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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殺·樂游原(上)

      2016-03-04 08:17趙晨光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丐幫紅陽

      趙晨光

      序幕

      東方露出一絲魚肚白,天將亮沒亮,但鄉(xiāng)下人起得早,一個大姑娘打個呵欠,從自家屋里出來,抱了一捆草去喂牛。

      這大姑娘不到二十歲年紀(jì),穿一件花布衣衫,喂了牛又去打水,正忙碌著,忽聽遠(yuǎn)處一陣馬蹄聲,速度極快,雜而不亂,剎那間一隊(duì)人馬一陣風(fēng)似的到了屋前,一個個神情剽悍,各攜武器,為首的騎士一身黑衣,身上的衣衫都被汗水打透。

      那騎士見了她,一勒馬韁,本在奔馳的駿馬被他一勒即停:“那女子,你可曾見一個受傷男子來這里?”

      鄉(xiāng)下姑娘沒見過什么世面,見這一隊(duì)人明火執(zhí)仗的,早嚇慌了,手里的水桶“咚”的一聲掉到井里,看架勢就想逃回屋里去,腳卻又軟了,吭哧了半天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來。

      那騎士也曉得自己把這大姑娘嚇著了,放緩了些聲音,道:“你不要驚慌,我們是官府里的人,我只問你,可有見過一個受傷男子經(jīng)過此地?”

      大姑娘定了定神,搖搖頭:“沒……沒見,我剛醒,喂……牛?!?/p>

      那騎士望一眼周圍,并不見血跡一類痕跡,他們尚帶了數(shù)只狼犬,嗅覺最是敏銳,此刻也無動靜。又見面前不過是個鄉(xiāng)下女子,不曉得什么。料想追趕的那人并未從這條路逃走,便向身后吆喝一聲,馬隊(duì)急匆匆地又向前去了。

      直到馬隊(duì)走遠(yuǎn)了,那大姑娘才撈出水桶,“撲哧”一聲笑出來,一邊笑一邊道:“幫主,幫主,沒事了,出來吧?!?/p>

      她連喊了數(shù)聲,并沒有人應(yīng)答,大姑娘心里一緊,叫道:“幫主!”幾步來到方才喂牛的草堆那里,三兩下扒開干草,里面躺著一個青年男子,一身的血,眼見是暈過去了。

      這可怎樣是好?那大姑娘雖然方才一番做作,十分鎮(zhèn)定,卻不通醫(yī)術(shù),眼見那男子昏迷不醒,情急之下上去“啪啪”兩個耳光,還別說,這兩個耳光打得狠,那男子一睜眼,真醒了。

      “幫主!”

      “幫什么主啊,三年前就不是幫主了?!鼻嗄昴凶涌嘈σ宦暎瑥膽牙锓隽K幫柩柿耍樕祥L了點(diǎn)血色,手撐了地,一瘸一拐站起來,苦笑著道,“還好來的不是陳鷹?!?/p>

      他又從身上掏出一塊藥餅,嚼碎了,均勻地撒在地上,道:“我走了,也別留下痕跡?!?/p>

      那是他幫里獨(dú)有的秘藥,方才也是靠這個逃過了狼犬的追捕。

      眼見他身上的傷還淌著血,這人就往外走,那大姑娘急了,跺腳直喊:“幫主你的傷!哎別走啊,怎么說等我爹回來,這兒沒人知道他老人家曾是丐幫的堂主,哎!”

      那男子已走遠(yuǎn)了,回頭笑了笑,露了顆虎牙出來:“英子,多謝你了。我來過這兒的事誰都別說,孫堂主那兒都別講,會害了你的?!?/p>

      “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幫主!”

      男子一身的傷,但走得可不慢,他再沒回過頭,沒多久,人已經(jīng)不見影子了。

      漸明的天光里,忽然傳來隱約的鐘聲,這里是京城近郊,里面的聲音倒也聽得清楚。

      “一、二、三……”英子一聲聲數(shù)著鐘聲,臉色忽然變了。

      “這是皇家的喪鐘……難道真出大事了?”

      開明八年,太子遭丐幫前幫主冼紅陽刺殺,薨。德帝病臥在床,三子程王理政,通緝冼紅陽于天下。

      章一 狹路相逢

      艷陽高照,大太陽底下,一簇紅山茶開得如火如荼。

      紅山茶下卻臥了個乞丐,一頭一臉的臟污,一條腿像是給打瘸了,上面還流著膿血。過路之人無不回避三分。

      那乞丐正曬著太陽,忽聽遠(yuǎn)處傳來官兵的聲音:“一個個搜,乞丐尤其看仔細(xì)了!姓冼的以前是丐幫的頭子,最會裝的就是乞丐!”

      那乞丐立刻站起來,一條腿雖是瘸了,跑得倒比正常人還快幾分,他不敢走大街,街上兩隊(duì)官兵正在搜他;也不敢出城,城門里有青城弟子守著。他只揀小巷子走,尚要處處留意。

      這乞丐正是冼紅陽,如今的他可以說是人人喊打,官府民間,白道黑道,沒一個不知道他,沒一個不想抓他,比較起來,他當(dāng)年做丐幫幫主時都沒這么大名氣。

      在這重重追捕之下,他居然也逃了一個月。這期間,他和太子手下的侍衛(wèi)頭領(lǐng)陳鷹交過手;被昔日江湖上的朋友圍過,還被一個當(dāng)年的舊交賣過,左腿就是被那個舊交打折的。

      昔日的丐幫幫主,如今人已經(jīng)殘了半條,能逃到這里算是奇跡。照這么下去,早晚也是一死,但他嗓子里始終憋著一口氣。

      活不起,也得活下去。

      小巷深處是座大宅院,冼紅陽認(rèn)識這里,當(dāng)年自己的父親,丐幫的老幫主和這里的主人,江中大俠宋連城是過命的交情,自己行走江湖時,也曾救過主人的獨(dú)生子一命,而今……

      他一閉眼,想起了一個月來,被過去那些朋友追殺喊打的情形。

      罷罷罷!我……就再相信你們一次。

      最后一次。

      到底還是沒敢走正門,冼紅陽從墻外一個僻靜角落翻了進(jìn)去。

      墻內(nèi)綠草茵茵,落地時摔了一下,倒也不甚疼,里面恰有一個青年,攬著一個丫環(huán)的腰不知竊竊私語些什么,見到一個乞丐摔進(jìn)來大吃一驚,卻見那乞丐一抬頭,苦笑道:“宋兄,是我?!?/p>

      那青年正是他曾救過一命的宋家獨(dú)子宋輝秀。

      宋輝秀上下看了他好幾眼,終于認(rèn)出來,一瞬間臉上青黃不定,手抖了幾下,向身邊的丫環(huán)道:“你先下去,不準(zhǔn)多說一個字!”

      宋輝秀在女孩子身上向來溫存體貼,忽然如此,那丫環(huán)不敢多說,先下去了。

      宋輝秀站在當(dāng)?shù)?,猶豫了片刻,終于走過來,一把扶住了他。

      “冼兄,你……怎么成了這樣?”到底聲音還是顫了。

      冼紅陽雖做過丐幫幫主,但他是凈衣幫出身,當(dāng)年也是個飛揚(yáng)跳脫笑傲江湖的主兒,如今卻落泊到這般地步,宋輝秀看了,心中大是不忍。

      半攙半扶的,宋輝秀給他找了間靜室坐了,因他身份特殊,也不敢讓其他傭人進(jìn)來,只道:“你先歇息,我去找爹過來?!闭f著匆匆去了。

      冼紅陽坐在太師椅上怔了一會兒,這所宅子,他打小就來過好多次,便是這間屋子他也進(jìn)來過。那時他爹,丐幫的老幫主還在。成年后雖然沒來過,但冼紅陽記性好,此刻打量四周,見里面布置依稀還是當(dāng)年模樣。堂前依然供著一尊菩薩,慈眉善目,微笑儼然。

      一瞬間他竟有幾分恍惚,心卻是慢慢定了下來,這才覺出腿上的傷疼得緊,這一路逃亡,疼也不敢疼出來。

      他不顧傷口,自太師椅上下來,一瘸一拐來到菩薩面前,恭恭敬敬磕了個頭。

      冼紅陽從不信佛,他也不求菩薩當(dāng)真能救苦救難,他只想說菩薩,菩薩你看我一眼!你看看世上這些不公!

      外面腳步聲響,冼紅陽自地上爬起來,抿了唇不應(yīng)一聲。

      進(jìn)屋的是個白須老者,宋輝秀的父親,江中大俠宋連城,一見他,兩道眼淚簌簌地往下落,沾了白胡子上一片:“紅陽你這孩子……”

      冼紅陽不小了,也在江湖上轟轟烈烈過,但在這老者眼里,自然還是晚輩。聽了這句話,他心中一動,一時間不由想起了父親,面上線條也放松下來。卻聽宋連城又道:“幸好你父母已沒了,也沒其他親人,不然,這刺殺太子、株連九族的罪名,可怎么得了!”

      冼紅陽忙道:“宋伯父,我沒有刺殺……”話還沒說完,已被宋連城截住,把一個小包裹塞到他手里,道:“這里面是銀子和金瘡藥,你、你快離開此地吧!”

      這句話說完,宋連城已把頭轉(zhuǎn)了過去。

      冼紅陽一下愣在當(dāng)?shù)?,卻見宋輝秀也跟了進(jìn)來,面上的神情又是惶恐,又是無措。

      冼紅陽手里拿著那個小包裹,一時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的確,是他自己要求過分了。他如今是欽犯,牽絲絆縷都是砍頭抄家的重罪。宋家上下幾十口人,自己不過一個人、一條命,憑什么讓人家搭上。宋家不告發(fā),不檢舉,給自己這樣一個包裹,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情了。

      真相是如何并不重要,你已被朝廷定為欽犯,這才是真的。

      冼紅陽沒再多說什么,捏著包裹,從側(cè)門出了宋宅,在第一個拐角處把那個包裹扔了出去。他這人,多少有點(diǎn)不知好歹外加不識時務(wù),不然不會丐幫幫主只做了兩年就甩手不干,也不會惹到這么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上頭。

      城里的官兵還在呼嘯不止,這次來的兩批人馬,一批由已故太子手下的侍衛(wèi)頭領(lǐng)陳鷹帶領(lǐng),一批則是宮里的云陽衛(wèi),打頭的是理政程王的心腹。雖是到了這份兒,冼紅陽還是不甘一死。

      此時冼紅陽已然氣力不支,左右掃了一眼,忽見一個所在,心下一喜,暗道這里多半還能避上一避,便沖了過去。

      他看到的地方,是一家妓館。

      三繞兩繞轉(zhuǎn)進(jìn)里面,躲不過陳鷹和云陽衛(wèi),躲幾個龜公打手還不在話下,眼見前面有間屋子頗為隱蔽,又不見燈火,冼紅陽一貓腰便躥了進(jìn)去。

      這屋子里果然空無一人,剛進(jìn)去,就聽外面人聲鼎沸,冼紅陽一驚,心想莫非官兵已搜到了這里?又想妓館人多耳雜,也少不得有些有身份的人物,官兵不見得搜得多徹底,自己倒不必一味驚惶。

      這邊剛放下心事,鼻端便聞到一陣香味。房間里雖未點(diǎn)燈,冼紅陽卻是天生一雙貓兒眼,四下里一溜,不由大喜過望。

      一盤醬紅油亮,汁多味美的梅菜扣肉正放在一旁的桌上,原來他誤打誤撞,闖進(jìn)的竟是妓館的小廚房。這一天他水米未進(jìn),看到這盤扣肉,真比什么金銀財(cái)寶都來得誘惑。

      不再猶豫,不再退縮,前丐幫幫主毅然決然亮出一只滿是污垢的手,朝著那盤梅菜扣肉就伸了過去。

      電光石火一瞬間,廚房里忽然又多了個不速之客,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冼紅陽,一副下一刻就要撲上來的樣子。

      “……”冼紅陽手停在半空,不動了。

      “要不,您先讓讓?”冼紅陽諂媚地假笑。

      不速之客不動,不讓,一雙眼睛虎視眈眈。那是好大一只黑狗,站在當(dāng)?shù)刈阌邪肴藖砀?,眼睛里冒著綠光,跟狼似的。

      外面還在吵,也不知是不是真來了官兵,若是來了,這大狗放聲一叫,只怕半個妓館的人都要被引來。冼紅陽一咬牙,抓起一塊扣肉,“嗖”的一聲扔了過去。

      這一塊肉扔的,真比從他身上剜一塊肉下來還疼。黑狗一口叼住肉,沒兩口就咽下去了。眼睛又轉(zhuǎn)了過來。

      冼紅陽心想我真是給丐幫丟了大人啊,打狗的祖宗今天倒被狗欺負(fù),轉(zhuǎn)念卻想到如今惹下這般禍?zhǔn)?,自己那個過命的兄長,丐幫的副幫主,現(xiàn)在又是怎樣?

      這一想,不免有幾分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起來,手上的動作也慢了幾分,那黑狗可等不得,口水直滴,“嗷”的一聲就撲上去了。

      下一刻,只聽“砰”、“當(dāng)”、“撲通”之聲連綿不斷,知道的道是在打狗,不知道的準(zhǔn)當(dāng)兩個江湖高手在那兒比拼,半晌聲音才慢慢平息下來,

      一個穿淺碧衣衫的青年一搖一擺地走過來:“呵呵,這是誰家的姑娘在這里發(fā)瘋呢?”他走過去一推門,“唰”地一展火折子,“我說……啊!”

      門口的人,屋里的人,同時吃了一驚。

      那條黑狗早跑得不知蹤影了,冼紅陽身上本來就狼狽,這下子更狼狽。他和那青年目光相接,兩人看了一會兒,那青年神色慢慢了然,一雙眼睛里的綠光比方才那只狗還明顯:“哎呀,這可是撿著寶貝了!”

      當(dāng)然是寶貝,四處城門都貼了告示,死的冼紅陽五百兩,活的一千兩。那可不是白銀,是貨真價實(shí)的黃金!

      冼紅陽認(rèn)識那青年,這人姓莫,雙字尋歡,綽號悠然公子。“江北賀蘭,江南尋歡”,原是江湖上有名的風(fēng)流人物。兩人之間雖沒什么交情,但也都曉得對方,不知是三年前還是兩年前,也曾在一張桌子上喝過酒。

      莫尋歡上前一步,笑得一雙眼都瞇起來;冼紅陽冷笑一聲,已經(jīng)抄起了一旁一條凳子腿。

      兩人對峙片刻,冼紅陽暗道此刻自己無甚氣力,須得先下手為強(qiáng),他一條腿瘸了,行動不便,忽地著地一滾,一手握住凳腿,便向莫尋歡踝骨擊去。

      這一擊出其不意,力沉勢猛,姿態(tài)風(fēng)度是通通的沒有,倒也和他丐幫出身相合。莫尋歡也未曾料到他竟然如此出擊,匆忙間向上一躍,悠然公子輕功了得,躲過一擊后,落地時還擺了個身段:“來來來……哦?”

      方才一滾,冼紅陽本已狼狽至極,此刻衣衫也已綻開,露出胸口文的一朵蓮花。

      是時刺青在男子中頗為流行,但通常文身多為青色或黑色,如冼紅陽這般刺一朵紅艷艷蓮花在身上的極為少見。冼紅陽卻已顧不得這些,他一擊不中,手持凳腿,惡狠狠直瞪著莫尋歡。

      正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候,外面又一陣嘈雜聲,這次離得近了,甚至聽得到鐵甲摩擦的聲音。

      是云陽衛(wèi)!

      什么叫前有狼,后有虎,冼紅陽終于領(lǐng)教了。就在這時候,莫尋歡忽然一把拽住他胳膊,速度奇快:“云陽衛(wèi)來了,藏這里去!”一伸手,拽著冼紅陽就往一邊甩去。

      這一下冼紅陽若是想躲,也未必就躲不開。但他聽得這一句話另有他意。心中一動,竟沒躲。

      “啪”的一聲,他被莫尋歡甩到了廚房里的一口大水缸里。

      這口水缸里還有半缸水,藏一個人倒也綽綽有余??墒悄獙g忽略了一件事,冼紅陽這一路奔波,身上受傷無數(shù),腿上傷得尤其嚴(yán)重,這一摔力道不小,他腿上傷口恰好磕到缸沿上,身上傷口再被冷水一激,加上他這些時日逃亡,體力已到了強(qiáng)弩之末。掉入水缸那一剎那,竟然生生疼暈了過去。

      水缸……里面翻船了……暈過去之前,冼紅陽咬牙切齒地想。

      醒來的時候不知道是什么時辰。冼紅陽動一下腦袋,也不知自己死了還是沒死,正琢磨著這件大事,一道光忽然照進(jìn)來,跟著探進(jìn)來的是半個身子,口氣里帶著笑:“喲,醒了!”

      那人一身揉得稀爛的淺碧衫子,面上笑意盎然,正是莫尋歡。

      章二 杯水相交

      冼紅陽怔了征,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真是沒死,他撐著身子坐起來,借著那道光線審視一下周圍環(huán)境,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躺在一輛馬車上,這馬車不算多華貴,卻很舒服。自己身上那套一個月沒洗又滾進(jìn)水缸的衣服好歹是給換下去了,傷口有經(jīng)過簡單處理,不過包扎得很拙劣,躺著不動還是一抽一抽地疼。

      他有點(diǎn)迷糊,看看自己身上又看看面前的莫尋歡,卻聽莫尋歡道:“別看了別看了,我知道那傷包得不怎樣,你忍忍吧,等到前面樂游原,我找人給你重治?!?/p>

      冼紅陽沒說什么,低下頭又琢磨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你為什么救我?”

      “???”

      “你為什么沒把我交給云陽衛(wèi)?”

      莫尋歡莫明其妙:“我還真沒干過出賣朋友的事。”

      冼紅陽看著他:“你我的交情,充其量也就是知道對方,說過幾次話,喝過一次酒,為了這樣的‘朋友,你肯為了救人把命搭上?”

      莫尋歡笑了笑,沒直接回答,只反問:“換成是我,你救不救?”

      冼紅陽怔了下,他天生就是個不管不顧,使情任性的性子,要不然也不至于當(dāng)了兩年幫主就再當(dāng)不下去,若遇到這種事,定然也不能甩手不管,于是答道:“救?!?/p>

      莫尋歡笑道:“這就是了,你還問我做什么?”他想了想又道,“我明白了,一定是這一路上你被不少以前的朋友賣了,所以心中懷疑。其實(shí)啊,”他轉(zhuǎn)了轉(zhuǎn)手里的馬鞭,“這事你得這么想,不救你,那是正常,是世理人情;救了你,那是你福氣?!?/p>

      莫尋歡扔過一個小包裹,里面有幾塊干糧,竟然還有一小瓶酒:“吃飯吃飯,吃得飽飽的,前面的路還不一定怎么樣呢?!?/p>

      他不提昨天晚上怎么逃過陳鷹和云陽衛(wèi)的追捕,不用想也知道必不是件簡單的事。浪子最重儀表,昨晚相見時莫尋歡還是一派風(fēng)流,如今卻頗有些狼狽。冼紅陽默然無語,拿了那瓶酒出來,對著瓶口長飲一口,心里一時也說不上是什么滋味。

      莫尋歡又回到駕車的位置上,前行一段,聽得里面悄然無聲,暗想當(dāng)年冼紅陽也是個灑脫詼諧的人物,如今這場大變,果然把他的性情也改了。正想到這里,忽聽里面人道:“這干糧太寒酸了,好歹也拿一盤梅菜扣肉??!”

      莫尋歡一怔,隨即哈哈大笑。

      笑聲未歇,官道忽然閃出兩個人來,一色的侍衛(wèi)服飾,手中拿著鬼頭大刀,左邊那人開口喝道:“馬車停下!云陽衛(wèi)奉旨搜查欽犯!”

      莫尋歡看這兩人身上所穿乃是黃衣,便知他們是云陽衛(wèi)中地字一部的侍衛(wèi)。

      云陽衛(wèi)分天地人三部,但人字一部乃是后來加設(shè),天字一支一直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地字一支權(quán)力卻慢慢移交到大理寺手里。而人字一支的大頭領(lǐng)關(guān)山雪,卻又是如今代皇帝理政的程王的心腹。這資格最老的天地兩支取“天地玄黃”之意,天字一部身著黑衣,地字一部則是身著黃衣。

      而莫尋歡不但曉得他們來自地字一部,他還識得這兩人。他一挽韁繩,馬車應(yīng)聲停下,笑吟吟道:“察大人、嚴(yán)大人,兩位大人身居要職,公務(wù)繁忙,這等小事,怎還勞您二位的大駕???”

      其實(shí)這兩人在云陽衛(wèi)中職位甚低,這幾句話頗有些諷刺味道,但自莫尋歡口中說出,居然就有幾分真誠之意。居左的察梓一舉鬼頭刀,洋洋道:“這條官道十分重要,故而上頭派我們兄弟看守。莫尋歡,馬車?yán)锸鞘裁慈税???/p>

      莫尋歡笑道:“也沒什么人,不過是我一個朋友?!?/p>

      江湖人皆知他風(fēng)流成性,右手邊的嚴(yán)宏便詭笑道:“是哪一個女子???”

      莫尋歡輕描淡寫,說了四個字:“雪山魔女?!?/p>

      嚴(yán)宏嚇一跳,剛伸出欲揭車簾的手馬上縮了回去。

      這雪山魔女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女魔頭,據(jù)說生得十分貌美,但個性十分狠毒,又擅長用毒,有傳言說惹過她的人都會被毒藥化成一攤血水。二人偷眼看莫尋歡,心道這小子果然了得。

      但云陽衛(wèi)畢竟令下如山,兩人對視一眼,正要說些什么,卻見莫尋歡自懷中拿出一把絹扇,逍遙自在地扇了幾下。

      那把絹扇十分精致,扇面呈半透明狀,扇柄處墜了兩顆小水晶石,正是雪山魔女的冰蠶扇。察梓咳嗽一聲,道:“嚴(yán)兄,你便去車中搜查一番,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人?!?/p>

      嚴(yán)宏本來欲搜查馬車,此刻卻已退到了三步之外,道:“察兄,你心思縝密,我認(rèn)為由你搜查,較為合適?!?/p>

      察梓臉色便有些不好看,道:“這馬車又不大,看一眼即可。”

      嚴(yán)宏道:“那你為何不去看?”

      察梓道:“你方才明明不是想去看么?”

      二人怒目相視,誰也不去伸這個手,莫尋歡抄著手在一邊看著,看了一會兒問:“姹紫嫣紅二位大人,您到底是看還是不看?。俊?

      “姹紫嫣紅”四字他說得快,那兩人倒也沒聽出來。察梓道:“看!為何不看!”

      嚴(yán)宏在一旁捅捅他:“察兄,我們是搜查,不是看……”

      察梓沒好氣道:“用你說,我們自然是奉命搜查!”

      莫尋歡笑道:“那么,二位請?!?/p>

      他說出這個“請”字,兩人倒是同時退后了一步。

      莫尋歡收回絹扇,一手抖韁繩,一手揚(yáng)起象牙柄寶鑲珊瑚的馬鞭,“啪”的一聲脆響:“走!”

      “追!”兩人在后面喊得聲響,離馬車的距離卻越拉越遠(yuǎn)。

      直到走遠(yuǎn)了,冼紅陽才探出頭來,面上神色有些古怪:“莫尋歡你……當(dāng)真識得雪山魔女?”

      莫尋歡拿出絹扇:“你說這個?五十文錢在街邊買的。”

      到入夜時,兩人離樂游原已經(jīng)不遠(yuǎn),在一家小鎮(zhèn)上尋了間客棧住下。

      先給冼紅陽的傷口換了藥,莫尋歡也脫下身上那件糟蹋得看不出樣子的絲綢長衫,隨手一團(tuán)扔在屋角,換了件式樣簡單的青衣,一條淡青帶子攔腰一束,十分清爽,已是方便動武的裝扮。然則細(xì)看那套青衣,料子做工十分講究,依然還是浪子習(xí)氣。

      店里伙計(jì)端了飯菜進(jìn)來,一一擺放在桌上。雖是小鎮(zhèn),山野風(fēng)味卻也十分可口。冼紅陽兩日來只自莫尋歡那里吃了幾個無甚滋味的饅頭,一見到有油鹽的東西,心中大喜。他夾了一筷子碧綠的野菜嚼了幾下,只覺那種清香充溢了滿口。

      莫尋歡吃得倒不多,他要了壺清茶坐在窗下,慢悠悠地喝著,仿佛十分愜意。

      冼紅陽吃了個八九成,用袖子一抹嘴站起來,道:“莫尋歡,多謝。”

      莫尋歡笑道:“說這話俗了,還用什么謝!”

      冼紅陽卻難得正色道:“只怕我以后也報(bào)答不了你什么,這一聲謝總得說。你幫我,畢竟是玩命的勾當(dāng)?!?/p>

      莫尋歡笑道:“說不定你日后有什么出息,我救你就不虧了?!?/p>

      冼紅陽自嘲一笑:“丐幫幫主都當(dāng)不明白,我這人還有什么出息。”

      莫尋歡笑道:“是啊,你這個丐幫幫主可太了得了,剛當(dāng)幫主第三天,就在賭場里押上了自己的褲子?!?/p>

      冼紅陽聽到此語,不由汗顏。

      那時冼老幫主過世不久,冼紅陽初任幫主,但這人浪蕩慣了,當(dāng)了幫主才三天,便忍不住跑到賭場里,輸?shù)靡凰亢筮B褲子也一并押上,最后居然要丐幫中人把他贖回來,那些長老大是不滿。

      莫尋歡看他窘迫表情,笑嘻嘻又道:“我還聽說,后來你還拔過一位長老的胡子?!?/p>

      冼紅陽臉黑了:“你怎么專挑這些事說?!?/p>

      “后來聽說你不但在丐幫里面惹事,還欺負(fù)到武當(dāng)派頭上去了?!蹦獙g喝了口茶,不緊不慢道。

      聽到這里,冼紅陽怒道:“我沒有!”

      那是一次在淮陰路上,他救了一個被惡霸欺凌的孤兒,又率領(lǐng)丐幫幫眾,把那惡霸當(dāng)眾揍了一頓。那惡霸大聲叫喊:“我是武當(dāng)清風(fēng)十三劍孟凡的叔叔,你敢打我!”他心中氣惱,暗道莫非你仗著武當(dāng)勢力便可胡作非為?下手更狠。冼紅陽這么一鬧,雖為那小乞丐出了口惡氣,卻也令武當(dāng)丐幫之間大生罅隙。

      莫尋歡笑道:“不管怎樣,武當(dāng)丐幫之間結(jié)了對頭總是有的。如你這般個性,難怪當(dāng)了兩年幫主就被趕了下去?!?/p>

      冼紅陽垂首道:“那又如何?!?/p>

      聽他這么說,莫尋歡喝了口茶,忽然慢慢笑了。

      他說:“冼紅陽,你這人,可太有意思了?!?/p>

      他不待冼紅陽說話,又說:“別人不知道,我卻知道你是怎么當(dāng)上這個幫主的。冼老幫主當(dāng)年驟然去世,幾個長老都想坐這個位置,可惜大家半斤對八兩,誰也當(dāng)不上,索性把你推上臺,你名義上是幫主,手里只怕也沒什么實(shí)權(quán)吧。難怪后來你拼了命地折騰,到底那幾個老頭子忍不得,把你轟出去了。”

      莫尋歡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冼紅陽哼了一聲:“莫尋歡,你耳朵倒長得很。”

      莫尋歡笑道:“這就算長了?我再講一件你聽聽?!?/p>

      “你可知道,三年前我遇到過一件事。那年奇寒無比,未到十月已然大雪紛飛,北疆與戎族交界處有一條紅牙河,平日里水流遄急,是一道天險,未想竟在十月里被凍上。戎族便借此良機(jī),派出一隊(duì)騎兵,在馬蹄上包了稻草,欲在紅牙河一處隱秘之處,越冰犯我疆土。

      “鎮(zhèn)守北疆的將領(lǐng)乃是玉帥江澄,此人雖然心機(jī)一流,卻未想到戎族竟有此舉,待他發(fā)現(xiàn)時為時已晚……”

      他剛講到這里,冼紅陽忽然搖手道:“這是國家的事,枯燥無趣,有什么好講?!?/p>

      莫尋歡笑道:“做什么不講?我覺得可有趣得很?!彼m如此說,卻是斂容鄭重,續(xù)道,“江澄鎮(zhèn)守北疆多年,又曾大敗戎族,絕非庸者。他雖知時間不及,卻仍是派了精銳部隊(duì)趕赴紅牙河邊,未想抵達(dá)河畔,卻見戎族騎兵尚未渡河?!彼又卣Z氣,“有一支五百人的小隊(duì),在那風(fēng)雪之夜,阻了戎族騎兵半個時辰。”

      他說到這里時,冼紅陽終于不再開口,面色沉重。

      那一晚大雪紛飛,戎族騎兵渡河方至一半,對岸斜刺里卻沖出一支隊(duì)伍,擋住去路。這支隊(duì)伍人數(shù)不多,并不曉得兵法戰(zhàn)術(shù),然而武功卻均是不弱,更兼泯不畏死。這樣一支隊(duì)伍,竟是硬生生把戎族的精銳阻擋了半個時辰。待到江澄軍隊(duì)趕赴之時,生者只余下十余人,紅牙河的冰面被鮮血染遍,雪色月光之下,一片猩紅。

      那死去的四百多名戰(zhàn)士中,基本全是胸前受傷,當(dāng)著縱橫天下的戎族騎兵,竟無一人退后一步。

      莫尋歡說:“后來玉帥忙于抗敵,那支小隊(duì)的首領(lǐng)借機(jī)離開,這人一直戴著面具,無人知他真實(shí)面目,不過倒有聽說,那人的前胸上文了一朵紅色蓮花。哎,只有乞丐才唱蓮花落,偏偏這首領(lǐng)身上就文蓮花,你說多有意思……”

      冼紅陽幾乎蹦起來:“夠了夠了!”他兩只眼直瞪著莫尋歡,“你這混蛋,怎么知道這些事情?”

      “我當(dāng)時恰好路過北疆,也被卷入了這一場戰(zhàn)事,只是時至今日,才想清楚那人究竟是誰。丐幫祖訓(xùn),弟子不得參與朝廷之事,而那場戰(zhàn)役之后半月,你便辭了幫主之位?!?

      江湖人都說,冼紅陽為人輕佻沖動,不堪大任,使性子辭了幫主之位,丐幫元老亦未阻攔。

      “冼紅陽,你當(dāng)日如何得知此事?”

      “有弟子在北疆,傳來消息?!?/p>

      “那支隊(duì)伍……”

      “是我當(dāng)日召集的丐幫中人,多是年紀(jì)較輕的一二袋弟子?!?/p>

      “當(dāng)日你趕赴紅牙河,可知后來之結(jié)果?”

      “自然知道!”

      “你悔不悔?”

      “不悔!幫主不做便不做,憑什么讓那些戎族韃子入我河山!”

      莫尋歡忽然大笑出聲,舉起茶杯,與冼紅陽的杯子用力一碰:“好!”

      “你若只是個本領(lǐng)不濟(jì)的浪蕩子弟,我就和你做個酒肉之交;你能見義勇為,不計(jì)權(quán)勢,我也便高看你一眼;可偏偏你還能為國做一番事業(yè),不計(jì)名利,不計(jì)生死。最有意思的是,你是第一種人,是第二種人,更是第三種人!

      “你這樣的人,江湖上越來越少,我怎么能看著你死在云陽衛(wèi)的手底下!”

      一場知己,便在這杯水相交之間。

      章三 重甲武士

      明明是同一家客棧,可因?yàn)槎嗔艘粚ε笥?,氣氛卻已大大的不同。連室內(nèi)的燭光,如今似乎也多了幾分明亮的顏色。

      冼紅陽回憶著當(dāng)年之事,時至今日,在江湖上行走幾年,冼紅陽也知自己其他所為亦是頗為魯莽,但回頭一想,卻也不覺后悔。

      正想到這里,卻聽莫尋歡笑道:“當(dāng)年你做那些事,還真夠笨蛋的,哈哈哈!”目光卻十分溫暖。

      冼紅陽抓抓頭,嘆口氣道:“現(xiàn)在也沒聰明多少?!?/p>

      莫尋歡道:“聰明人夠多了,不差你一個。”

      冼紅陽點(diǎn)頭,又嘆口氣:“聰明人這么多,怎么你還不是?”

      兩人又看了對方一眼,忽然一起大笑起來。

      二人一起笑了很久才停下,冼紅陽說:“莫尋歡,我怎么沒早認(rèn)識你這個朋友!”

      莫尋歡笑道:“現(xiàn)在認(rèn)識,也不遲?!?/p>

      冼紅陽猶豫片刻,忽道:“莫尋歡,我有件事情與你講。”

      莫尋歡道:“你說?!?/p>

      冼紅陽慢慢道:“我沒有殺太子?!?/p>

      莫尋歡說:“哦?!?/p>

      冼紅陽奇道:“你不懷疑一下?”他刺殺太子一事,既有太子啟蒙恩師言文禮夫子為人證,又有他的獨(dú)門暗器一朵蓮花為物證,罪證確鑿,是以無人質(zhì)疑此事。

      莫尋歡道:“你說的,我當(dāng)然相信?!?/p>

      冼紅陽又追問道:“那你不驚訝一下?”

      莫尋歡頭也不抬:“我驚訝了,你沒看出來?!?/p>

      冼紅陽氣結(jié),他只當(dāng)自己也算得上是個讓人頭疼的人物,沒想到這莫尋歡更會氣人。卻聽莫尋歡笑道:“冼紅陽,我來替你盤算。你這人一無權(quán)二無勢,武功又非絕頂,有的只是一腔熱血和一個前丐幫幫主的身份。選你當(dāng)替罪羊最妙不過。一則以名氣,自有人相信你做得出此事;二則你并無背景后臺,真抓了你,又會有何人干涉?”

      冼紅陽聽他分析入里,心下佩服,嘆道:“你說得是,可我只是心下不服!”

      莫尋歡笑道:“誰能服?換了我也不服,只不過現(xiàn)在逃命乃是第一件大事,咱們先活下來,再論其他。”

      冼紅陽抓了抓頭,他其實(shí)何嘗不知若想翻案,除非江水倒流,便也不再掛念此事,只問道:“方才那兩個云陽衛(wèi),你認(rèn)識?”

      莫尋歡笑道:“我認(rèn)識他們的頂頭上司,捎帶也就認(rèn)識一下他們?!?/p>

      冼紅陽正要細(xì)問,忽聽外面一陣嘈雜,在這靜寂小鎮(zhèn)中,分外刺耳。

      莫尋歡一皺眉:“來得好快?!彪S即嘆道,“多半是那個頂頭上司來了?!彼D(zhuǎn)眼先看向冼紅陽,前丐幫幫主腦筋一轉(zhuǎn),低聲說了幾句,莫尋歡點(diǎn)頭稱是,便走出房間。

      這個客店不大,他們的房間在后院,莫尋歡走了幾步便來到前廳,卻見只一個腳夫打扮的客人伏在桌上打瞌睡,除此之外并無他人,方才的嘈雜之聲竟似夢境。

      莫尋歡掃了店內(nèi)一眼,緩緩笑道:“好一個腳夫,手上好大的一枚翡翠戒指!”

      一語方落,那腳夫忽然拔身而起,卻未如莫尋歡預(yù)料一般驟起襲擊,而是撮唇為哨,一聲之下,柜臺下、大門外忽然出現(xiàn)九名黑甲武士,全身甲胄森然,只露出一雙雙寒光四射的眼睛,手持重劍,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

      客棧并不甚大,四圍門窗緊閉,九名重甲武士將莫尋歡團(tuán)團(tuán)圍在正中,本就不大的空間霎時又狹窄了幾分。那名腳夫打扮的人卻退至門口,冷眼旁觀,顯是為首之人。

      九名重甲武士先是停在原地不動,稍停一瞬,當(dāng)頭一名武士“喝”了一聲,九人重劍平舉當(dāng)胸,竟是一步一步向莫尋歡逼了過來。

      這九人身上甲胄厚重嚴(yán)密,手中重劍少說也有二三十斤,莫尋歡卻僅著一身輕便青衣,未持兵刃,對比十分鮮明。倘是這九人再靠近些,莫說重劍,單擠也把他擠死了。

      莫尋歡吸一口氣,他的成名兵器乃是慣用的銀血霸王槍,此刻拆解放在身上,但這柄槍出必見血。他義救冼紅陽雖似隨性而為,其為人卻頗為謹(jǐn)慎,除非到迫不得已之時,他并不愿令云陽衛(wèi)傷亡,這樣彼此之間,尚有緩沖余地。

      只是他想緩沖,那些重甲武士卻容不得,九人同時前進(jìn)一步,又前進(jìn)一步,越逼越近。莫尋歡苦笑一下:“大家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既無殺父之行,亦無奪妻之恨,何苦如此拼命?”

      一眾武士無人理他。那腳夫打扮的首領(lǐng)笑道:“拼命的是你,他們哪用得著拼命?”

      確是如此,武士只需循序上前即可,莫尋歡除非拼命,否則突出重圍極是困難。

      眼見重甲武士的劍尖即將觸及他身上青衣,莫尋歡忽然清嘯一聲,身體凌空而起,除槍法外,他輕功亦是一絕,這一縱猝不及防,速度又快,眨眼間已至屋頂。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短劍,一挑一撥,瓦片落雪一般掉落,屋頂竟然被他戳出一個洞來。

      莫尋歡微微一笑,手中短劍挽個劍花,護(hù)住全身,再一展,竟似要從屋頂突圍而出。重甲武士面面相覷,他們身體沉重,無法阻攔。那首領(lǐng)卻微微冷笑,渾不在意。

      一抹星光自屋頂空洞照入,微風(fēng)隨之拂進(jìn),莫尋歡深深呼吸一口,心道:好清冽的夜風(fēng)……啊,不對!

      平常夜晚怎會有這般凜冽風(fēng)聲!眼見他即將突圍,一抹刀光忽然自屋頂驟然而出,刀鋒如雪激烈,眼見就要將人一分為二。莫尋歡大驚失色,萬分危急下一個倒穿云躍到附近房梁上,饒是如此,他頭發(fā)也被削去一截。

      難怪那首領(lǐng)不急,原來屋頂上早埋伏了人馬。

      莫尋歡踞于房梁之上,這個高度重甲武士雖然一時傷不到他,但他總不能一輩子呆在上面,他一雙眼滴溜溜一轉(zhuǎn),身子忽然一蜷,如彈丸一般暴射而出,眨眼間,他已到了那首領(lǐng)面前。

      這一下動作奇快,那首領(lǐng)還沒反應(yīng)過來,莫尋歡已經(jīng)一肘擊來,方才他已把短劍納入懷中,這一肘純是小巧功夫,那首領(lǐng)倉促一避,莫尋歡打蛇隨棍上,鎖喉、擒腕,擒拿抓打、撕戳勾撞,已然施展開了小擒拿手,緊緊地纏住那首領(lǐng)。

      兩人距離極近,動作又快,那些重甲武士便無法近身,否則太易誤傷。那首領(lǐng)恨得牙癢癢,他長于內(nèi)力,小巧功夫非他所長。被莫尋歡纏得一身能為全然施展不開,幾乎要破口大罵。

      來往數(shù)十招后,那首領(lǐng)一個未提防,前襟被莫尋歡抓壞一大塊,這是他喬裝所用的腳夫衣衫,他也不甚在意,下一刻卻覺胸前肌膚一陣麻癢,他一驚,急忙伸手去摸,只在這分神之際,已被莫尋歡點(diǎn)中了穴道。

      莫尋歡一招得手,隨即便扣住那首領(lǐng)脈門,拉著他向店門走去。

      那首領(lǐng)大怒:“莫尋歡,你居然用毒……”一句話尚未說完,莫尋歡順手又點(diǎn)了他啞穴。

      一眾重甲武士大驚,但見首領(lǐng)被抓,也只得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邊,活像一串粽子。

      二人走到店門,只見月朗風(fēng)清,可惜外面黑簇簇一群人,好不煞風(fēng)景。

      莫尋歡領(lǐng)著那首領(lǐng),喝一聲:“呼延琴,來領(lǐng)你副手!”

      云陽衛(wèi)中天地人三位大頭領(lǐng),下分十九營,這其中天字一部長于陣法,地字一部配有重甲武士,人字一部中江湖高手最多。而既有重甲武士又有屋頂那般快刀手只有一營,偏偏這一營的指揮,和莫尋歡還頗有淵源。

      他這么一叫,一個身形修長的錦袍青年排眾而出,身后跟著兩名道人,一身淺藍(lán)道袍,腰間長劍上杏黃劍穗飄動不已,從裝束上看,乃是崆峒的高手。

      莫尋歡見呼延琴出來,便將手中擒住的劍士首領(lǐng)向前一推,道:“自己家的副手看好!”又冷笑道,“呼延琴,我還真錯看你了。不過是搶了你一個女人,你便斤斤計(jì)較到如今?!?/p>

      被他當(dāng)著眾人面提到此事,呼延琴一張臉霎時氣得通紅。

      這呼延琴本是京城世家子弟出身,家教極嚴(yán),平素也算得上潔身自好。一年前,他與同僚出外應(yīng)酬,卻因一個女子與莫尋歡爭執(zhí)起來,到后來兩人大打出手,幾乎沒把那家青樓毀了個干凈。京城人好傳八卦,這件事傳到后來,竟成了“云陽衛(wèi)指揮呼延琴看中一個青樓女子當(dāng)小妾,誰知道那女子不肯嫁他,成婚前一夜跟著浪子莫尋歡跑了”云云,呼延琴被氣得七竅生煙,但這悠悠之口,又怎能一一堵住。

      再說莫尋歡風(fēng)流之名,江湖皆知,那兩個崆峒道人雖然奉掌門之命前來協(xié)助云陽衛(wèi)捉拿逃犯,但他們本就不信此事會與向來放蕩疏狂的莫尋歡有關(guān),此刻聽了這幾句話,又看了呼延琴一眼,不由都皺了眉頭。

      那副手穴道未解,又被莫尋歡用力一推,踉蹌兩步幾乎栽倒。呼延琴惱怒他當(dāng)眾出丑,但當(dāng)著外人不可發(fā)作,屈指一彈,一股勁力破空而出,解開了那副手穴道。他年未滿三十而有如此內(nèi)力,可說已是相當(dāng)了得。

      那一列重甲劍士未得首領(lǐng)吩咐,只站在后面不敢妄動。此刻莫尋歡被這許多高手包圍,手里的人質(zhì)也放了回去,他卻毫不驚慌,只隨隨便便站在那里。

      呼延琴看他神態(tài)自若,也不免猜疑,只道:“你我私事,暫且不談……”

      莫尋歡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呼延琴勉強(qiáng)按捺脾氣:“我聽得秘報(bào),冼紅陽便在這店中。”

      莫尋歡點(diǎn)頭道:“對了!冼紅陽是我藏的,刺殺太子是我指使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呼延大人,您請,您隨意,還有別的什么罪名嗎?”

      其實(shí)呼延琴也不大相信是莫尋歡藏匿了冼紅陽,畢竟從未聽說這兩人有什么交情。但這兩人若同在店中,那也未免太巧了點(diǎn)。而此刻他見莫尋歡出言頂撞,與平常相比并無異狀,反倒覺得他當(dāng)真與此事無關(guān)。

      此時另一名手下已從店中疾步而出,一屈膝跪倒在地:“稟告指揮,店中所有客人均已查過,并無那冼姓叛賊?!?/p>

      呼延琴一皺眉,心生詫異,雖然方才有莫尋歡一事相擾,但他對自己手下能為仍是相當(dāng)信任。心道莫非是情報(bào)出了錯誤?想到這里,他不免看了身后的察梓、嚴(yán)宏兩人一眼。

      原來察梓、嚴(yán)宏雖被莫尋歡暫時嚇走,但他二人畢竟還是云陽衛(wèi)中人,后來悄悄跟隨其后,遠(yuǎn)遠(yuǎn)看到莫大公子竟從車上帶下一個男子進(jìn)入客棧,便急忙回去稟告。

      此刻他們被呼延琴一瞪,這二人官階遠(yuǎn)低于這位呼延指揮,不免頭垂得極低,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呼延琴又打量了莫尋歡一遍,忽然哼了一聲,轉(zhuǎn)身便走。他身后兩名崆峒道人亦是跟隨其后,走了兩步,左側(cè)的道人忽然停下了腳步,目光鷹隼一般盯著旁邊的一堆人。

      那幾個人是客店里的老板、小二以及廚子,此刻都抱著頭蹲在一起,全身瑟縮一團(tuán)。那名崆峒劍士手里提著劍慢慢走過來,直至那幾人面前,驟然一劍揮出,捷如電閃,倘若這一劍寫實(shí),那幾人不免都要人頭落地。

      這一劍速度實(shí)在是迅捷無比,那客店老板和小二茫然蹲在地上,尚未有何反應(yīng),那一劍已經(jīng)如同出劍一般迅捷地收回。江湖中快劍手所在多多,但能如他一般收放自如的,卻是少之又少。也正因如此,若是有身懷武功之人混在其中,他第一劍揮來時,見其勢驚人,早就起身閃躲了。

      崆峒劍士見眾人都無反應(yīng),哼了一聲,還劍入鞘,轉(zhuǎn)身離去。

      云陽衛(wèi)一干人等來得快,去得也快,所謂疾如風(fēng),徐如林,大抵如是。呼延琴治下之能,由此也可見一斑。

      直至眾人不見蹤影,莫尋歡一伸手,把一個小二打扮,滿臉灶灰的人拉出來:“冼兄,走!”

      冼紅陽逃亡這些時日,也摸出一些云陽衛(wèi)的套路,他和一個小二換了衣服,果然云陽衛(wèi)重點(diǎn)在于搜查住店客人。他們見客人人數(shù)與賬簿登記人數(shù)相符,其中又無疑犯,果然沒有懷疑。

      崆峒劍士那一劍倒是出乎意料,云陽衛(wèi)當(dāng)真殺幾個人,也不算出奇,冼紅陽一閉眼,就當(dāng)拿命賭上一把,他這一路運(yùn)氣差到不能再差,這一次倒是僥幸賭贏了。

      二人不敢耽擱,登上馬車,飛馳而去。一口氣駛出幾十里。晨曦初露,方才停下。

      莫尋歡翻身下車,拊掌笑道:“逃過這一劫,甚好甚好,再過半日,我們便可到越大哥那里,就能放下心了。”

      冼紅陽也下了車,笑道:“終是讓云陽衛(wèi)在我們手里吃了暗虧,解氣!再有機(jī)會,還要狠狠整他們幾次!”

      莫尋歡笑道:“這等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冼兄倒是做得開心?!?/p>

      冼紅陽嘿嘿一樂:“他們倒霉,我就開心,這便是利己了。”

      莫尋歡一笑:“說得也是?!?/p>

      兩人說笑一陣,眼見東方晶明,莫尋歡回身抄起先前放在車轅上的珊瑚馬鞭:“走了走了,咱們趕路要緊?!?/p>

      冼紅陽在他身后,并未答話。莫尋歡已將登車,忽然頓了一頓,他手里一上一下掂著馬鞭,也未回頭,只笑道:“冼兄,你瞧這紅日已出,為何天地間還有這許多魑魅魍魎?”

      這一句言語帶笑,似嘲還諷。一語既了,莫尋歡更不轉(zhuǎn)身,手臂一動,一條珊瑚馬鞭挾風(fēng)雷之勢,直取上三路向后便抽。

      這一鞭其厲如鬼,一鞭下來,卻并未聞兵器與肉體相接的沉濁聲響,莫尋歡微微一怔,卻聽身后丁零零一陣亂響,他側(cè)身回步,只見珊瑚寸斷,落紅滿地。

      莫尋歡那一鞭迅疾力狠,身后那人卻能以硬功將馬鞭生生震碎,這是何等功力!

      一鞭落空,莫尋歡苦笑一聲,緩緩轉(zhuǎn)過身來,隨手扔掉手中余下一節(jié)珊瑚:“我真正錯了,追上來的是妖魔鬼怪倒好,偏偏是只鐵鷹?!?/p>

      章四 鐵鷹如鐵

      在莫尋歡身后三尺距離,一個高大男子穩(wěn)穩(wěn)站在那里,方才一鞭竟似對他毫無影響。這男子一身布衣,氣宇軒昂,但神色中遍染風(fēng)霜憔悴,一雙手遠(yuǎn)較常人為大,骨節(jié)分明。他左手擒著冼紅陽,右手則微成鷹爪之勢。

      追兵之中,能以硬功破解方才一擊之人寥寥無幾。莫尋歡一聲長嘆:“陳鷹統(tǒng)領(lǐng),我寧愿被云陽衛(wèi)三大頭領(lǐng)同時追殺,也不愿和你直接對上?!?/p>

      這高大男子正是太子府中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鷹爪門中第一位高手陳鷹。

      陳鷹以忠義聞名,莫尋歡實(shí)不愿與他對上。此刻只見陳鷹右手緊扣冼紅陽咽喉,只須略一用力,這位前丐幫幫主便要命喪當(dāng)場。

      莫尋歡心中雖急,一時也是無法可施。卻聽陳鷹道:“悠然公子,你不必急。我雖要他的性命,卻不會在這里殺他?!?/p>

      他肯說話就好辦,莫尋歡馬上接道:“既如此,陳統(tǒng)領(lǐng)莫非是要將他帶到太子靈前處死,以告慰太子在天之靈?”

      陳鷹沉默,微一頷首。

      莫尋歡扯了個笑容出來:“國有國法,我聽聞云陽衛(wèi)也在捉拿此人歸案,陳統(tǒng)領(lǐng)這等作為,只怕是合情而不合法吧?!?/p>

      陳鷹冷淡道:“這是我的事。”說著提著冼紅陽便走,冼紅陽雖然瘦削,個子卻也不低,被陳鷹一提卻渾若無物。

      莫尋歡忙道:“等等,這人是我捉到的,告示上寫得清楚,活的價值一千兩黃金,你這么帶走算怎么回事?”

      陳鷹哪里理他,腳步半分不曾停下。莫尋歡見此計(jì)不成,念頭一轉(zhuǎn),又叫道:“啊,云陽衛(wèi),快來!”

      陳鷹仍未回頭,反手一掌向后擊出,勁力十足,莫尋歡向后一躍,身后散發(fā)被掌風(fēng)一帶,呼的一聲飄起。他叫道:“來真的?陳統(tǒng)領(lǐng)不夠意思啊。”這么說著話,手里三枚銀針悄無聲息,已然發(fā)出。

      這銀針上淬了迷藥,雖然細(xì)小,但迷倒一頭水牛都不成問題。陳鷹這次終是停了腳步,沉聲喝道:“莫尋歡!”

      他半回過身,一手依然擒著冼紅陽,一手發(fā)力,指掌成鷹爪之勢,三枚銀針被他夾在指縫之間,隨即勁力向外一吐,其中兩枚當(dāng)場斷成兩截,最后一枚倒飛出去,擦著莫尋歡的面頰飛過,再多一分,倒下的就不一定是誰了。

      陳鷹冷然道:“這是一個教訓(xùn)!莫尋歡,你的心思我都知道,若說為友盡心,到這里也夠了。今天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你速速離去吧!”

      陳鷹拎著冼紅陽轉(zhuǎn)身離去,果然身后再無聲息。他正想莫尋歡還算是個識趣之人,卻見前方官道上,那個腰間束一條淡青帶子的青年站在那里,一掃方才玩笑之意,神色寧定肅穆:“陳統(tǒng)領(lǐng),既如此,請一戰(zhàn)?!?/p>

      他自衣下抽出數(shù)根黑色短棍,極迅速地一抽一壓,一柄黑色長槍霎時現(xiàn)于手中,槍身顏色晦暗,槍尖鋒芒如雪。一種殺氣血?dú)馑坪跻樦菢尲庥矓D出來,令人心膽俱裂。

      這方是悠然公子莫尋歡的另一真實(shí)面目,他十三歲以這柄黑槍成名,四十五路銀血霸王槍法招招皆是殺手,江湖上人稱“寧惹飛雪,莫碰銀血”。這其中飛雪是指兵器榜上排名第三,莫尋歡的好友飛雪劍葉云生,銀血便是指這柄銀血霸王槍。

      陳鷹起初一怔,隨即神色轉(zhuǎn)為凝重:“也罷?!?/p>

      冼紅陽本已被他點(diǎn)了穴道,他指掌一動,又加點(diǎn)了幾處大穴,向身后一摔。這一摔力道不小,冼紅陽受傷的左腿恰撞在一塊尖石上,但他啞穴被點(diǎn),只疼得一頭冷汗,叫也叫不出來。

      對戰(zhàn)雙方皆無暇看他,陳鷹不語,自腰間拔出一把小彎刀,長度只為平常彎刀的一半。他左手持刀,右手成鉤,如臨大敵。

      江湖人皆知陳鷹是鷹爪門中第一把好手,卻少有人知這彎刀方是他的看家本領(lǐng)。

      莫尋歡槍尖下探,微一點(diǎn)地,似有試探之意,這一招看似謙遜,陳鷹凝神細(xì)看,正擬接招,卻見一點(diǎn)槍尖如電,白森森竟有白骨之光,已奔他咽喉而來!

      這一槍竟似來自陰曹地府,來無蹤去無影,迅捷凄厲,不似人間所有。陳鷹素聞他銀血霸王槍之名,但畢竟未曾親身接觸,今日方知: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

      他側(cè)身回步,彎刀一點(diǎn)槍桿,一爪向莫尋歡左肩抓去。

      陳鷹內(nèi)力何等強(qiáng)盛,這一點(diǎn)本欲先撥開槍桿,再行攻擊。孰知他這一招用了六分力,銀血霸王槍不過是微微偏了半寸,霸氣分毫未減。莫尋歡平素笑語溫文,一柄槍卻是兇猛強(qiáng)悍,一至于斯。

      彎刀之功既未奏效,陳鷹只得收回前招,再退一步。莫尋歡怎能放過這等時機(jī),接連又是數(shù)槍,如巨蟒乍然出水,一道黑光兇狠險惡,雪亮槍尖便如森森毒牙擇人而噬。招招搶先,勢勢爭攻,陳鷹一身硬功何等剛猛,被他逼到十招中只能回?fù)羧恼小?/p>

      陳鷹心中暗驚,世人皆知莫尋歡為人風(fēng)流,誰曾想一個常年迷戀軟紅之地的浪子竟然銳狠如此!他彎刀及鷹爪皆是近身合攻,銀血霸王槍卻是長兵器,直把他逼到一丈開外,近身不得。

      這些時日以來,陳鷹一直心中憤懣,又被莫尋歡一輪強(qiáng)攻所逼,滿腔怒火聚在一起,到此刻全盤爆發(fā)出來。他長嘯一聲,彎刀如月?lián)]出,右手鷹爪之勢吐出,“啪”的一聲,竟然扣住了霸王槍的槍桿!

      這一扣足用上了十成功力,其中更含鷹爪門的巧勁內(nèi)功,端的是陳鷹一身武學(xué)精華所在。莫尋歡被他一扣,竟不能松脫。但他槍勢何等剛猛,內(nèi)力一催,槍尖竟然繼續(xù)前進(jìn),眼見就要頂上陳鷹胸口,陳鷹“哈”地一吼,右手加勁,左手彎刀發(fā)力揮出,朝著莫尋歡右肩剁去。

      莫尋歡喝一聲“好”,雙手握槍向上一挑,槍桿離地距離愈高,他身子竟繞著黑槍槍桿滴溜溜打了個轉(zhuǎn)。這樣一來,彎刀來勢走空,銀血霸王槍的去勢卻也緩了下來。

      莫尋歡見陳鷹扣著槍桿的右手如同生鐵一般,心中也暗自佩服,他現(xiàn)時是雙手握槍,與陳鷹單手對抗,內(nèi)力堪堪打個平手。

      陳鷹一招阻住莫尋歡霸王槍,更不放松,左手彎刀連環(huán)攻擊,疾如飛雨。莫尋歡兩手都被占住,閃躲不便,他也真是膽大,手一松霎時放開銀血霸王槍,一腳向陳鷹面門踢去。

      這一手陳鷹也吃了一驚,心想此人真是舍得,他要一柄槍自然沒用,右手也一放,指掌成爪,抓向莫尋歡踢來那一腳。

      誰曾想莫尋歡那一腳也是虛招,他見陳鷹放手,笑一聲:“好!”收回招式,一手撈起尚未落地的銀血霸王槍,后退一步槍尖一展,笑道:“再來!”

      這幾下兔起鶻落,利落無比。陳鷹雖然不語,心里卻也暗贊他反應(yīng)奇快。彎刀一展,再次迎上。

      這一場直是步步變色,招招驚心。陳鷹號稱鷹爪門內(nèi)第一高手,占定了“穩(wěn)、準(zhǔn)、狠”三字;莫尋歡霸王槍則向來以氣勢凌厲、招式狠絕聞名,這兩人碰在一起,不一會便見了血光。莫尋歡身上已多了三四處傷口,每一處皆是皮開肉綻,那是被陳鷹鷹爪功所傷。

      而陳鷹身上雖然只腰間有一處傷口,那一處傷口卻是頗重,鮮血不斷流出,染紅大片衣衫。

      兩人受傷不輕,出手卻未稍緩。莫尋歡手里招式愈厲,心里卻不免擔(dān)憂:此時局勢緊張,云陽衛(wèi)仍在四處搜捕,本應(yīng)速速離開才是。然而陳鷹武功卓絕,為人忠義,勝他不易,從他手中帶走冼紅陽更是不易,這該如何是好?

      莫尋歡雖然心思靈動,一時亦無良策。眼見陳鷹一刀刺來,他因心中思索,躲閃不及,這一刀恰是刺入他肩頭。

      電光石火之間,莫尋歡忽然想出一個大膽至極的主意。

      他不退反進(jìn),向前一迎,陳鷹彎刀本來扎進(jìn)他右肩,這一進(jìn),刺入更深,陳鷹被他弄得也是一驚。此刻二人距離已然極近,他尚未反應(yīng)過來,莫尋歡已經(jīng)丟掉手中的銀血霸王槍,自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抵住陳鷹咽喉。

      此刻陳鷹彎刀刺入莫尋歡右肩,莫尋歡匕首抵住的卻是陳鷹致命之處,莫尋歡哈哈一笑,道:“陳鷹,我賭你這一刀不敢刺下去?!?/p>

      陳鷹此時只覺萬念俱灰,太子于自己有救命之恩,知遇之義,卻被刺死,自己欲為他報(bào)仇,卻又技不如人,為他人所制。他本是個慷慨重義,不計(jì)生死的漢子,心道既已如此,我還要這一條命干什么?他手上加力,一刀刺了下去,竟是將自己性命置之度外。

      這一刀力道極大,莫尋歡右肩直被洞穿,陳鷹合上雙目,只等一死,卻聽“當(dāng)”的一聲,似是什么東西墜地,他詫異睜眼,卻是莫尋歡將手中匕首拋了出去。

      “我對你一直欽佩?!蹦獙g緩緩開口。那柄彎刀依然留在他肩上,一截雪亮刀尖自后面露出,鮮血泉涌一般流出來。他面色蒼白,神情卻十分鎮(zhèn)定。

      “我救冼紅陽是為義,你為主報(bào)仇是為忠。都說忠義不能兩全,我卻不忍為救一個朋友傷了一個好人。陳鷹統(tǒng)領(lǐng),我不求你日后不追殺他,只請你在今日看在我面子上,放過他一次?!?/p>

      他右肩上的血依然滴滴答答流個不停,陳鷹那一刀未曾容情,只怕莫尋歡一條手臂便要從此廢掉。況且他這一番話只提忠義,分毫不提自己方才放過陳鷹一事。陳鷹本是性情中人,雖然為主復(fù)仇心切,但當(dāng)此情境,終是無法再下殺手。

      四下里一片靜寂,只聽得見稍遠(yuǎn)處冼紅陽的粗重喘息,再有,便是莫尋歡肩頭鮮血緩緩滴落的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鷹終是長嘆一聲,一把拔去彎刀,不發(fā)一語,轉(zhuǎn)身便走。

      莫尋歡掩住傷口,低低笑了一聲,道了句:“多謝。”

      他收起銀血霸王槍和匕首,點(diǎn)住右肩附近穴道,暫時阻止流血。他腿上也被陳鷹抓傷,一拐一拐走到冼紅陽身邊,笑道:“冼兄,咱們走了?!?/p>

      方才種種情景,冼紅陽都看到眼里,雖然啞穴未解不能言語,其驚心動魄之處卻未稍減。他眼神復(fù)雜中夾著痛楚,盯著莫尋歡,卻限于穴道未解,無法幫他包扎傷口。

      莫尋歡欲為冼紅陽解開穴道,但他此刻右臂已不能使力,加上方才惡戰(zhàn)消耗氣力過多,陳鷹的點(diǎn)穴手法又十分古怪,一時竟是解之不開。

      他笑了笑:“也罷,好在離樂游原不遠(yuǎn),冼兄你先忍忍吧?!?/p>

      他以未受傷的左臂扶著冼紅陽上了馬車,馬鞭已斷,他用匕首柄戳戳馬身:“走啦走啦!”

      冼紅陽穴道被點(diǎn),身受重傷,馬車顛簸之下,沒多久,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章五 青林莊主

      瓢潑大雨不由分說地澆下來,天黑漆漆的和墨染一樣,遙遠(yuǎn)處間或亮出一道閃電。冼紅陽撐著一把破傘,帶著一條瘸腿,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走。

      雨很大,天很冷,那把漏了幾個洞的傘根本擋不住什么。冼紅陽本來走得艱辛,高處忽然有人又是一大桶冷水潑下,潑得他火冒三丈,擲傘而起。

      “賊老天,欺負(fù)人也要有個限度!”

      回答他的是第二桶涼水。冼紅陽抹去面上水漬,正要發(fā)作,卻覺面前一片光明,一抬頭卻見淡青色的床帳迎風(fēng)飄揚(yáng)……等等,床帳!

      他這才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很舒適的床上,身上的穴道已經(jīng)被解開,幾處傷口也被包扎得很妥當(dāng),與莫尋歡那種潦潦草草,系繃帶打成死結(jié)的包扎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他頭上敷著一塊冷水毛巾,里面似乎還加了藥物,清清涼涼的很舒服。

      方才的潑水原來是這么回事……冼紅陽自言自語,他手一撐欲待起身,卻聽身邊傳來一個聲音:“你醒了?覺得怎么樣?”

      冼紅陽這才注意到,原來床帳外面還坐了一個男子。

      這男子神色沉穩(wěn),看相貌并不熟識。冼紅陽急忙問道:“莫尋歡呢?你有沒有見過他?”

      那人一怔,隨即慢慢笑了:“總算沒白救,你第一句問起的是他?!?/p>

      這人不笑時雍容大度,一笑卻立覺可親可近。冼紅陽聽他口氣與莫尋歡十分熟稔,心思電轉(zhuǎn),想起一個人來,脫口道:“莫非你是越贏越莊主?”

      這人正是莫尋歡的義兄,以一手飛石馳名江湖的青林莊莊主,沒羽箭越贏。

      冼紅陽對越贏聞名已久,他素知此人慷慨重義,莫尋歡浪蕩江湖,卻只服這個大哥。他心里一松,心事霎時放下了大半。

      卻聽越贏不緊不慢道:“你身上的傷沒什么大礙,只有那條腿難辦點(diǎn),但也別擔(dān)心,我們這里有好醫(yī)生。莫尋歡在你隔壁,放心,他還活著?!?/p>

      冼紅陽親眼看著莫尋歡與陳鷹比試,自是知道莫尋歡傷勢不足以致命,但陳鷹那一刀其勢洶洶,莫尋歡一條手臂是否會因此廢掉?他以后還能不能用槍?這些都是未知之?dāng)?shù)。冼紅陽心中焦急,意欲起身去看他,卻聽越贏道:“我看你還是先好好休息,等到能走路了再看他不遲。”

      越贏身形并不如何高大,這一句聲音也不甚高,但不知為何,自然有一種令人不得不聽從的力量。冼紅陽只好又躺回床上,心中猶自掛念不已。

      就這樣,冼紅陽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這三天他的飲食傷勢都是越贏照應(yīng)。他幾次問到莫尋歡的傷勢,都被越贏一語帶過。欲待自行查看,又恪于越贏威嚴(yán)。

      到了第三天晚上,越贏拿了一本冊子來到他床前,首先檢查了一遍他腿傷,之后很滿意地表示:“明天你可以下床了?!?/p>

      冼紅陽如蒙大赦,他本就是個好動不喜靜的性子,這幾天被硬拘在床上實(shí)在難挨。卻見越贏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床邊,又拿過一杯茶,眼見是要長談的架勢。他便也坐起身,洗耳恭聽。

      越贏拿起那本冊子,翻了幾頁又放下,隨后問道:“冼紅陽,你日后有何打算?”

      冼紅陽第一日到這里時,越贏原稱呼他“冼幫主”,冼紅陽怎聽怎別扭,便道越莊主你叫我名字就好。越贏從善如流,當(dāng)即便改了稱呼。

      此刻聽他問到此處,冼紅陽自己倒愣了,這些時日他一直在逃,幾乎是每一日都在生死之間徘徊。晚上若能有個地方睡上一覺,那便要感嘆自己又賺了一天。至于日后究竟要如何,卻是并沒有想過。

      卻聽越贏又道:“你的事情,莫尋歡已經(jīng)都與我講了。雖然你并未刺殺太子,但如今鐵證如山,翻案一事幾不可能。不如先以保命為先,日后若有機(jī)會,再說其他。”

      冼紅陽一驚,他驚訝的是越贏居然也相信他并未刺殺太子,這一路上欲除他性命者不知多少,有誰肯聽他說一句話,沒想到先有一個莫尋歡,后有一個越贏。幫他不提,居然都對他深信不疑。

      越贏一伸手阻住他要說的話,道:“其他的話先不必說,你可有能去的地方?”

      冼紅陽搖一搖頭。

      越贏拿起那本冊子,道:“這幾天我和莫尋歡商量了一下,研究出兩條路子。第一個辦法是由樂游原直下江南,由江南入蜀地,再入大西南,那里山高林密,當(dāng)?shù)赝林鴦萘?qiáng)大,朝廷素來難以管轄,你躲到那里,料想云陽衛(wèi)也難以捉拿?!辟t陽點(diǎn)頭贊同,他并未去過西南,但亦知那里乃是蠻荒之地,崇山峻嶺無數(shù),瘴氣毒獸又多,自己大可隨便找座山往里一躲,云陽衛(wèi)再有能為,也沒可能一座座山搜過來。只不過由此到西南路途遙遠(yuǎn),這一路上尚有許多危機(jī),亦是難處之事。

      于是他又問道:“那么另一條路呢?”

      越贏道:“另一條路,便是由海路而至東瀛,那里距此萬里之遙,自然也可逃過此劫。”

      冼紅陽對此倒是頗感興趣,他雖然一直在江湖漂泊,卻未曾出過海,便問道:“那東瀛是怎樣的所在?”

      越贏不緊不慢回答:“我未曾去過?!?/p>

      說的也是,距離那么遠(yuǎn),誰沒事去東瀛閑逛一圈?冼紅陽心想這倒無妨,便道:“那我去東瀛好了。”

      越贏翻開手中冊子看了幾眼,道:“東瀛也好,聽說那個國家種植有大片櫻樹,花開之時云蒸霞蔚,他們又常到櫻樹下飲酒取樂,很有趣味?!?/p>

      冼紅陽笑道:“那好極了。”

      卻聽越贏又道:“東瀛的食物也十分特別,那里的人多吃生冷,對了,主要是生魚。谷物則十分昂貴。”

      冼紅陽說:“???生……生魚?”

      越贏點(diǎn)點(diǎn)頭:“對啊,吃魚有什么不好,吃魚聰明?!?/p>

      冼紅陽瞠目結(jié)舌,他是北方人,生冷腥膻完全吃不慣,聽到“生魚”兩字都要抖上一抖。又聽越贏道:“那邊沒有烈酒,當(dāng)然酒還是有的,就是淡了點(diǎn)?!?/p>

      冼紅陽問:“有多淡?”

      越贏道:“放心,比水好一點(diǎn)?!?/p>

      冼紅陽頓時覺得東瀛簡直是一片黑暗了。

      越贏拿起冊子繼續(xù)看,忽然道:“對了,還有一個問題,東瀛的語言與中原不同。你到那邊,與人交流也是個問題。我們都是不懂的,你大概要從頭學(xué)起。”

      冼紅陽在這方面沒什么天賦,丐幫的副幫主,也是他的義兄凌松老家在江南一帶,兩人打小一起長大,他到現(xiàn)在連最簡單的南方話都聽不懂。

      他嘆口氣,說:“越莊主,我終于弄明白了,你是壓根兒就不打算讓我去東瀛對吧。”

      越贏一笑:“對啊?!彼掌饍宰樱似鸩璞瓬?zhǔn)備起身,臨走前補(bǔ)了一句,“其實(shí)你到西南也好,現(xiàn)在避一陣風(fēng)頭,將來萬一有望翻過案子,還可以回家的。”

      如果去了東瀛,那只怕真是要在那里終老此生了。

      冼紅陽看了他的背影,心中感慨至極。

      直到很久以后冼紅陽才知道,當(dāng)年越贏和莫尋歡曾因一事去過東瀛,二人對東瀛頗有好感,種種見聞都記錄在越贏手中那本小冊子上,根本不似越贏所說那樣。

      眼見越贏走了,冼紅陽想到他說自己可以下床一事,心情不由大好。他披了一件長衣下地,想到越贏講莫尋歡就住在他隔壁,決意去看看他。

      這一出門,才覺室外天高云淡,黃花滿地,世間風(fēng)景,竟無一處不是美好至極。

      他繞過一根廊柱,果然看到隔壁有一個房間,雕花木窗半敞,一陣藥香裊裊,他想這應(yīng)該就是莫尋歡休養(yǎng)之處,于是直接推門而入,笑道:“莫尋歡,你、你……”

      一個“你”字喊了兩三聲,硬是沒說出口。他總算明白為什么越贏勸他先不要見莫尋歡了。

      房間里有兩個人,一個人半躺在床上,只穿著白色里衣,一條右臂上都是厚厚的繃帶;另一個人坐在床邊,素白衫子藕色裙,手里拿著一只藥碗,正在給床上那人喂藥。冼紅陽只能看見她側(cè)面輪廓和窈窕身形,雖只驚鴻一瞥,卻是嬌美異常。

      這兩人坐得很近,遠(yuǎn)超一般男女大防。再看二人雖然并無什么親熱動作,卻自然有一種水潑不進(jìn)的感覺,琴瑟諧調(diào)之處竟如夫妻一般。只看一眼,冼紅陽便覺自己站在這里真是多余,三兩步便退了出去。

      這小子運(yùn)氣真好,哪里都能認(rèn)識女人。他心里暗想,可是自己也知不對,看那兩人氣氛,分明是相識已久的模樣。

      他回自己房間沒多久,就聽見莫尋歡快活的聲音從窗外傳來:“嘿,冼紅陽,出來!”

      冼紅陽的心情一下子好起來,推門而出:“莫尋歡,你還活著?”卻見莫尋歡披了件長衣站在院里,面色委頓,神色卻十分歡愉。

      冼紅陽走到他面前,欲待問一句他手臂傷勢怎樣,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莫尋歡卻已知他心意,笑道:“不礙事,我早和你講這里有神醫(yī)的。我的手廢不了,你的腿也是?!?/p>

      他若不說,冼紅陽幾乎都忘了自己腿的事情,這一下才明白越贏為何三天不準(zhǔn)他下床,此刻他傷口處還有些微疼痛,但行走幾無大礙。

      這時卻聽一個聲音道:“雖然沒廢,可也不像你說的這般輕松。這條腿醫(yī)得到底有些晚了,即便傷好,走路還是要有些瘸的?!闭窃节A。

      冼紅陽笑道:“能走就好,瘸一點(diǎn)有什么關(guān)系?!?/p>

      越贏又道:“還有莫尋歡,誰準(zhǔn)你下床的?兩個月內(nèi)你不能再和人動武知道不知道?否則,神仙也救不了你!”

      莫尋歡答應(yīng)了一聲,神色里可沒有半點(diǎn)惶恐的樣子。

      越贏拿他沒辦法,只好又轉(zhuǎn)向冼紅陽:“明天我們便該動身了?!?/p>

      “我們?”冼紅陽多少有些不解。

      “對。”越贏點(diǎn)一點(diǎn)頭,“此處也并非久留之地,莫尋歡已經(jīng)無法動手,明日我和另外一人,護(hù)送你出發(fā)?!?/p>

      “另外一人?”冼紅陽奇道,“那是何人?”

      “醫(yī)你的醫(yī)師?!?/p>

      “你方才見過的?!?/p>

      一時間,越贏與莫尋歡二人同時答道。

      章六 冰山名錄

      當(dāng)天晚上,三人首次坐在一起,共進(jìn)晚餐。越贏坐在主位,冼紅陽自然是賓位,莫尋歡打橫相陪。冼、莫二人皆是有傷在身,因此有菜無酒,稍顯可惜。

      冼紅陽拿起筷子開始吃菜,他病傷初愈,心情又好,胃口大開,莫尋歡笑道:“我覺得冼兄還是該少吃些的好,后面還有好東西?!?/p>

      冼紅陽嘴里還含著食物,模糊不清地抬起頭:“哦?”

      越贏拍拍手,有仆從端上一個青花瓷大碗,里面用雞肉、枸杞、高湯燴了香氣濃郁的一碗面。面條很寬,湯很濃,有種大氣的爽利。

      冼紅陽看著那碗面,呆了半天,然后從椅上蹦起來,叫道:“大哥!”隨著他這聲叫嚷,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推門而入,面上帶笑,眼中有淚,叫了一聲:“兄弟!”

      冼紅陽在江湖上朋友不少,但正式的結(jié)拜兄弟只有一人,那便是丐幫的副幫主凌松。有人私下講若無凌松在一旁輔佐,冼紅陽這個幫主連一年都做不下去。

      凌松比冼紅陽年長了五六歲,其父亦是丐幫元老。小時二人一同長大,有時兩家的大人忙于江湖事務(wù),凌松便做了東西哄冼紅陽來吃,真是把他當(dāng)親弟弟一樣看待,這樣一碗面冼紅陽從小到大也不知吃了多少次,一見之下,自是驚喜非常。

      因兩人交情深厚,當(dāng)日冼紅陽一出事,云陽衛(wèi)第一個封的便是凌家,如今仍有人時刻監(jiān)視看守。冼紅陽也早想到了這一點(diǎn),因此這些時日,他不敢與凌松聯(lián)絡(luò),更沒想過還能見上這位大哥一面。

      凌松眼中濕潤,看著冼紅陽一身的傷,半天說不出話來。

      冼紅陽一時也說不出什么,半晌才道:“大哥,我對不起丐幫,對不起你!”

      凌松只是嘆息,最終拍拍他的肩:“你沒事就好?!?/p>

      冼紅陽又問:“丐幫現(xiàn)在怎樣?云陽衛(wèi)可有難為你和嫂子?”

      凌松猶豫片刻道:“也還罷了?!币娰t陽臉色一變,又道,“若說一點(diǎn)沒有牽連,你必不信。但人都知你是丐幫前幫主,與丐幫并無直接關(guān)系,故而眼下雖略艱難些,總撐得過去。”

      冼紅陽半信半疑點(diǎn)點(diǎn)頭,心中只是懊悔。

      凌松又轉(zhuǎn)過身來,向越贏和莫尋歡深施一禮,二人一驚,急忙起身還禮。卻被凌松攔住。

      “越莊主,多謝你及時通知,使得我兄弟見上一面;莫公子,多謝你舍命相救;今后一路險阻,舍弟還蒙二位照應(yīng)了?!闭f著又是一揖到底。

      莫尋歡有傷不便,越贏當(dāng)他第二次行禮時便已伸手相攔,卻被一陣極柔和的內(nèi)力反彈回來,竟未攔住,只好由得凌松再行一禮。固然他未施全力,也不由暗驚,心道這位副幫主平日行事低調(diào),未想內(nèi)力也是如此強(qiáng)盛。

      凌松大禮行罷,莫尋歡忽想到一事,道:“凌副幫主,我有一計(jì)。丐幫不如自現(xiàn)時起協(xié)助云陽衛(wèi)一同捉拿冼兄,這樣一來減輕丐幫壓力,二來也可指些岔路,冼兄逃亡也方便些?!?/p>

      凌松卻搖了搖頭,道:“莫公子,丐幫素以俠義為先。你所言雖有道理,但若當(dāng)真公開幫助云陽衛(wèi)通緝舊幫主,丐幫這數(shù)百年的俠名豈不是毀于一旦?佯作不知,也就是了?!?/p>

      莫尋歡心想這人還真是古板得可以,但他是外人,也便笑笑不再多說。

      此刻時間已經(jīng)不早,凌松身份特異,不可久留,越贏只得提點(diǎn)道:“凌副幫主……”

      一語未了,凌松已知其意,拱手道:“幾位,再次謝過,我告辭了?!彼麃淼劫t陽面前,“你保重,待一切安定,大哥再來看你?!?/p>

      冼紅陽不語點(diǎn)頭,他自知這一別后,不知何時再能相見。

      冼、莫二人皆不便出門,由越贏將凌松送走。冼紅陽回歸座位,低頭將那一大碗面吃了個干干凈凈。

      第二日,便是冼紅陽出發(fā)之時。

      越贏曾對他講另有一人與他們一同出發(fā),卻并未說明是什么人,他向莫尋歡詢問,莫尋歡卻也笑嘻嘻地不理。此刻幾人來到廳堂中,卻見里面已坐了一個女子。

      這廳堂里多是紫檀家具,厚重沉實(shí),那女子一身杏色綢衫,坐在里面直是輕靈嬌美至極。見得幾人出來,微微一笑起身相迎:“阿莫、越大哥、冼幫主。”

      她聲音十分清脆好聽,神態(tài)輕松自如,但這么一叫,卻是親疏遠(yuǎn)近立現(xiàn)。

      莫尋歡含笑上前:“九妹,辛苦你走這一遭了。”

      那女子還之一笑:“沒關(guān)系?!?/p>

      莫尋歡于是轉(zhuǎn)身介紹:“冼兄,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錦江門主杜春,也是這幾日醫(yī)你的醫(yī)師?!?/p>

      冼紅陽這時已認(rèn)出那女子便是昨日在莫尋歡房中那一位,聽得莫尋歡介紹她身份,不由暗吃一驚。

      錦江不是江,是連接南北水域的運(yùn)河,這條運(yùn)河修于前朝,南方寒江,北方越水被它打通,非但便利了朝廷,更養(yǎng)活了不少江湖人。有口號說:“錦江山水十三幫,龍頭老大石敢當(dāng)。荊門公子斬天地,杜家小妹做新郎?!?/p>

      杜家小妹便是杜春,她所在的幫派是錦江上資格最老的幫派之一,名稱便叫錦江門,她兄長原是門主,后來病重,杜春曾代兄沖喜娶親,但后來其兄畢竟病重不治,杜春便接任門主一職,直至如今。

      冼紅陽早年便聽過杜春,總當(dāng)她既代兄成親,又是一幫之主,氣質(zhì)必然英武,未想?yún)s是如此嫵媚動人的一個女子。

      起先他只當(dāng)是越贏送他一路,尚可接受,而今卻知又有杜春,越想越不妥,找個借口,便拉了莫尋歡出來,一到外面,他便道:“莫尋歡,這事可不行!”

      莫尋歡詫異道:“怎么了?”

      冼紅陽道:“單是越莊主一人送我,我已感激不盡了,再加一個杜門主,她是個女子……不不不,我沒有輕視女子的意思,我是說她畢竟是個女子,又是一門之主,若因送我這一件事,連累了錦江一門,這怎么成!”

      莫尋歡笑道:“原來如此,不礙事!我和你說幾個原因出來。第一,他二人都知道你的事情,雖口中不言,但對你心中欽佩;第二,他兩人都是我知交好友……”

      聽到此處,冼紅陽暗道莫尋歡這小子好厚臉皮!我便說不出杜春是我好友這般話來。又聽莫尋歡道:“還有一點(diǎn),冼兄,你當(dāng)云陽衛(wèi)對付的只是你?你可聽聞《冰山錄》這一本書?”

      冼紅陽搖頭道:“不曾聽說?!?/p>

      莫尋歡冷笑道:“云陽衛(wèi)這次的胃口大得很,以冼兄的事情做引子,大有將此前不服朝廷拘管的江湖門派一網(wǎng)打盡的勢頭?!侗戒洝肥撬麄兂龅囊槐久?,專門記載了這些門派。我有幸溜過一眼,越大哥的青林莊和九妹的錦江門都在上面。”

      冼紅陽不由打個冷戰(zhàn):“他們這是要做什么?”

      莫尋歡道:“太子剛死,目前程王理政,又掌握云陽衛(wèi)不少力量,他想借機(jī)干點(diǎn)什么,誰曉得!哈,《冰山錄》,這名字起得好,是說江湖勢力就如冰山一般易化?我看倒也不見得!走吧,我們回去,不然越大哥和九妹要急了?!?/p>

      冼紅陽又回到了廳堂,雖然莫尋歡有種種解釋,他心中亦知,就算青林莊與錦江門在《冰山錄》上,但幫助自己乃是謀逆之罪,這罪名遠(yuǎn)比身處《冰山錄》上要大得多,心中自是感念。

      轉(zhuǎn)瞬間他又想到,莫尋歡是個江湖浪子,怎的知道這些消息?當(dāng)日自己一時義憤攔阻戎族軍隊(duì)之事他也知曉,這家伙,消息還真靈通!

      他生性不曉得懷疑朋友,回到廳堂中告了個罪,杜春落落大方行了一禮,冼紅陽急忙回禮,想到她為自己治傷,心里總有些不好意思,剛要道謝,越贏卻在一邊道:“你們都不用多禮,還有一路要走,這樣謝是謝不過來的?!?/p>

      幾人都笑了。杜春從身上取出一張人皮面具,遞給冼紅陽,道:“一路雖免不了打殺,但冼幫主還是戴上這個,也可少些麻煩?!?/p>

      冼紅陽接過戴上,廳堂中恰有一面銅鏡,他攬鏡自照一番,這張面具制作得頗為精細(xì),與他本來面貌相差不大,但幾處小有不同十分巧妙,看上去完全成了兩個人。

      越贏拿起包裹:“走吧!”

      冼紅陽回頭看向莫尋歡,他二人一場生死相交,時間雖淺,情誼卻深,一時心中大有不舍之意。

      莫尋歡笑道:“走吧走吧,我這邊有青林莊和錦江門的人照應(yīng),等傷好了,再去西南找你喝酒?!毖哉Z之中十分輕松。

      冼紅陽也便笑了,心道有此好友,這一遭縱使艱險,又有何懼?

      三人動身前行,莫尋歡因傷重,并未遠(yuǎn)送。這一次分手,前路不知多少艱險,越贏與莫尋歡均是男子,告別時均無戀戀倒也罷了;那杜春與莫尋歡交情如此,分別時卻也頗為灑脫,不由令冼紅陽心中暗贊。

      將出大門之時,冼紅陽忽然想到一事,便問道:“越莊主,我有一事不明。這些時日云陽衛(wèi)追捕得這般要緊,為何這里卻無事?”

      越贏隨意看了后面一眼,道:“因?yàn)檫@里本是我的官邸?!?/p>

      “原來如此……啊?”冼紅陽大吃一驚,心道這江湖中人怎么還有做官的?

      越贏道:“當(dāng)年無事,便捐了個同知的官位在身上?!彼恍Γ爸狼嗔智f越贏與五品同知越衛(wèi)晴原為一人的,江湖上也沒有幾人。”

      越衛(wèi)晴,這本是越贏之字。

      冼紅陽忽然覺得,自己需要對新結(jié)識的這些朋友通通重新認(rèn)識一下。

      三人乘了青林莊的馬車出發(fā),走的多是偏僻山路,白日有時間便休息,夜晚卻正式趕路。這一番謹(jǐn)慎小心果然有效,一連走了兩日,并未遇到什么狀況。

      為了行路方便,越贏并未帶其他護(hù)衛(wèi),冼紅陽不便拋頭露面。一路上,便是這一位莊主和一位門主為他輪流趕車。

      杜春趕車時還好,換成越贏趕車,便成了杜春和冼紅陽二人同處車中。一開始冼紅陽還有些局促,但見杜春一派坦然,也慢慢習(xí)慣了。

      接連兩天平安無事,越贏反而疑惑,他與二人商議:“云陽衛(wèi)最擅追蹤,勢力又大,就算我們避其鋒芒,也不該如此安靜。”

      杜春手里理著絲線,平淡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边@一路上,她居然還帶了絲線絡(luò)子,不知在做些什么。

      越贏道:“話雖如此,能躲還是躲開的好?!?/p>

      杜春笑道:“現(xiàn)在說得嘴響,我看你和阿莫每次出去都帶一身傷回來,似乎也沒多少躲的意思?!?/p>

      越贏也笑了,道:“哪有此事!”

      這兩人言語親切,卻不甚理睬冼紅陽。冼紅陽當(dāng)初雖與莫尋歡一見如故,但越贏卻不同,他年歲既長,身份又高;而杜春身份又特別,冼紅陽也不好當(dāng)著越贏對她多言多語。故而這一路來他二人說笑,冼紅陽卻被排拒在外。但冼紅陽此人生性不曉得什么叫嫉妒猜疑,只記得越贏杜春冒著性命危險護(hù)送自己一場,故而雖有冷落,他卻毫不在意,仍是笑臉相對。

      越贏表面不語,心中卻是暗自點(diǎn)頭。

      這一日夜里,幾人趕到了黑風(fēng)山口。

      越贏擅使飛石,便由他打了一只野兔和一只山雞回來,冼紅陽將其剝皮清洗,杜春則架火燒烤。不一會,燒烤的香味便四溢而出。

      杜春為幾人分發(fā)烤肉干糧,冼紅陽稱贊一句:“杜門主好手藝!”

      杜春卻抿嘴一笑,道:“若是莫尋歡在這里,他身邊必定備有香料等物,那就更美味了。”

      聽她這樣一講,冼紅陽也不由想起了這位相識雖短交情卻深的好友,眼望四野茫茫,星空高闊,心中暗想:要是此時莫尋歡也在這里,大家一同說笑吃喝,那有多好。

      幾人之中,杜春率先吃完,她裊裊婷婷去洗了手,取出絲線絡(luò)子繼續(xù)整理。

      越贏不緊不慢吃著剩余的東西,也不言語。篝火明滅,冼紅陽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忽見遠(yuǎn)遠(yuǎn)草叢中,有亮光驟然一閃,他一揉眼睛,又疑心自己眼花,便向越贏道:“越莊主,那是……”

      越贏不動聲色:“知道了。”他忽地長身而起,取出一塊大布飛快地將剩余食物一包,向冼紅陽道,“上車。”

      杜春側(cè)頭咬斷絲線,笑道:“越大哥,你是個官,先不必和他們朝相,這一陣交我?!?/p>

      越贏笑道:“也好?!?/p>

      冼紅陽暗想杜春畢竟是個女子,這般不妥,便道:“我也留下?!?/p>

      杜春“哧”的一聲笑出來:“冼幫主,你要出去和云陽衛(wèi)再打一架?”

      她這句話雖有些諷刺味道,但被她這么笑靨如花地一說,聽的人可無論如何都?xì)鈵啦黄饋怼1凰@么一說,冼紅陽也想到自己貿(mào)然現(xiàn)身,太過莽撞,便訕訕地退了下去。

      卻見杜春從懷中取出一條銀色長鞭,細(xì)心將瓔珞束到鞭柄上。冼紅陽覺那瓔珞眼熟,再一想,才省悟到這和莫尋歡平素用的折扇上瓔珞一般無二。

      他心中一動,尚未多想,卻見杜春縱身躍起,月下一道銀影橫貫而出,幾是將天幕一分為二。通常武人所用鞭子若超出一丈,已算得上頗長。但杜春這條銀鞭卻有兩丈余長。這一鞭揮出,宛若白虹,幾個重甲身影從草叢中跌出,有的捂著膝蓋,有的捂著手臂,皆是關(guān)節(jié)之處受了重創(chuàng)。

      原來杜春出自錦江門,討的是水上生活。因此歷任門主所用兵器均為這種兩丈余長的鞭子,這樣若是在江上與敵相遇,自己不必去到對方船上亦可傷人。但鞭子太長,力度便小。若說擊打?qū)Ψ窖ǖ溃兴蠐u擺不定,也難認(rèn)穴,因此錦江門鞭法多以傷敵關(guān)節(jié)為主,重甲武士雖然防護(hù)嚴(yán)密,也難逃攻擊。

      這一鞭先聲奪人,杜春飄然落地,銀鞭如同活物一般隨她而落,在地面水波一般蕩漾不休,月光照在她側(cè)影之上,風(fēng)姿凜然如畫。

      冼紅陽在車下看得目眩神移,越贏卻看不下去,一拎他后頸衣領(lǐng):“還不上車?”

      越贏身形并不魁梧,手勁卻奇大,冼紅陽被他跌跌撞撞拎上了車,來不及說一句反對言語。

      章七 雪煞再現(xiàn)

      越贏駕著馬車疾馳一段,冼紅陽心下?lián)鷳n,欲待詢問,卻忽覺車身微微一沉,他探頭出去,驚見杜春收束起銀鞭,已經(jīng)落到了車轅上。

      她側(cè)頭看向越贏:“人不多,都是云陽衛(wèi)中地字部的,看樣子就是呼延琴手下。”

      越贏皺眉道:“地字部?從江北到江南多少條路,咱們先往西行,再一折向南,竟也能被猜出去向,這不對勁——先不提他,重甲武士速度不及咱們,下一波交我吧?!?/p>

      杜春笑道:“好?!彼徽砸娚y的鬢發(fā)衣襟,一掀車簾回到車內(nèi)。冼紅陽見她神態(tài)自若,若非事先得知,怎看得出她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惡斗,心下欽佩不已。

      他正要說些什么,忽聽撲撲兩聲連響,車外勁風(fēng)呼嘯,隨即有人高聲贊道:“好個沒羽箭!”

      越贏聲音低沉,笑道:“承讓,承讓。”

      這先前聲音有些熟悉,冼紅陽從車上縫隙向外張望,卻見一角淺藍(lán)道袍風(fēng)中飛舞。他心中一動:“原來是他們?!?/p>

      這正是當(dāng)日客棧之中,呼延琴身邊的兩個崆峒道人,其中一人還曾向扮成店小二的他砍過一劍。卻聽杜春嘆道:“高山流水會子期。流云手、水道人,崆峒五大高手竟出其二,呼延指揮面子不小?!?

      冼紅陽一驚,當(dāng)日逆旅一劍,他也看出這兩名道人絕非庸手,未想來頭卻是如此之大。崆峒一派向以劍法聞名,其中劍法最高的五人合稱“高山流水會子期”,為首的晏子期傳說武功可與云陽衛(wèi)三大頭領(lǐng)比肩,一柄長劍有江水倒流之能。這兩名道士便是高山流水中的流水二人,雖不比晏子期,可也是一流的高手。

      轉(zhuǎn)瞬他又想到莫尋歡曾提到的《冰山錄》,看崆峒對朝廷如此賣力,可見那本名錄上,必然是沒有崆峒的名字。

      他不禁握緊雙拳,杜春嫣然一笑:“來的又不是晏子期,不必?fù)?dān)心?!?/p>

      兩柄長劍劍鋒如水,正對著越贏胸口。越贏也未使內(nèi)力,不慌不忙將劍身推開,笑道:“這是什么意思?”

      他既無出手之意,流水兩人也便任他輕輕將劍刃移開,但一劍斜斜指天,一劍斜斜向地,仍是防備的姿態(tài)。流云手道:“越莊主,不料你也趟入這渾水,請交人犯出來。”越贏在江湖上俠名素著,身份又高,因此二人對他說話,頗為客氣。

      越贏嘆口氣:“阿莫這小子,真是給我惹麻煩。也罷?!彼鹣葢B(tài)度一直客氣,也無動武的態(tài)度,忽地雙手一引,如開閘引水,正是太極拳中的要式。流水兩道人不料他忽然出掌,劍尖再度蕩開,兩人反向退后一步,原本攻守皆可的劍式霎時被破。

      越贏一招分開兩人,他手中早已扣下數(shù)枚飛石,連環(huán)三擊,一并向水道人擊去,水道人揮劍擊開前兩枚,第三枚卻來得更疾,他匆忙間一個鐵板橋,這才躲開這最后一顆。只是他尚未站起,卻見越贏身形展動,已到他近前,伸手便去奪他手中長劍。

      水道人大驚,他一身本領(lǐng),大半在這柄劍上,雖然自己此刻動手不易,仍是勉力一掌向越贏腕上拍去。

      另一邊流云手見師弟被襲,道袍大袖一展,如同軟鞭一般揮擊而出。他與專擅劍法的水道人不同,流云袖法亦是十分高明。只是他長袖方到半途忽覺不對,再一看,自己衣袖所纏,赫然是水道人的手掌。

      越贏以太極心法引得兩人相斗,左手已奪得水道人的長劍,他趁著流云手的衣袖尚纏在水道人手上,右手很快地一纏一繞,竟將那衣袖在水道人手中打了個死結(jié)。再一牽,流云手的長劍也到了他手里。

      他把雙劍交至左手,笑一聲:“承讓!”縱身上車。

      流水兩道人畢竟是崆峒有數(shù)高手,顧及身份,劍已被奪,怎好再上前追擊?

      越贏回到車上,杜春出一口氣:“好險!”

      冼紅陽有些不解,越贏方才一仗確實(shí)贏得干脆漂亮,但是險又在何處?卻聽杜春又道:“若是容他們兩人雙劍合并,那就糟了!”

      越贏笑道:“他兩人雙劍合并的流水劍法,連晏子期都說百招難破,我算哪根蔥?可不敢惹?!?/p>

      他正自嘲,驟然間眼前一片月光明亮,一陣勁風(fēng)迎面而來,又一道白光如白虹貫日,正大堂皇,席卷殺氣而來。

      車篷被人一槍挑掉,杜春手挽長鞭,銀芒如水護(hù)住自己與冼紅陽。越贏長笑一聲,一躍而出。

      “呼延指揮,好大的煞氣!”

      呼延琴手執(zhí)長槍,修眉俊目上一派凌厲,他這柄槍槍尖銀亮耀眼,槍身則以鐵絲纏繞其上,聲勢赫赫,越贏笑道:“呼延指揮,怎的你這柄槍也和莫尋歡學(xué)樣?”

      莫尋歡所使的銀血霸王槍乃是一柄黑槍,這樣看來倒也有幾分相似。但鐵絲纏柄乃是為了防滑壓手,并非刻意模仿,呼延琴雙眉一立,長槍如龍,大開大合,將越贏緊緊裹在一團(tuán)槍影之中。

      越贏手無兵刃,雙掌翻飛,以一套太乙綿掌與呼延琴盤旋其中。

      呼延琴世家出身,他家祖上以軍功起家,一套六合梅花槍縱橫江城,立下戰(zhàn)功無數(shù),到了呼延琴父親這一代,叛城玉京滅,海內(nèi)靖平,無仗可打,他便將這套六合梅花槍改為適于步戰(zhàn)使用的槍法,卻依舊保留著昔日馬上槍法那種一往無前的氣勢。

      越贏這套太乙綿掌看似綿軟無力,其實(shí)柔里藏針。越贏本是武當(dāng)俗家弟子,道家法門以水解道,水看似處下不爭,隨方就圓,其實(shí)亦可穿石劈嶺,無堅(jiān)不摧。這套太乙綿掌,正是應(yīng)了這個道理。他以一雙肉掌獨(dú)對銀槍,卻分毫不顯頹勢。但外人看來,卻是驚險無比。

      先前杜春斷后,冼紅陽雖未曾插手。但此刻越贏在他面前遇險,又怎按捺得住,手把車門便要躍出。

      杜春倒轉(zhuǎn)銀鞭,鞭柄壓住他手臂:“莫出手,你此時還戴著面具,若出手露出武功,才是落實(shí)了越大哥的罪名?!?/p>

      冼紅陽急道:“可是越莊主……”

      杜春道:“無事?!彼L鞭甩個鞭花,一鞭抽到駕車的馬上,“走!”

      呼延琴見馬車欲走,展身形便要追,但越贏掌法綿密至極,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急切難以沖出。他心中急迫,側(cè)步展身,槍勢一變,起先的宏大一轉(zhuǎn)為冷厲清華,這一槍槍勢方起,銳氣已然迫得越贏退了一步。

      將軍起六合,雪煞沖天過。

      越贏心中暗驚,這明明是玉京名將云飛渡的雪煞槍法,失傳已久,呼延琴怎么學(xué)得?這雪煞槍法銳絕天下,他也不愿輕攫其鋒,心念一轉(zhuǎn),冷笑道:“這算什么,比之莫尋歡的霸王槍差得太遠(yuǎn)!”

      呼延琴手中銀槍一抖,面上表情忽然扭曲,長槍如蛟龍入水,驟然一刺,剛猛無比,激起煙塵無數(shù)。越贏微微一笑,雙掌一錯,嘿然一聲,一掌擊出。

      槍掌相交,其聲竟若金鐵交鳴,本已逐漸落下的煙塵再度四散而起,待到四下景色終于清晰之時,卻驚見呼延琴手中只余半截槍桿,方才一招,他手中銀槍竟被越贏一拍而斷,槍尖一截更是順著越贏掌勢直飛出去。

      這一陣呼延琴輸?shù)弥鴮?shí)太慘,他手掌一松,半截槍桿落地,一口血直噴出來。

      越贏躍上馬車,喝道:“走!”

      他趕著馬車,沿山邊一條小路疾馳,行蹤已泄,越贏便不再按照起先的路線行走,這時以逃命第一,他不向南,不向西,反而折而向北走回頭路,沿著山形走了許久,才放緩速度。

      “休息一下,車不能再坐了?!?/p>

      杜春皺了眉頭:“真真奇怪,為何我們剛出來就被呼延琴堵個正著?”

      越贏半晌無語,最后只道:“先不說他?!?

      原來此處不遠(yuǎn)便有青林莊一處暗點(diǎn),越贏臨行之前,擔(dān)心萬一有變,東南西北各個方向據(jù)點(diǎn)都預(yù)備下了馬匹,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場。

      越贏從懷中取出一支響箭,屈指一彈向天,其音與眾不同,宛若龍吟。時間未久,同樣一支響箭自山后沖天而起,越贏舒了口氣:“我們且在這里等候?!?/p>

      車上三人一時沉默不語,過了片刻,杜春開口問道:“大哥,雪煞槍法失傳已久,那呼延琴怎么會了?”

      越贏嘆氣道:“我也不知,但呼延家世代軍人,說不定曾與云飛渡戰(zhàn)場相遇,學(xué)得一招半式。唉,他方才若使出雪煞槍法,我還真不知如何應(yīng)對?!?/p>

      這一點(diǎn)冼紅陽也曾看出,起初呼延琴起勢清冷,但越贏一句譏笑言語說出,他槍勢一變,雖然剛猛無疇,卻仍是呼延家的路數(shù),便問道:“越莊主,為何你方才一提莫尋歡,他便心浮氣躁了?”

      越贏嘆道:“呼延琴年紀(jì)、品貌,乃至武功兵器都有和阿莫相似之處,又同在京城,他便處處與阿莫爭鋒,卻不想想,莫說阿莫處處勝他,就算他壓過阿莫一頭,又能怎樣?他是一個前途無量的指揮,勝過一個江湖浪子,又有什么光輝?及至今日,我隨便說句挑撥言語,他便被激得使不出雪煞槍法。這等胸懷,又如何擔(dān)當(dāng)高位?”

      杜春點(diǎn)頭道:“正是如此。”

      他兩人這一番議論,冼紅陽在一旁聽了,心緒卻頗為復(fù)雜,他也曾擔(dān)任一幫之主,與越贏、杜春地位相當(dāng)。但如今看越、杜二人,武功出色尚在其次,對江湖朝廷中事亦是十分了然。他起先總覺這些事俗不可耐,關(guān)注這些事的也必是些圓滑處世的庸碌之人。然而如今看到越贏與杜春,卻忍不住對自己過去的想法產(chǎn)生了懷疑。

      這時忽又聞遠(yuǎn)處山巒一陣馬蹄翻飛之聲,他心道多半是青林莊中人,卻見越贏側(cè)耳聽了一陣,臉色驟變。

      越贏又聽了片刻,忽然急匆匆卸下拉車的兩匹馬,抄起幾件必要行李向馬上一丟,翻身騎上其中一匹,喝道:“快走!”

      杜春念頭轉(zhuǎn)得快,縱身已躍上其中一匹,冼紅陽一躍而至越贏身后,問道:“怎么了?”

      越贏一面駕馭馬匹,一面道:“聲音不對,不是青林莊的人!”

      一語未了,卻見一支雕翎羽箭從斜刺里穿來,距離雖遠(yuǎn),力道卻奇大,直射入馬頭前方,入石三分,箭羽猶自顫動不已。

      冼紅陽見這支羽箭白羽為飾,箭桿上漆了銀漆,仿佛雪雁的長翎,不由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越莊主,這是人字部!”心中又想:總不成是關(guān)山雪到了吧?

      越贏更不多言,打馬便走,便在此刻,又一支羽箭射來,幸而距離尚遠(yuǎn),力道雖有,準(zhǔn)頭卻不足。

      云陽衛(wèi)中天地兩部資格最老,其中地字部中猶有重劍武士,尚存軍隊(duì)遺風(fēng)。人字部建立時間雖短,卻是天地人三部之中江湖習(xí)氣最重,江湖高手也最多的一部。天字部服色尚玄,地字部服色尚黃,人字部卻均是一身白衣,連飾物、兵器等也多用白色。大頭領(lǐng)關(guān)山雪綽號“無雙一劍”,他是朝廷官員,不入江湖上百曉生所排的兵器譜,江湖人卻多傳言此人武功不在兵器譜上排名第一的天子劍易蘭臺之下。

      更有人私下傳言,這人本是江湖上有名的魔頭血魔的關(guān)門小弟子,會這樣猜測,一是因?yàn)樗昙o(jì)輕輕武功便已高深莫測,二卻是因?yàn)樗拿蛛S了血魔座下弟子排行,內(nèi)里也有一個“雪”字。

      冼紅陽這一路逃亡,在人字部手下吃的苦頭最多,一條腿也是被人字部的一名指揮打斷,他可不想再去面對人字部的一眾高手,更不想去捋關(guān)山雪的虎須。

      折回向北不通,向西又被人發(fā)現(xiàn),越贏索性改道向東,幸而趕到山里的只是人字部的斥候,又因是在夜里,追蹤不易,三人才躲過這一批追擊。

      這兩匹馬先前雖只用來拉車,卻也是越贏精心挑選的良駒,三人趕了一夜路,直到天明時才在路邊一個茶攤上停下休息。

      這條路雖也是官道,卻不算繁華,三人就著熱茶吃著干糧,越贏忽然起身,直直看著路邊。

      冼紅陽順著他目光看過去,官道邊生了幾棵柳樹,頗生離別之意。但這應(yīng)不是越贏注意的重點(diǎn),再細(xì)一看,柳樹上用刀劍斬了許多痕跡,看似雜亂,卻亦有規(guī)律,冼紅陽忽地省悟到,這多半便是青林莊聯(lián)絡(luò)的暗記。

      越贏看了一會兒轉(zhuǎn)回來,慢慢地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飲盡,這才低聲道:“東邊也去不得了?!?/p>

      冼紅陽一怔,卻聽越贏續(xù)道:“陳鷹在東邊?!?/p>

      冼紅陽馬上想到幾乎讓莫尋歡殘廢掉的那一戰(zhàn),不由一抖,云陽衛(wèi)是要抓他,可陳鷹卻是當(dāng)真想要他的命。

      杜春低聲道:“去南邊吧?!?/p>

      他們原本的目的就是江南,但原本的路線似已被人發(fā)現(xiàn),前往南方一路追兵只怕更多。越贏沉默著又倒了一杯熱茶,一邊啜飲,一邊慢慢思索對策。

      就在這時,官道上忽地傳來一陣馬蹄聲,冼紅陽心頭一緊,卻見兩匹馬飛馳而來,馬背上的人頭纏白布,連馬頭上也系了一條白布。

      越贏眉頭一皺:“這是怎樣,江北黑道出事了?”他久居江北,雖是白道中人,對黑道一些習(xí)俗亦是十分了解。眼看馬上這兩人乃是江北黑道中的頭目,而他們裝扮,卻似是某位重要人物過世的模樣。

      杜春多在江上行走,對江北黑道不甚熟悉,并不插言。冼紅陽也不知情,開口欲問,卻見又兩匹馬跑來,馬上騎士裝束與先前一般無二。這兩匹馬過后不久,又是兩匹。跑過第十二匹馬之時,再來兩匹,卻是白馬銀鞍,馬上騎士除了頭扎白巾外,身上亦是穿了白衣。

      越贏不由咋舌,暗叫一聲不好!那兩人是江北黑道大龍頭貼身護(hù)衛(wèi),看這架式,莫非大龍頭已死?這下江北只怕要陷入混亂之中。

      這兩匹馬跑的并不快,經(jīng)過茶攤之時,越贏依稀聽得兩人交談里有“重選大龍頭……黑風(fēng)山……”幾個字。

      他心中一動,霎時有了個膽大至極的主意。

      章八 江北龍頭

      黑風(fēng)山口,夜。

      杜春為越贏和自己做了簡單易容,扮成尋常江湖人的模樣,冼紅陽則依然戴著人皮面具。畢竟這里是江北黑道的控制范圍,他們?nèi)嘶烊肫渲?,?shí)是危險重重。

      但黑風(fēng)山一路,卻也是向南的重要路線,與其走其他道路做云陽衛(wèi)的靶子,倒不如混入黑道人物之中,反倒有一線生機(jī)。而若能出黑風(fēng)口,入水路,進(jìn)錦江,那可便是杜春的天下。

      越贏雖知將在黑風(fēng)山重選大龍頭,但他從未參與過這等規(guī)模的黑道聚會,杜春與冼紅陽更不必提。他一勒馬韁,不急進(jìn)入,心道先觀察一番再說。便在此時,只聞身后傳來一聲梆子響。因他們處在山口,這一聲回音格外明顯。

      月光暗淡,一個破衣爛衫的更夫手里提著梆子,一面敲,一面自幾人面前走過,這更夫目不斜視,倒好像沒看見這幾人一樣。

      這三人自然不能放松警惕,看似隨意而立,卻是外松內(nèi)緊。但那更夫當(dāng)真就只是經(jīng)過而已,直到身影消失,也沒有什么異象。

      三人互看一眼,尚未有人開口,忽又聽拐杖“篤篤”聲響,一個白發(fā)婆婆拄著一根龍頭拐,蹣跚行來。她年紀(jì)雖老,速度卻著實(shí)不慢,龍頭拐在地上一拄,便是塵土飛揚(yáng)。待走近了發(fā)現(xiàn),這老婆婆手臂上還挽了一個小小包裹。

      有了前車之鑒,這三人也不妄動,果然這老婆婆也似沒見到他們一樣,徑直走過去了。

      再過一會兒,奇奇怪怪的人越來越多,一身綾羅的和尚、獨(dú)臂獨(dú)眼的怪人、滿身刺青的大漢……杜春看得不解,笑道:“這是百鬼夜行么?”

      越贏卻未笑,只道:“是。”江北黑道,可不就是這么一群人么?

      這些人都進(jìn)了黑風(fēng)山口,過了很久,才又有一個人慢慢走過來。冼紅陽暗想:這又是什么怪人?誰知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人一襲青衫,體態(tài)瘦弱,卻是個十分秀雅的書生。

      這個書生走入山口之后,再無他人。

      越贏嘆口氣:“咱們也走吧?!闭f罷一帶馬韁,率先向山中走去。

      黑風(fēng)山入口狹窄,走了一段山路后,才慢慢寬闊起來。此時大片浮云已然散去,雪白的一輪月亮照在天上,四周景物看得分明。冼紅陽從前并未來過此處,此時只見四周皆是懸崖峭壁,上面附著百年老藤,地勢頗為險惡。

      再往前走一段,人聲忽然嘈雜起來,只見一片寬闊地帶上聚了數(shù)百人,四周松油火把照耀分明。正中又有一個土臺,看其布置粗糙,顯是臨時所建。

      冼紅陽向人群里一看,只見這些人裝扮大多粗樸古拙,剛才看到的那些怪人也多在其中。這時越贏把馬系在一個角落,低聲對二人道:“我們安靜看著就好?!?/p>

      杜春抿唇站在一邊,冼紅陽倒覺興致盎然,這等場景,讓他想起了丐幫昔年聚會之時。

      這時一個中年粗豪漢子登上土臺,向四周抱拳行了個禮,洪聲道:“各位都先安靜下,聽我說幾句!”

      這人聲音十分洪亮,這兩句話沒用什么內(nèi)力,但連距離較遠(yuǎn)的越贏等人都聽見了。杜春低聲問道:“這人是誰?”

      越贏與冼紅陽同時開口:

      “江北黑道的二當(dāng)家?!?/p>

      “金刀聶干戈。”

      這是江北黑道的第二號人物,今夜之會由他主持,卻也合適,只聽聶干戈又道:“今天晚上江北三山五岳的高人都來了,這也是咱江北近十年來少有的盛會。如今大龍頭死在冼紅陽手里,群龍無首總不是長久之計(jì),趁著今天人全,不如便選一個大龍頭出來……”

      他下面說的什么冼紅陽已經(jīng)不留意了,他目瞪口呆:“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自己還真是能干?。 ?/p>

      越贏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你是夠能干的?!?/p>

      冼紅陽頷首:“官面上是太子,黑道上是江北大龍頭,白道上我去殺誰,你覺得少林的方丈怎樣?”

      越贏思考了一下:“我覺得武當(dāng)掌門比較好?!?/p>

      冼紅陽道:“也成。”

      越贏忍不住好笑:“難怪莫尋歡和你一見投緣,你們倆的脾氣,多少有些相像。”

      他們這邊說話,另一邊土臺下已有人叫道:“二當(dāng)家,你說再選個當(dāng)家的出來,我們都沒得說。但是大龍頭活著的時候是了不起的英雄,新選的也須讓我們服氣才是。你倒說說,要如何選?”

      聶干戈道:“既然大龍頭是被冼紅陽所殺,那么誰為大龍頭報(bào)了仇,誰就繼他的位!”

      冼紅陽一抖,心道聶干戈啊聶干戈,畢竟我與你也有數(shù)面之緣,你還嫌我死得不夠快嗎?

      好在又有人在下面叫道:“這話不通,現(xiàn)在冼紅陽是朝廷捉拿的要犯,到時他要是落在云陽衛(wèi)手里,大龍頭的位置又算誰的?”

      聶干戈抗聲道:“我江北這些兄弟,難道便不如云陽衛(wèi)么?”

      一個老年女聲陰陰道:“二當(dāng)家,你這話說得沒道理。現(xiàn)在全天下都在通緝冼小子,誰能保證他能落在江北手里?再說道上不可一日無主,這段時間又由誰當(dāng)家?”她目光冷森森看了周圍一眼,冷笑著道,“還是說,這大權(quán)就由二當(dāng)家你一直掌著呢?”

      這老嫗說話好生尖刻,越贏等人循聲望去,卻是那拄著龍頭拐的老婆婆。

      杜春恍然道:“原來是陰山姥姥。”這老嫗看著年邁體弱,其實(shí)乃是縱橫江北的獨(dú)行大盜,為人心狠手辣,一根龍頭拐下不知掛了多少冤魂。

      聶干戈被她橫生指責(zé),一張臉霎時變色,喝道:“陰山姥姥,你這話什么意思?”

      陰山姥姥寒聲道:“我什么意思,在場的各位都知道,你要是想占大龍頭位置,也要拿出相應(yīng)的實(shí)力來!”

      黑道中人,不似白道有許多規(guī)矩,在場這些人,哪個不是殺過人放過火,往往一言不合就動手相殺。這時聶干戈聽了她的言語大怒,將身后金刀一抽,喝道:“那好,我們今天就來比畫比畫!”

      陰山姥姥并不懼怕,龍頭拐一頓,冷冷一笑。

      正在這劍拔弩張之時,又有一人插進(jìn)來,雙手亂搖:“慢來,慢來!”卻是黑風(fēng)山的寨主明城。這人嘴角上翹,一張?zhí)焐男δ?,骨子里卻也是個狠角色。

      此處是黑風(fēng)山,他既有地主身份,眾人便也聽他一言,卻聽他道:“說到比畫兩下,兄弟我是十分贊成。咱們沒有白道那些爛規(guī)矩,誰贏了,這盟主的位置就是誰的。但有一樣,今兒過來的兄弟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若說一個一個比過來,什么蝦米雜碎都能上臺,那咱們要比到什么時候去?”

      他這樣一說,眾人也均覺有理。聶干戈便道:“明寨主,你待說怎樣?”

      明城道:“大龍頭在世的時候,硬功可開山裂石,輕功在江北也可排上前三甲,今日我倒有個計(jì)較——”他一指旁邊石壁,“咱們就拿這兩樣做個界定,硬功要在這石上留下五指分明的掌印,輕功要能摘下這古藤上的葉子,做到這兩樣,才有資格上臺!”

      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山石堅(jiān)硬暫且不說,那些古藤距離地面最近的也有一丈左右。就是說這話的明城自己,也沒有這等本事。下面群雄,擅硬功者有之,擅輕功者有之,但若說兩者兼美,為數(shù)卻也不多。

      聶干戈武功雖不如大龍頭,但思及這兩項(xiàng),自己卻也做得來,于是點(diǎn)頭稱好。下面幾個有名的黑道頭領(lǐng)雖覺這要求略有苛刻,但亦不愿在眾人面前丟了面子,也都應(yīng)了。

      臺上的陰山姥姥陰陰笑了一聲,卻也沒有反對,聶干戈有些詫異,陰山姥姥名氣雖大,硬功卻非她所長,但這結(jié)果與己有利,故而也未多說。

      越贏在一邊看了,心中思量:明城這般說話是為了什么?黑風(fēng)山寨主不是肯吃虧的人物,為何要提出這樣一個與己毫不相干的條件?

      他剛想到這里,杜春也道:“明城說這句話是為了什么人說的?”

      越贏贊賞地看了她一眼。

      他們這邊議論,那邊的黑道群雄卻已開始較量。有些人頗有自知之明,知自己武功不及也便沒有上臺;有些人意圖僥幸,上臺后或是掌印不夠,或是觸不到古藤,下面眾人一陣哄笑,但黑道中人性子粗放為多,倒也沒人真說什么。

      這其中,更有些人故意炫技,或是掌印深陷半寸,或是在空中連翻數(shù)個筋斗,每當(dāng)這時,眾人又是一陣叫好。片刻之后,臺上已有二三十人,聶干戈自然在其中。

      他抬眼看一遍臺上,一眼掃到角落一人,不由冷笑。

      那人二十來歲年紀(jì),英姿邁邁,眉目不凡。聶干戈識得他是錦江十三幫中鹽幫的少幫主林少崇,本是陰山姥姥的義子。聶干戈心道難怪她不爭,原來一開始她就是為了自己的干兒子打天下!

      這時江北凡有些名氣的大多試過一輪,聶干戈高聲問道:“還有人要上臺一試么?”連問數(shù)聲,并無人答應(yīng)。他正要再說些什么,卻見一個秀雅書生一擺袍袖,穿過人群,徑直上臺。

      越贏等人識得他便是方才那個青衫書生。江北諸人卻無人見過他,又兼黑道中人對這樣文弱人物最無好感。有人便喝道:“兀那窮酸,我們這里比試,你休要來添亂!”

      那書生恍若未聞,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走上臺來,這才慢慢開口道:“你怎知我不是來奪這盟主之位的?”這聲音十分尖細(xì),聽著頗有些怪異。

      臺下眾人聞言,不由一陣哄笑。這書生身形瘦弱,一陣風(fēng)似乎便能吹走了,居然也要來爭這位置?

      那書生見眾人嘲笑,也不言語,只掃了一眼,也不運(yùn)氣,也不凝神,隨隨便便地一回身,一掌向臺邊一個護(hù)衛(wèi)擊去。

      這護(hù)衛(wèi)是黑風(fēng)寨明城的手下,自然也有些功夫,但這書生一掌襲來,卻毫無反擊之力,被他一掌擊中天靈蓋,只聽極悶的一聲濁響,他頭顱竟已被擊碎,頭骨寸裂。

      臺下這些人無一不是生死場中歷練過的,但這書生舉手便殺的狠絕手段,卻也實(shí)在是罕見。而人頭骨乃是十分堅(jiān)硬之物,被他一擊竟然如此,這等功力,亦是不凡了。

      那書生眼皮也不抬,方才那一擊后他飄然一退,紅白之物半點(diǎn)未曾濺到他身上,只聽他道:“石頭是死物,還是打人爽利?!?/p>

      他言語之際,聶干戈無意間窺見他眼中冷森森的寒光一閃,饒是這位二龍頭平生殺人無算,也不由心中一寒。

      那種感覺,像極了野獸擇人而噬時的眼神。

      那書生隨后又縱身一躍,如巨鳥展翅,輕描淡寫便取下一段古藤。聶干戈驚奇之余,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青衫書生笑了笑,他這一笑也頗有些陰柔:“我姓薛?!?/p>

      眼見臺上諸人已經(jīng)成對開始廝殺,這一邊冼紅陽覺得不對:“江北哪里來這么一個姓薛的高手?看他那樣子,也不像北方人?!?/p>

      越贏凝神思索:“姓薛的書生……薛,這個姓真是耳熟……”

      冼紅陽忽然笑出聲來:“這人真能取巧,要說到硬功,他也還真不見得就能比人強(qiáng)了?!?/p>

      越贏詫異看他一眼,道:“哦?”

      冼紅陽道:“用腦袋去撞石頭,誰出事?”

      越贏一想,也笑了。如果誰沒事拿頭去撞石頭,自然是腦袋碎掉,石頭無恙。剛才那薛姓書生一掌擊碎護(hù)衛(wèi)頭骨,手法狠毒,故而臺下眾人都忽略了他真實(shí)功力。若要認(rèn)真論來,那書生是否有擊石留印的功力,尚在未知之?dāng)?shù)。

      隨即越贏又皺起眉頭,這書生如此輕賤人命,又兼心計(jì)深沉,究竟是什么來數(shù)?

      一旁的杜春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開口欲言,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出口。

      這幾人交談不提,那邊臺上片刻之間,已是血肉橫飛。

      黑道中人,動手何嘗有什么顧忌。這其中亦有彼此之間素有仇怨者,更是借機(jī)下手。越贏幾人皆注目在那書生身上,只見他身形如鬼似魅,飄忽至極,但手中卻未持兵刃,右手籠在袖中,左手指甲則尖利至極,此刻他左手上已經(jīng)遍染鮮血,身上青衫卻是分毫未沾血痕。

      杜春看了一會兒,低聲道:“他一直沒出右手?!?/p>

      果然還是女子心細(xì),越、冼兩人凝神觀看,果然如此。

      約在半個時辰后,臺上所余之人已然不多,那薛姓書生固然留了下來,而二龍頭聶干戈、鹽幫少幫主林少崇等人也在其中,可以說是會集了江北黑道之中的翹楚人物。

      眼見第二輪比試就要開始,那薛姓書生忽然開口,聲音更為輕細(xì)飄忽,入耳卻十分分明,臺下眾人皆是聽得一清二楚:“越莊主,好久不見,可否上臺一敘?”

      章九 龍爭虎斗

      越贏心下一驚,他已經(jīng)過易容,心道這書生是如何認(rèn)出他的?眼見那書生言笑宴宴,卻知此人實(shí)在是個心計(jì)深重、翻臉無情的人物。但他轉(zhuǎn)念一想,冼紅陽一事并無人知情,這書生若當(dāng)真要對付他,只要喊一聲“冼紅陽在此”,這些黑道人物上來一人一腳也把他們?nèi)颂け饬?,犯不著費(fèi)周章。

      再不然,那書生想要對付的其實(shí)是自己?這倒好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了。

      他本是個性子穩(wěn)妥的人物,這樣想來,便伸袖抹去易容,分開人群,緩步登臺,向臺下團(tuán)團(tuán)一揖,笑道:“各位朋友請了。”

      越贏在江北一帶為人公正,名聲也不錯。這臺下有不少人識得他,倒也沒什么人鼓噪。這時越贏又向聶干戈施了一禮,道:“二當(dāng)家,我今夜無意間經(jīng)過黑風(fēng)山口,得聞大會實(shí)屬榮幸,雖然青林莊與諸位欠些來往,但待到大龍頭選出時,自然也要恭賀一番?!?/p>

      這話面上客氣,其實(shí)軟中帶硬。既說明自己是偶然路過,并非刻意前來破壞;又表明己身立場,我對你雖無惡意,但黑白兩道互不相涉,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聶干戈雖然個性有些急躁,但在江湖這些年,自然懂得分寸進(jìn)退,越贏幾句話表明自身態(tài)度,他便也拱一拱手,道:“道上的兄弟,對越莊主也是十分佩服?!?/p>

      那青衫書生在一旁插口笑道:“越莊主,你不要誤會,我找你上來,是為了讓你幫一個忙?!?/p>

      “哦?”他這樣一講,眾人皆都疑惑。卻聽那書生道,“二當(dāng)家,你看這臺上現(xiàn)在有幾個人?”

      聶干戈還真沒留意過這點(diǎn),抬頭一數(shù),臺上人連自己算在內(nèi),一共是十一個人。卻聽那書生道:“第一輪比試已耗費(fèi)了不少體力,眼下又是十一個人,不好比畫。越莊主素有公正之名,又份屬白道,與任意一人都無瓜葛,不如讓他來幫忙刷下幾個人?!?/p>

      聶干戈覺得有理,便問道:“要如何幫忙?”

      書生微微一笑:“越莊主以飛石聞名,不如就讓他以飛石襲擊眾人,躲過的便可參加下一場比試,躲不過么……呵呵……”他以折扇掩唇一笑,笑聲甚是陰冷。

      越贏暗叫不好,這樣做法簡直是把他放在火上烤,無論哪一人被淘汰,必定會怨恨于他;而若是有人躲過自己的飛石,自然有人可以講“昔日我曾勝過越莊主云云”。無論哪一種,對自己都是十分不利。他急忙笑道:“我若加入,只怕是壞了規(guī)矩吧。”

      黑風(fēng)寨寨主明城一直站在一旁,此刻便上來笑道:“越莊主你又不要當(dāng)大龍頭,壞什么規(guī)矩?”又道,“我覺得這法子倒也省事,臺下的兄弟覺得怎樣?”

      有道是強(qiáng)龍不壓地頭蛇,明城是此地主人,他說出話來,效力便比其他人重要幾分,加上臺下眾人覺得此事與己無關(guān),并沒什么人反對。

      這時書生又向聶干戈問道:“二當(dāng)家是否也認(rèn)為,越莊主為人公正無欺?”

      聶干戈自然點(diǎn)頭。其實(shí)這是書生詭辯,越贏為人公正,那是要定下他為其余十一人裁定后才有用處的事情。現(xiàn)如今這書生直接詢問越贏公正與否,倒好像聶干戈也贊同此事一般。

      看聶干戈也表同意,書生又向越嬴冷笑道:“又或者越莊主身份不同,不屑與我們這些人打交道?”

      這書生也當(dāng)真厲害,簡單幾句話,竟擠兌得越贏非要當(dāng)場做這個裁定不可。

      此刻勢如騎虎,強(qiáng)硬拒絕已無意味,越贏也并非死抗的個性,他笑了笑,道:“多謝各位抬愛,越某也只好勉強(qiáng)一試?!彪S即話鋒一轉(zhuǎn),“諸位可知,越某的飛石還有一項(xiàng)天女散花的功夫?”

      一般使“天女散花”的都是輕巧暗器,拿石頭散花還真是罕見,眾人不由凝神注意,卻見越贏自懷中取出一塊布巾,道:“二當(dāng)家,麻煩你把我眼睛縛上。”

      聶干戈不明所以,依言縛上越贏雙眼。

      越贏笑道:“臺上各位豪杰,此刻你們可以任意活動,我也看不到你們身在何地,我數(shù)三聲,到‘三時我會發(fā)出飛石,襲擊全場,各位只憑本事吧!”

      這樣一來,縛住雙眼便難說他不公,若有人躲過也難說越贏技藝不精,再怎樣的暗器高手,也沒聽說這種情形下還能個個擊中的。

      當(dāng)然,即便如此,被越贏刷下去的人仍不免會對他怨恨,但凡事哪有十全十美,這已是越贏此刻想出的最好做法了。

      杜春和冼紅陽在臺下遙遙相望,雖然距離較遠(yuǎn),但二人內(nèi)力均是不錯,臺上說話聽得十分清晰。杜春向冼紅陽低聲道:“冼幫主,越大哥行走江湖多年,經(jīng)驗(yàn)豐富,自可度過危機(jī)。無論出現(xiàn)什么情況,你都不要現(xiàn)身!”

      冼紅陽愕然:“你怎知我有跳上臺去的念頭?”

      杜春差點(diǎn)笑出聲來,卻有意板著臉道:“這一路,你有幾次想出頭了?不必十分熟悉你,也知道你的性子了?!?/p>

      這卻是三人同行以來,杜春第一次與他言辭親切,如若好友,冼紅陽心情一松,雖處危機(jī),卻有種說不出的喜悅。

      且說越贏這邊縛上布巾,臺上的十一人多是江北有頭有臉之人,大半自重身份,留在原地,等待飛石到來時再躲閃;也有少數(shù)輩分較低的不在意這些,便先躲在擂臺一邊,如陰山姥姥的義子,鹽幫少幫主林少崇就閃到了死角里。

      越贏一把飛石在手,面上神情較先前肅穆幾分,道了句:“一、二、三……諸位,小心!”

      一句既了,他手中飛石已出,乍看并不如何迅速,風(fēng)聲隱隱,但一把飛石幾是籠罩臺上各個角落,竟無遺露。更難得的是飛石勢沉,在他手中卻是舉重若輕,與一般細(xì)小暗器無異。

      這一招既出,識貨之人都不由暗自稱贊。

      飛石發(fā)出,越贏一笑摘下布巾,道一句:“各位承讓……???”

      他對臺上這些人的武功多少有個底,原以為這一招下來,頂多會淘汰下兩三人,結(jié)果這一看,臺上的人,居然只余下了四個!

      二當(dāng)家金刀聶干戈、薛姓書生、躲在死角里的鹽幫少幫主林少崇,最后一位則是個刺青大漢,眾人識得他是江北硬功有名的人物,名叫王鼎,也是個獨(dú)行大盜。

      越贏心中納悶,倒下諸人四肢軟癱,確實(shí)像是被擊中穴道的樣子。但他知道自己底子,要說方才那一招一下?lián)糁衅邆€人,他自己都不信,但若非如此,這些人又怎么算?

      聶干戈拱手說:“多謝。”心中卻惱怒越贏太掃江北顏面。

      越贏不好多說,這時明城已吩咐黑風(fēng)寨手下將被擊倒的眾人一一扶到臺下休息,于是他拱了拱手,沉默走回杜春身邊。

      杜春在一旁也看出不對,低聲道:“越大哥,不如我們先行離開?”

      越贏搖了搖頭:“只怕來不及了?!?/p>

      剛說了這一句,就見明城帶了張笑臉走過來:“喲,越莊主,您怎么坐在這里??!到前面來坐,前面來坐,一會兒選出盟主,也好觀禮。”然后他轉(zhuǎn)向杜春,“杜門主,原來您也在啊,真是失禮,一同到前面坐吧?!?/p>

      杜春一笑,越贏既被認(rèn)出,自己被看出倒也被料到。她大大方方回了個禮,舉手之間也揮去易容。明城轉(zhuǎn)頭看到冼紅陽,又道:“請問這位是?”

      他識得越贏杜春,卻未看出冼紅陽。這時冼紅陽衣著普通,臉上又戴了人皮面具,看上去也就是個尋常江湖人。杜春便笑道:“這是幫里一個親隨。不瞞明寨主,我此次南下是為了請?jiān)角f主幫忙處理一些事務(wù)。江湖兒女雖不避小節(jié),但我們單獨(dú)同行畢竟不甚合適,因此帶了個人在身邊?!?/p>

      這一番話隨口道來,冼紅陽心想這女子生得嬌美,說起謊來怎么臉紅都不紅一下?

      同在江北,明城自然知道她與莫尋歡之間關(guān)系。但杜春一門之主,自有威嚴(yán),他也不敢像對待其他女子那般調(diào)笑幾句,只一同請三人上前。

      越贏自知這般邀請必有緣故,但自從自己方才登臺,已成騎虎,勢難拒絕。三人依言到臺下入座,明城命人搬來兩把椅子,冼紅陽因冒認(rèn)隨從,只好侍立一旁。

      三人方才一番舉動,臺上卻已開始了較量。

      因只余下四人,正可分為兩對,眼下臺上較量的乃是鹽幫少幫主林少崇與那獨(dú)行盜王鼎。杜春低聲笑道:“越大哥,要不要賭一下這場誰贏?”

      越贏笑道:“也好,我賭林少崇?!?/p>

      杜春假意嘆氣:“我賭的也是他,既如此,還賭什么?”

      兩人對視,哈哈一笑。

      這二人雖知當(dāng)前狀況不明,仍是坦然說笑,一旁的明城看了,倒也佩服。但他卻不明,為何這兩人都說林少崇會勝這一場?眼下形勢,分明是王鼎有利。

      剛想到這里,忽聽臺上“啊”的一聲,再一看,王鼎后退幾步,手捂雙眼;林少崇收鞭而立,面帶微笑,分明是已經(jīng)分出了勝負(fù)。

      明城心中一動,當(dāng)即明了,暗想這林少崇雖然年輕,倒也很有腦子。王鼎硬功刀槍難入,唯有眼睛是唯一弱點(diǎn)。起初明城只當(dāng)他不過仗著鹽幫和干娘的勢,現(xiàn)在也不由高看這鹽幫少幫主一眼。

      越贏卻向杜春問道:“你怎知他會贏?”

      杜春笑道:“鹽幫有一套金龍鞭法,專攻上三路,正是王鼎克星?!丙}幫與錦江門同屬十三幫,她自然曉得路數(shù),又問越贏,“越大哥,你是怎樣看出的?”

      越贏也笑道:“我不曉得鹽幫武功,但看陰山姥姥毫無擔(dān)憂之色,所以猜是他贏?!?/p>

      正說到這里,卻見王、林兩人已經(jīng)退到一旁,卻是聶干戈與那薛姓書生上場了。

      這二人一登臺,臺下諸人,皆是屏息凝氣。

      聶干戈當(dāng)二當(dāng)家也有多年,他脾氣雖然暴躁,但為人頗講義氣,人望不低。而那薛姓書生雖然眾人多不識得,但他一出手便立斃一人,第一輪比試中幾度出手,非但武功高明,更兼出手狠辣,實(shí)是一個不可小覷的對手。

      二人并立臺上,聶干戈抽出金刀,月光照耀其上,光芒侵人雙目。

      那書生仍是一襲長衫,他身形伶仃,夜風(fēng)吹拂,那一襲寬大青衫盡然裹在身上,顯然并未攜帶任何兵刃。聶干戈自恃身份,不愿與徒手之人較量。便喝道:“你的兵刃呢?”

      那書生慢慢抬頭,一側(cè)眉鋒輕輕一挑,微微笑了笑。他本來生得秀美,月下這樣一笑,幾乎要讓人誤認(rèn)他為女子。

      “兵器,在我身上。”

      莫說聶干戈,就是臺下之人也都莫名,聶干戈喝道:“既是兵器,那就亮出來,大家真刀真槍動手打一場!”他口中雖然這樣說,心中卻想莫非這書生使用的是暗器一類?那倒不好提防,須得留意。

      那書生又笑了笑,原先負(fù)在身后的雙手一展袍袖,都露了出來。先前他破人頭骨,較藝殺人,用的都是左手。眾人只見那只手膚色白皙,指甲尖利,先前染上的血漬已然拭去,卻不知那指甲上是否淬毒。

      而他的右手一直掩在袖中,既未使用,亦無人得見。如今驟然現(xiàn)于月下,眾人看得分明,杜春竟不由“啊”了一聲。

      那書生的右手已被砍斷,與小臂相接的是一把鐵鉤,暗沉沉不見光芒,卻有森森奪人之意。

      章十 袖中利劍

      這兩人臺上相對而立,四周松明火把噼啪響個不停。一點(diǎn)火光映入那書生眼里,黑沉沉的泛不起一絲漣漪。

      他兵器詭異,劍走偏鋒,行事莫測,但此刻,他的眼極穩(wěn),手亦是極穩(wěn)。月光在他右手的鐵鉤上折射出點(diǎn)點(diǎn)寒光,書生的臉上卻看不出絲毫情緒。

      聶干戈亦是久經(jīng)風(fēng)浪之人,但是這一刻,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摸不清這個書生的深淺,但他縱橫江北多年,自不會因此退縮。既不知對方底細(xì),那么唯有先發(fā)制人。他金刀一揮,其勢洶洶,向書生的右臂砍去。

      書生身形一移,恰轉(zhuǎn)到聶干戈左側(cè)。速度奇快,悄無聲息。

      聶干戈本未想過一招便能至他于死地,但這書生方才出手咄咄逼人,此刻竟不反擊,倒也很是奇怪。他反手又是一刀,這一次因角度原因,攻擊的乃是那書生腰側(cè)。書生斜刺里又一移,依然只守不攻。

      以輕功而言,這書生可以說是高明至極,形如鬼魅,無聲無息。

      頃刻之間,聶干戈已然連砍十八刀,那書生則連避十八次,時有驚心動魄之處,眾人看得緊張不已,卻也驚奇,這書生為何一直不反擊?更有人暗想莫非他手上鐵鉤只是擺設(shè),其實(shí)無用?

      聶干戈心中也是驚訝,但他并未因此放松一二,招招加緊,處處留心,待到第十九招時,他一刀砍向那書生前胸,書生依舊向后一閃,聶干戈心道你到底要怎樣?向前一步,又是一刀。

      書生面帶笑意,竟未躲閃,右手向前一遞,速度之快,竟如同他的輕功一般。

      火光一暗,臺下眾人只見聶干戈后退幾步,手捂前胸,隨即栽倒在地,大片鮮血從他身上滲出來。有素日和他交好的急忙上前查看,卻見從胸至腹一道極長傷口,兩邊皮肉翻卷開來,竟是將聶干戈整個人開膛破肚!

      一招,那書生只用了一招。

      書生隨意地一揮手,一排血珠從鐵鉤上甩落下去,他一展衣袖,鐵鉤又被他沒入袖中,其神態(tài)閑適,半分看不出是方才下了毒手之人。

      杜春低低叫了一聲:“袖中劍!是他!”

      這一句聲音不高,加上周圍人因聶干戈一事十分嘈雜,故而無人注意。

      此刻與聶干戈交好之人雖然多半驚怒交集,但臺上這種較量本無不公之處,縱使那書生出手狠毒,也難挑他不是。

      一片繁亂之中,鹽幫少幫主林少崇登臺。

      在這十一人中,以武功而論,林少崇并非特別出類拔萃,他能頂?shù)阶詈?,倒有一半是機(jī)緣巧合,方才見得聶干戈慘狀,他心中也非無懼。但事已至此,只得勉力一試。

      到得臺上,林少崇一拱手,道:“薛先生,請!”

      那書生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雖未明言,眼神中卻有不屑之意。林少崇薄唇一抿,不再多言,長鞭長蛇一般探出,卻是只守不攻。原來他也看出那書生的鐵鉤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然是致命之招。他自忖攻勢不如聶干戈凌厲,索性以守勢應(yīng)對。

      那書生也不介意,只施展輕功,游走全場。他輕功本就詭異,加意施為之下,臺下眾人都被他晃得眼暈。

      而對面的林少崇,更是被攪得頭昏腦漲。三十招一過,他鞭法已微見散亂,那書生何等眼力,當(dāng)即窺得破綻,身形一晃便即進(jìn)入,這一招乃是鎖向林少崇咽喉,眼見這位鹽幫少幫主,當(dāng)時便要血濺當(dāng)場。

      陰山姥姥在臺下看得真切,但她相距既遠(yuǎn),那書生出手又快,縱使焦急,卻無力施救。

      就在這瞬息之間,又一條銀絲長鞭從臺下飛出,這一鞭時機(jī)拿捏得極準(zhǔn),鐵鉤方出,便已卷上林少崇腰身,隨即用力向后一帶,書生手上鐵鉤自他咽喉前險險擦出,到底是救了林少崇一命。

      眾人齊是一驚,心道這是何人,如此功力?正詫異之間,卻見一個一身春水色衣裙的女子飄然上臺,腰間一條同色絲絳在火焰映襯下飛舞不定。眾人只見銀光一閃,那條銀絲長鞭已被她納入袖中,四周火光跳躍,映在她面上直是秀色奪人。

      “薛先生,這一局你已勝了,何必要奪人性命?”

      林少崇驚魂初定,回頭望去,叫道:“杜門主!”

      杜春微一點(diǎn)頭,錦江十三幫同氣連枝,雖然鹽幫走的是黑道,但畢竟大家都在一條江上討生活,沒有看著鹽幫少主出事見死不救的道理。

      書生看著杜春,笑了一笑,居然沒有多說什么,一斂袖收回鐵鉤,淡淡道了句:“好?!?/p>

      林少崇在生死門前走了一圈,但畢竟未失少主身份,拱手道:“薛先生武功高強(qiáng),在下自愧不如。”他深深看了杜春一眼,“杜門主,大恩不言謝?!?/p>

      這時林少崇與杜春兩人并肩立在臺上,兩人年紀(jì)相仿,相貌俊美,門派相近,又都用的長鞭,臺下的冼紅陽看了,心中忽然生出古怪想法,暗道這兩人看上去,倒像是一對。

      一念既出,他自己先在心里啐了一聲,心道這樣想法,也太對不起朋友。

      林、杜二人先后下臺,一旁的明城第一個搶上前來,天生的一張笑臉此刻笑得眼睛只剩下兩條細(xì)縫:“賀喜薛盟主!”其他人見明城上前,也有十余人上前賀喜。但大部分人對于一個無名書生擔(dān)任江北盟主一事心有芥蒂,仍留在當(dāng)?shù)亍?/p>

      越贏看得好笑,心道這個盟主選得好,至今眾人連他名字還不知道。

      這時明城手下也已張羅起來,大壇酒大桌宴席流水一樣擺上來,看來是準(zhǔn)備已久。江北眾人雖有心中不忿者,但連著幾碗酒喝下去,大家吆五喝六,酒氣上涌,氣也消了大半。

      越贏見眾人喝得熱鬧,心道正是離開好時機(jī),他看一眼杜春,兩人心里有數(shù),杜春瞪一眼已經(jīng)忍不住準(zhǔn)備拿酒的冼紅陽,三人一同起身欲走。

      剛走了兩步,卻見林少崇端著酒碗走過來,他雙手執(zhí)碗,向杜春深深一禮:“杜門主,你的恩情我也不知如何報(bào)答,這一碗酒,聊表謝意?!闭f著一舉酒碗。

      杜春大方一笑:“十三幫同氣連枝,林少幫主客氣了?!闭f著回身拿起桌上自己酒碗,里面還有大半碗烈酒,道一聲,“請!”

      二人舉酒相對,各自一飲而盡。

      林少崇一照碗底,正要再說些什么,忽覺頭腦昏然,四周景物一同旋轉(zhuǎn),杜春的面容也一同模糊?!芭椤钡囊宦?,酒碗摔落,人也一同栽倒在地。

      “林少幫主!”杜春伸手欲扶,卻覺身邊氣氛不對。再一看,一眾豪杰竟接二連三地倒在地上,一個個神色如醉,竟分不出是生是死。

      諾大一個黑風(fēng)山谷,方才還是喧鬧一片,此刻竟只余下他們?nèi)苏驹谥醒耄贁?shù)一些內(nèi)力高深者雖然尚能行動,但內(nèi)力卻已被封,幾與常人無異。

      明城忽然提聲叫道:“越贏,果然是你下的毒手!先前你上臺時就下毒傷了那許多人,現(xiàn)在又要把我們兄弟一鍋燴!”

      越贏臉色一變,此時真是有口難辯,臺下幾個黑道頭腦內(nèi)功既高,也多是一派之長或一方豪雄,聽了明城的話也不由心中犯疑。先前越贏一把飛石竟傷了七個高手,就已有人覺得不對。加上江北黑白兩道時有摩擦,眾人更是疑心這是白道爭鋒使下的毒計(jì)。

      這時冼紅陽和杜春兩人心中亦是焦急,杜春向明城方向看去,卻見他身后火光掩映中,那薛姓書生一雙眼冷如寒冰。她一咬牙,叫道:“袖中劍薛明王!明明是你下的手!”

      “袖中劍薛明王”這六字一出,那書生眼神驟然一冷,杜春不等他言語,急忙又道:“你不過是個太監(jiān),不男不女的陰陽人,有什么資格當(dāng)江北英雄的盟主!這分明是你嫉妒江北豪杰,又怕大家不服,要把我們一網(wǎng)打盡!”

      這幾句話說得甚是惡毒,若非女子,只怕也難出口。但效果委實(shí)不錯,先前懷疑越贏的幾人,盡數(shù)把目光轉(zhuǎn)到了那書生身上。

      只因薛明王此人,實(shí)在是武林中一個極度奇特的人物。

      他本是個公公,卻不知從何處學(xué)來了一身詭異狠絕的武藝,袖中一把短劍出手如電,鬼神難防,故有“袖中劍”之稱。本在宮中頗得重用,卻不知為何犯了事被逐出去;時隔未久,他投到當(dāng)朝權(quán)相手下,又被起用,不到一年,他被一個江湖高手?jǐn)嗳ビ彝?,再度銷聲匿跡。

      誰知到了今日,他竟然又步入江湖,且一舉奪得江北黑道盟主之位。這人一生幾落幾起,實(shí)在是個不同凡響的人物。

      江湖中人多聽過他名字,但識得他的人卻是少之又少。杜春認(rèn)出他自有原因,方才那番言語雖是冒險一賭,也多有為越贏解圍成分,但距離事實(shí)真相,卻也相差不遠(yuǎn)。

      薛明王青袖一揮,排眾而出,陰冷道:“杜門主,休得胡言亂語!明城,還不速將這幾人拿下!”

      明城應(yīng)得一聲,自他身后現(xiàn)出四名劍士,這四人雖是黑風(fēng)寨護(hù)衛(wèi)打扮,但一個個神色嚴(yán)肅,精光內(nèi)斂,眼見均是非同一般的人物。明城也亮出兵刃,連同這四人一起,朝著杜春而來。

      薛明王冷冷一笑,鐵鉤月下雪亮,身形一展竟已到三人面前,獨(dú)對越贏。

      此時杜春以一敵五,情勢極險;越贏面前雖然只有一個薛明王,但此人實(shí)是極難纏的對手,勝負(fù)亦是難定。

      冼紅陽呢?

      他面前沒人。

      無論是薛明王還是協(xié)助他成事的明城,誰也沒把一個仆從放在心上。

      杜春抽出腰間銀絲長鞭嚴(yán)陣以待,百忙中仍不忘向冼紅陽使了個眼色,冼紅陽想到她先前殷殷叮囑“無論何時均不可現(xiàn)身”一句,牙關(guān)咬了又咬,只好按捺住自己,留在當(dāng)?shù)亍?/p>

      章十一 地字頭領(lǐng)

      擒賊先擒王。

      這個道理誰都懂得,然而懂得容易,做到卻難。

      越贏并不知道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究竟是怎樣的陰謀,但他知道,這一切的根源,解決的關(guān)鍵,都在薛明王身上。

      然而薛明王此人,實(shí)在是越贏平生所遇到最難纏的對手之一。而且杜春此刻自身難保,越贏連個幫手都沒有。

      但越贏平生行事在一個“穩(wěn)”字,無論遇到怎樣的事情,還幾無人見到他情緒波動。他雙掌一翻,已與薛明王戰(zhàn)在一處。

      越贏的掌法,從來都沒有什么特異之處,但他氣質(zhì)如山,招式圓滿,毫無破綻。薛明王本來最擅趁隙而入,但他與越贏交鋒幾次,幾次都是一觸既走,竟是無懈可擊。

      二人一攻一守,但薛明王雖然攻勢為多,卻不曾與越贏太過接近;越贏采取守勢,卻也不忘時時與薛明王保持一段距離。

      一個警惕對方的沒羽箭,一個提防對方的鐵鉤。照此情形看來,百招之內(nèi),只怕難分勝負(fù)。

      但薛明王不介意平局,越贏卻沒有時間拖延,更加不敢失手。

      另一邊,杜春也與那五人交上了手。

      以真實(shí)武功而論,杜春本在明城之上。若那四人只是尋常護(hù)衛(wèi),倒也罷了,可這四人連手威力,實(shí)不在一個一等一的高手之下,杜春越戰(zhàn)越是心驚,暗道看這幾人身手,怎似大內(nèi)人物?

      她不愿向不好處想去,手上加力,一條銀鞭如紫電乍現(xiàn),招招緊迫,只攻向明城,數(shù)十招后便擊傷了他的左眼,迫得他退出戰(zhàn)團(tuán)。

      但杜春壓力并未稍減,那四名護(hù)衛(wèi)呼喝一聲,手中利刃交織,已然形成了一張劍網(wǎng),將杜春密密罩在其中。原來先前有明城在側(cè),反倒不利于他們配合,眼下卻發(fā)揮出了最大威力。

      杜春咬牙硬頂,但那四人劍陣之巧妙,實(shí)是難測,以杜春之能,全然尋不出半分破綻,又過數(shù)招,血光驟現(xiàn),卻是她左臂上被刺了一劍。

      杜春生怕擾亂越贏心神,并未出聲。片刻后又中一劍,薛明王卻在一旁覷見,冷笑道:“杜門主便不出聲,我看你還能硬挨過幾劍?”

      越贏一驚,手上雖是出招如舊,心中卻也惶急。薛明王這一句卻是刻意為之,他引得越贏心動后,手上招式隨之一變,招招搶攻。他先前忽然一擊已然不凡,而今更是顯盡他一身本領(lǐng)。越贏為他所逼,連退三步。

      另一邊杜春連傷兩處,鞭法已微有散亂,那四人劍刃相交,接連又是數(shù)劍,她向后一退,誰想林少崇方才倒在地上,這一退恰好絆在他身上,眼見劍刃臨身,危急下她一個鐵板橋躲過刺向喉間的致命一劍,但腰間一劍已是避無可避。

      她一凜,心知這一劍若中,自己必然重傷。

      另一側(cè),越贏眼角余光已看到杜春危機(jī),他距離較遠(yuǎn),不及營救,情急之下一枚飛石抖手而出,薛明王冷笑一聲,反手上擊,其勢凌厲至極,半空中火星亂濺,那枚飛石被激得倒飛出去。

      越贏沉聲喝道:“杜春!”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根竹棒忽然自斜刺里伸出來,于四人劍網(wǎng)死角處進(jìn)入,一挑一壓,那拿劍逼近杜春之人只覺手中驟然一輕,再一抬頭,手中兵刃竟已被挑到半空中去!

      其余三人大驚,手中招式未免一緩,借這一緩之機(jī),竹棒打蛇隨棍上,極巧妙地一纏,又一把劍被他挑上天去。杜春借此良機(jī)一閃,身子已晃出了包圍圈。

      這兩招招式之巧,實(shí)在令人嘆為觀止,四周幾個江北人物看得分明,有人不由叫道:“青竹絲!”

      丐幫人多以乞討為生,因此歷代幫主也少用刀劍,而多用竹棒、木棍一類武器。這其中尤以已經(jīng)過世的冼老幫主的獨(dú)創(chuàng)棒法“青竹絲”最為出名,然而冼老幫主已然去世多年,傳說只有他的獨(dú)子繼承了這套棒法……

      想到這里,眾人心中不由都問出一句:“這人究竟是誰?”

      那人兩招為杜春解圍,更不猶疑,飛身又向越贏方向而去??此粭l腿瘸了,但動作竟不稍減,轉(zhuǎn)眼間已到越贏身邊,竹棒一晃,向薛明王右手鐵鉤纏去。

      薛明王猝不及防,被他一根竹棒纏住右手,一時間竟然拆解不開。他鐵鉤招數(shù)何等銳利,在這一根竹棒下一時竟然施展不開。

      越贏趁此良機(jī),攻勢驟然加強(qiáng)。三枚飛石同時飛出,薛明王縱身相避,腳下卻一個不提防,被竹棒掃中,那人隨即以竹棒拄地,未瘸的那條腿畫個半圓,一腳恰好踹在薛明王脛骨處。

      就算是神仙被踹到那里也會痛不可當(dāng),薛明王一個不穩(wěn),單膝跪倒在地,那人一撩衣衫,大笑出聲,一張平淡無奇的面容霎時光彩奪人,難以逼視:“往日你在宮里跪皇上,現(xiàn)在也來跪我一跪!”

      這些事情說來雖長,其實(shí)不過是一瞬間事,薛明王此刻也看清那人招式,咬牙喝道:“冼紅陽!”

      千算萬算,漏算了這么一個人。

      然而話說回來,誰能想到半路能殺出這個全天下通緝的人物?其實(shí)以薛明王武功之高,就算是越贏與冼紅陽二人合攻,也不至于在短短數(shù)招內(nèi)就被撂倒。之所以如此,一來是因?yàn)榍嘀窠z實(shí)在精妙,二來則是冼紅陽攻了個出其不意,加上越贏配合默契,才至如此。

      越贏自然不會放過這大好良機(jī),他一掌擊向薛明王后心,薛明王側(cè)肩卸過大半力道,卻終是沒躲過冼紅陽背后一擊,被他制住了穴道。

      那一邊杜春猶自與四名劍手游斗,越贏喝一聲:“你們主人在我手里,都住手!”

      他猜測的沒錯,那四人果然并非明城手下,這一聲之下,四人同時收手,目光茫然,竟不知如何應(yīng)對。

      薛明王冷笑不已:“冼紅陽,你膽子通了天!就不怕出不得江北?”

      冼紅陽聳一聳肩,道:“你想太遠(yuǎn)了,現(xiàn)在你落在我手里才是真的?!痹节A卻沒心思多言,他右手成鶴嘴之勢,又加點(diǎn)了薛明王身上數(shù)處穴道。這人武功極高,又擅機(jī)變,不得不著意提防。

      薛明王被越贏制得動彈不得,他卻也不在意,只冷笑道:“好,好?!?/p>

      冼紅陽咬文嚼字地笑道:“薛公公,不敢當(dāng)?!?/p>

      薛明王抬頭看他一眼,聲音略低了些,竟頗有嘲諷之意:“你當(dāng)這便完了?”他聲音忽然躥高,本就尖銳的嗓音愈發(fā)震得人雙耳刺痛,“明城,點(diǎn)火!”

      明城先前被杜春傷了左眼,但行動并無妨礙,聞得薛明王聲音,他猛然回身,沖向先前眾人競技的懸崖一側(cè),手中火折子一亮,只聽哧哧聲響,竟是導(dǎo)火索點(diǎn)燃之聲。

      越贏暗叫不好,此刻他與冼紅陽距離皆遠(yuǎn),撲滅不及,急忙叫一聲:“杜春!”

      他與杜春相識多年,不用說第二句,杜春手中銀鞭已然就勢甩出,其準(zhǔn)無比,“啪”的一聲細(xì)響,火頭已被抽滅。然而明城生性狡詐,他明里點(diǎn)燃一根較長的導(dǎo)火索,暗里卻又點(diǎn)燃了一根短的。前者被杜春一鞭打滅,后者卻來不及施救,只聽驚天動地一聲響,碎石激飛如雨,那懸崖上竟已事先埋好了炸藥!

      此時大片山石雨點(diǎn)一樣砸落,那懸崖下尚躺著十幾個江北中人,冼紅陽大驚失色,身形一展飛躍至半空,手中竹棒連挑帶撥,幾塊最大的山石都被他挑落一旁,又縱身一擋,以身擋住了砸向其中一人頭部的碎石。他自己卻被山石砸得甚是狼狽,額角更被一塊三角形的石頭砸破,血流滿面。

      越贏、杜春,乃至場中其他黑道中人齊齊一驚,誰也未曾想到在這種時候,冼紅陽竟能豁了命去救與他全無關(guān)系,若有關(guān)系也只是會追殺他的黑道中人性命。

      杜春忍不住低聲道:“瘋子!”想了想又補(bǔ)一句,“怎的和阿莫一個脾氣!”

      另一側(cè)的越贏,卻是釋然一笑。

      目前局勢依然緊張,越贏并未想到薛明王之計(jì)劃如此周詳毒辣,又不知黑風(fēng)山中究竟埋了多少炸藥,只得先把手中薛明王放至一旁,出手擒住了明城。

      冼紅陽抹一把頭上的血,顫巍巍走回來,笑道:“還好只被他點(diǎn)燃了一處……”話音未落,他忽見已被制住穴道的薛明王竟然慢慢站起,手里竟是拿著第三根導(dǎo)火索,急忙叫道,“你要做什么!”和身撲回。

      火光閃處,攔阻不及,聶干戈的尸身亦在這次爆炸范圍之內(nèi),黑道頭領(lǐng)雖是不忍,但誰敢上前?未想就在這時,一條滿頭是血的人影已然沖入,隨即便聞驚天動地一聲巨響,煙霧彌漫之中,聶干戈的尸身已被拋了出來。

      杜春失聲叫道:“冼紅陽!”

      聶干戈的尸身恰拋到那幾個黑道頭領(lǐng)面前,那幾人齊齊變色,不由得都低下頭去。

      煙霧終于散去,卻見方才競技的土臺上被炸出一個大洞,薛明王與冼紅陽兩人卻已不見了蹤影。

      越贏俯身下望,洞口被碎石掩蓋了大半,只余下一道縫隙,月光依稀,照得里面似乎是地道模樣,并非單純炸藥所為。越贏心下稍安,若是地道,至少冼紅陽暫時可保得性命。

      他正思量施救之法,卻聽身后已經(jīng)有人呼喝起來,轉(zhuǎn)頭一看,卻是地上的江北眾人。

      “冼紅陽,那人是冼紅陽!”

      “青林莊怎樣和他在一起……”

      “大龍頭是死在他手里!”

      “對,是他殺了大龍頭!”

      話雖說得兇狠,倒也沒人當(dāng)真辱罵出聲,而這些呼喝之人因?yàn)橐粋€個躺在地上,十分氣勢也只余下三四分。

      越贏若不在意,對杜春低聲說了幾句。

      杜春點(diǎn)一點(diǎn)頭,走過去先為這幾人施救,她醫(yī)術(shù)絕倫,片刻間便已診出這些人所中乃是一種罕見迷藥,雖然厲害,幸喜并無生命危險。此刻她身上并無相應(yīng)藥物,于是自身上拿出銀針,一一救治。

      大約一炷香后,中毒較淺的數(shù)人已能一一行動,只是內(nèi)力依然運(yùn)轉(zhuǎn)不便,杜春笑道:“各位所中的乃是大內(nèi)的迷藥‘千金一笑,稍緩等我開出藥方,便無大礙?!?/p>

      這幾人被杜春施以援手,縱是心中再有疑惑惱怒,也只得先行道謝,氣勢上亦是因此又弱了幾分。有人更是想到杜春方才所提“大內(nèi)”二字,便問道:“此事怎又和大內(nèi)扯上了關(guān)系?”

      越贏借此機(jī)會,便道:“那薛明王本是宮里的太監(jiān),和明城勾結(jié),意圖奪取江北盟主的位置。諸位酒里的藥便是他下的,又企圖栽贓在青林莊身上,挑起黑白兩道風(fēng)波。且看這些護(hù)衛(wèi),一個個用的明明是大內(nèi)劍法!”

      那四人生長深宮之中,武功雖高,卻不善應(yīng)變,見薛明王消失,站在一旁茫然不知應(yīng)對。眾人方才見到他們與杜春打斗,又想到薛明王此人從前并未見過,乃是明城一力推薦而來,心里早已信了幾分。

      越贏又道:“再說到大龍頭,我已有證據(jù)是那薛明王所殺,然后嫁禍給冼紅陽。一來此人手段狠毒,又工心計(jì),大龍頭一時不察也是有的;二來若真是冼紅陽下手,方才他又怎會舍身救人?三來他能為了二當(dāng)家的尸身不計(jì)生死,又怎會去刺殺大龍頭?”

      方才情形,實(shí)是眾人親眼得見,尤以冼紅陽搶救聶干戈尸身一幕對眾人沖擊最大,一個黑道頭目方才本想搶出尸身,卻無法行動,對冼紅陽甚是感激,不由便叫道:“越莊主說得是!”

      他第一個開口,那幾個黑道頭目也不由點(diǎn)頭贊成。眾人思量越贏言語,也不由得一個個沉默起來。

      ——越贏對這一場事的來龍去脈當(dāng)真了如指掌么?

      ——他壓根兒就不清楚,也沒有任何證據(jù)。但若此刻不這般說,便無法為冼紅陽洗刷干凈。

      幽暗洞中,冼紅陽掙扎著爬起身來,方才一路跌撞下來,身上擦傷無數(shù),幸而并未傷筋動骨。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哈哈!”他自我解嘲一句,心里竟然還覺得很是得意,又想自己現(xiàn)在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此刻洞中一片漆黑,他手一撐欲起身察看,卻覺觸感柔軟,急忙展開火折子細(xì)看。

      ——原來他方才手一撐地,一巴掌恰好杵在薛明王臉上。

      冼紅陽心想:晦氣!怎么和這個陰陽怪氣的家伙掉在一處了!又見前方有一物光芒閃爍,于是拾起細(xì)看,卻是一塊寶光閃耀的令牌,說不得是什么材質(zhì)做成,上面金絲盤繞了一個“地”字。

      云陽衛(wèi)中天、地、人三位大頭領(lǐng),下設(shè)十九營。這一塊物事,正是其中地字頭領(lǐng)的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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