,很早就超越了游牧民族的文化形態(tài)和生產方式。
沙陀突厥人兇暴、好殺,但這并不是他們的最致命的問題。契丹人早期也蠻野好殺,單說916年,也就是神冊元年十一月,剛剛正式稱帝的耶律阿保機率軍“攻蔚、新、武、媯、儒五州,斬首萬四千七百馀級”,數(shù)目有整有零,該是更接近實數(shù),也夠暴夠狠!此五州是晉王李存勖的地盤,那時沙陀突厥跟契丹兩個非漢族的獨立政權也是時合時分。
那么,沙陀系最致命的問題是什么呢?咱順著時間線往下梳理。
“獨眼龍”李克用908年病逝,長子李存勖承襲晉王之位,做了沙陀突厥系大首領,啊,獨立王權。就個人而言,李存勖是我非常喜歡的一位多姿多彩的傳奇人物?!杜f五代史》記載,此人幼時體貌奇特,沉靜、厚重,不同平常兒童。李存勖十一歲隨李克用進宮,唐昭宗“一見駭之,曰:‘此兒有奇表!’”啊,皇帝見了他大吃一驚,儀表太奇特了!而后用手撫摸著他的背,說:“兒將來國家棟梁也,勿忘對我李唐盡忠盡孝啊?!碧普炎谶€對左右說:“此子可亞其父?!北人€厲害。所以時人稱李存勖為“李亞子”。
李存勖自小擅長騎馬射箭,而且生長在漢地,十三歲習《春秋》,親手繕寫,通曉大義。長大成人后,“狀貌雄偉瑰麗”,堂堂偉男,風采奪人眼目。還有文章說他“深目、高鼻、多須”?!段墨I通考》講西域康居國,稱“人皆深目、高鼻、多須髯。”陳寅恪先生說得更明確:“世之考論我國中古時代西胡人種者,止以高鼻深目多須為特征?!本褪钦f這是區(qū)分漢人、胡人的主要關注點??梢韵胍姡畲孥靡约爱敃r的很多沙陀突厥人,其胡人的相貌特征該是很顯明的。盡管史書很注意地不做較細致的描繪,但要說他們跟漢人二樣不來差的,倒是咄咄怪事了。
李存勖雄壯偉岸,但又喜愛音樂、歌舞、俳優(yōu)雜戲,還自己作詞作曲。這使他不僅顯得多姿多彩,而且耐人尋味。我此前講過,西亞人,粟特人,龜茲等西域人,從敦煌一路東行,而傳來的音樂、歌舞,都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由此試想,來自準噶爾盆地的沙陀突厥人,他們族群當中傳唱、流布的音樂、歌舞,難道會僅僅是聲色享樂嗎?還必須要留意的是,粟特人早已將佛教傳入突厥部落了呀。可惜,由于史記太粗疏,至今我們對此無法深入研究下去。
李克用在云州起兵跟死對頭朱溫作戰(zhàn),部下基本都是從北方游牧族諸部招聚來的勁兵悍將,“由是稍優(yōu)寵士伍,因多不法,或陵侮官吏,豪奪士民,白晝剽攘,酒博喧競”。是說李克用對部下寵著慣著,本來就蠻野粗暴的蕃兵蕃將變得更加無法無天,隨便欺凌、侮辱地方官吏,掠奪、搜刮百姓和有些身份的讀書人,大白天的就行竊、侵奪、酗酒、賭博、亂喊亂叫。李存勖看不過去,請求父親嚴肅軍紀,李克用聽不進去,依舊縱容官兵,聽之任之。
908年李克用病逝,24歲的李存勖接班。這個中國歷史上著名的軍事天才膽略奇崛,跟朱溫打的第一仗,乘大霧突襲梁軍,大獲全勝。梁太祖朱溫驚呼:“生子當如李亞子,克用為不亡矣!至如吾兒,豚犬耳!”生兒子就得生李亞子這樣的,李克用這就不算死呀!我那些兒子跟李亞子比,豬狗而已!
勝利班師后,李存勖開始整頓綱紀,“乃下令于國中,禁賊盜,恤孤寡,征隱逸,止貪暴,峻堤防,寬獄訟,期月之間,其俗丕變?!笔钦f嚴管偷盜搶掠,制止貪污強征,撫恤陣亡官兵的家中孤寡,征求隱逸的賢士出仕為官,修堤防水患,寬松對百姓的刑法不至嚴苛,“期月之間,其俗丕變”啊,幾個月時間,風氣大變。當然這是宋人薛居正的《舊五代史》記載,顯見帶傾向性,記寫他們認定的正面人物的政績工程,水分會不小。都是搶劫慣了的蠻人,貪慣了、摟慣了的污吏,立個規(guī)矩,出個公告,風氣那么容易就變了?反正我是不信。
李克用的兒子李存勖接班后,率軍討朱溫,滅劉守光,遠征蜀地,一系列戰(zhàn)功卓著。然而最打動我的,是《五代史補》所記:“初,莊宗為公子時,雅好音律,又能自撰曲子詞。其后凡用軍,前后隊伍皆以所撰詞授之,使揭聲而唱,謂之‘御制’。至于入陣,不論勝負,馬頭才轉,則眾歌齊作。故凡所斗戰(zhàn),人忘其死,斯亦用軍之一奇也。”李存勖親自執(zhí)筆作詞作曲寫軍歌,讓他的“鴉兒軍”行軍時一路高歌,對敵列陣時也齊聲高唱。而后斗戰(zhàn),啊,將士都舍生忘死,奮勇向前,真乃用兵之一神奇也。
那壯麗場景史書真該詳細描述描述哇,沒詳記,太可惜了!我看到《舊唐書》記李世民早年做秦王時,擊潰劉武周大軍之后,軍中以“擂大鼓,雜以龜茲之樂” 的《秦王破陣》樂曲助威,“聲振百里,動蕩山谷”,很受啟發(fā)。這說明,古代戰(zhàn)爭,那方方整整的軍陣,有了多才多藝的統(tǒng)帥,也會響起震天的鼓聲、樂聲以及數(shù)萬人的雄壯高歌,甚至聲震百里,山搖地動!李存勖的“鴉兒軍”,也該有此聲勢。這太壯美了!太震撼人心了!
沙陀突厥系是一個多民族的混合體,923年農歷四月,李存勖在魏州稱帝,國號為“唐”。稱帝后這位新皇在魏州郊外大閱兵,除了河東、朔州、成德、魏博等鎮(zhèn)的軍隊,還有“奚、契丹、室韋、吐渾之眾十余萬,部陣嚴肅,旌甲照曜,師旅之盛,近代為最”。我們知道,河東、朔州、成德、魏博的軍隊本身就有大量胡族成員,而這里講的奚人、契丹人、室韋人、吐谷渾軍隊,當是以各自部落軍為建制的。啊,此記說,多民族軍隊齊聚,是那些年從未有過的盛況。
當年十二月,李存勖襲取大梁(今河南開封),滅了朱氏后梁。國號仍為“唐”,似有大唐光復的意味,如當年唐昭宗的囑托:“兒將來國家棟梁也,勿忘對李唐盡忠盡孝哇。”只是他沒去找李唐嫡系后人繼位,而是自個兒坐上了龍椅。這是中國歷史上沙陀突厥人正式握有中原皇權。
李存勖這位軍事奇才,一旦當政做了皇帝,就顯出了政治上幼稚、低能的一面。他仍然活得多姿多彩,《舊五代史》等史書以大量的筆墨記述他沉迷俳優(yōu)雜戲,不僅養(yǎng)了一大群優(yōu)伶戲子,自己還常常面涂粉墨,穿上戲裝,登臺表演。他懶于朝政,并且荒唐地給自己取了個藝名:“李天下”。他對戲曲的癡迷,對戲曲的影響之大,都是超一流的,以至后世一代代戲班子供的“戲神”,有說那是唐明皇李隆基的,也有說就是他后唐莊宗李存勖。
看得出來,史家以重墨記述唐莊宗李存勖的這一類荒唐,但也不乏欣賞、玩味。比如《新五代史》對那位忠直的伶人敬新磨,就不惜筆墨,其中有一段描寫很精彩:李存勖愛跟伶人們在宮苑里一起演戲,就是玩兒到一塊兒了,有一回玩興高漲,忘乎所以,竟然亂踅摸亂喊:“李天下在哪里?李天下在哪里?”伶人敬新磨跑過來,上去就抽了李存勖一耳光。那是皇上啊我的天!敢抽皇上耳光!旁邊伶人們都嚇傻了,連皇上自個兒都蒙了。敬新磨正色斥責道:“李天下只有一個,你又叫誰呢?”言外之意,難道你還要再招呼出一個天子嗎?李存勖這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玩兒過頭了,重賞了敬新磨。這段記述也是在說李存勖玩兒歸玩兒,大義還是明白的。
有位叫景進的伶人,授封為伶官之首,參決軍機國政,好些伶人閹官都爭著討官做,弄得一些功臣、重臣很擔憂,甚至害怕,受冷落了嘛,怕被這些小人讒言離間唄,所以紛紛上表請求辭官。李存勖要安排伶人陳俊、儲德源分別擔任刺史,重臣郭崇韜以為不可,很多功臣還沒封賞到這份兒上呢。但李存勖聽不進去,還是由著自己的喜好來干。那位景進,到外面去為皇帝廣采宮女,不管大戶人家還是僻陋小巷,看到有點模樣兒的就裝車,官家的馬車裝不下了,就弄些牛車來裝載,大路上車都連成一大串。景進官至光祿大夫、上柱國,好家伙!
李存勖跟伶人們玩兒得這么近乎,說一塊兒了,拉一塊兒了,自然最信任的也是他們的進言,比大臣的奏章還信。他用伶人做耳目,刺探群臣的一舉一動,或者干脆去到各個鎮(zhèn)做監(jiān)軍。有了皇上的寵信,伶人們更牛了,高視闊步出入宮廷,隨便調笑戲弄朝臣。很多文武臣僚敢怒不敢言,甚至巴結伶人,走他們的關系,以求接近皇上,連外鎮(zhèn)的節(jié)度使也有向伶人重金行賄的。于是乎,伶人與貪官污吏相互勾結,更狠地搜刮民財,腐敗之風由朝廷往下蔓延。
風氣壞了,官場游戲規(guī)則就會變。行賄請托,送禮上貢,得獲最多的自然還得是皇上。李存勖的宮苑內庫,珍寶堆積如山,而后唐國庫卻相形見絀,時常入不敷出。郭崇韜上奏皇上,請求拿出宮苑內庫的部分資財貼補國庫,李存勖掂量來掂量去,最終還是舍不得出血。伶人宦官都攛掇皇上盡情享福,說:“咱洛陽大內的樓亭,還沒長安大臣家的高呢,他們都雕梁畫棟,比咱氣派多了?!崩畲孥米匀粫託猓骸疤煜露际请薜?,朕連座高樓都建不起?”郭崇韜得知,又上奏勸道:“宮中大興土木,耗費資財,而有的地方還在鬧災害,百姓饑寒交迫。臣乞請停建?!倍畲孥眠€是當耳旁風,執(zhí)意建高樓。
郭崇韜屢次擋伶人宦官的財路、官途,招致怨恨,最終被這些小人進讒言而慘遭冤殺。另一位重臣李嗣源,是李克用的養(yǎng)子,李存勖的義兄,追隨這父子倆浴血奮戰(zhàn)多年,戰(zhàn)功卓著。但在后唐立國后,也受到群小的蜚語毀謗,進而引起李存勖的疑忌,還派人監(jiān)視他的一舉一動,使他覺得兇險四伏,活得很郁悶。926年,李存勖為帝不到四個年頭兒,屬下動亂就已經此起彼伏,局面難以控制了。鄴都——就是大名府東北的臨漳——的士兵嘩變,李存勖派李嗣源率兵討伐。不料剛到鄴都城下,李嗣源帶的部隊也發(fā)生嘩變,跟鄴都叛軍會合,一起哄哄嚷嚷要擁立李嗣源為主公,要他在河北稱帝——這一幕,大家該是很熟悉了吧?
李嗣源起初還沒有反心,“嗣源以詭詞得出,夜分至魏縣”,找借口、找托詞逃出鄴都,半夜到了魏州。可他這時候再想得到李存勖的信任已不可能,連溝通都困難了,里外不是人,沒好道兒可走。后來在安重誨、石敬瑭等人的勸說、攛掇下,才下決心自立。李嗣源率領擁立他的軍隊回師南下,進入汴州。此時李存勖的帝都洛陽已是眾叛親離,想帶兵討伐李嗣源,但軍心已散,沒走到半途隊伍就逃了一半。李存勖只好退回洛陽,準備據(jù)城固守。但他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一手提拔為親軍指揮使的伶人郭從謙發(fā)動了兵變。一代名將李存勖,后唐莊宗,在混亂中被流箭射死。李嗣源帶兵進入洛陽,派人從灰燼中找到李存勖的尸骨,大哭一場,隆重下葬,而后自己當上皇帝。
北宋文豪歐陽修評論李存勖之亡敗,曰:“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杰,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shù)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逼涫⒅畷r,天下豪杰聚一起都不是他的對手;其衰之時,數(shù)十個伶人就把他困住,國滅身死。似乎主要原因是伶人戲子圍住李存勖,使他朝政不治,最終死于宵小。
正史史籍以及文人筆記,以大量筆墨描述了李存勖沉迷俳優(yōu)雜戲,懶于朝政,致使國力衰竭,最終暴亂四起,死于宵小。然而,李存勖朝政不治,根本原因真的就是醉心文藝愛好嗎?
一代偉大的軍事統(tǒng)帥,最終因為愛好唱戲把國家弄壞了?
這容我下回分解。
一代偉大的軍事統(tǒng)帥,最終因為愛好唱戲把國家弄壞了?
要我看,非也!
咱換個角度,不照大文豪、大史家的角度,就按平民百姓的角度,來體會體會李克用、李存勖時代。因為史家們不屑于單單立個題目記述老百姓,所以咱還得從他們寫那些的帝王將相的事跡中,一點兒一點兒往外擇落。先說這爺兒倆的那些部下臣僚,從史家對他們的“豐功偉績”的記述中,擇落出平民百姓的切切實實的感受。
先揀最橫的說——李存孝,五代第一猛將。他是正牌兒沙陀突厥人,本名安思靜,李克用收這個孤兒為義子,改其名為李存孝。史書記載他,“驍勇冠絕,常將騎為先鋒,未嘗挫敗,每戰(zhàn)無不克捷。”一打仗就一馬當先,沖鋒在前,戰(zhàn)無不克。但這人若本事大,往往更為驕縱,890年,李存孝攻占潞州立下大功,本以為憑這功勞該升他為節(jié)度使了,但節(jié)度使一職位卻被康君立撈去了。李存孝氣性大,怨憤難當,連續(xù)幾天吃不進飯去,隨意濫施刑罰斬殺屬下士卒,大肆剽掠潞州居民,焚燒城中房屋,拿老百姓撒氣。勇猛不勇猛的你們史官愛咋記咋記,老百姓咋“咯咯”咬牙地記著他,您自己可以想象。
過后李存孝一提起這事兒就涕淚縱橫,懷疑是李存信在干爹李克用那里說了自己壞話兒,自此生出了叛離李克用的異志。李存信,回鶻部人,聰明而狡猾,“會四夷語,別六蕃書”,通曉周圍許多民族乃至外國的語言和文字,也同樣勇猛善戰(zhàn),當然也被李克用收于膝下,做了義子。“時存孝驍勇冠絕,軍中皆下之,惟存信與爭功,由是相惡,有同水火。”啊,李存孝別人都服氣,唯獨李存信不服,跟他爭功,李克用這倆干兒子形同水火。
也是那一年,李存孝又率兵攻打河北南部,大肆搶掠慈州、隰州一帶。對這位沙陀突厥第一猛將,老百姓當又有自己的切身感受,恨得咬牙。892年,由于李存孝、李存信相互猜疑忌恨,作戰(zhàn)時彼此觀望不配合,過后李存信到干爹那里講李存孝的壞話兒,說他有二心。李存孝得知后心里發(fā)毛,暗中聯(lián)系在鎮(zhèn)州稱趙王的回鶻阿布思人王镕,過后真就反了。893年,李克用的“鴉兒軍”怒沖沖來征討叛將李存孝,鎮(zhèn)州地面又被造得七葷八素。李存孝再勇猛,也不是老謀深算的干爹的敵手,終被擒獲,連鎮(zhèn)州王镕也被李克用擺平了。李存孝被押回太原,五牛分尸,車裂而亡。
再比如,李嗣本,李克用的一個義子,擔任過代州刺史,后又鎮(zhèn)守北方重鎮(zhèn)振武?!杜f五代史》記載:“嗣本性剛烈,有節(jié)義,善戰(zhàn)多謀,然治郡民,頗傷苛急,人以此少之也。”善戰(zhàn)而且多謀,倒不是莽夫一個。但是,治理一郡之民,嚴苛而過激,急急躁躁,估計屬下皮鞭子沒少掄,因此他轄區(qū)地面兒的人口少之也,少了很多,活不下去,跑了唄。
還一個,孔謙,魏州人,小吏出身,會寫會算,莊宗李存勖先委任他在魏博任度支使,后任當朝租庸使,主持國家的稅政。史載:“吏人孔謙酷加賦斂,赦文之所原放,謙復刻剝不行,大失人心。”說這位孔謙酷加賦稅,橫征暴斂,就算有皇帝赦文允準減負的,他也要狠狠刻剝不照赦文辦,致使民眾怨憤,人心大失。但他偏偏能得到李存勖的寵信,賜予他“豐財贍國功臣”的名號。
萇從簡,陳州人,父輩以上都是宰羊的屠戶?!缎挛宕贰酚涊d,他開始為一般軍校,但他能力敵數(shù)人,善用長矛。李存勖“用兵攻城,從簡多為梯頭”,頭一個登梯子揮著長矛沖上去。莊宗愛其勇,升他步軍都指揮使。萇從簡打仗是超級猛,有一次流箭射中他大腿,嵌入骨縫里,他命醫(yī)工鑿開骨頭取箭。沒有麻藥,醫(yī)工遲遲不敢下手。萇從簡怒斥,讓他快鑿!旁人都嚇得不敢看,但“從簡言笑自若”。其人剛暴難制,不好管,就算老犯律法李存勖也屢次寬容他,還升他為蔡州防御使。
萇從簡究竟干什么了老犯律法呢?其中有一主項:“從簡好食人肉,所至多潛捕民間小兒以食?!边@家伙好吃人肉,多是悄悄逮民間小孩兒,弄回來吃掉。既然好這口兒,就不會只吃一個、兩個。到了明宗李嗣源時期,他歷任過汝州、汾州等四個州的防御使。李嗣源曾經勸誡他:“富貴應該珍惜,但你未必守得住啊。你做的那些事,先帝能寬容你,我恐怕不能。”但是,“從簡性不可悛,明宗亦不之責”,不悔改,屢屢干違法的事,小孩兒照吃,李嗣源也只好睜一眼閉一眼,下不了手較真兒辦他。
萇從簡除了偏好那一口兒,還生性刻薄,歷任十幾個州鎮(zhèn),公署通道兩側常常設立起棘刺網,僅僅容得一人通過,左右人等稍有不聽話,他就掄鞭子猛抽,或者干脆砍腦袋。對地方百姓隨意增加苛捐雜稅,暴虐無比,為當時武臣兇爺之最,啊,超一流選手。您說說,十幾個州鎮(zhèn),得多大地面吶,皮鞭子甩得山響,地皮刮低了三尺,一回回發(fā)生丟小孩兒的嚇人事,還見得到啃過的小孩兒骨頭,老百姓會是怎樣的恐慌,怎樣的咬牙切齒?
歐陽修對此發(fā)出仰天浩嘆:“嗚呼!五代之君,皆武人崛起,其所與俱勇夫悍卒,各裂土地封侯王,何異豺狼之牧斯人也!”是說君王都是武人崛起,他們分封的都是些勇夫悍將,分散到各地封侯封王,何異于讓豺狼去管治黎民百姓!
歐陽修說得夠狠,但我覺得還是沒全說到點子上。咱們總體摟算一下,新、舊五代史記得上名的李克用、李存勖部下臣僚,多為善戰(zhàn)者,罕有善治者。啊,善于治世、治理地方的臣僚極為罕見。正如我們此前打比方說的,那收了二、三十干兒子的人家,沒一個好手藝的工匠,沒一個懂經商做貿易的,全是打架能手,那人家兒肯定不會有消停日子過。
但這還不是根本癥結。封建統(tǒng)治不是講究“馭人之術”嘛,那幫家伙渾拙悶愣,你做君王的想辦法駕馭他們呀,當家老爺子找會手藝、通商務的能人,帶著那幫愣小子走正道兒啊。所以說,根本癥結在于,沙陀突厥系始終沒有拿出像樣兒的制度設計,沒有真當回事兒決意進行制度建設,乃至經濟建設。一切都停留在粗粗拉拉的低級形態(tài)。就算郭崇韜,也是軍事智謀高于治理謀策。沙陀突厥系這一在唐末群雄惡斗中打拼出來的族群,幾乎就沒有整章建制、好生搞建設的謀劃與共識,絕大多數(shù)統(tǒng)治集團的武士腦瓜里根本就沒那根弦兒。
總之,他們遠沒有進化到真正的唐朝李氏那樣的文明程度,也根本沒想往那兒進化!
看那幾年,動不動這個不高興就“大肆剽掠居民,焚燒城中房屋”,那個一來興頭就“占邢州”、“據(jù)滄州”;一會兒“潞州小校楊立據(jù)城叛”,一會兒“綏、銀兵士剽州城謀叛”、一會兒“河朔郡邑多殺長吏”、一會兒“貝州屯駐兵士突入都城,剽劫坊市”……整個沙陀突厥系的烏合聯(lián)盟,就是一些兇爺率領著一大幫職業(yè)打手,有法規(guī)也羈絆不住、有禮教也管教不了,這樣一個野性的肆意妄為的暴力大幫會。制度建設?跟誰講制度?活膩煩了你!
就說李存勖自己帶的皇家衛(wèi)隊,925年,農歷十一月,他外出打獵,皇后、皇子、宮人畢從,都跟著。玩夠了還宮,大雪苦寒,地方官吏迎候在路邊,有的都凍得跌倒在地。途中州縣百姓,已是非常貧饑,皇家衛(wèi)兵吵吵嚷嚷讓百姓給他們提供好吃好喝,哪兒提供得出來呀?于是乎,堂堂皇家衛(wèi)隊,“壞其什器,撤其廬舍而焚之,甚于剽劫”,砸人家鍋,摔人家碗,把人家廬舍的草頂給扒下來焚燒,其破壞程度比搶劫還甚?!翱h吏畏恐,竄避于山谷間”。甭說老百姓了,連地方縣吏,都跑山谷里躲藏起來。
由此可見,雖然這一支李氏喊著“大唐中興”, 雖然李存勖在文化上很像漢人了,他作的詞《一葉落》、《陽臺夢》等等,幽婉動情,文采飛揚,但其人格的主體,還是個沙陀突厥武士,輕禮規(guī),隨意性強,蠻野未消。他們那一群職業(yè)暴徒講的就是這點兒眼前利——“不搶?那我拼命打仗為個啥?”“不貪?那我做官為個啥?”“不由著性兒享樂?那我打江山坐皇帝干嘛?”“天下是老子打下來的,槍桿子在老子手里攥著,我就搶你了,你能怎么著?”
雖然他們說的好聽些,各鎮(zhèn)節(jié)度使進獻李存勖,自己再為自己搶掠,講些文雅的什么“添都”、“助國”、“買宴”、“贖罪”等等說辭,實質上都是低態(tài)的耍野蠻,原始搶掠。李存勖為政兩三年,很多地面已是哀鴻遍野,一會兒“鎮(zhèn)州上言,部民凍死者七千二百六十人”;一會兒又是“鎮(zhèn)州上言,平棘等四縣部民,餓死者二千五十人”;一會兒下詔“詔河南府預借今年秋夏租稅。時年饑民困,百姓不勝其酷,京畿之民,多號泣于路”,都在路邊哭泣。
就連軍隊吃飯都困難了,“東京副留守張憲奏,諸營家口一千二百人逃亡,以艱食故也”,住軍營里的將士的妻子兒女,吃飯都困難,跑唄。想想安祿山時期,何進滔、王武俊時期,河北地面何等富庶!后兩位的功德碑當時還都分別在鎮(zhèn)州、魏州高高矗立著呢。誰好誰歹,老百姓心里掂量不出來?
因此我說,歐陽修浩嘆“五代之君,皆武人崛起,其所與俱勇夫悍卒”,話還是有保留的。我相信,當時的中原百姓,一定會遍地罵聲,少不了對“夷狄”、“胡虜”的咒罵。那都明擺著的,明顯異于中原千年文化傳統(tǒng),異于漢人的行為。誰要說絕無此言,中原人沒那感覺,那、那簡直就是說當時的中原人連牛馬都不如,都成木牛流馬了!
可這明擺著的事,明擺著的話兒,對這一支突厥很自然會出現(xiàn)的“夷狄”、“胡虜”等咒罵,為什么在正史中就老是不見出現(xiàn)呢?
當我逐漸看清這一切之時,對李存勖喜好的音樂、歌舞中宗教內涵的探究興趣,不由得為之大減,甚至有點泄氣。就算他作詞作曲的雄壯軍歌,能夠激發(fā)沙陀大軍舍生忘死,我也不敢對其中的精神價值有高一些的估計。大略推斷,沙陀這一突厥分支,有宗教,有神明,也該是薩滿等級的原始宗教,還難以在人的靈魂形成過程中起到足夠的推動、提升作用。作為聲稱光復大唐的一代君王,李存勖無論如何尚不具備奉天承運的光芒,他治下的老百姓,聽說大唐又興立了,但仰起頭來望天空,卻還是一片昏昏茫茫。
李唐末期、五代前期,晉地、河北地面乃至廣大中原,沙陀突厥鐵蹄馳騁,兇暴的戰(zhàn)亂,昏黑的統(tǒng)治,使民眾身處水深火熱中。而兩相比較,同一歷史時期與之對應發(fā)展的契丹,此時又有何不同施政舉措呢?
且聽下文分解。
916年,在韓延徽、韓知古、康默記等漢臣的幫助下,耶律阿保機完成了契丹歷史性的一大轉折。契丹自來有八部,每一部都有自己的酋長,以前一直是每三年各部酋長約聚在一起,推選一人為王,就是可汗,把可汗的旗幟、鼓樂交給他,用以號令諸部。但這可汗最多也就干三屆,九年之后,就必須改選、換代。阿保機是907年當上可汗的,916年就到改選換代的當口兒了。這該怎么辦?那是契丹歷來的定制呀,必須面對呀。
摟算一下,阿保機做可汗這九年,對外征伐還真不多,尤其是912年到916年中期這五年間,史冊全無對外大規(guī)模作戰(zhàn)記錄,卻有很多內政建設、內部經濟建設的閃光事例,可見此位耶律氏心計深遠。當然,這也一定跟身邊那幾位老謀深算的漢臣直接相關。如我們講過的此前909年“韓知古建碑龍化州大廣寺以紀功德”,都顯出具有深遠的思慮。還有同一年開始復建灤河邊的漢城,兩年后又一次刻石頌功德,都是漢人玩熟了的為今后長期掌政夯實合法性的手段。
《遼史》對阿保機這一次如何就又當上了皇帝,用了什么陰招兒,根本沒有記述。倒是歐陽修編纂的《新五代史》有記載,也還算詳細,說阿保機身邊漢人跟他講中國歷代的皇權世襲定制,從不搞改選換代,使阿保機決定要按漢法改變契丹的慣例。等快到年頭兒了,七部酋長一齊抱怨久不換代,責備阿保機。阿保機只好按規(guī)則出牌,交出可汗的旗鼓,對諸部酋長說:“我做可汗九年,所俘獲的漢人很多。我想讓這些漢人歸于我,自為一部治一座漢城,可乎?”諸部許之。于是,阿保機在灤河邊建設了一座仿效幽州的城邑。
《新五代史》記那地方有鹽鐵之利,其地可植五谷,阿保機率漢人耕種,筑成郭,建民居集市。而后,阿保機采用夫人述律平的計策,派使者通告各部酋長,說:“我這兒有鹽池,諸部所食的鹽都是從我這兒運去的。但是諸部只知食鹽之利,而不知鹽有主人,這怎么可以?諸部該有所表示,來慰勞慰勞我呀?!敝T部覺得阿保機說的也對,酋長們便共攜牛、酒會于鹽池。阿保機設伏兵于鹽地之側,等到酒宴進入高潮,發(fā)伏兵盡殺諸部酋長。由此,阿保機自立為皇帝,再不用換代舊例了。
《遼史》載,916年2月,“上在龍化州,迭烈部夷離耶律曷魯?shù)嚷拾倭耪埳献鹛?,三表乃允。丙申,群臣及諸屬國筑壇州東,上尊號曰大圣大明天皇帝,后曰應天大明地皇后。大赦,建元神冊?!笔钦f阿保機在龍化州,耶律曷魯率百官請上尊號,上表一次,阿保機推辭;二回上表,再次推辭;上三表才無奈地同意了。這哪兒是粗憨的契丹酋長的范兒?純粹虛頭巴腦的漢家套路嘛!群臣及諸屬國在龍化州東筑起高壇,舉行登極典禮。耶律阿保機的尊號為“大圣大明天皇帝”,皇后述律平尊號曰“應天大明地皇后”。建元神冊,大赦天下。至于阿保機先生為登極做鋪墊的所作所為,《遼史》一筆都沒記。
盡管歐陽修編纂的《新五代史》有好些狹隘偏見和不確之處,但這一段歷史記述,大致該是屬實的。只是講阿保機建漢城,建得太快、太輕而易舉了。一座仿效幽州的規(guī)制與功能的城市,咋會一時半會兒建得起來?我們說阿保機于909年就開始在契丹游牧地之外復建該城,當是更為合理。亦可推測,那時候阿保機和帳下漢臣就已經開始做長遠權力的謀劃了。而我覺得最值得玩味的是,阿保機說你們只知道沒鹽了就趕著牛車來拉鹽,卻不知鹽有主人——這話太有意思了。實際上這是在說,契丹社會此前還沒有清楚的產權意識、商品意識,覺得那是咱契丹地面自然出的,該是公有的,可以隨便用車拉。而阿保機的話里,透顯出契丹統(tǒng)治者已經開始有產權意識、商品意識了。這無疑是賦稅制度進入國家制度層面之后,契丹的又一了不起的歷史進步!
在同一歷史時期,兩個原本同為游牧族的所謂“夷狄”,在中原及北方相繼崛起。而當我們按時間段把兩者的所作所為共同呈現(xiàn)出來,加以對比,真的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
916年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堂堂皇皇地稱帝。兩年后任命禮部尚書康默記為版筑使,一開春就動工興筑皇都,就是后來的遼上京?!哆|史》記載,到五月,阿保機又下詔建孔子廟、佛寺、道觀,當然包括皇都及龍化州等重要城市都要建廟。這說明,在二月份康默記受命動工筑皇都之時,還沒有明確規(guī)劃要建這些有關宗教信奉的廟宇。
盡管契丹902年興筑龍化州時就建了一座佛教寺廟——開教寺,過后又有在各地陸續(xù)建佛寺的記述,但那主要是為了讓遷徙來的漢人安下心來而建的,并不能說明契丹已經把佛教確定為主要信奉。我注意到,《遼史》記述阿保機登極,有云:“群臣及諸屬國筑壇州東。”這與中國古代傳統(tǒng)祭天大典大為不同。咱看北京,天壇在紫禁城之南,地壇在紫禁城之北。古代祭天、祭地都是這樣的定制,帝王必須要面南背北,馬虎不得。而自突厥以來的北方游牧族,一般都深受突厥“敬天拜日”的習慣影響,崇拜天、日合一之神,信奉薩滿教,大型祭祀活動要在空曠的草原上營建高臺,在薩滿巫師的引領下東向拜日。早期的契丹人,后來的蒙古人,受突厥影響都很深。
耶律阿保機登極祭天,筑壇州東,足以讓我們明確地指認,他本人及契丹族主體,在當時的主要信奉還是祖輩兒傳下來的薩滿教。事實上在其后的整個遼國歷史中,由薩滿巫師引領的敬天拜日等祭祀活動,“白馬青牛祭天”、“射鬼箭”、“射柳祈雨”等等,一直都有,從未斷絕。
由此可以判斷,歷史上遼太祖阿保機和太子耶律倍的那一次著名的問答,就在918年2月份康默記受命動工興建皇都之后,5月份阿保機“詔建孔子廟、佛寺、道觀”之前的那一時間段。
《遼史》記載,阿保機召集群臣廷議,說:“皇帝受命于天,就該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要鄭重祭祀。大家說說,哪一尊神明應該最先祭拜?”群臣大多說,最先該祭拜佛祖。太祖很干脆地回應:“佛非中國教?!狈讲艣]有發(fā)言的太子耶律倍這回說話了:“孔子大圣,萬世所尊,應該最先祭祀?!薄哆|史》云:“太祖大悅,即建孔子廟,詔皇太子春秋釋奠。”
這段記載太重要了!首先,說明契丹建立皇權國家之始,遼太祖就已經充分認識到,必須找一尊適宜這個國家的神明立起來,擺在最高位,讓國民們統(tǒng)一思想觀念都來拜奉,最先拜奉,是非常迫切的。當然這離不開他身邊那些漢族謀臣的指點、諫言。光憑騎快馬、掄大刀、耍蠻橫,是治理不好一個皇權國家的,遠遠不夠。要重視文治,要有統(tǒng)一的信仰、拜奉,要有足以深入人心的光照。
許多契丹臣僚紛紛提議,該最先拜奉佛祖,說明自902年契丹地面興建起佛教寺廟之后,十幾年過來,已經有很多契丹人接觸到了佛教,有腦瓜兒活的已經開始拜奉了。而太祖的回答相當干脆:“佛非中國教?!边@就太奇怪了,佛非中國教,干你契丹幾毛錢事兒?中國信中國的教,契丹信契丹的教唄,誰愛信啥信啥,誰掂量信啥合適就信啥唄。而實際上,這已經透露了重要的歷史信息,這位遼太祖在當時真沒把自己當外人兒,啊,不是中國的外人兒。中國老皇上立啥教我就啥立教,已經有心要把自己剛剛握到手的皇權,當中華的中央王朝來鼓搗,沖那兒使勁了。
可一個粗粗拉拉的耶律阿保機,身長九尺,開三百斤的弓,腦瓜兒里有這么多道兒道兒嗎?儒、釋、道,加上景教、拜火教、薩滿教,那么一大堆形而上的教義箴言,玄思妙悟,他掰扯的清楚嗎?
您笑了。不用我說大家也知道,他背后還有韓知古、韓延徽、康默記等等一伙精英知識分子呢,他們早就把大節(jié)大義、得失利害跟阿保機掰扯清楚了。從這個意義上講,契丹的決策中樞,在當時已經是一個民族混合體,文化混合體了。有契丹族、漢族,自不必講,我老覺得那個康氏康默記,從姓到名,都忒可疑,忒帶粟特味兒!漢人有這么墨墨嘰嘰叫“默記”的么?
雖然前臺說話、發(fā)號施令,是耶律阿保機,但他的那些詔令,那些圣言,很多都透著漢文化氣息,帶有高度的歷史智慧和深遠的全局觀。咱較真兒說,這不是出自一個“民族混合體”,或曰“文化混合體”,又是出自哪一單個兒主體?
可以想象,太祖早已在詔群臣廷議之前就心里有準譜兒了,要把自己握到手的皇權當中華的中央王朝來鼓搗,就得承繼中華文化正統(tǒng),就得以百代傳統(tǒng)之圣為圣,事天敬神就沖他那兒拜祭!
可以想象,聽到群臣說該先拜佛祖,太祖的臉兒當時就嘟嚕下來了:佛非中國教,你們還跟我提個啥勁兒?你當我這兒琢磨什么呢?
而太子耶律倍站出來發(fā)言,指出該先祭拜萬世所尊的孔子,太祖大悅。一下跟他心里盤算好的說一塊兒去了,他能不大悅嗎?太子呀,朝廷中有分量的人,有一定的跟從者,有相當?shù)挠绊懥?。立即下詔建孔子廟讓太子春秋祭拜,發(fā)揮他的榜樣作用,給百官、給民眾做做樣子看一看,率先垂范。當然皇上也抽空去,皇室后宮都得去,文武百官愿意不愿意也都得隨從在他們身后,各族平民百姓都嗚嗚泱泱跟著連看熱鬧帶著比劃,漸漸的,共識者必會越來越多。
推行如此重大的新國策,從零開始,不得了的大事情?。檎邲Q意推行教化,要論證、把握天道人心,還要有可操作的路徑謀劃,在難以形成共識之前要依靠新國家強韌有效的政治力,假如沒有那個高智慧的決策中樞,這一切是不可想象的。這真不得了??!看后來遼國名臣耶律仁先的墓志,對其贊曰:“于國忠也,于家孝也,于民惠也,于官廉也,于人信也,而五德兼?zhèn)?。”如此五德,看似簡單、直白,可對于契丹那樣的一個連文字都沒有,連清晰的財產觀念都沒有的草原民族來說,已經進步太大太大了。該墓志說明遼國官僚層及民間都在一定程度上有了尊奉儒教的共識,有了一定的勉力踐行者。
神冊五年,即920年,“春正月乙丑,始制契丹大字”。開始創(chuàng)制、研定自己的文字。這是一個民族有了更高自覺,對自身有了更高要求的走向文明的重要標志。世界上所有進化民族都會自覺地創(chuàng)制自己的文字,這主要來自社會生活的需要。契丹作為皇權國家,整個管理運作形態(tài)提升,必須使用文字,所以不能就此判斷一定是漢族謀臣起了關鍵作用。但看契丹“大字”,和漢字的書寫方式基本一致,一些大字是將漢字的字型改變,增加筆劃或減少筆劃,可謂仿造;還一些大字就是直接借用漢字。而且和漢字一樣,都是一個字一個單音節(jié)。這就足以認定,漢族知識分子在創(chuàng)制、研定契丹大字的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
當年九月,“大字成,詔頒行之”。很快就搞出來了,可謂雷厲風行。這說明契丹統(tǒng)治層要得急,知道其巨大重要性,急等著使用推行國家管理及民眾教化呢。而一個從來沒有文字的處于較原始階段的民族,光憑本族人,能這么快就制定出一整套文字系統(tǒng)嗎?顯然,若無具有文字使用經驗、對某一民族文化所需文字有整體把握能力的知識分子參與,并起主導作用,是根本不可能這么快完成的。這當然要靠博覽群書的漢族大儒士,就算契丹有通點文墨的知識分子,也斷然干不來?!按笞殖伞?,就是基本上系統(tǒng)地完成了,不是暫且定出幾百字先使著,過后一秤一秤添——那是市場上約花生、約大米呢。
925年左右,在阿保機的弟弟耶律迭剌的主持下,又創(chuàng)造了契丹“小字”。估計是“大字”一個字一個單音節(jié),不太適用契丹人“嘀里嘟?!钡恼Z言習慣,這位契丹知識分子耶律迭剌,在學習了回鶻文之后,參考回鶻文創(chuàng)造了一套“小字”。小字跟漢字大有不同了,基本單位是詞,而不是字,每個詞可能三、五個字,也有一個字的。使用的還主要是漢字的偏旁部首一類,但讀起來該是更合“嘀里嘟?!钡陌l(fā)音了。
遼國時期這兩種文字體系并行。然而,可惜的是,由于跟遼國并立的五代、宋代都沒有留下對契丹文字的研究史料,其后的朝代大約也不屑于對這“蠻邦”文字做研究,時間過得越久,后人對契丹文字就越辨認困難了?,F(xiàn)在所能見到的契丹文字以碑銘石刻文字為主,有幾十個文本吧,總計數(shù)萬字。但即用漢字又用契丹大、小字的碑銘或文獻極少,很難對契丹文字做更全面地參照解讀,所以至今那一領域還有一多半的認識盲區(qū)。就是說,現(xiàn)在能見到的契丹文字,有一多半沒人認得。
起于晉地的沙陀突厥王權,終在中華正統(tǒng)文化源遠流長的中原得勢,而契丹則是在大片土地尚近蠻荒的中國北疆崛起,雙方的發(fā)展環(huán)境差得很遠了。但是,沙陀李氏并沒有利用所占地域的文明優(yōu)勢從事建設,使自身及社會發(fā)展、提升。而契丹卻是從近乎原始的狀態(tài)起步,渴求先進文化,一點一滴積累,從事著目標遠大同時又是步履扎實的建設。
沙陀突厥系不可謂不強勢,不可謂不具威懾力。要比殺人,比殺自己臣屬,中國歷史上沒有哪個朝代比得上五代沙陀突厥系的那幾個朝代。包括多謀敢諫的郭崇韜在內,很多高級將領及臣屬動不動就殺掉,而且往往要“夷其族”,整個家族一起滅掉!這還不算,還動不動就連坐,比如朱溫有個干兒子叫朱友謙,因朱友珪弒父殺梁太祖,朱友謙率領本部歸附了晉王李存勖,被封為西平王。李存勖滅梁后,賜朱友謙名李繼麟,“加守太師、尚書令,賜鐵券恕死罪”,一高興的賜予免死鐵券,啊,以后您犯什么事兒也不會挨刀啦!
可后來一些宦官、伶人成了李存勖的紅人,小人得志,仗勢欺人,有事沒事就跟朱友謙索賄。朱友謙拿不出錢財來,宦官、伶人就對他懷恨在心。郭崇韜被冤殺后,伶人景進跟李存勖進讒言,說朱友謙也參與了郭崇韜的“謀反”,得知郭崇韜被殺,還要聯(lián)合人給郭氏報仇。李存勖開始也沒怎么信,但架不住身邊“群伶、宦官日夜以為言”,逐漸就相信了。下幾道令誅殺朱友謙,以及他的分別在遂州、許州做節(jié)度使的兩個兒子。
而朱友謙的家族主要在河中,李存勖派猛將夏魯奇去辦這事,滅族。夏魯奇率兵到了朱家,朱友謙妻子張氏率其宗族二百余口等在那里,對夏魯奇說:“朱氏宗族當死,愿毋濫及平人。”朱家宗族當死,請不要濫殺朱氏以外的人。夏魯奇答應了,張氏讓仆人、婢女們趕緊離開,以其族百口等著就刑。史書載:“張氏入室取其鐵券示魯奇曰:‘此皇帝所賜也,不知為何語!’魯奇亦為之慚?!睆埵匣匚莅衙馑黎F券拿了出來,拿給夏魯奇看,說:“這是皇上所賜的,我不知道上面寫的什么?!毕聂斊鏋橹邞M,無言以對。但是,主子交辦的事兒,還得照辦,朱家其族百口,統(tǒng)統(tǒng)殺掉。
這還不算完,李存勖又下幾道令,把分別在各地做刺史的朱友謙七名舊將,史武、薛敬容、楊師太、王景等,“并以無罪族誅”,沒罪證,也全部誅殺,而且統(tǒng)統(tǒng)滅其族——血流成河呀!
如此殺戮,這個政權還能沒有震懾力?
而且史籍有載,自李克用,他們使用酷刑是家常便飯。沙陀突厥系在唐末割據(jù)河東,動不動就鬧叛亂造反。891年,那個第一猛將李存孝,有一次打埋伏,抓住了李唐朝廷派來征討李克用的昭義軍節(jié)度使孫揆。孫揆進士出身,文官,但是被李存孝戴上刑具押回,一路大罵不止。見到李克用,寧死不投降,怒罵叛臣。李克用氣壞了,命人用大鋸鋸斷孫揆的身體。可是兵士拿來大鋸,卻橫豎鋸不進去。孫揆罵道:“死狗奴!鋸人當用板夾,汝豈知邪!”兵士們照他的話,用木板把他夾起來,連木板帶人一塊兒鋸,才鋸進去。孫揆罵不絕口,至死方休。
這里又自然冒出我們那一疑問,孫揆到底都罵的什么?當年的沙陀突厥李國昌、李克用叛亂,為唐朝一方邊患,中原人難道不會視他們?yōu)椤耙牡摇??后受招安封了個晉王,但又割據(jù)晉地鬧叛亂,唐廷正統(tǒng)王師來征伐,難道不會視他們?yōu)椤耙牡摇保咳鍖W士子出身的進士孫揆,滿腦瓜正統(tǒng)文化,至死不降,難道意識不到華夷之別?還有那一句:“鋸人當用板夾,汝豈知邪!”你們豈能知道?那分明是對無知、少見識的胡虜?shù)妮p蔑口氣嘛??伞⒖沙四蔷洹八拦放?,別的就都不見史冊!
我們講過李存孝車裂而亡,這在沙陀突厥統(tǒng)治時期并不鮮見。在李存勖的統(tǒng)治后期,許多地方扯旗叛亂,他派自己的義子李紹真去平定河北邢州的兵亂,《舊五代史》記載:“三月丁未朔,李紹真奏,收復邢州,擒賊首趙太等二十一人,徇于鄴都城下,皆磔于軍門。”李紹真把這21人帶到河北鄴都城下示眾,全部肢解而死,起碼大卸八塊吧。還有記載,李存勖就是對已經死去的反叛,也要從墳里扒出來,車裂其尸。
朱友謙之死,李紹真施磔刑,都是發(fā)生在公元926年。而契丹自925年東征渤海國,到這一年已經擺平了這個政治、文化都高居北方各民族之上的“海東盛國”,連同已經開發(fā)數(shù)年的遼東地區(qū),新立了一個“東丹國”,東契丹國的意思吧。契丹的版圖已經東擴至黃海北部及日本海沿岸,北跨黑龍江和烏蘇里江流域囊括今俄羅斯遠東一大部分地區(qū)。阿保機又在黑龍江和烏蘇里江流域廣置官府,實施契丹統(tǒng)一的行政管理,結束了唐末以來東北地區(qū)的分裂局面,重新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這一年,已是契丹開發(fā)遼東的第七個年頭,越來越多的田地生長出農作物,稅金、稅糧源源不斷流進這個新國家的官倉、府庫。
所以我們說,看一個政權是否真正的強有力,不光要看它對內對外多么強勢,多么敢下殺手具有震懾力,而是要看它是否具有強韌有效的政治力,能夠使其推行的政令、法規(guī)恰當?shù)轿?,落地生根。契丹開國之初做到了,相當程度上是依靠高智慧的決策中樞,論證不同政令的意義孰輕孰重,謀劃可操作的路徑,把握天道人心使新推行的政令、法規(guī)逐漸廣泛形成社會共識,要比能掄能砍有力量得多,重要得多。
后世史家老拿著李存勖作歌唱戲說事兒,卻沒有著重分析、批判他疏于政治建設,制度形態(tài)低級、落后的致命缺陷,而是有意無意地用一些“歷史花絮”來避重就輕。愛唱歌怎么了?李世民的大軍不是高唱著雄壯軍歌節(jié)節(jié)勝利嗎?愛演戲怎么了?李隆基不是一面演著戲一面成就他的“開元盛世”嗎?要是能使政令法規(guī)有效地落地生根,有點小愛好兒也無傷大雅,成敗的關鍵不在這兒。至于說寵信宦官、伶人,派他們四處做間諜,那暴露的是低級形態(tài)的社會管理像破蚊帳一樣漏洞百出,不得不動用“特務政治”。而那些特務是伶人或不是伶人其實都差不多,關鍵不在這兒。
從制度建設層面,對兩方做了又一輪比對,同樣差別鮮明,觸目驚心——一方在頑固抱殘守缺,轉瞬間就沒落、崩塌;一方在步履堅實地走向文明,欣欣向榮。往深層看,如果說契丹的迅速崛起得益于民族混合體的決策中樞,那么,馳騁中原的沙陀突厥系,其統(tǒng)治首腦層,會是怎樣的狀況呢?
李存勖坐皇帝位三年多,926年,就被義兄李嗣源取代。史稱李嗣源“為人質厚寡言,執(zhí)事恭謹”,啊,質樸、厚道,行為端正,追隨李克用父子一向恭敬謹慎,身經百戰(zhàn)體無完膚,戰(zhàn)功卓著卻少言寡語從不炫耀。平時有空兒就帶些將士修理兵器、馬具啥的,從來不貪、不搶、不跟人發(fā)生沖撞。李克用有一次試探他,說:“你立了這么多大功,還沒重賞過你呢?!弊屗阶约焊锶?,東西隨便拿。李嗣源就拿了幾卷絲織品和幾千文錢走了,回去就把這些東西都分給了部下。大好人一個,簡直沒得挑兒!一般史家都這么認為,所以咱也就順著這“共識”往下分析,盡管他的“黃袍加身”,也是疑點甚多。
如此大好人當了皇帝,這回該好了吧?“改革”或相類似的詞兒不知道是從什么年月開始走紅的,反正不止一個史家說李嗣源有過“開明改革”。我們看,質樸的李嗣源不喜歡聲色淫樂那一套,大量裁減宮中人員,美貌宮女都遣送回鄉(xiāng),只留下100名老成宮人,宦官留30人,御廚留50人,禮樂慶典必須的教坊樂工100人。另外,明令禁止中外諸臣進獻珍奇玩物,免除諸道節(jié)度、刺史及文武將吏每月進獻的舊規(guī)。
同時,我們不能回避的是,他畢竟是一個沙陀突厥武士,開殺,是免不了的。李存勖重用的暴斂民財?shù)淖庥故箍字t,李嗣源順應民意,殺!諸多莊宗一朝讒言亂政的伶人和宦官,殺!這些舉動受到朝中百官的贊賞,更令李嗣源興起,命各地的節(jié)度使殺盡宦官,什么監(jiān)軍不監(jiān)軍的,是宦官就殺!有數(shù)百名宦官逃到山林中躲了起來,那也要追殺!還有伶人,跟李存勖的宮中劇團、歌舞團有牽涉的伶人,一律誅殺殆盡!
而真正算得上改革的事例,也有——李嗣源下的詔書中說,百官中有任人唯親,干涉朝政,勾結犯法,擾亂正常秩序者,從此以后,一律禁止,禁絕一切腐敗事項。再有營私舞弊者,犯法徇私者,連舉薦他的官員也要貶官或流放。對地方上,也詔令政務和衙門盡量精簡,撤消有名無實不起作用的機構,各鎮(zhèn)軍隊就近征集給養(yǎng),節(jié)省運輸費用,減少國家開支和民眾負擔。
新政對民間百姓說得上寬仁,李嗣源登基第二年,927年,詔令諸道州府,以前地方上所欠的稅租、課利,可酌情減免。931年,又下詔令諸道減少田稅,允許百姓民間自鑄農具以及雜鐵器,還開放酒禁,允許百姓制曲造酒。這些當然都是令老百姓感激的舉措。有一回,李嗣源親往近郊視察農事,看見有父子三人一同扶犁、拉犁耕田,“帝閔之,賜耕牛三頭”,很憐憫,賜予耕牛三頭。還一回,親臨洛陽南郊的伊河邊,“觀修伊水石堰,賜丁夫酒食”。過后幾天,主管修石堰的官員上奏,說丁夫的徭役期限是十五天,現(xiàn)已期滿,請求皇帝下令延長役期五天。李嗣源回答:“不可失信于小民?!辈谎悠冢萌藚龋?/p>
那么,對以上種種,究竟該怎么看呢?我認為,歷史地看,此位后唐明宗在位七年,邊境戰(zhàn)事不多,內部叛亂、兵變啥的雖然時有發(fā)生,但李嗣源殺伐決斷,也能鎮(zhèn)唬一氣,加上對民寬仁,屢有豐年,使飽經戰(zhàn)亂之苦的中原百姓獲得了短暫的喘息時間,謂之五代時期的“小陽春”,當是恰當?shù)?。當然也應該看到,與包括契丹在內的周邊政權戰(zhàn)事少,甚至一度“諸蕃不相侵擾”,是極重要的外部條件,由此才能使減免田稅,撤除國家對鑄鐵、造酒等項的專營壟斷成為可能。但是,我們從更宏觀處把握,如此“小陽春”,實為沙陀突厥系的寶貴的歷史機遇期。對比后來北宋趙匡胤的短期內雷厲風行的制度改革,李嗣源算得上有寬裕的時間。但是,他沒有抓住這個機遇期進行升級版的制度建設,粗粗拉拉弄了一些,時間幾乎白白流過。而歷史是不會給你太多時間的??!
李嗣源本一介武夫,大字不識,四方奏章都是由安重誨讀給他聽。安重誨乃應州人,史稱沙陀族人。粗通文墨吧,年輕時投軍隨從李嗣源征戰(zhàn),因驍勇善戰(zhàn)而且識文斷字有些點子,逐漸得到李嗣源的賞識。十幾年軍旅生涯,李嗣源把安重誨當成心腹,很多事都回營跟他悄悄話兒商量,聽他主意。坐上皇位后,李嗣源授予安重誨樞密使兼中書令要職,政事由這位心腹人總攬。要說另一個能進入這個決策中樞的人,就得算石敬瑭了。同為正牌兒沙陀族的石某人也算通文墨,偏喜兵書,不缺機謀。
這就是這一政權的決策中樞,由純沙陀突厥人組成。當初李嗣源自立稱帝,就是三個人密謀……哦,或者說是安重誨、石敬瑭攛掇的。你李嗣源夠交情,給這兩位百戰(zhàn)生死之交兩頂高官烏紗帽,倒也沒啥忒不對的。可你畢竟當皇上了,方方面面天下大政之事,千頭萬緒,還是就你們仨區(qū)區(qū)咕咕商量,就顯得忒偏狹、忒小親群了。如果再加上族性的局限,會使這個小親群更加排外,容不得別人插進來。
我們習慣上說元朝是蒙古族人統(tǒng)治,清朝是滿族人統(tǒng)治,實際上這類說法遠非準確。兩朝的實際統(tǒng)治中樞,都是民族混合體,其施政理念都帶有濃重漢文化內涵。如果說中國真有單一少數(shù)民族的王朝,那么,后唐明宗李嗣源一朝,倒是恰如其分的一例。
史書稱安重誨對李嗣源忠心耿耿,但是“志大才短”,肚子里就那么點文墨,也就時常有個機靈主意啥的。但凡這樣的人,還都容不得真正有才學的高人,難有包容之量——容器有限吶。聽人在旁邊古往今來滔滔講論,他、他無端就氣得呼哧呼哧的。本來就胡人習性糙糙拉拉不講個禮節(jié)啥的,不會平衡跟大臣們的關系,加上皇上放任他大權獨攬,他就越發(fā)驕橫專斷,提防著別人靠近皇上。這樣偏狹、獨狼式的人,我們日常生活中也常見,但那是國家的中央政府?。》椒矫婷媲ь^萬緒都得統(tǒng)理起來呀!
本來李嗣源身邊有一位漢人重臣,任平章事兼判三司的任圜,學識、才華較為出眾,一度也能盡力選拔賢能之士入朝——國家那么多事,得多少高智慧的腦瓜來一起細細謀劃、反復論證乃至相互撞擊出火花兒,最終才能形成可操作的政令!但安重誨死活容不得任圜,有時候當著李嗣源的面就和任圜爭執(zhí),倆人甚至相互謾罵。927年,李嗣源登基不滿一年,就聽信安重誨的誣陷,詔賜任圜自盡,賞賜了一壇毒酒。
盡管翰林學士馮道、趙鳳也能在李嗣源跟前講講儒家經典、給皇上代筆寫寫“之乎者也”的文告啥的,但馮道一類官場老油條,會看不出旁邊站著的安爺安重誨啥性子、啥氣量?他們敢隨便跟皇上進言?敢發(fā)表不同意見?想討杯鴆酒喝喝嗎?
看李嗣源的新政,廉儉當然該肯定,但是政務及社會管理機構簡約化、粗放化,就很不恰當了。針對當時的社會紛亂狀態(tài),拿出具體可操作的管理細則,組建能有效推行各種政令的機構,乃第一要務??衫钏迷丛t令政務和衙門盡量精簡,撤消有名無實不起作用的機構,其實是很不見智慧的樸素辦法。那些機構往往是在沒有明確政令之時不知道該咋干,而遠不是沒事可干。一個政權的強韌有效的政治力,要靠高智慧的決策中樞拿出可行的政令,靠諸方面的管理機構操作推行到位。該辦的事兒多著呢,就怕決策中樞沒鬧清楚,不知道怎樣細密布局。
國家對鹽鐵、造酒的專營壟斷,在某一歷史時段,是國家管理機器升級的體現(xiàn)。而撤銷這些專營壟斷,回歸簡約、粗放的管理,倒是省事兒,但那更像是胡人習性使然,是往回倒退了,退回低態(tài)管理模式。而在當時,這個政權急需的是加強國家機器的有效運轉,而不是簡政放權。連修石堰的民夫延長役期五天都得請示那么大的唐明宗,這事兒都管,也忒瑣碎了!暴露出國家之政體也忒低態(tài)、忒粗放了。
我們大家都知道,貪腐一旦形成風氣,可不是容易制止住的。李存勖時代的各方軍鎮(zhèn)、地方官吏,搶慣了、摟慣了,現(xiàn)在光是號召號召“反腐倡廉”,告誡官吏“不得科斂百姓”、“不得邀難商旅”,而沒有拿出周密的監(jiān)督制度、管理措施,能把那些橫爺管???雖說李嗣源也曾揪出幾個沒長眼的貪官,殺頭、流放,但那么簡單粗放的管理體系,這管不多大用啊。看各地兵帥動不動就反叛鬧亂子,估計也跟不讓搶、不讓摟有關,覺著受約束不隨便、不順心,就反了。想想那位好吃小孩兒的萇從簡,把你李嗣源的勸誡當耳邊風,照吃,你不也只好睜一眼閉一眼么?法規(guī)不能說沒有,但是那遠不周密,不具備嚴肅性,就很難實現(xiàn)有效的社會管理。
真正的沙陀突厥人,人數(shù)并不是很多。他們之所以堂皇登上歷史舞臺,起家時期靠得是在代北、在晉地招聚、籠絡蕃族諸部,后來在漢人占絕大多數(shù)的中原地區(qū)掌握皇權,本來應該兼容并包,吸收各民族尤其成熟的漢文化之長,彌補自身的偏狹局限。可惜的是,連李嗣源那樣的大好人皇帝都沒有做到——這就是這一短命王朝的深層癥結。
我們先前講過權臣安重誨心胸狹小,聽信后唐朝廷派往吳越國的使臣誣告錢镠有不敬之態(tài),容不得一點兒異聲,可勁兒鼓動李嗣源下詔削去錢镠的吳越國王,錢镠要辯解,可安重誨堵著宮門不讓他的使者見到李嗣源,結果造成吳越國不認他們這中央政府了。閩王王延鈞向后唐上表,請求比照吳越國王、楚國王,也封他個國王。一個不花錢的名號,大方點兒,給唄,可他安重誨僵硬、固執(zhí),不給。于是乎,王延鈞拒絕向后唐朝貢。本該下大力量籠絡人的時候,你那兒還嘚瑟,把同盟者往外轟,樹敵越來越多。事實上連體的南吳—南唐就是在這一時期連連招攬小兄弟,勢力擴張,實力大增,而成為巍巍然有號召力的真正上國的。
當時還有重要的事需要盡快解決的,就是藩鎮(zhèn)勢力過于強大,是中晚唐以來威脅中央集權的痼疾。以安重誨的心機還是能看到這一危險的,他也說服李嗣源試圖削奪藩鎮(zhèn)實權,但是他們遠不具趙匡胤那樣的雄才大略以及雷厲風行的行動力,個把機靈點子,試試探探,臭招兒連發(fā)。前蜀不聽后唐招呼,于925年被莊宗李存勖滅掉,西川節(jié)度使孟知祥和東川節(jié)度使董璋皆為后唐朝廷委任的。兩位軍爺?shù)挂膊皇菍Τ⒅倚墓⒐ⅰ悄暝抡l對誰忠心耿耿呀?天高皇帝遠,沒一點鬧獨立的心才怪呢。但安重誨唐突地往西川派監(jiān)軍,又要分割東川轄地另派親信擔任節(jié)度使,結果反而逼得兩位強橫軍爺孟知祥和董璋急急忙忙豎起反旗。本來后唐小朝廷對天下就沒多少招呼力,再這么不斷分崩離析,哪兒還有成大事的氣象啊?
安重誨身兼要職,獨斷專行,身邊政敵越樹越多,給李嗣源遞話兒的越來越多,逐漸的明宗李嗣源也容不得他了。明宗先是罷了安重誨樞密使之職,讓他以太子太師致仕。931年,農歷四月,又查出宮中宦官常把包括皇帝起居事在內的宮中消息報告給安重誨,李嗣源立即把這宦官誅殺,并將尸體示眾,大造響動唄。而后,李嗣源任命自己的一個干兒子李從璋為河中節(jié)度使,監(jiān)督致仕居于河中的安重誨,并有密令,若發(fā)現(xiàn)其有異志,就殺掉。大家想,那時候的軍爺哪有吃素的?不殺人手都癢癢,又早已恨得牙癢,接到這樣的密令,還能給安重誨留條活命?說一個人“有異志”,那太容易抓小辮子了,說你有你就有。
李從璋派重兵包圍了安府,然后帶一些人沖進府內,站在庭間。安重誨出來禮節(jié)性見面,史冊也沒記到底說了什么,究竟哪句話透露著“有異志”,只記了李從璋上去用鐵木過打他的頭。安重誨之妻上前抱住丈夫,大喊說:“令公死未晚,何遽如此!”何必這么急著下手?李從璋及手下又亂棒擊打安妻的腦袋,夫妻都被打死了,流血滿庭。其后明宗李嗣源對此有詔,該是后補的詔書,數(shù)安重誨之罪,其中就有斷絕吳越國錢镠的歸順,逼迫孟知祥、董璋反叛,還建議征伐南吳等等罪過。不過到這時候悔之晚矣,名義上的中央政府,早已眾叛親離。單說西川、東川兩個節(jié)度使豎起反旗,最終孟知祥擺平了董璋,獨立建起后蜀一國,后唐自此失去了多大一片疆域呀!
李嗣源“為人質厚寡言,執(zhí)事恭謹”,大好人一個,但對眾多五顏六色的手下約束不住。當年安重誨跟任圜鬧矛盾,當著李嗣源的面相互謾罵,說明對他這位皇帝的尊威都不太在乎。到933年李嗣源病重,手握軍隊的親兒子李從榮居然敢吵吵嚷嚷闖宮,意欲先把皇帝位把到手,一點規(guī)矩不講,也是李嗣源一朝從來都粗粗拉拉不講啥規(guī)矩、禮制所致。
李從榮是李嗣源次子,已封為秦王、天下兵馬大元帥、河南尹,是京城掌兵的實權人物。但他沒別的長項,就是殘暴擅殺,愛好摘人腦袋。跟朝臣同僚合不來了,動不動就要摘人腦袋,所以諸臣大都憎惡他。聽聞老爹病重,李從榮自感素無人望,根本沒可能被眾朝臣擁戴上位。于是,就找來三幾個親近重臣,密謀搶先稱帝。他叫來的樞密使朱弘昭認為不可,反對。但這愣頭青執(zhí)意要這么干,率牙兵千人列陣天津橋,自己帶親兵入宮。
這時候,樞密使朱弘昭已經入宮把李從容的謀算告知李嗣源,病重的李嗣源命馬軍指揮使朱弘實率兵隨朱弘昭平亂。這說明李從榮雖然以為朱弘昭是心腹,但實際上朱也是個憎恨他的人之一。李從榮倉促入宮,帶的大都是步兵。突然間,朱弘昭率領騎兵分別從左掖門、右掖門殺出,李從榮的人馬頓時大亂。李從榮節(jié)節(jié)敗退,最后龜縮進他的府邸河南府。宮中禁衛(wèi)軍沖進府邸,李從榮跟妻子一塊兒貓寢室床底下去了。那怎么逃的脫?最終都被人拖出來,摘了腦袋。李從榮的兩個兒子也沒保住腦袋,到頭來秦王家滿門殺絕。
《舊五代史》記載:“帝聞之,悲駭,幾落御榻,氣絕而蘇者再?!崩钏迷吹弥獙m外的消息,既悲痛,又驚懼,好幾回從御榻上掉下來,好幾回氣絕又復蘇。他本人斷不會有把李從榮一家滿門殺絕的詔令,但對殺紅了眼的軍爺們,任誰也管束不住了。而后馮道率百官來病榻前看望他,李嗣源淚如雨下,哽咽著說:“吾家事若此,慚見卿等!”我家里事這么爛,我都沒臉見眾位愛卿了。
933年農歷十一月,李嗣源臨終前命宦官到河北鄴都,召李從榮的同母弟鄴都節(jié)度使李從厚回京,沒幾天,這位大好人皇帝連驚帶嚇,飲恨而亡。李嗣源去世秘不發(fā)喪達六天之久,直到李從厚來京繼皇帝位。但李從厚的龍椅墊子還沒坐熱,934年初,李嗣源的又一位在外統(tǒng)軍的干兒子李從珂起兵反叛,殺回來干掉了親兒子李從厚,搶了皇位??偠灾?,還是那套!哪一套哇?從安重誨之死,到李從榮闖宮,從秦王家滿門殺絕,到干兒子干掉親兒子,一水兒的暴力大幫會那一套!
沙陀突厥系是一個多民族的混合體,從923年李存勖稱帝后那一次在魏州郊外的大閱兵就可以看出,除了河東、朔州、成德、魏博等鎮(zhèn)的軍隊,還有“奚、契丹、室韋、吐渾之眾十余萬,部陣嚴肅,旌甲照曜,師旅之盛,近代為最”。由此也可以看出,在當時的中國北方地區(qū),漢族與諸部游牧族的族屬觀念,并不是像我們以為的那么強烈,那么族際分明。契丹立國,多民族混合;沙陀突厥系中,也有漢軍和契丹、奚族部落的成建制的軍隊。而這個政權畢竟是建立在以漢人為主體的中原,所以具有很便利的兼容并包的基礎,尤其吸收飽學的漢族知識分子,閉著眼都會有高等人才往身上撞,就看你識貨不識貨、會不會用了。
我想歐陽修主修《新五代史》,到為李嗣源做總結之時,實在忍不住了,實在實在憋不住了,盡管領導不讓說,輿論控制得很嚴,到這當口兒,還是把我們等了很久的明擺著的事兒、明擺著的話兒說了出來?!坝杪勯L老為予言:‘明宗雖出夷狄,而為人純質,寬仁愛人?!卑?,先借別人之口說出來,我聽一位年紀大的智者說的——贊揚李嗣源,但指出他出于夷狄。接著,歐陽修歷數(shù)了李嗣源的歷史功績,干脆以自己的口氣說出:“然夷狄性果,仁而不明……”指出了李嗣源的一些短處,皆夷狄本性使然。哎喲我的天——終于說出來了!
試想,這句話明說出來,得冒多大風險吶!足見歐陽修的杰出儒家士子的良知!當然這只是針對李嗣源個人,而不是針對那幾代皇朝。
不能不說,李嗣源雖廟號為“明宗”,史贊他有過“開明改革”,但他那一朝卻自始至終“明”不到哪兒去,沒有高遠的光照。跟相鄰的契丹相比,這一朝遠不見高級形態(tài)的制度設計,遠不見高等級的政策謀劃。這一政權的決策中樞,一伙沙陀突厥小親群,根本不具備把握難得的歷史機遇的智慧與能力,甚至不具備走向文明的主觀愿望,結局早已注定。
如果這些重要的理念與愿望都不具備,那么,做為君王,愛唱戲還是不愛唱戲,都差不哪兒去。
我們講了大唐面對民族融合這一歷史性大課題,大難題,并沒有給出及格答案。而到了后唐,其遺留禍患更加嚴重,泱泱中華被撕扯得七零八落。與此同時,新的活力旺盛的契丹,在其迅速發(fā)展時期,同樣遇到了這一歷史性大課題。他們面對難題,做過什么智慧的探索實踐呢?
毫無疑問,到耶律阿保機立國之時,契丹已經是多民族國家?!哆|史》記載,自神冊元年,也就是916年,他要極力顯示新國家的國威,當年就“親征突厥、吐渾、黨項、小蕃、沙陀諸部,皆平之”。神冊四年,即919年,阿保機又親征烏古部,“破之,俘獲生口萬四千二百。自是舉部來附”。
僅這兩條記載,就告訴我們,北方草原的突厥、吐谷渾、黨項、烏古部,甚至包括沙陀突厥的某些部落,很多都讓阿保機給擺平了,連同部落酋長一起連鍋端了,擄掠回了契丹地面。過后這些沙陀突厥人隨著契丹出征,甚至去打中原沙陀突厥王朝,在當時都是很平常的事。而自此烏古部還有的部落舉部歸附契丹,使這個新國家的人口和地盤都大幅增加。
當然,這些被記入史冊的游牧族俘戶還是少數(shù),而比重更大的當是漢族人,除了被俘強遷來的,更多是那一時期的“移民潮”,包括我們講過的幽州、云州、定州、鎮(zhèn)州主動逃往契丹地面的平民百姓。雖然史書沒有給出大致的數(shù)字,不愿意記述,但以契丹與沙陀突厥兩方地面的迥然不同的生活境遇,照常理分析,前前后后跑到契丹地面的,幾十萬,是完全有可能的,雖然具體說不準。
一般的史家都認為,契丹的“因俗而治”政策,是遼太宗耶律德光一朝施行的。而在我看來,主動跑過來的漢族人,包括早年韓延徽招募到北方來墾荒的規(guī)??捎^的“民工潮”,肯定是自由民身份,不可能跟“頭下戶”同等待遇,因此在太祖阿保機一朝,他們的決策中樞必須拿出妥善對待漢族自由民的特殊政策。仿效中原建立由自由民組成的州縣、城邑,由漢人文官管理漢人的分治政策,當是由韓延徽等人提出,很早就實行了。實際上通常政策法規(guī)的制定,也都大致是這樣的規(guī)律——有人率先那么做了,接著那么做的人越來越多了,而后政府拿出個政策法規(guī)來,正式承認那么做的合法性。
幾十萬漢人往哪兒安置呢?
《遼史》記載,神冊四年,919年,“修遼陽故城,以漢民、渤海戶實之,改為東平郡,置防御使”。兩年后,921年,“詔徙檀、順民于東平、瀋州?!碧熨澣?,即925年,“春正月,遣兵略地燕南”,“夏五月丙午,徙薊州民實遼州地”。顯然,燕山東部三州的原住民,有很多就是那期間強遷到遼東去了,所以那里大片土地空置、荒蕪。
阿保機開始開發(fā)遼東,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大舉措。那幾年他已經完全占有了奚族之地,國家版圖東際已到東海。919年阿保機詔令修葺殘破的遼陽故城,把外遷來的漢民和渤海人戶填充進去,建置了州郡,東平郡,設的官階是低于節(jié)度使的防御使,但也是管轄一些州縣的府州。還有史書記載阿保機“鑄鐵鳳以鎮(zhèn)之”,鑄了一只很大的鐵鳳凰,作為鎮(zhèn)州之祥物。顯然那是在當?shù)罔T造的,不會是遠遠運來的。遼陽距今鞍山市不遠,就算在遼代,那一帶采礦冶鐵肯定也比別處來得便當。
兩年后阿保機又下詔遷徙幽州轄區(qū)的檀州、順州等州縣漢民到這個東平郡,以及四百里外的瀋州(今遼寧沈陽);再后來又遷徙燕山南部薊州的百姓去充實遼陽一帶的廣大地面。再加上我們以前講的阿保機以漢人建錦州,那一片廣闊地域,就是遼寧平原的主要部分啊。那里可不同于土壤貧薄、雨水有限且多風沙的契丹草原,而是土地肥沃,雨量充足,那土抓一把能攥出油來,極其適宜農耕生產。西南邊境大量熟于農耕的漢人涌進來,這邊空曠的地場兒大得沒邊兒,就算有個二、三十萬人擱進去都會顯得稀稀拉拉,而且很快就能打糧食繳賦稅,智慧的契丹決策中樞能看不透這一層?
那幾年,正是李存勖開國前后,先前跟朱溫在河北殺得橫尸遍野,繼而后唐建立又是軍爺橫行刻剝,躲兵禍的老百姓干嘛不往契丹那安生的地面跑?就說橫爺李嗣本轄制過的代州地面、振武地面,“治郡民,頗傷苛急,人以此少之也”,少了很多,跑哪兒去了?跑中原去了?中原那邊“詔河南府預借今年秋夏租稅。時年饑民困,百姓不勝其酷,京畿之民,多號泣于路”,在路邊哭呢!而契丹這邊,大片地場兒空著,需要的是人,來吧,來多少要多少。噢,來了就成奴隸,整天派兵押著,皮鞭子猛掄逼著干活兒,一天倆窩頭,那得餓死、凍死、病死、愁死多少?那么多兵士也得有巨大開銷哇。莊稼種不好不說,還會有不少逃跑的,跑回去一傳揚再沒有人愿意來了,這筆賬忒不劃算吶。
而鼓勵漢人大面積開墾,定出合理賦稅使之有積極性,甭用那么多兵看著,莊稼準會好好長,讓漢人推幾個文官收賦稅就齊了。他們安居樂業(yè),娶妻生子,往回捎信兒再勾過些人來,你這兒擎等著稅收大大增,何樂不為?不用多智慧的謀臣,只要脖子上頂?shù)牟皇秦i頭,誰都掰扯得清。奴隸社會朝封建社會過渡,到這時候就一層窗戶紙。
像以前的龍化州、灤河邊的漢城,加上后來興建的東平郡、錦州、瀋州等等,居民成分都得是以自由民為主,那樣才會商貿興隆,市井繁華,手工業(yè)場所相對自由發(fā)展,匠人自由流動。這一定是由政府統(tǒng)一來做行政管理,而不再是分別由各個契丹部落酋長私有的頭下州。鑒于不同的生活習俗、文化背景,讓漢人自己管漢人,漢人的文官制度也就自然而然地在城市和農耕區(qū)漸漸出現(xiàn),逐步發(fā)展完善。大勢所趨,共識即成,誰他不會躺在歷史大道上愣不讓車隊過去。
到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為政的后期,契丹已經是從事農耕的漢族人口占多數(shù)。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決策中樞,從一開始就不乏漢文化的飽學之士;一系列政令、法規(guī),都透顯出成熟的漢文化內涵。非說那是北方游牧族政權,顯然是故意堅持對歷史事實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
耶律德光繼太祖皇位,恰與李嗣源登極同一年,也是926年。阿保機給他留下了基本國家框架已經成型的大契丹,開疆擴域,新建東丹國,遺產可觀。而耶律德光接過權柄,最初的幾年,主要精力放在開發(fā)遼海地區(qū)上??础哆|史》的“太宗本紀”,耶律德光一次次“幸遼東”,從東丹國遷來大量居民充實東平郡所轄的廣闊地面,928年升東平郡為契丹國的南京。歷史文獻可見的,929年他就兩度“如南京”。一年后二月“詔修南京”,三月“駕發(fā)南京”。930年又是“置中臺省于南京”,又是“至自南京”??傊澳暇痹凇哆|史》中出現(xiàn)的頻率為那幾年最高。
此契丹南京,“城名天福,高三丈,有樓櫓,幅員三十里?!薄巴獬侵^之漢城,分南北市,中為看樓。晨集南市,夕集北市?!薄昂?、朔亡命,皆籍于此?!比筛叩某菈?,還帶用以瞭望遠方的高臺,城區(qū)幅員三十里,在當時的契丹是了不起的大城市了!皇帝的行宮之外,稱為“漢城”,顯然多數(shù)居民是漢人,漢人的比例遠高于渤海人。漢城中有南北兩個規(guī)??捎^的貿易市場,兩市中間有一座市場管理人員監(jiān)督市場的的高高看樓。早晨交易集于南市,傍晚集中在北市,可見貿易輻射的地域之廣大,生意之興隆。
遼海地區(qū)優(yōu)越的自然地理條件,天然適宜農業(yè)生產。太宗強制遷徙原渤海國人,主要是為了“強干弱枝”,讓內地更發(fā)達,邊遠地區(qū)弱化一些。先后在遼東設置開州、鹽州、穆州、賀州等數(shù)十州,用來安置渤海人和大規(guī)模的漢族移民。自太祖耶律阿保機時代起,韓延徽用較為優(yōu)惠的承諾招募燕云一帶漢人,到北方來開墾耕種,也是一個長時段的舉措,其中大量的漢人,就陸陸續(xù)續(xù)源源不斷地安置在了極適宜墾殖的遼海地區(qū)。說優(yōu)惠就真優(yōu)惠,朝廷對遼海地區(qū)的政策:“給以田疇,損其賦入,往來貿易關市皆不征?!苯o地由自己開墾,減少糧稅。但地場實在大得幾乎沒邊兒,人口相對還是稀,所以,大大的招人,上繳的稅糧還是為數(shù)不會少。
《遼史》有記:“河、朔亡命,皆籍于此?!辈徽f全部吧,至少說明燕云及河北地區(qū)逃亡過來的漢人,有很多很多都編入了這里的戶籍。契丹仿效中原的傳統(tǒng)做法,在遼海地區(qū)廣置“和糴倉”,就是官家出資向百姓平價購買的糧食跟農戶上繳的稅糧混合在一起,戰(zhàn)時可做軍糧,農業(yè)歉收時可賑濟農戶。無疑,這一地區(qū)的城市建設、貿易發(fā)展、農業(yè)開發(fā),包括這種“和糴倉”,都體現(xiàn)出漢人的智慧和經驗。讓漢人自己管理漢人,管理這種“和糴倉”的收存與使用,沿用漢人的文官制度,亦是自然而然順理成章的事。
我們在講石敬瑭割讓燕云十六州時曾說過,936年契丹大軍再度亮相中原,旌旗、鐵騎浩浩蕩蕩五十余里,遠非前代可比,在太原城下一舉擊敗后唐張敬達、符彥卿、高行周等幾路兵馬,斬首萬余,其軍威令所有中原人瞠目結舌。石敬瑭當時主要是攝于契丹強大的軍威,為買個安生,才提出割讓十六州。契丹之所以幾年不見突然如此兵強馬壯,很大程度上就得益于經濟的迅速發(fā)展,尤其是遼海平原的大面積農業(yè)開發(fā),使得國力大增,大大增。
938年的記述更詳細了:“二月戊戌,幸遼河東。三月壬戌,將東幸。”“太宗會同初,將東獵,三克奏減輜重,疾趨北山取物,以備國用,無害農務?!边€是持續(xù)在那一帶輾轉。“三克”是契丹語,大致是稱“三帥”,指高級將領吧。在遼東,有高級將領向耶律德光進言,意思大致是說,農務剛剛興旺起來,應該減少隨行軍隊及所需供應的征收,可以盡快去中京、上京運送所需物資,以備隨行國家機關所需用,以免傷農。而且三克還催促皇上還朝,多少軍國大事等著您處理呢,別老在這兒盯著呀?!按龠€朝,從之”,耶律德光接受了三克的意見。由此可以看出,新皇上在那一帶輾轉,連打獵帶練兵加巡視,把開發(fā)遼海平原墾荒耕種看得非常重,這個階段,該是這一帶的農業(yè)快速發(fā)展時期。
有些史家把契丹的“因俗而治”實質就是“一國兩制”的政策施行,定在遼太宗時期,是說自938年燕云十六州割讓給契丹后,契丹的漢人人口一下子大大增加,加之十六州地面原有的州縣建制還在,遼國不能再繼續(xù)原有的“頭下”制度,從而導致“因俗而治”的確立。但是,我們在《遼史》“太宗本紀”中并沒有找到此政策自哪一年開始的記載,只是在《遼史·百官志》中讀到粗略記述:“至于太宗,兼制中國,官分南、北,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倍@一“一國兩制”的體制究竟是哪一年開始的,大約四個世紀之后編纂《遼史》的元代人也不甚了了。
我在宋代人書寫的有關契丹的史籍乃至可以見到的文人記述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不愿面對事實的傾向,尤其回避自五代至北宋,究竟有多少漢人主動跑到了契丹地面。因為怕傷面子,怕失了正統(tǒng)性,怕講了實情讓人覺得敵人不那么邪惡了,甚至敵方民眾比我們這邊活得還好,不肯承認那個規(guī)模,所以才強調那一蠻邦的“因俗而治”是燕云十六州割讓以后才出現(xiàn)的。而我認為,在割讓十六州之前,契丹地面已經有大量漢族人口,而且大多數(shù)是自由民身份。
這一點,我在講阿保機時已經舉出過一些依據(jù),到耶律德光,那大規(guī)模的漢城及貿易市場,顯然都是自由民居住、做生意。而官員勸耶律德光減少征糧,不要傷農,也意味著那已經是國家對在籍農戶的征收體制。而當時燕云十六州還沒有割讓,遼海地區(qū)已經開發(fā)十余年,農業(yè)已初見興旺,陸續(xù)新置了開州、鹽州、穆州、賀州等數(shù)十州。而且大量的農業(yè)州縣自然已實行漢人文官制度,與燕云十六州的州縣建制無關。
由于史料有限,我們尚不能準確說清當時遼南京究竟設置了多少州縣,說數(shù)十州,顯得含糊。但從常識上說,遼境的一般州縣一定比中原漢地的州縣大得多。宋人“使遼詩”中有“絕域三千里,窮村五七家”、“封域雖長編戶少,隔山才見兩三家”的句子,人稀,但地曠。就算二十幾個、三十幾個州縣,也已經很不得了了。實際上,雨量充沛、土地肥沃的遼海平原,要比燕云十六州大太多了,可以說比后唐全部疆域都小不了多少。
今所見遼寧中西部的遼代墓志中,不止一次出現(xiàn)過“鄉(xiāng)”、“莊”、“里”一類的社區(qū)名稱,顯現(xiàn)出這一帶很早就有了仿效漢地的鄉(xiāng)、里基層組織。當然從比例看,還是多以“寨”、“堡”等名之。像“窯坊寨”、“教坊寨”、“果園寨”等,看得出是以生產方式分工不同而組成的自然聚落;而“楊家寨”、“蘇家寨”、“王家寨”等,則是以家族為主體的自主選擇的聚落。還有“三家寨”,更顯人單勢孤、自由隨意了。宋人“使遼詩”中有“絕域三千里,窮村五七家”的句子,啊,廣袤地域,就幾戶人家,撇嗤拉嘴頗看不起。但這些都說明這一帶多為自由民的居住地,沒土圍子圈著,如果他們是奴隸早跑光了。漢人自由民自然聚落,很長時期州縣下的“鄉(xiāng)”、“里”基層組織不健全,也只能是州縣文官來管理,不可能是一些軍事貴族私有的“頭下縣”、“頭下州”。
938年,耶律德光把單一民族之稱謂“契丹”,改為漢文化內涵的“大遼”,當然是多民族大匯聚的堂堂正正的大國宣示。問題在于,宣示歸宣示,說歸說,關鍵還得看你到底是怎么做的。這個大遼,首先要面對大唐王朝并未解決好的民族大融合這一歷史性大課題,大難題。好在,自遼太祖耶律阿保機開始,已經有過這方面的探索實踐,當時的決策中樞已經拿出妥善對待漢族自由民的特殊政策,仿效漢地建立由自由民組成的州縣、城邑,由漢人文官管理漢人。在耶律德光開發(fā)遼東的那些年,這種“因俗而治”的政策,也會一直在沿用,并且循序漸進地發(fā)展、改善。
雖然史籍沒有給出明確的時間點,但我們有理由判斷,在國號改為“大遼”之后,若干年內,遼國把“因俗而治”政策確立為國家行政制度。具體說,就是在皇帝之下設立了兩套官僚機構:一曰“北面官”,掌管朝廷大政及契丹等游牧族諸部事物;另一體系曰“南面官”,掌管國內人口已占多數(shù)的漢人事務。北面官基本沿用契丹舊制及習慣法,官名還是“夷離堇”、“ 夷離畢”什么的。管理漢人的南面官多仿唐制,也有三省六部,各臺各院等官。漢人較為集中的地區(qū)實行州、縣兩級制,州長官為刺史,縣長官為縣令,與縣隸一樣多由文官擔任。
南面官上朝及辦公,要穿戴漢官衣冠,就算契丹人做南面官也得是漢官衣冠。那有嚴格禮制規(guī)定:“朝服,幞頭、袍笏;公服,紫衫、帽?!本褪钦f,上朝,要戴高高的烏紗帽,穿官袍,手拿笏板;回府辦公,要穿戴漢官的紫杉和官帽。要知道,衣冠,可太重要了!《遼史》記:“遼國自太宗入晉之后,皇帝與南班漢官用漢服;太后與北班契丹臣僚用國服?!边@說明,在947年之前,“一國兩制”已基本確立,到那一年耶律德光入開封,確定了皇帝與南班漢官用漢服。漢家衣冠,關乎正統(tǒng)性,合法性,所以遼國皇帝也是著漢服的。我們以往的連環(huán)畫、電視劇呈現(xiàn)的遼帝、遼官,往往很異族化,那是不合實際的。
南面官在對漢人的管理中多援引唐代法律,這自然要比契丹的法律嚴密、細化得多。過去依契丹之俗、契丹之法,漢人往往會不適應,甚至受到不公平對待。而施用較為嚴密細化的漢法,漢人會更為適應,所受不公平的對待也會有所改善。再有,更為實質的意義,是這個新國家的管理形態(tài)已經部分性提升了。所謂“因俗而治”,史上并不新鮮,漢唐的羈縻政策,都能算因俗而治。但那多是圖省事,放手讓他們自個兒管去吧。而大遼是把分治提升為國家行政制度,設立了國家行政機關,這就是實至名歸的“一國兩制”,實至名歸的“首創(chuàng)”了。
不難看出,韓延徽和通曉歷代典章制度的韓知古等漢族重臣,在這個制度設計和實施的長時段過程中,都發(fā)揮著主要作用。而契丹統(tǒng)治者能接受這史無前例的“一國兩制”,與漢臣的智慧、說服力,與最高統(tǒng)治者自身的心胸開闊,從善如流,都是分不開的。我們前面講過唐代的開闊胸襟,但唐代對草原游牧族諸部, 還是采用管控有限的“羈縻政策”,沒有直接的行政管理。而契丹的這一歷史性創(chuàng)舉,對游牧區(qū)與農耕區(qū)分別采用不同的直接行政管理方式,明顯超越了唐代,對以后中華多民族大國的管理體系的形成,提供了寶貴的探索經驗,其偉大意義,再高的評價也不為過……哦——還是大家自己去掂量吧。
也有一部分史家認為是遼太宗的后繼者,遼世宗耶律阮,正式確立了北、南兩套完整的官制。這種可能性也是有的。史書稱韓延徽在遼世宗耶律阮時期改任南府宰相,對機構設置頗具才識的韓延徽主持建立政事省,薦舉了一批能竭盡才力的官吏。把這一時期定為“一國兩制”的國制確立期也未嘗不可。但更為客觀的應該是,這一“因俗而治”政策遠非一步完成的,從遼太祖到遼太宗、到遼世宗,契丹決策中樞一直有韓延徽等漢人出謀劃策,對越來越多的漢人移民的分治政策也一直在實驗、實踐、試錯、糾錯,直到逐漸完善。包括最后確立為國制,還能見到韓延徽在具體設置過程中的實際操作。所以,咱還得較真兒地問一問,這不是出自一個“民族混合體”,又是出自哪一單個兒主體?
咱這再回過頭來講燕山南部的東三州。
923年開春,阿保機命大元帥堯骨,就是后來的遼太宗耶律德光,率大軍攻打燕山南部的平州,擒獲平州刺史趙思溫。一個月后,太祖親臨平州,在這兒組建盧龍軍,設置節(jié)度使。阿保機很重視這一方幅員可觀的富庶漢地,把平州的轄區(qū)分出一部分,設置了灤州永安軍,“是年,分平州地置灤州永安軍,仍屬平州遼興軍節(jié)度使,是為灤州建置之始”,自此有了灤州。多建個新州干什么?當然是為了發(fā)展這一地面,便于有效管理。
緊接著,兩個月后大元帥堯骨又襲掠幽州、鎮(zhèn)州一帶。也就是那一年,“秋七月,前北府宰相蕭阿古只及王郁徇地燕、趙”,契丹重臣蕭阿古只和歸附契丹的漢將王郁一同率兵在幽州及河北地面打了一大圈。不用說,這兩支虎狼之師,又會帶回包括人戶在內的大量“戰(zhàn)利品”。這么積極地搶人、強遷,至少有相當一部分安置在了這一年開春新占據(jù)的漢地,燕山東部三州。
《遼史》記載:“安喜縣,本漢令支縣地,久廢。太祖以定州安喜縣俘戶置。在州東北六十里。戶五千?!本褪钦f,遼太祖阿保機把定州安喜縣的俘戶,安置在平州轄區(qū)的漢代令支縣地,設置了一個新的縣,還叫安喜縣,縣治所設在已經廢置的令支縣原治所。這個新的安喜縣,大致有五千戶,總得三、四萬人吧。為什么還叫安喜縣呢?是為了讓遷徙來的安喜縣民盡可能安心些,讓他們過去一個村的還住一個村,過去的村頭兒還做村頭兒,縣里管這一地面的官吏,也盡可能安排原來安喜縣的舊吏或鄉(xiāng)紳,這樣一來,人們就不至于感到太生疏了。太祖阿保機的這個政策,想得這么仔細,這么到位,顯然是出自他的決策中樞,出自韓延徽或韓知古的精明腦瓜。
平州境內的望都縣,也是如此:“望都縣,本漢海陽縣,久廢。太祖以定州望都縣俘戶置,戶三千?!比舳ㄖ莸耐伎h百姓,安置在平州南部,新設置一個縣,還名為“望都”。另外,還有一大部分定州俘戶,該是各縣散戶,不足以組成一個整縣的,就統(tǒng)統(tǒng)安置在營州(今昌黎縣)地面,設置了廣寧縣,同時在營州建立鄰海軍,與灤州的永安軍同屬平州遼興軍節(jié)度使轄制。
這么多定州人搬遷到平州一帶,有地種嗎?有房子住嗎?當然有。實際上此前一些年,阿保機已經多次派遣軍隊進攻燕山南部這一戰(zhàn)略要地,并擄掠走這一帶成千上萬的平民百姓,去填充契丹地面及遼海平原,所以平州撂荒的土地、沒人住的村莊,多得是。不是我的地面,我就給你遷空?,F(xiàn)在這兒屬于我契丹了,我就要遷外面人戶來充實我的地面。而自契丹占據(jù)平州,到阿保機離世,只有三年時間,所以平州地面的安喜、望都、廣寧三縣,當是阿保機晚年設置的由政府統(tǒng)一來做行政管理的州縣,不可能是某一軍事貴族私有的頭下縣。
據(jù)民國二十年重修的《遷安縣志》記載:“安喜在平州東北六十里。金大定七年更今名。”是講,到了金代大定七年,即1167年,平州轄區(qū)的安喜縣更名為“遷安縣”,一直到今天。
講到這里,您就該明白了,為什么河北中部的定州百姓,到了燕山山脈東部這一段地面,還會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年長些的甚至還能在當?shù)乩献糁信龅脚f相識,彼此能叫出對方名字來了吧。到950年,安喜、望都、廣寧三個縣設置不過二十幾年,三縣遷來的居民離開定州家鄉(xiāng)也就二十幾年,不用說,親朋故舊彼此都記得清楚著呢,一見面都親著呢!
而遼世宗這一次南伐,強遷回大批百姓,剛剛進入河北東部三州地界,就讓人數(shù)最眾的定州義豐縣民最先停止前行,就地安置,在南臨渤海、北望燕山、西鄰玉田縣、東面挨著高高的灤州州城的老大一片界域,設置了一個新的縣,也叫“義豐縣”,則是這位遼世宗親手建立的第一個漢人新縣。您說這該是屬于世宗耶律阮私有的“頭下縣”了吧?跟您講,這時候契丹已經基本從奴隸制過渡到封建制,整個國家都是皇帝的,莫非皇土,他仨瓜倆棗弄幾個縣私自揣起來干嘛?
穿過今山海關地區(qū),把眾多定州百姓安置在錦州西面的一大片界域,確立了縣級政府,取名弘政縣,該是遼世宗親設的第二個漢人新縣。由此可以看出,耶律阮是很積極地推行這一從太祖至太宗延續(xù)下來的政策,態(tài)度好極了!而由韓延徽等漢人一直參與其中的這種傳承、接力及政策的延續(xù),大政方針一以貫之,也透顯出集體的政治智慧,這一點,對大遼的迅速崛起尤為重要。
長期以來,人們習慣性地把遼國視為北方游牧族的異邦。而事實上,遼國很早就是從事農耕的漢族人口占多數(shù),封建社會形態(tài)的生產關系占很大比重。從這些意義上講,我們對這一中國北方政權的許多先入為主的成見,就該重新審視,做出矯正了。
我們講過,耶律阿保機做了“大圣大明天皇帝”后,契丹決策中樞謀劃立中國教,已經有了在那群小紛立的亂世,把契丹當中華的中央王朝來營造這心了。與契丹相對應的所謂“中原王朝”,繼潑皮朱溫建立的臭哄哄的朱梁后,一直由沙陀突厥武士們霸著,胡作濫造,你方唱罷我登臺。可以想見,在契丹決策中樞韓知古、韓延徽等漢族精英眼里,咋會看得上沙陀突厥人那副蠻夷德性?咋會認頭他們統(tǒng)治中華的正統(tǒng)性?
沙陀突厥系自己起內訌,石敬瑭拿本來就不是自個兒的東西慷慨許諾,契丹決策中樞立即就會明白,這是難得的統(tǒng)治大中國的歷史機遇!那些漢人謀臣肯定比契丹貴族們的歷史視野更開闊,心更大,催得更急。936年,耶律德光親自統(tǒng)帥契丹鐵騎入雁門關,飛馳太原,給石敬瑭解了圍。938年,契丹改國號為“大遼”,改年號為“會同”,本就是出自那個文化混合體的決策中樞,力求使契丹超越契丹國,開拓胸懷,放眼天下,自此咱們就是中國了!
大遼疆域西起金山(今阿爾泰山),北至今蒙古高原北緣和外興安嶺,東抵庫頁島——庫頁島就是日本北海道北面,那個比日本本州島小一號兒的大島薩哈林島。庫頁島隔著狹長的韃靼海峽,與東亞遠東大陸相望,俄羅斯遠東的共青團城、尼古拉耶夫斯克什么的,當時都是大遼國土,連同庫頁島一起歸大遼的五國部節(jié)度使管轄。尼古拉耶夫斯克,咱中國名叫“廟街”。海參崴?在離廟街好幾千里的大南邊兒呢!
您想想,統(tǒng)治著這么遼闊的疆域,連同中原的后晉都算是他們的南部國土,給他們做藩國,他耶律德光要不拿自己當中國皇帝,那可真就是蠻夷小部群的本性了??删退隳阌羞@本性,旁邊還有幾個漢族知識精英呢,一個個都滿腹經綸,視通千載,他們難道會說:“中國皇帝還得算沙陀突厥石敬瑭,咱、咱還是外邦啊?!蹦苓@么孫子嗎?總之,契丹歷史發(fā)展到這份兒上了,其統(tǒng)治高層,不可能有自己不是中華的中央王朝、不是中國皇帝的自我定位。
事實上,中國到這時候,938年,已經實實在在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朝代——遼朝。說來有意思,從漢族文化心理出發(fā),我們會覺得承認中國還有這么個朝代,是面子上挺不得勁兒的事。也許就是這一類原因,使遼朝作為一個正正當當?shù)某?,很難得到普遍承認。但是,我們在對外的歷史問題上,比如說關于庫頁島,很多史家都會言之鑿鑿地說:庫頁島最早屬于中國,歸咱遼朝的五國部節(jié)度使管轄。在這時候,就一點兒不拿遼國當外國了,就咱遼朝!一點兒不帶面子上不得勁兒的了。
請大家注意,繼承石敬瑭皇位的石重貴,要擺脫大遼的管束,宣稱要對耶律德光“稱孫不稱臣”。這說明當時后晉的臣屬地位是明擺著的事實。947年大遼征伐后晉,在石重貴投降后,耶律德光備足了皇帝的儀仗車馬,威儀隆重地進入開封,坐上崇元殿的皇帝龍椅,接受百官朝賀。這事就這么直接來了,并沒有任何過渡的形式,諸如臣子一次次表請上位、耶律德光再三推讓,而后又告天祭地等等必走的形式。沒有。文武百官這就直接上殿,東西排列,山呼萬歲,而后馮道、和凝、趙瑩等都被耶律德光加官晉級。這不能說后晉文武百官節(jié)操碎了一地,而是遼朝這一事實大家都早就認頭了,按游戲規(guī)則,對皇上山呼萬歲,受封受賞,乃本分內的事,說不上不對。士大夫有嚴格的禮儀規(guī)范,朝廷有典章制度的,不可能滿朝大臣整體都丟了節(jié)操,禮儀亂掄。
耶律德光在開封期間,大遼的一位第二代重要漢臣走到了歷史前臺,他就是室昉。室昉,字夢奇,遼南京人,哦——就是幽州人,938年遼朝建立,改遼南京為東京,幽州升格為大遼南京。史稱室昉“會同初,登進士第”,說明遼國初期已經有科舉考試了,雖然還沒有成為國家定制。這位迄今所知遼朝最早的科舉進士,隨耶律德光征伐后晉,來到開封。遼太宗大殿冊封馮道等官員,那些任命誥敕,都是詔室昉擬文,整個典禮儀式都由室昉統(tǒng)管。《遼史》記述室昉,說他自幼就讀書極專注,足不出戶篤學二十年,好些多年鄰里乍一見他都覺得面生。通常講“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而室昉專心致志二十年,飽學高士呀!因此,別以為契丹人進開封,是來了幫野人,人家也有通熟漢文化的精英知識分子,該啥講究,禮數(shù)兒差不了。
過后遼太宗離開開封北歸,把后晉皇宮中的侍妾、宮女、太監(jiān)全都帶上,還有觀星象、搞占卜的術士,全套的操演宮廷禮儀的僚吏、主持人、樂工,連同圖籍、歷象、石經、銅人、明堂刻漏、太常樂譜、法器、旗仗,一起帶走。早年契丹八部推選阿保機為可汗,把可汗的旗幟、鼓樂交給他,用以號令諸部,儀規(guī)是很簡單、樸陋的。938年耶律德光建立遼國,遼上京也一定沒這么浩繁的禮儀器物。這回要把所有這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運回去,為我所用。用這些雜碎干什么?這就跟當年阿保機的可汗旗鼓一樣,是證明正宗中華皇帝身份的宮人、器物,是正統(tǒng)性的標志,咱一樣兒都不少。而這次大搬運,自然少不了一直統(tǒng)管宮中典禮儀式的室昉先生的主意。
韓延徽、韓知古、室昉,都是我們講的燕云漢人中的精英人士,說契丹歷史發(fā)展到這份兒上了,他們不可能瞧得上沙陀突厥,不可能有自己不是中華的中央王朝的自我定位,那么,普通燕云漢人呢,平民百姓呢,會怎么看待這個漢人占大多數(shù)、已經超越了契丹國的大遼呢?相信大遼統(tǒng)治者已經深知教化之重要,自立孔子為第一尊奉之后,就已經開始在每一年的隆重祭祀活動中,宣揚咱就是承繼中華文化之正統(tǒng),中華皇權之正統(tǒng)。相信這個新國家強韌有效的政治力,能夠使其推行的政令、教化恰當?shù)轿?,落地生根。以上種種,都會使這一必然要進行的“國家定位”之教化,逐漸形成廣泛的社會共識。
而以最樸素的推論,這些漢人平民百姓,沒經過李世民的“貞觀之治”,沒經過李隆基的“開元盛世”,卻親身感知過李克用、李存勖、李嗣源、李從厚、李從珂、石敬瑭、石重貴、劉知遠、劉承祐一大串沙陀突厥君王的兇暴統(tǒng)治,或是劉仁恭、劉守光這些人渣的盤剝蹂躪,誰要是跟他們講“南部中原才是正牌兒中國,那些個戴金冠的才是正牌兒中國皇帝,您這兒雖然日子過得安定、富足,可地界偏北了,屬于化外蠻邦”,不但不會有人認同,而且講這話的人估計也走不出多少步,活不了多大會兒。
總之,雖然史冊無記,但“咱大遼就是中國,咱大遼皇帝就是中國大皇帝”這些說得出或說不出的意識,恐怕是當時大多數(shù)燕云漢人的共識。
這一輪又一輪的對比,差別懸殊,文明與野蠻自見分野,使我們逐漸覺得北方的遼國大地不再那么生疏、險惡,也不再覺得大量漢人逃亡到北方遼地難以置信了。而且轉回臉來,打量一向被史家認定為“正統(tǒng)王朝”的五代一系列沙陀突厥政權,也會覺得與以往印象大不一樣了吧?
從漢族的立場看,本該視兩個異族政權為同一時期相并崛起,將之對等地加以比照分析,孰優(yōu)孰劣,本不是很難認知的??蔀槭裁炊嗄陙頉]見史家這樣做對照分析呢?是忽略了這一研究方法,還是實在太為難,不得不回避事實,甚至歪曲歷史做手腳呢?
好了,到大解密的時候了。我們此前已經畫了好些個大問號,為什么南吳謀劃立國稱帝,在拼命為自己尋求政治理據(jù)的時候,怎么不見有人提及晉地突厥王權實屬夷狄?為什么史籍記寫孫揆身體被鋸段之前罵不絕口,卻不見有針對“夷狄”、“胡虜”的指斥?為什么歐陽修浩嘆“五代之君,皆武人崛起”,卻不明確指出他們的異族族屬?為什么幾乎所有能見的史籍,都不記當時中原百姓一定少不了的對“夷狄”、“胡虜”的咒罵?
首先得申明,倒不是我本人特別有能耐,獨具慧眼,或是故意顛覆主流史論。我是讀了日本學者杉山正明所著的《馳騁草原的征服者:遼、西夏、金、元》,尤其其中關于“沙陀系”的分析,深受啟發(fā),再次重讀大量史籍,仔細做了一番檢視,才一一畫了這一串問號,并確定“沙陀突厥系”這一概念的。有時候,域外之人,沒受那些歷史成見遮蔽,清冷的目光,反而更能有獨到發(fā)現(xiàn)。
的確有人故意歪曲歷史做手腳。始作俑者,是北宋統(tǒng)治者及北宋文人。
歸根結底,北宋政權跟五代沙陀突厥系是血脈相連的。尤其開國一代元勛,其父輩和自身前半生履歷,完全跟胡人軍爺們攪纏在一起,根本切割不清,他們實際上就屬沙陀突厥系。
比如宋太祖趙匡胤的老爹趙弘殷,祖籍涿州,年輕時擅長騎射,好武功。五代初,群小紛紛鬧獨立之時,趙弘殷投靠了鎮(zhèn)州地面小小趙國的國王——回鶻阿布思人王镕,為其部下將領,打仗十分驍勇。我們以前講過,唐朝沒落期,821年,朝廷為改變河北藩鎮(zhèn)的亂局,派田弘正到鎮(zhèn)州去,任成德鎮(zhèn)節(jié)度使,但他上任時間不長,就讓牙將回鶻阿布思族人王廷湊給宰了,家屬、將吏、幕僚三百余口一同被殺,透顯出眾多胡人將領的強烈恨意。而后王廷湊被胡人勢力很大的成德鎮(zhèn)軍兵擁立為節(jié)度使。這個王镕,便是王廷湊的四世孫??梢韵胍姡w弘殷投身的趙國行伍,當是胡風胡氣頗為濃重的。而他本人……哦,咱不說別的了,就當他是純漢人吧。
王镕先是投靠朱溫,他這個趙王就是梁太祖朱溫冊封的,后來又反水投靠當時的晉王沙陀突厥李存勖。李存勖跟朱梁打拉鋸戰(zhàn)的年月,王镕曾派趙弘殷率領五百騎兵到黃河岸增援李存勖。李存勖看他勇猛善戰(zhàn),很喜歡,便留下趙弘殷跟隨自己南征北戰(zhàn),后來稱帝,便讓趙弘殷在洛陽掌管禁軍。
令人奇怪的是,如此堂堂大宋國爹,宋代文獻卻記述甚少,倒是后來元代人脫脫主修的《宋史》給多添了幾筆粗記。其中記了一筆“莊宗愛其勇,留典禁軍”,啊,主管禁軍,而后一躍就跳到了后漢一朝??蓮暮筇魄f宗到后漢,還隔著李嗣源黃袍加身,李存勖洛陽死于亂軍,其后李嗣源歸天之前李從榮帶兵闖宮,繼而李從珂攻破京師洛陽,再往后石敬瑭引契丹推翻李從珂,石重貴又跟大遼干大仗,耶律德光進汴京接受百官朝賀,劉知遠太原稱帝而后南下掃蕩……哪一回都該有他掌管禁軍的趙弘殷刀頭舔血的差事干吶。他到后漢再出現(xiàn)于史籍,還是威風凜凜上將軍吶,那得在人腦袋打出狗腦袋來的一大段混賬歲月,跟隨這位、那位沙陀突厥主子干過多少朝秦暮楚、翻云覆雨的混賬事?可惜,史筆一下跳后漢去了,中間時段一筆沒記。
為什么不記?忘了?誰都說不準了?可趙弘殷成為國爹是960年的事兒,離我們提到的樁樁件件最遠的也就三十幾年,讓當時活著的一起渡過江、一起負過傷、一起分過贓、一起嫖過娼……哦一起干啥干啥的哥們兒回憶回憶,發(fā)絲毫厘都會記得一清二楚,宮廷亂斗中一刀下去血濺多高都會記得一清二楚,怎么會忘得了?合乎情理的解釋,只能是那些渾渾噩噩事記了也不光彩,給老大添腌臜,所以干脆都別再提,都別再拉,都忘掉都忘掉!等幾百年后到了元朝,想記寫也真就沒啥說的了。
史記一下跳到后漢乾祐年間,就950年的前一年吧,趙弘殷率領后漢軍隊開赴陜西鳳翔,攻打屬于后晉不肯投降后漢的鳳翔節(jié)度使王景。仗打起來后,占據(jù)四川的后蜀軍隊趕來援救王景,與后漢軍在陳倉對陣。戰(zhàn)斗開始,趙弘殷被敵軍流箭射中左眼,但他斗志更盛,揮師奮擊蜀軍,大敗敵人。啊,猛將一員!史籍記述,稱這是“討王景于鳳翔”,意思說是后漢王師征討前朝余孽,堂堂正正。但咱捯捯前賬,趙弘殷也必然是后晉臣子,棄前主而投降了后漢,又率軍來攻打以前的同僚,也堂皇不到哪兒去。再說了,王景忠于的前主,趙弘殷棄前主而效忠的后主,都是沙陀突厥人,兩個人給不同的突厥主子賣命,走狗而已,狗咬狗而已,比后世被人痛罵的給金兀術效犬馬之勞的張邦昌、劉豫之流,強不到哪兒去。
趙匡胤早年投軍,就是投的后漢軍隊,為劉姓沙陀突厥的皇權效忠。他倒沒在老爹麾下當少爺,而是自己闖江湖,于948年,投于后漢樞密使郭威帳下,隨軍攻殺。對趙匡胤有知遇之恩的郭威,還真不是沙陀突厥,邢州堯山人,史籍說是漢族,但他年輕時混出點名聲,全仗著“形神魁壯”一身胡人氣。年輕輕的“愛兵好勇,不事田產”,不好生侍弄田產過日子。十八歲那年,921年,后唐李存勖立國的前兩年,趕上潞州節(jié)度使李繼韜散金招募豪杰,便去應招。小伙子“負氣用剛,好斗多力,繼韜奇之”,啊,意氣用事,脾氣剛烈,力氣大而且好斗,被李繼韜認為乃特殊材料也,很看重,收留在身邊。
郭威喜好豪飲,喝高了常干些逾法犯禁的事兒。但李繼韜喜歡他,小過失只好遷就他。有一回郭威在上黨街市,碰到一個屠戶,其人身體壯健,以勇武鎮(zhèn)唬半趟街。郭威也是使氣,醉醺醺的讓屠夫給他割肉,小不如意,就大聲呵斥。屠戶也怒了,扯開衣襟亮出肚皮,對郭威說:“你橫,你厲害,可你敢照這兒來一刀么?”郭威隨即抄起肉案子上的刀,刺進屠戶肚子,立時腸子流了一地?!耙皇薪泽@,威頗自如?!睗M市場人都嚇壞了,郭威卻沒事兒人一樣。地方官吏把他抓起來,關進牢房,可李繼韜愛惜其勇,悄悄放了郭威,亡命一段時間,復又招致麾下做牙兵,就是藩帥的親兵。您瞧,就這由著性子胡來的范兒。
不過,李繼韜這么看中他,慣著他,最終也沒得著這特殊材料多大幫助。李存勖打過來,滅掉李繼韜,也沒見郭威閃亮登場。他順順服服投降,被編進李存勖的親軍衛(wèi)隊——“從馬直”。新、舊五代史記寫郭威,都是寫到他干上“從馬直”,顯露出另一面好品質,聰敏好讀書,還喜歡寫寫文札,略知兵法,并且通些算數(shù),啊,突然一下子變成了正統(tǒng)漢文化認可的好青年。我讀到此雖然覺得突兀,跟前面那個好斗、好酒、好把刀扎人肚子里還沒事兒人一樣的橫爺對不上號兒,但也只好就這么信了??墒牵藘刹课宕匾窌紱]有提郭威干“從馬直”的主業(yè)作為,則讓我覺得不可理喻了。
李存勖的親軍衛(wèi)隊“從馬直”,是后唐歷史中很有戲的隊伍。至少,我們知道925年寒冬李存勖外出打獵,途中州縣百姓非常貧饑,皇家衛(wèi)兵“從馬直”吵吵嚷嚷讓百姓給他們提供好吃好喝,不順心就砸人家鍋,摔人家碗,把人家廬舍的草頂給扒下來焚燒。試問,這一次好青年郭威究竟是何角色?有何作為?更重要的一次,是李嗣源“黃袍加身”后,向帝都洛陽進軍。后唐莊宗李存勖準備據(jù)城固守,沒料到親軍“從馬直”指揮使郭從謙發(fā)動了兵變,“李天下”在混亂中被流箭射死。試問,這一次好青年郭威究竟又是何角色?有何作為?
您說可能當時忒亂了,具體事兒誰也記不清了?可《宋實錄·王全斌傳》分明記述曰:“蕭墻有變,亂兵逼宮城,近臣宿將,皆釋甲潛遁,惟全斌與符彥卿等十數(shù)人居中拒戰(zhàn)。”混戰(zhàn)中李存勖被亂箭射中,王全斌把他攙扶到絳霄殿,直到莊宗死去,才慟哭而去。《舊五代史》還記了一個局部特寫——一位名叫善友的伶人,揀了些丟棄的樂器放在李存勖身上,點火焚尸。記得很細!這時候這位郭從馬直,跟掌管后唐莊宗禁軍的趙弘殷,難道都呆年休假去了嗎?
史筆跳過這一節(jié),直接到了后唐明宗李嗣源一朝。天成二年,就是927年,駐守汴州的宣武軍節(jié)度使朱守殷反了,據(jù)城立起反旗。御營使石敬瑭隨李嗣源舉兵征討,郭威“從晉高祖一軍率先登城”,就是說郭威也在御營效力,隨石敬瑭最先登上汴州城。石敬瑭擁立李嗣源稱帝,功勞大極了,李嗣源對他非常寵信,讓他擔任六軍諸衛(wèi)副使,就是親軍的最高副長官。怎么才是個副的?正職是李嗣源的親兒子李從榮呀。因為郭威長于書寫計算,石敬瑭很欣賞他,招他到身邊做近從。不知大家注意到沒有,此位后來威名赫赫的后周太祖,自十八歲給李繼韜做親軍牙兵以來,給李存勖干從馬直,又給李嗣源干親軍,一路都是這號隨從馬弁。估計郭威除了身強好斗,還是很會順著主子眼色行事,說話辦事兒很招主子喜歡——當然這一長項史籍不會給記上。
石敬瑭不愿意給驕橫跋扈的李從榮干副手,要求到別處去帶兵,而郭威干親兵一直干得妥妥的。李嗣源死后,閔帝李從厚繼位,郭威也該是在后唐閔帝的親軍衛(wèi)隊任職。后來鳳翔節(jié)度使李從珂率軍來攻洛陽,閔帝李從厚帶百余騎逃出洛陽,臨出玄武門,對守在那里的親軍指揮使慕容遷說:“朕且去巡幸魏州,你帶著有馬的宿衛(wèi)近侍跟我走?!蹦饺葸w嘴上說得好聽:“生死追隨皇上!”假做去招聚親軍,但等李從厚出了宮城,慕容遷就緊緊關閉玄武門,不出來了。后來隨李從厚逃走的親軍在衛(wèi)州都被石敬瑭手下宰了,可見郭威當時是躲在玄武門里的一位近衛(wèi)軍官。當然他當時的所作所為史書無記,咱是推測。
《舊五代史》有記的,是936年石敬瑭在河東造反,后唐末帝李從珂命侍衛(wèi)步軍都指揮使張彥琪率軍北伐參戰(zhàn),郭威也隨這親軍一部去了。他怎么打的仗,無記,但記了他們宿營于晉祠,晚上房屋倒塌,一起住的幾個人都砸死了,唯獨郭威無所傷——這是講他福大命大造化大,日后當皇上有合法性。而緊接著,《舊五代史》就記曰:“漢高祖為侍衛(wèi)馬步都虞候,召置左右?!笔钦f劉知遠當時是石敬瑭的侍衛(wèi)馬步都虞候,把郭威招致左右,一定是很喜歡啰。可這之前郭威是后唐侍衛(wèi)步軍都指揮使張彥琪的部下呀,轉臉投降了石敬瑭,到底怎么個過程,史書沒給記。而緊接著契丹軍來太原給石敬瑭解了圍,石敬瑭出入契丹軍營,或是在太原招待耶律德光,侍衛(wèi)軍都直接有差事呀。該下拜就得下拜,該喊萬歲就得喊萬歲呀。郭侍衛(wèi)官都干什么了?無記。
咱以為史書記得粗率,該是沒詳細的材料。可細琢磨起來,什么該記,什么不該記,那是真加小心呀!連房子塌了沒砸著都記上煌煌史書,您說別的細情兒他們會不知道?
我們恍然發(fā)現(xiàn),添枝加葉塞進大量不實之詞是做手腳,粗枝大葉失憶遺漏,也可能是費盡心機在做手腳。有此認識,使我們得到警示,在讀史、閱世的方方面面都應該盡可能獨立思考,多問幾個“為什么”,窮原竟委,深入探求。
后晉立國,劉知遠升任兒皇帝石敬瑭的侍衛(wèi)馬步都指揮使、點檢隨駕六軍諸衛(wèi)事,郭威自然還干老本行。就是說,給李嗣源干親軍之后,又相繼給李從厚、李從珂、石敬瑭干侍衛(wèi)。后來劉知遠離京干節(jié)度使去了,許州、朱州都節(jié)度過,后來又升任北京——就是太原——留守,河東節(jié)度使。郭威“皆從之”,終于不伺候皇帝了,一直追隨劉知遠。劉知遠對郭威尤其厚待,視為心腹,讓他隨便出入帷幄。郭威“亦悉心竭力,知無不為”,啊,全心全意,用盡全力,知道該做的事,就一定做好。這該是對郭威的好評了,可我還、還是覺著他帶隨從馬弁的范兒。
947年,耶律德光率大遼軍進入汴京,俘虜了少帝石重貴,后晉自此滅亡。太原的劉知遠派遣牙將王峻,向遼太宗耶律德光奉表稱臣。王峻回來后,對劉知遠描述了契丹人統(tǒng)治的粗蠻、混亂,料定其一定不能久占中原。于是,郭威和蘇逢吉、史宏肇等勸劉知遠就此立國建號。劉知遠在太原即皇帝位,自稱漢高祖,國號大漢,劉邦之二吧。郭威進入朝堂,被封為樞密副使,國防部副部長,可謂從隨從馬弁角色一下子坐火箭升空。
可惜劉知遠天年有限,948年春天就一命嗚呼。臨死之前,郭威與蘇逢吉、史宏肇等人同受顧命,輔佐劉知遠次子劉承祐。后漢隱帝劉承佑繼位,郭威官拜樞密使,加檢校太尉,一時重要兵權在握,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也就是這一時期,趙匡胤也加入了沙陀突厥系,為沙陀主子充當打手。其實講到這兒大家一定猜得到,趙弘殷和郭威都一路跟著沙陀皇權跑,在主流隊伍做馬弁,早就該有交集,甚至有交情了。趙弘殷出道早,在李存勖一朝主管禁軍,郭威還是毛頭小子呢。而到了后漢,郭威成了樞密使,地位當然高于趙弘殷了。趙匡胤投于樞密使郭威帳下,不知道有沒有老爹遞的條子,或許是他自己挑的高枝兒。他隨郭威征討鬧叛亂的李守貞等人,干得很賣力氣。
劉承祐懦弱,這種人又往往猜忌多疑。幾位顧命大臣勾心斗角,互相使絆子,后來劉承佑耳朵軟殺了權臣史宏肇,還密令遣使來誅殺郭威。950年遼世宗那一次南伐之前,駐兵鄴都的郭威已經舉兵造反,攻入京城開封。郭威對麾下軍士作造反動員,還是當年李克用的老一套,說:“俟平定京城,許爾等旬日剽掠。”允許你們暴搶十天!“眾皆踴躍”,啊,一下子勁頭兒都來了。郭威的叛軍攻入汴京縱火大掠,縱兵搶劫加放火,把汴京城禍害慘了。哦,還是暴力大幫會那一套!
劉承祐死于亂軍,郭威立了個劉姓突厥小皇帝,讓太后臨朝聽政。這時候遼國軍隊南伐,郭威率軍北上抵御,但走到澶州,士兵嘩變,哄哄嚷嚷給郭威黃旗加身?!杜f五代史》描繪得非常熱鬧,諸軍將士大聲鼓噪奔向驛站,排浪一般涌來,郭威“閉門拒之,軍士登墻越屋而入”,喊著請郭威做天子。房上、墻上、臺階上,亂軍堆成了山,扶著、抱著、擁著、壓迫著郭威,有人把黃旗撕裂,披在郭威身上,哄喊聲山搖地動。郭威喊著不從,但聲氣太小了,還給悶昏過去四回。就這陣勢,不做天子就得上黃泉路了。他被迫答應,而后揮師返回京城,951年農歷正月,踹翻了后漢,自立為帝,創(chuàng)建后周。
照說,周太祖郭威推翻了統(tǒng)治中原幾十年的沙陀突厥人的皇權,恢復了漢族皇權統(tǒng)治,本該是值得大書特書的歷史性轉折,歷史性勝利??上В@皇權得來的忒不地道,想夸贊夸贊都會覺得不好意思。自追隨李存勖以來,后唐、后晉、后漢沙陀突厥皇帝換了一個又一個,郭威當隨從馬弁一直都跟了這個跟那個,干得很賣力,當之無愧是個突厥主子雇傭的兇悍打手,是足斤足兩的沙陀突厥系成員。當時的紀史者雖然有意識地把他干過的混賬事抹掉,磨滅掉,但他幾十年跟突厥人的主從關系,是無法撇清的。我個人以為,既然無法撇清,史書這時候就開始有意識地淡化五代一系列突厥皇權的異族特性,包括含含糊糊謂之“沙陀人”,都是在費盡心機做手腳。
在一般漢人心目中,匈奴,突厥,夷狄,胡虜,都是非常可恨的,甚至該是肉可以拿來吃,血可以拿來喝的獸類,“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嘛。而把這些在中原稱帝異族軍爺?shù)暮^之“沙陀人”,省略掉其突厥族屬,從語感上,很多人聽來都會覺得不那么抵觸,不那么膈應。不知不覺間,也就對他們皇權的合法性稀了馬虎認頭了。
郭威演的一整出戲,他的親隨趙匡胤都看在眼里,沒準兒拿黃旗硬往郭威身上披的那一位,就是趙匡胤。十年后,960年,趙匡胤照此辦理,陳橋兵變,將士們哄哄嚷嚷給他黃袍加身,踹翻了后周,自立為帝,創(chuàng)建大宋。那位說,這怎么都一個模子里扣出來的?對了,自唐代河北藩鎮(zhèn)割據(jù)以來,這樣的鬧劇一出兒又一出兒,我們講過,這實質上是北方胡人軍事民主制的傳襲和表現(xiàn),十足胡風胡氣。所以說,大宋一開國,就是帶著濃濃的胡風胡氣走上歷史舞臺的,都一個系統(tǒng)的,差不哪兒去,甭管老趙到底是哪一族人。再說涿州那片土兒上的人種也忒純不了。
不止一位史家認為,北宋初期的那些年,跟五代無異,也是那么蠻野、兇暴。您看吶,趙匡胤扳倒后周世宗柴榮的幼子,自己坐上皇位,在外統(tǒng)軍的有個叫李筠的不干了。這位李筠,是漢人,但自幼善騎射,能開一百斤的硬弓,很受李嗣源那個搗蛋兒子李從榮的賞識,過后又追隨李從珂、石敬瑭、石重貴、劉知遠、劉承祐,一路為沙陀突厥主子賣命。后來他跟郭威一起反叛后漢,算是后周開國功臣。所以他忠于后周,要跟篡位者趙匡胤斗到底。他殺了宋朝澤州刺史,占據(jù)了澤州城(今山西晉城市)。趙匡胤派大將石守信、高懷德率兵討伐李筠。高懷德是五代悍將高行周的兒子,而石守信總讓我覺得是個胡人,因為鮮卑、突厥、昭武九姓都有姓石的,尤其粟特人安史之亂以后有好多都隱瞞自己的族屬??傊?,還是那一暴力大幫會的兇爺,在山西、河北惡斗。
石守信、高懷德在長平大破李筠軍,砍了三千顆腦袋;接著又在澤州擊敗李筠三萬余眾,砍的腦袋更不用說。而北漢前來增援李筠的河陽節(jié)度范守圖,被石守信擒獲,數(shù)千北漢軍投降。史載:“降太原援軍數(shù)千,皆殺之?!笔匦诺挂哺纱?,好幾千降兵,全部砍腦袋。所以說,還是那一撥子兇爺,還是沙陀突厥系暴力大幫會那一套!
趙匡胤手下還有一員大將,叫王全斌。我們講過,李存勖臨死前拼命抵抗,身邊只有十幾個親從,其中就有王全斌。王全斌他爹是李存勖手下軍使,私養(yǎng)了幾個勇士,被李存勖懷疑有異志。十二歲的王全斌很機靈,跟老爹說:“你把我送過去當人質,他就不懷疑你了?!边@一招果然奏效,王全斌十二歲就跟著李存勖東打西殺,在沙陀兇爺中混了半生。北宋立國,趙匡胤派他領兵伐蜀,初期還順利,后蜀皇帝孟知祥之子孟昶很快投降了。但趙匡胤讓王全斌遣送數(shù)萬蜀兵到中原,每個蜀兵給錢十千做補貼,王全斌卻照“打仗發(fā)財”的老路數(shù),截留了大部分,結果造成蜀兵兵變,很快就裹挾十余萬眾。王全斌率軍退入成都,當時城中還有蜀兵二萬,王全斌怕他們響應叛軍,把兩萬無辜蜀兵誘到夾城中,“盡殺之”,全部砍腦袋!而后,縱兵在成都搶掠奸淫,全然暴力大幫會嘴臉!
那位石守信能打仗也能劫財,還是那一套人生觀:“不摟不搶,我拼死打戰(zhàn)干什么?”出任天平軍節(jié)度使十七年,未曾調任,專事聚斂,積財巨萬。不過他還是個虔誠的佛教信徒——這也是讓我覺得他是粟特人的一個疑點——在宋太宗年間,石守信改任西京留守,在洛陽大興土木,建造崇德寺,逼迫大量民夫施工、運輸,強行驅趕,還不給工錢。我想,在這位石爺任過職的地方,包括西京洛陽的百姓,一定覺得這個大宋不過是五代之后的第六代,兇暴貪枉,沒啥二樣的。大遼國遠遠瞄著趙宋皇權,也不會很看得起。
以北宋文人性高氣傲、撇嗤拉嘴那個勁兒,板上釘釘看不起沙陀突厥人的夷狄嘴臉,但當時肯定輿論控制很嚴,不能隨便議論。歐陽修實在實在憋不住了,對李嗣源冒出一句:“然夷狄性果,仁而不明?!闭f他畢竟夷狄本性使然,厚道人,但是沒有深遠見識。在《新五代史》中,歐陽修很多次發(fā)出“嗚呼——”,對這樣那樣的兇暴現(xiàn)象嗚呼感嘆,但是,卻沒有把沙陀的族屬特性做整體性把握,對他們?yōu)槭裁床荒苓M行文明的政治建設,甚至不具備走向文明的主觀因素,做深入的分析和批判。所以,給李存勖唱戲那么多筆墨,是有意無意地用一些“歷史花絮”來避重就輕;說李嗣源夷狄本性,也是講他個人,而沒有以此分析那幾代皇權。所以,在同一歷史時期,兩個原本同為游牧族的所謂“夷狄”,在晉地及北方相繼崛起,本來可以對等地進行比照研究,進而達到更為清晰的認識,但是,由于人為的“不承認主義”,人為造成的不對等,使后世長時間難以達到更為清晰的認識。
《新五代史》大致是1053年編纂完成的。三代沙陀突厥政權,在《新五代史》中,是作為正統(tǒng)皇權而非夷狄政權來紀寫的,歐陽修不肯把他們作為一個整體歸為夷狄,即使有些批判,也是如是說:“嗚呼!五代之君,皆武人崛起!”很壞的時代,但那是壞在武人跋扈。畢竟郭威、趙弘殷、趙匡胤、石守信、王全斌等爾都曾屬于那一暴力大幫會,想把他們從那一體系中擇落出來,撇清關系,無論如何辦不到,所以只好硬著頭皮說三代沙陀突厥政權也都是正統(tǒng),都非夷狄!從皇統(tǒng)承繼來說,大宋承繼的后周,后周承繼的后漢,若后漢要是算夷狄政權,后周就不成正統(tǒng)了,大宋也就正統(tǒng)不起來了。
而遼國,自晚唐開始就侵犯中原,把五代欺負苦了,也把大宋揍得夠嗆,后來被迫簽了“澶淵之盟”,年年還要給他們交戰(zhàn)爭賠款,這口氣出不來呀?!缎挛宕贰犯纱嗖挥涍|國不遼國的,名之為“契丹”,編在“四夷附錄”里面,跟奚、吐渾、韃靼、黨項、突厥、吐蕃等等“夷狄”并列去。往上一捯,后晉還曾奉遼國為王朝正朔,承認遼國乃中央王朝,這可是不得了的忒大忒大的丑事呀,丟天大的人啦!這、這、這咱萬萬不能認頭!甭提這檔子事兒,他們就是夷狄,就是蠻邦,石敬瑭是自個兒愿意給人家當干兒子,那、那是他個人的事兒。
宏觀地看,960年北宋陳橋兵變開國之時,雄踞北方、版圖遼闊的遼國已經立國幾十年,趙匡胤及手下那幫沙陀突厥暴徒所占據(jù)中原一小塊地域,對遼國只能是仰視。趙匡胤很漂亮地消除了沙陀暴徒沿襲五代威脅政權的可能性,從軍閥手里奪兵權,極力強調文治,極力推高文人地位,而這又使得宋朝的軍事實力有所減弱,難以對抗強大的契丹鐵騎。兩個皇權共生、并立的局面,乃不爭的事實,當時對此人人都會有明確感知。而后世的人大都感知模糊,那也是人為造成的模糊,是后來的事。
后來趙宋解決了南方諸國,總體疆域也就相當大遼的一半。但就算跟大遼訂立了“澶淵之盟”以后,所能見到的北宋文獻中,也常見稱大遼為“夷狄”、“胡虜”。作為大宋,既然簽署了和平盟約,雙方約為“兄弟之國”,至少得平等地承認遼國,承認人家的皇權呀。您離有能力統(tǒng)治大中華的獨立皇權還差忒遠呢,撐不起局面吶,并立就并立唄,大大方方面對現(xiàn)實唄。一定有中國傳統(tǒng)的“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的觀念作祟,宋朝從皇帝到臣子都是不認頭又沒力量跟人打,表面認頭了卻又動不動來點兒小捅咕,剛剛跟人家稱兄道弟一掉臉又撇嗤拉嘴,回去“之乎者也”寫跩文貶斥人家,其實就這么點兒本事。到了編纂史傳的時候,就認咱這一國,咱就中國,地盤小就小唄,憋屈點兒就憋屈點兒,周圍那大片疆土愛算誰算誰的,夷狄,都、都、都夷狄!大中華不大中華的,咱管不了那么多了。
然而,咱換一個歷史視角,非常有意思,當時站在南方大國南唐的鳳閣龍樓、玉樹瓊枝間向北方大地張望,中原沙陀突厥系的一系列王朝,包括立國之初的北宋,一代代都是胡風胡氣,那德性都差不哪兒去。南唐的皇廷及集中于此的中國文人士子,對北方中原究竟會怎樣看呢?
咱下文分解。
面對文獻零散、殘缺的遼代史籍,一般的解釋是,“契丹人不諳著史”。而五代及宋初,南唐人是怎么看北方中原的,留下的文獻記述也是疏星寥寥、殘乘無幾,必須在浩繁古籍中仔細淘洗、篩查,而后分析、歸納,才能看出些眉目。難道可以說“南唐人亦不諳文記”嗎?
這實在足以又畫一個歷史性的一個大問號。遼人,被描畫成身裹老羊皮膻氣哄哄的粗蠻胡虜,從來不知道把自己干過的事情記下來,就算有誰記過幾筆,后人也隨手把那些紙張拿來點火烤羊腿了——是真是假反正拿這話可以遮一遮??赡咸聘F酸文人嗚嗚泱泱的,成天的舞文弄墨,對家事國事天下事都要評來論去,中原那邊沙陀突厥人橫刀縱馬,你爭我搶,動不動皇冠連同人腦袋一起滾落在地,繼而臣民遭殃血流成河,他們南唐文人難道會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他們國號既然為“唐”,李淵、李世民的廟既然堂而皇之在金陵立著,文人士子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也自然不會含糊的,所謂“吃地溝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的瘋子、傻子多著呢,“中興大唐”、“復我舊疆”的說道絕不會僅僅是朝廷中人在講,書院學館,戲樓書場,酒肆茶樓,都會把這些作為文章題目,或談論熱點。更何況,南唐士子中有很多干脆就是打中原那邊逃過來的,親朋故舊好多都在那邊,與中原的書信往來、信息交流都短不了,含淚憂思、泣血感嘆的文句及文章自然會即興噴涌,連篇累牘??伞胶髞?,我們怎么幾乎看不到一篇成文的記述或論說,就跟從來沒人拉這些事一樣!
我們前面講過,南唐自先主李昪,到中主李璟,更不要說后主李煜,文化建設都甚是繁榮、閃亮。北宋人馬令,其祖上為金陵世家,我們仔細揣摩其著述,他編撰的《南唐書》,能看得出來,雖然已經很加小心了,但有時候還不不由得流露出對其先祖服務過的南唐之贊譽和欣賞,以及對當時北方的微詞。比如,他有此感嘆:“嗚呼!論其時,則南唐號為‘文獻之地’?!边@也是在說,習慣認為的文化正統(tǒng)的中原,中華文化的發(fā)祥地,在當時已經斯文不在,風范盡失。至于原因嘛,以傳統(tǒng)文化人的思維習慣,自然而然就會聯(lián)系到異族統(tǒng)治,突厥人當政,但這在宋代當是萬萬不可言說的。
后面又有一段,如是感嘆:“嗚呼!西晉之亡也,左祍比肩,雕題接武,而衣冠典禮,會于南史?!蔽鲿x滅亡之后,匈奴、羯、氐、羌及鮮卑五胡進入中原作亂,華夏文明之地到處是衣裝左祍的胡人,臉上刺青的蠻夷,啊,滿街筒子都是,一個跟著一個。而衣冠南渡,建立東晉,文人匯聚建康,才使得中華正統(tǒng)禮儀制度得以保全、延續(xù)。這段話顯明地告訴我們,作者馬令是很重“華夷之辨”的,非我族類,他看得清楚著呢。
而緊跟著的一句是:“五代之亂也,禮樂崩壞,文獻俱亡,而儒衣書服,盛于南唐。”五代中原又鬧亂子,中華正統(tǒng)禮儀制度再一次敗壞、崩潰,文化及典籍橫遭破毀,幾近消失殆盡。而中華衣冠儒者再次匯聚到我金陵,就是自南唐開始盛行。這話頗帶自豪地講了南唐的文化之盛,講了北方大地的戰(zhàn)亂頻仍、禮崩樂壞。但那同樣是滿街筒子左祍的羊皮大氅,膻氣哄哄,臉上刺青的蠻夷滿街筒子一個跟著一個。他馬令就愣是看不見,愣是想不到這一層,全忘了“華夷之辨”,您說這、這急人不急人!
再接下來,他講:“豈斯文之未喪,而天將有所寓歟?不然,則圣王之大典,掃地盡矣。”莫非中華斯文沒有毀滅殆盡,而在南唐這里生根開花,是上天有所寄托,寄托了大的天道、祈望嗎?要不然,中華向來崇高、美好的禮儀制度,就完全喪失得一干二凈了。這話實際上說得非常到位了,已經指出南唐立國的順乎天意的合法性、正當性。大約因為用的是設問句式,而非言之鑿鑿的論定,才幸運地被檢察官忽略了,沒有被刪除、抹掉。
我們講過南北朝時期,北齊的奠基人高歡說過:“江東復有一吳翁蕭衍,專事衣冠禮樂,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朔所在?!边@說明,文獻之地,斯文未喪,衣冠禮樂得以保存,那是“圣王之大典”還在延續(xù),是正朔之所在!可別以為就是簡單的搖頭晃腦“子曰詩云”。
后世乃至今人老笑話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愛玩詩詞,最終玩得亡了國,實際上是對南唐推崇文化及中華衣冠禮樂的膚淺認識。南唐最終亡國有多重原因,重文化的國策被一些人列于首,是很偏頗的。很可能最初嗤之以鼻的嘲笑,是從粗蠻武夫趙匡胤嘴里噴出來的。啊,什么“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干”?什么“斜托香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闌干”?香噴噴軟不拉他的,你那欄桿能擋住我虎狼之師、鐵馬金戈嗎?一百個瞧不起。當時這個搶了后周龍椅、以“宋”為國號的第六代中原王朝,占據(jù)被沙陀突厥造得烏煙瘴氣的北方有限地面,中華衣冠禮樂早就丟得所剩無多了。
你當這一脈南唐李氏圖的就是文學藝術、經濟貿易,為的是守著有限地盤美滋滋過好日子,那就忒低估他們了。李昪在廬山五老峰下白鹿洞建置學館,號曰“廬山國學”,此國難道僅僅是指當時的南唐?當然是指泱泱大中華之學問,之文化!招聚天下衣冠之士云集于此,那是意在使南唐成為中華文化正根兒。那是為日后恢復故地、完成統(tǒng)一尋求順乎天道的正當性,合法性,政治意圖深遠得很哩。
馬令有言:“方是時廢君如吳越,弒主如南漢,叛親如閩楚,亂臣賊子,無國無之。唯南唐兄弟輯睦,君臣奠位,監(jiān)于他國最為無事,此亦好儒之效也?!蔽ㄓ心咸凭加幸?guī)矩,沒那些亂子,可這僅僅是因為好儒而有好的政治風氣和社會風氣嗎?非也!馬令云:“耕織歲滋,文物彬煥,漸有中朝之風采?!边@是地道的中華正統(tǒng)王朝的風采。
只可惜,馬令此論把南方的吳越、南漢、閩國、楚國一一數(shù)落了一通,唯獨對南唐最大的敵人,最無道無義的龐然大物中原一代代王朝,偏偏一句指摘都沒有,一句壞話都不講。難道他真的對其無話可說,就剩佩服得五體投地了?顯然,這一節(jié)中有些文字,有關中原或后唐、或后晉、或后漢、或后周乃至北宋的文字,被檢察機關人為抹掉了。要不然就是他自個兒寫下后感到后脖梗子嗖嗖發(fā)涼,有鋒刃之風,覺得實在講不得,實在使不得,趕緊又涂掉了。
講到這里,大家就該明白了,要大致弄明白南唐人是怎么看北方中原的,這也是相當有難度的課題。除了在古代文獻中仔細淘洗、篩查,而后分析、歸納,整篇的論說文章、筆記,就甭指望還能存留下來供您欣賞了。
我們講過,南唐群臣曾經爭著勸說李昪乘其弊患而攻取吳越,李昪不干,說:“今大敵在北。北方平,則諸國可尺書召之,何以兵為!”南唐主要敵人是后晉,收復大唐舊疆的主要戰(zhàn)場在中原。李昪對自己在南方的威信、人望,對南唐當為南方諸國之首,都是有充分信心的。倘若南唐平定了中原,南方諸國,寫封短信就能召來,哪兒用得上動兵?
而北宋的史溫所撰《釣磯立談》講到這一段,所記李昪是這樣說的:“有如天啟其意,而中原忽有變故,朕將投袂而起,為天下倡。倘得遂北平潛竊,寧乂舊都,然后拱揖以招諸國意,雖折簡可致也,亦何以兵為哉!”倘若發(fā)生災禍的不是吳越,而是中原,那就是上天啟示給朕的天意,朕將揮起袖子立即采取行動,做天下帶頭起兵的首倡著。如果蕩平北方的不正當竊取皇位的賊子,安定了大唐舊日皇都,南方諸國寫封信就能招來。其中原話“北平潛竊”,有別于馬令的《南唐書》記的“北方平”。我不能斷定史溫一說字字可信,但相信當時南唐人普遍認為沙陀突厥君王是“潛竊”,是僭越,是不正當竊取皇位的賊子。
而到了北宋,由趙匡胤一朝的宰相薛居正主持編纂的《舊五代史》,人家后唐、后晉、后漢是堂而皇之作為正統(tǒng)王朝載入史冊的,南唐則被臟兮兮、臭哄哄列入“僭偽列傳”。該傳寫到南唐中主李璟,曰:“昪卒,乃襲偽位?!薄熬百蕴栔?,屬中原多事,北土亂離”云云,李璟承襲了不合法的皇位,冒用國號,叮囑說,中原多有事變,政亂而生民流離。中原亂世之相倒是沒有避諱,但僅僅是說了那個亂勁兒,政亂、民亂,“華夷之辨”在這兒就不提了?!百詡瘟袀鳌睂懙嚼铎希疲骸耙云渥屿弦u偽位。”所謂正史,所記的誰為正統(tǒng),誰為僭偽,那是必須拎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可馬虎的。
南唐皇帝稱中原沙陀突厥皇權為“潛竊”,乃大是大非問題,正史中這樣的文字斷不會留存的。《釣磯立談》畢竟屬文人筆記,稱“潛竊”雖為貶義,但畢竟隔著好幾代呢,戳得也不忒疼,所以這些文字該是因此而幸運地沒給黑掉。若是稱其為“夷狄”、“胡虜”,那隔多少代也跟大宋連體呢,斷然得被檢察機關抹去!而我相信,當時,純然漢文化浸潤的南唐衣冠士人沖著北方罵夷狄、胡虜?shù)?,一定滿街筒子都是。
這位作《釣磯立談》的史溫,其祖父就是南唐名儒史虛白。史虛白生于山東儒學世家,與韓熙載是好朋友,后唐李嗣源取代李存勖之際北方多變亂,他便跟韓熙載南渡,到了金陵。登基稱帝的李昪,廣納賢士,曾見史虛白問策。史虛白曰:“今據(jù)江淮,摘煮山海,人民豐阜。咸、洛之地,陛下之先業(yè),世亂久矣。人思舊德,反旆長驅,易若屈指。”陛下占據(jù)江淮富庶之地,種田、植桑、煮鹽、采茶,人民生活豐裕,但咸陽、洛陽,大唐之西京、東京,陛下之先祖基業(yè),已經政亂兵亂鬧了很多年。那里的百姓思念先皇的德澤,陛下起兵,旌旗長驅,收復舊疆易如反掌。顯見史虛白人很狂放,口氣很大。李昪對史虛白的講論還是很贊賞的,但以為基業(yè)初創(chuàng),應先務和平建設,還沒到起兵北上的時機。
李昪給了史虛白一個文職,但這位狂士看皇上無意采納他的建議,一長氣,官兒不要了,“遂南游廬山,以詩酒自娛”,做隱士吟風弄月去了。令我納悶兒的是,無論是史溫,還是馬令,乃至后來又寫了一部《南唐書》的陸游,記述這位狂士對李昪放言直諫,提到中原北土,也都是只說那個亂勁兒,卻沒講說那是身裹老羊皮膻氣哄哄的粗蠻胡虜造亂的,只言片語都沒有,不由得不佩服那文華詞美的宋代,把天下書籍中能黵了他們趙氏皇統(tǒng)的文辭抹得真干凈。就史虛白那山東儒學世家的正統(tǒng)漢文化觀念,就那張沒遮攔的嘴,能不沖著北方罵夷狄、罵胡虜?尤其陸游的《南唐書》所記:“虛白數(shù)為烈祖言,中原方橫流,獨江淮阜,兵食俱足,當長驅以定大業(yè)?!逼渲小爸性綑M流”一句,顯然缺字,不成話,當視為刪掉文字時留下的硬傷。中原什么人“方橫流”?缺主語嘛。試想,若是“中原夷狄方橫流”,就成話了。但顯然,那絕對是犯禁的。
史虛白跑上廬山做隱士去了??赡咸茣r廬山是閑云野鶴散淡之士歇涼的去處嗎?非也!自唐朝末年,各地兵荒馬亂,學堂遭毀,一些讀書人,高士,跑廬山來隱居、避難,還常聚一塊兒研討學問,縱論天下事。南唐升元四年,即940年,李昪在廬山五老峰下白鹿洞建置學館,號曰“廬山國學”, 任命朝廷的國子監(jiān)九經、當世國學大師李善道為白鹿洞洞主,掌管教學,置學田,聚徒授業(yè)。所謂“國學”,中華文化的核心追求,及國學的核心內涵,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很多優(yōu)秀的年輕士子匯聚白鹿洞讀書、聽講,更有一些飽學才俊擔任國學助教。士子們在這里潛心誠正格致,涵養(yǎng)德性,修持身心,積累日后治國、平天下的學問和方法。所謂“平天下”,當然視野極其開闊,俯瞰大中華之天下,討論以往朝代之興廢得失,檢視周邊敵國、友邦之優(yōu)劣短長,探討國計民生治亂之理……而這些恰恰是史虛白所矚目、所關懷的事情,廬山哪里會是他扯閑篇兒的地方?
后來周世宗柴榮攻取淮河一帶,南唐勢弱,李璟不得不委曲求全,跟后周劃長江為界,史虛白作了一首《割江賦》,譏諷時政。其中有“舟車有限,沿汀島以俱閑;魚鰲無知,尚交游而不止”的句子,雖然刻薄得夠可以,但足見史虛白關懷之大,不在一般泉林風月場,仍然是“吃地溝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
史籍記述南唐人物,與史虛白一起南渡的韓熙載,最為有聲有色。
韓熙載,北海人,所謂北海有好幾處,此北海乃今山東濰坊。其祖上世代為官,曾祖父曾任太常卿,祖父任過侍御史,父親韓光嗣任平盧觀察支使,地方文職。韓熙載自幼勤奮讀書,后唐莊宗李存勖的同光四年,926年,登進士第,大約二十出頭吧。但就在那一年鬧兵亂,李存勖在洛陽被殺,北海這邊也沒安生了。據(jù)馬令的《南唐書》記載:“同光末,北海軍亂,推熙載父光嗣為留后?!本褪俏覀兌啻沃v的哄哄嚷嚷鬧兵變,自推軍帥,而這回北海被推上帥位的是韓光嗣。也有史書記載韓光嗣是追隨青州刺史王公儼鬧軍亂,反正都沒成啥氣候,新登基的李嗣源很快派軍隊來鎮(zhèn)壓,王公儼、韓光嗣都被砍了腦袋。
韓熙載從亂砍腦袋的北海逃出來,沙陀突厥橫行的北方沒法呆了,南渡自然是上佳選擇。韓熙載南奔,他的好朋友李榖在途中迎候他,送他到淮河岸邊的正陽鎮(zhèn)——一行共有幾個人史冊無詳記。“酒酣臨訣,熙載謂榖曰:‘江淮用吾為相,當長驅以定中原?!蹦俏焕顦b也不含糊,說:“中國用吾為相,取江淮如探嚢中物爾!”您說倆窮酸文人,嘴上還沒長毛兒呢,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了吧!而馬令記寫此段,有贊曰:“居田里中,而妄意天下者,士之志也?!本佑谛⌒√镩g里弄,卻非分、狂妄地操心天下大事,恰恰是士人志向之特征。
韓熙載到了南吳都城廣陵,即今江蘇揚州,為了讓吳國重視自己,向吳王楊溥上了一份《行止狀》,就是自薦的文章。該文有幸留存于后世,能讓我們欣賞到這個年輕文人的平生之志,以及如虹氣勢。其中有云:“某聞釣巨鰲者,不投取魚之餌;斷長鯨者,非用割雞之刀。是故有經邦治亂之才,可以踐股肱輔弼之位。”古代漢族傳說,東海有巨鰲,可以馱負蓬萊仙山。要釣那樣的巨鰲,不能用小小釣魚之餌。要斬殺長鯨,不可用宰雞之刀。只有能夠經邦治亂的大才,才能擔任輔佐英明君主的股肱之臣。自然,我韓熙載就是這樣的大才。
當時南吳的實際掌權者是徐溫與養(yǎng)子徐知誥,已經開始廣招賢士,興辦文教,顯現(xiàn)出宏圖之志,所以韓熙載才在《行止狀》中云:我聞聽大吳開始創(chuàng)立基業(yè),修治文教,“凝王氣于神都,吐祥光于丹闕”,啊,已經顯現(xiàn)出象征帝王運數(shù)的祥瑞之氣。不遇良時,怎么能施展遠大志向?既然逢遇政治清明的朝代,我就該投身其中合力實現(xiàn)壯圖。由此可以,一直沿用唐代天佑年號的南吳,其遠大志向在當時是能為明眼人看出,并不是一般的軍閥政權之象。
接著,韓熙載講了當時的天下形勢:“而又鄰邦接畛,敵境連封。一條雞犬之相聞,兩岸馬牛之相望。彼則恃之以力,數(shù)年而頻見傾亡;此則理之以賢,一坐而無聞震動。由是見盛衰之勢,審吉兇之機?!彪m然談及中原就簡單一兩句,但已經非常難得了,很值得珍惜了。看敵境,雞犬之聲相聞的對岸,看似強大,但倚仗的不過是強力,小朝廷沒幾年就頻頻傾塌、滅亡。而我們這方靠的是賢明之德,啊,以德治國,所以王朝可以穩(wěn)定,不會動不動生變。由此就能看出雙方盛衰的趨勢,吉兇的轉機。
難道說到中原小朝廷,真就寫了這么多嗎?僅僅就是“恃之以力”?對他們的“力”就想不起來點形容、比喻?比如粗蠻之力、蠻野之力、獸性未消、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等爾。韓氏熙載寫到這兒就全沒了洋洋文采。對應下文對我方的肯定,透顯出彼方只知恃力,不知用德??赡鞘窃谥腥A文明的發(fā)祥地,漢文化熟透了的中國腹地,怎么就一朝朝連施德政都不懂,原因是什么?就一層窗戶紙的事兒,韓氏熙載就愣是看不透這一層?
下文云:“宜向明背暗,舍短從長。圣賢所圖,古今一致。泒遙終赴于天池,星遠須還于帝座。是攜長策,來詣大朝?!敝灰琴t明者,當然應該棄暗投明,舍短從長。如泒水再遙遠也要流向天池,如星辰再遙遠也要朝向帝座。所以我懷抱治國長策,恭敬地來到我心目中的天子之朝,正統(tǒng)之朝。斑斕陸離的妙詞兒又都上來了!就是所棄之暗到底是因何而暗,所舍之短到底有哪些短處,還是草草一提,未見描繪。可我們未見是未見,當時韓熙載對砍了自己老爹、砍了韓家很多家人腦袋的夷狄,怎么還會留客氣?怎會不嬉笑怒罵、惡語連珠?
很多人知道韓熙載,是看過顧閎中那幅留存千古的《韓熙載夜宴圖》。那是因為從李昪到李璟,再到李煜,都是既有大志,又內質偏軟,加上其他客觀因素,始終不敢起兵北征。就連947年那么好的機會,韓熙載那么苦勸,李璟都猶猶豫豫,好容易要行動了,一聽說劉知遠立漢稱帝,又嚇得蔫兒了回去。韓熙載當年對李榖所言“江淮用吾為相,當長驅以定中原”的大志,漸漸消磨掉了,灰心喪氣了,便在家蓄養(yǎng)女樂四十余人,徹夜宴飲作樂以排遣憂憤,也有故意鬧得出格兒些,放浪形骸,借以招人詬病而避免做高官之意,免得擔歷史責任嘛。
看似貪歡享樂,放浪形骸,實則眉頭緊鎖,難掩沉重的憂憤心情,《夜宴圖》的場景與中心人物,形成了強烈反差。這就是“為當時風流之冠”又憂國憂民的韓熙載。
韓熙載為官南唐,幾次出使中原,曾作《感懷詩》,詩云:
仆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
再去江北游,舉目無相識。
金風吹我寒,秋月為誰白?
不如歸去來,江南有人憶。
沒有相識者了,沒有可寄托感情的景觀風物了。仔細品咂,也有北方中原被夷狄造得不成樣子之意。
韓熙載最有意思的一件事,不能不講。有一次出使中原,歸途中用餐,陪同他的中原官員問他:“江南何不食剝皮羊?”啊,江南人吃羊肉,都是帶皮一起煮,畢竟羊肉難得。熙載對曰:“江南地產羅紈故爾。”那是江南地產大量絲綢的緣故。馬令的《南唐書》記此事,云:“時皆不喻。迨熙載去,乃悟,使追之,不及?!碑敃r中原官員誰也沒鬧明白此話的意思。等到韓熙載離去一會兒了,才恍然有所悟,派人去追韓熙載要算賬,卻追不上了。
對這一記述,后世有多種解釋,有人弄得很復雜,認為南吳國君姓楊,“剝皮羊”之說帶侮辱性;而中原后周皇帝為郭威,“羅紈”暗指“裹絲”,實則是講“郭死”,韓熙載乃一還一報。但是,我倒覺得不必繞那么多彎兒。何況郭威是951年稱帝,而南吳楊氏十好幾年前就退位了,年代對不上。聯(lián)系我上述講的宋代人一直諱莫如深的中原胡風胡氣,韓熙載那意思不忒繞,就是說江南多產絲綢,穿絲綢衣服就夠了;不像你們北方,得留著羊皮做羊皮襖——實則是在譏笑身裹老羊皮、膻氣哄哄的粗蠻胡人。
韓熙載既未拜相,更未長驅以定中原;而他那位好友李榖,卻真的成為后周世宗一朝的宰相,為柴榮獻謀,奪取了南唐的淮南之地。柴榮親率大軍征淮,在壽州(今安徽壽縣)城下,對李璟派來的使臣說:“江南自稱是唐室后裔,衣冠禮樂,異于他國??赡銈兏抟凰?,卻不遣使來修好,卻航海通商北虜,這算知的哪門子禮?”柴榮此說,顯出對江南優(yōu)于他國的文化禮教,不得不重看,不得不承認。以南唐跟契丹通商而不跟后周修好為由,來貶斥南唐實則不知禮,實在是恃強混攪。噢,不跟你相好,就是不知禮?
柴榮接下來說:“回去跟你們主子說,必須向我后周稱臣,則兵可罷;不然,我大軍直接進金陵,借你們府庫所存犒勞我王師!”您換個角度,站在南唐正統(tǒng)漢文化的斯文人的角度看,柴榮這位北方軍爺?shù)男U橫口氣,這副嘴臉,究竟該是屬何人一類?屬哪一系統(tǒng)?還是暴力大幫會那一套嘛!
據(jù)清代繆荃孫編纂的《江蘇省通志稿大事志》記,柴榮講這話三百多年后,北方洶涌而來的蒙元大軍,把斯文的南宋打得滿地找牙,宋廷情知抵擋不住,只好派柳岳為使臣,到駐扎在無錫的元營,向元軍統(tǒng)帥伯顏乞和。宋使說:“我們剛繼位的新君還年幼,服孝之期還未滿,自古禮不伐喪,敵方國喪期是不興動兵的?!迸軄砀思抑v禮。伯顏反駁道:“汝國戮殺我使臣,大元因此才興兵征伐。當年吳越錢氏未等北宋發(fā)一兵一卒就納土稱臣,南唐李氏奉表投降,到頭來不都讓你們弄死了么?汝國得天下于國喪期的小兒(指柴榮之子后周恭帝柴宗訓),亦失之于國喪期的小兒(指當時的宋恭帝趙顯),天道如此,尚何多言!”你這兒廢什么話呀!誰強誰橫誰有理、誰知禮得了唄!不過話說回來,伯顏雖也夠蠻橫,但相形之下,還是比柴榮講道理的。
南唐后主李煜,在很多人眼里,是面瓜一個,該搞文學藝術去,根本就不配做君王。而在我看來,李煜確有性格上的弱點,但并非像人們以為的那么不堪。事實上,他雖表面上向不斷做強做大的北宋示弱、臣服,但一直在悄悄備戰(zhàn),繕甲募兵造戰(zhàn)船。而他對趙匡胤的低調外交,也可以視為一種周旋,自繼位一直周旋了十余年。一旦宋與南唐開戰(zhàn),李煜立即下令南唐不再用趙宋的“開寶”年號,舉國抗敵。而且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宋軍兵臨金陵城下,南唐還舉行了最后一次科舉考試,“放進士張確等三十人”,啊,錄取了三十名進士。
后人往往笑其愚,連《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的編撰者李燾,記此節(jié)還特意加注曰:“王師已至城下,而貢舉猶不廢,李煜誠不知務者?!毙铎喜蛔R時務。而在我看來,后世笑者多為見識淺陋,至于李燾嘛,會不會是故意把李煜描成糊涂蛋,我就不得而知了。為迎合圣意,他那么干也不奇怪。實際上,這一次國難當頭的悲壯科考,既是彰顯自身中華之正朔,皇權之正道,文化之優(yōu)越,也是爭取士人歸心,甚至就算日后國破君亡,也會留下更多的中華文化傳承者,更多賢明的有正道見識者,更多的紀事之筆,很見李煜性格。
世傳李煜亡國做了俘虜,在汴京幽禁三年,被宋太宗趙光義毒死。這事尚無定說。但趙光義一直對李煜不放心,倒是真的。史載,趙光義曾問南唐舊臣潘慎修:“李煜果真是暗懦無能之輩嗎?”潘慎修答曰:“假如他真是無能無識之輩,何以能守國十余年?”這無疑告訴我們,北宋統(tǒng)治者對李煜并沒有小視,把他造得很不堪,實乃政治需要——既是面瓜又是糊涂蛋,根本就沒有立國的資格,北宋滅掉南唐,就更合乎天道了嘛。
陸游的《南唐書》記述中原文士之南渡原因,往往只是說北土的地方軍爺們“不貴文士,故其俗以狗馬馳射博弈為豪”,啊,不拿讀書人當回事兒,脫不掉舊俗就愛狩獵騎射、狗馬賭博一類粗俗游戲,那類事兒干出彩兒來才被看重。但對其俗、其粗劣品味,卻不做深入探究。
南唐舊臣張洎后來做了宋朝的官,著有《賈氏談錄》流傳于世。他降宋后游歷北方,到長安等地,看到很多著名的宮殿“毀廢已久,今所存者,唯繚垣而已”,斷壁殘垣繚繞,滿目瘡痍?!熬┱讘裘裆卸冯u走犬之戲,習以為業(yè),罕有勤稼者,蓋豪蕩之俗猶存余態(tài)耳?!泵耧L粗俗、粗陋,很可笑。試想,若南唐文人在酒桌上談起這些,會嗤之以鼻,笑掉大牙的。而何謂“豪蕩之俗”,為何“猶存余態(tài)”,張洎概不深究,概不深說。
講至此,我們再讀李煜的詞,就會有不同的感受了。即便身為俘虜,詩詞要極其克制,他還是流露出對自己以前心懷壯氣的感嘆,對南唐橫在長江中阻攔敵人戰(zhàn)船的一道道巨型鐵鎖鏈已經沉埋于泥沙中的惋嘆。比如這首《浪淘沙·往事只堪哀》: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任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
金鎖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凈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李煜死訊傳出,江南父老有許多人都聚巷痛哭。
趙匡胤對李煜及南唐恥笑歸恥笑,實際上是極其重視的。平淮南,占金陵,他都緊著把萬卷藏書運走。趙宋得金陵藏書數(shù)萬卷,更得南唐之文雅風氣,可謂規(guī)規(guī)矩矩地學,一板一眼地學。乃至于我們看《韓熙載夜宴圖》,都分不清那是南唐還是北宋??梢哉f明那很便當?shù)爻闪吮彼喂倩?、名士的追求。我們很多人印象中的宋、明高雅文士,大都是這個味兒,這個范兒。
不過,必須注意的是,史實證明,自宋太祖起,搶書搶得急,毀書也真毀得狠。如韓熙載所撰詩文頗多,有《韓熙載集》五卷,《格言》五卷等,但到了宋朝,就很難讀到了。南唐著名儒者高越,辭賦文章弛名于當世,但到了馬令編纂《南唐書》之時,其文已多散失。南唐中書舍人徐鍇,酷愛讀書,也積極為朝廷搜羅圖書,陸游稱:“江南藏書之盛,為天下冠,鍇力居多。”而徐鍇本人所著《說文通釋》《方與記》《古今國典》《賦苑》《歲時廣記》等,凡數(shù)百卷。陸游所著《南唐書》曰:“江南見討,比國破,其遺文多散逸者?!蹦咸茋?,徐鍇的遺著大都散失了。盛極一時的“文獻之地”,若不是趙宋成心去毀,發(fā)狠地毀,斷不會如此殘乘無幾。
歸根結底,趙宋要掩蓋的,是南唐在當時人們心目中的中華正朔地位,以及中原皇權的非正朔地位。
這巍巍然南唐,太讓趙宋感到壓得慌了!
注:《被磨滅的燕云漢人》已制作成有聲書,由“喜馬拉雅FM”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