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

2015年7月，轟動一時的重慶武隆縣“武隆好人”吳平殺妻案塵埃落定：重慶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吳平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8年前，吳平的妻子顧遠麗因車禍腰部以下癱瘓，他背著她走南闖北，他的脊背成為她活動的床。感激萬分卻又無以為報的顧遠麗常常稱頌丈夫的美德，吳平因此受到關注，成為當?shù)毓J的“模范丈夫”、“武隆好人”。但顧遠麗未曾料到：就如同站在太陽下會有陰影一樣，高尚被聚焦時，陰暗也在發(fā)散……

好人難熬！

一包瓜子打開道德防線

2014年6月的一天晚上8點多，收拾完家務，48歲的吳平靜靜地立在廚房的窗前，看著窗外的月色竟有些出神。心情舒暢的他轉身掃視了一下客廳，然后悄悄掩上廚房的門，撥打手機。對方剛接通，吳平就溫柔說道：“小環(huán)，我想你……”

“小環(huán)是誰？你在哪里？”這異常熟悉的聲音，瞬間刺破了吳平的心境，驚得他幾乎丟了手機——那聲音來自他的老婆顧遠麗，而他想傾訴的對象是另一個女人——張環(huán)。原來，他把電話誤撥到了老婆手機上。

在重慶市武隆縣，吳平也是個新聞人物，其妻顧遠麗曾經(jīng)是一名會計。2008年4月，顧遠麗騎自行車和幾個朋友出去游玩，在經(jīng)過一座小橋時，為了躲避迎面而來的面包車，顧遠麗的車拐撞到欄桿上，身體竟在巨大的沖擊力之下，栽入了河中，腰磕撞到淺水中的礫石，當場失去知覺。在醫(yī)院，顧遠麗被診斷為內臟出血、腰椎神經(jīng)束斷裂，雖經(jīng)搶救保住了性命，但她腹部以下癱瘓，被鑒定為一級肢體傷殘。

突如其來的災難打破了吳平幸福的生活，顧遠麗出院后，為了醫(yī)好妻子，2008年秋，吳平背著妻子輾轉于廣州、北京等地進行治療，可因為神經(jīng)束斷裂無法治愈，顧遠麗的癱瘓成為不可更改的事實。2009年3月，吳平安慰妻子“以后，我就是你的腿，我的背就是你‘活動的床”，然后組建了一支裝修隊，背著妻子走南闖北，喂水喂飯、擦洗身子，抱著她解大小便，長期臥床的顧遠麗竟沒有生過一次褥瘡，兩人的一雙兒女在父親的感召下，雙雙考上重點大學，而吳平也因為對妻子的不離不棄，被當?shù)卦u為“模范丈夫”、“武隆好人”，他的家庭也榮獲“五好家庭”稱號。

在大家羨慕和稱道中，最幸福的人是顧遠麗，上天給了她災難的同時，也給了她一個堅實的支撐——丈夫吳平。據(jù)顧遠麗的弟弟顧遠輝介紹：姐姐對吳平的付出無限感動，也深深愧疚：車禍發(fā)生時，吳平只有40歲，她卻已是他經(jīng)濟和生活上的沉重負擔，更無法像正常妻子一樣滿足他身體的需求。在婚姻之中，她一直缺少安全感，但吳平的寬慰和誓言、外界的宣傳和榮譽，讓她堅信：吳平永遠不會棄她而去。

可這個電話出現(xiàn)了，吳平在電話里的語氣，是顧遠麗從未從丈夫的言語里感知到的輕松和溫柔。她憤怒地用咆哮和眼淚逼著丈夫說出了她最不愿意面對的真相——

2013年初，在兩個孩子都大學畢業(yè)之后，吳平不想再攜妻四處奔波，在當?shù)匾凰t(yī)院當保安。這年年末，吳平正收拾東西準備下班，突然聽見醫(yī)院門口傳來一陣嘈雜聲。原來，同事小劉正在驅趕一個擺攤賣花生瓜子的攤主。瘦弱的女攤主在小劉的驅趕下窘迫地收拾攤位，非常吃力地把貨物一包一包地往三輪車上扛，但小劉還是不依不饒催她快點。吳平有些看不下去地對小劉說：“這樣喊叫有什么用，過來幫把手。”一邊說，他一邊幫女子收攤子，同時提醒她：“醫(yī)院門口不讓賣東西，你到后面那條街上去賣，那里人也多?！?/p>

女子非常感激吳平的幫助，第二天，在吳平下班的當口，特意送來兩包炒瓜子。她告訴吳平：“昨天我就認出了你?！边@兩包瓜子既是對他昨天相助的感謝，更是感動于他的事跡，希望能幫癱瘓的顧遠麗打發(fā)時間。而那次，吳平也知道女人叫張環(huán)，33歲，因為家暴離異，她便只身來到武隆，靠擺攤為生。

吳平很同情張環(huán)的遭遇，因為顧遠麗喜歡吃她送的瓜子，他便經(jīng)常光顧張環(huán)的攤位，得知吳平買瓜子的用意后，張環(huán)總是不無羨慕地嘆道：“嫂子有福，遇上您這樣的好人?！闭嬲\的目光落在吳平心里，暖暖的。每天到張環(huán)的攤上買點瓜子，聊上幾句話，漸漸成為了吳平的習慣，以至于春節(jié)期間，張環(huán)休攤回老家，吳平心頭竟涌出一股說不出來的煩躁和失落。

正月十八，張環(huán)重新出現(xiàn)在街頭，還特意給吳平帶來了自家熏制的香腸作為禮物?？粗鴱埈h(huán)，吳平感覺自己的心在亂跳。張環(huán)臉上也飄起紅暈，說道：“吳大哥，聽說你干過裝修，我租的房子有幾塊地板松動了，你能抽空幫我修一下嗎？”吳平滿口答應。下午下班時，吳平主動找張環(huán)，他幫她收攤，幫她推車回離醫(yī)院不遠的出租屋，兩人邊說邊走，吳平覺得兩人留在地上的肩并肩的影子也充滿了愉悅。修地板時，張環(huán)一直給吳平打下手。這是兩人第一次挨得這么近。

干完活后，張環(huán)炒了兩個菜，陪他喝了一點酒，在酒精的作用下，吳平與張環(huán)慢慢相依在了一起……并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因為擔心張環(huán)太晚回家不安全，每天下班，吳平都要去幫她收拾攤位，再送她回家……

面對顧遠麗“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的質問，吳平流著淚說出了五個字：“我也是男人?！?/p>

“不出軌”保證書：

再當無性婚姻的苦行僧？

吳平的回答讓顧遠麗惱了——

2009年8月，在完全放棄治療的希望之后，顧遠麗主動幫丈夫想辦法，甚至提出離婚：“你以后的日子還長，不必守著我……我不怪你?！钡珔瞧絽s告訴妻弟顧遠輝：他是傳統(tǒng)的男人，哪怕生活像苦行僧，道德明鏡還是高懸心里，約束著他的行為。當顧遠麗從弟弟那里聽到了丈夫的心聲時，她又喜又悲，失聲痛哭。

帶著深深的感激和難以抑制的自豪，顧遠麗和許多鄰居講述過她內心的幸福，吳平的事跡更成了街坊聊天的談資?？诳谙鄠?，吳平漸漸成了大家公認的好男人，他們所在的社區(qū)也曾申報評選吳平為“武隆好人”。每每想起過去，顧遠麗總是流著淚回憶一個個她牢牢記在心里的細節(jié)，她告訴所有人：吳平真的是一個她趕都趕不走的好丈夫、好人。

可現(xiàn)實擊碎了她的夢想。

當晚，顧遠麗打電話把事情告訴了弟弟，傷心欲絕：如果吳平在她癱瘓之初離開，她都不會恨他，反而會報以理解的態(tài)度；可現(xiàn)在，兒女的尊敬他得到了，榮譽有了，他卻變質了。

第二天，不敢相信實情的顧遠輝去找吳平，卻在醫(yī)院旁的街上，親眼看見吳平推著三輪車送張環(huán)回家。顧遠輝攔下了吳平，進行了一次長談。這些年，因為顧遠麗的關系，吳平與妻弟的關系形同兄弟。這一次，吳平第一次向他坦開了自己的心聲——做好人背后有無盡的艱辛……

吳平這些年真的很累：一個人扛起四口之家的開銷，工作之余還要做家務、照顧妻子。在他的行為被大家稱頌和被報道后，吳平發(fā)現(xiàn)許多之前心甘情愿、情之所至的事情，都轉變成他必須完成的責任，這給了吳平無盡的壓力，同時，他還得承受無性婚姻的現(xiàn)實和人們對他稱道同時的同情。2011年7月，在吳平的女兒吳薇天的升學宴上，鄰里都在贊嘆吳平的不易，顧遠輝哭著敬了姐夫好幾杯酒：“我姐高位截癱，性格脆弱、易怒，三生有幸才遇到你這樣的丈夫……作為男人，我為你惋惜；但作為弟弟，我打心眼里敬佩你。”

吳平一陣苦笑，在光環(huán)之下，他作為男人的需求都是恥辱的。吳平慢慢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靠著不睡或少睡來對抗生理的欲望，寧可去工地陪守夜人整夜值守，也不喜歡在家里過夜。值班時，面對漫漫黑夜，他內心反復思考的問題是：如果不當這個好人，是不是自己會過得會快樂一點？這些念頭像荒野里的雜草，越長越多，越長越旺……

顧遠輝問吳平：那你準備怎么辦？

“離婚！”吳平清晰地說出了這兩個在他心里徘徊了許久的兩個字。顧遠輝嘆息道，如果兩人離婚，作為之前一直被同情也被羨慕的姐姐，將不僅要接受丈夫的離開的打擊，更要接受別人審視和異樣的目光，那會把她的自尊和希望撕得粉碎，這種傷害比殺了她還殘忍，而且那時，他自己和張環(huán)也將承受指責和非議。顧遠輝提醒吳平好好想想。

告別顧遠輝的回家路上，吳平打電話給了張環(huán)。得知顧遠麗可能出意外后，這位善良的女人提出了分手：她既不能讓另一個女人因她而死，也不能讓吳平被人唾棄。吳平的內心五味雜陳，回家后，在顧遠麗的要求下，他寫下保證書：不再和張環(huán)聯(lián)系、碰面，也絕不再找別的女人。在那個當口，吳平用這些年一直鼓勵自己的話安慰自己：苦行僧般的生活，就是他當好人的代價！

向電視臺爆料：

榮譽光環(huán)下的愛與罰

顧遠麗的敏感脆弱讓整個家庭彌漫在一種乏味尷尬的氛圍中。寫好保證書的第三天，顧遠麗讓弟弟再去醫(yī)院監(jiān)視。得知丈夫與張環(huán)雖然沒有了交集，但張環(huán)還在原地做生意，她的情緒再度崩潰，立即叫回吳平：“你讓那個女人離開，不許在醫(yī)院那里做生意?！?/p>

吳平愣住了：“我們已經(jīng)分了。人家自己的日子想怎么過就怎么過。”吳平覺得妻子簡直是無理取鬧。顧遠麗不信他的話：“你不是保安嗎，你讓她離開那里，她能不聽？你不讓她走，你就是違反了保證書。你不做，我就把保證書爆料給電視臺！”兩人吵起來，鬧得不歡而散。

2014年11月6日晚，吳平買菜晚歸，顧遠麗狐疑地說：“你是不是去找張環(huán)了？”吳平去廚房洗菜做飯，只覺得心煩，沒有搭理妻子。

“我真的要把保證書爆料給新聞媒體，也要把你的壞事告訴孩子、告訴大家，讓你也感受一下這次事情曝光后公眾的看法?！?/p>

吳平放下了手中的菜，心中異常煩躁。這些年，在榮譽之下，他一直以大家的期望為行為的標準，內心始終如緊繃的弦不能有一絲輕松，而自己心甘情愿付出卻一無所有，而妻子如此敏感多疑，竟然連最后的一點榮光也要剝奪，吳平忍無可忍，多年委屈終于爆發(fā)，兩人大吵一架。

第二天早上6點，吳平吃完早餐準備去上班，突然看到妻子摸索著床頭柜上的一支筆，像在寫什么，他走過去一看，竟然是要給媒體打電話的草稿，他一把奪過草稿，火氣蹭噌噌了上來，問：“你到底有完沒完？”說著，就想搶草稿。顧遠麗大叫：“好事壞事都讓大家知道、品評，這樣才公平?！闭f著，像護住生命一樣把草稿緊緊抱在胸口。隨即抄起了電話，就要撥打。

見狀，吳平急了，抄起床頭的水果刀，向妻子胸腹部捅了一刀。血立刻飛濺出來，床邊、插銷、開關上都是血。顧遠麗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刺激了，“你要殺我！”她挺起身大喊。

吳平緊接著又捅了一刀，因為緊張，水果刀都折斷了，刀刃掉在床上，顧遠麗拿起刀刃就要朝吳平刺去。吳平?jīng)]有躲閃，過來想控制住她，被劃傷了大腿、手臂。但最終，他從顧遠麗手中奪取刀身，他用手捂住了顧遠麗的嘴，用枕頭蒙住顧遠麗的頭，再次持刀身向其胸腹部捅刺……

看著癱軟在床上已沒有呼吸的妻子，吳平立刻到洗手間將身上的血跡沖洗掉，并將水果刀和沾有血跡的秋褲、枕芯等物品裝在黑色垃圾袋內。他心里害怕極了，準備先照常去上班，順便將垃圾袋丟棄到醫(yī)院附近的垃圾桶里。

上午8時40分許，感覺不妥的吳平又從醫(yī)院回家，將家中一把剪刀插到顧遠麗腹部的創(chuàng)口中，偽造成自殺假象，隨后打電話報了警。接到報警，武隆縣公安局立即趕到吳平家中。

在吳平家中，辦案民警看到顧遠麗躺在主臥室雙人床上，腹部插有一把剪刀，床單上、床頭北端靠背處、墻上、開關等處有多處噴濺的血跡，甚至客廳地面都有粘連的血跡。除了剪刀，顧遠麗的胸腔、腹腔、大腿還有多處刀刃刺傷的傷口，但在家中卻找不到造成這個傷口的利器。顧遠麗癱瘓不能行動，怎么會連客廳都有血跡，吳平解釋可能是自己走來走去沾的，可是這個理由顯然不能說服民警，他被帶到了警局配合調查。在公安干警的審訊之下，吳平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承認了殺害顧遠麗的事實。根據(jù)他的說法，干警在武隆城市生活垃圾處理廠填埋區(qū)發(fā)現(xiàn)一把折斷的水果刀、一個枕頭、一件秋褲。

2014年11月8日，吳平被刑事拘留，21日被逮捕，羈押于重慶市武隆縣看守所。在吳平被關押期間：幾十名街坊鄰居聯(lián)名寫了求情信，送到法院、檢察院，請求對吳平從輕處理。吳平的一對兒女及顧遠輝也一起聯(lián)名向法庭遞送了諒解書?！墩徑鈺分杏幸痪湓挘撼コ鲕壓托袃?，他是一個值得人尊敬的好人、好丈夫。而吳平殺妻案在山城重慶也引起熱議。

2015年7月14日，重慶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被告人吳平犯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文中吳平為真名，其余化名）

編輯/談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