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最愛的親人

      2016-03-07 06:58徐廣慧
      安徽文學 2016年3期
      關鍵詞:阿敏豆豆

      徐廣慧

      1

      蘇白恨馬昌林恨到了骨頭里。上大學的時候,蘇白去看過心理醫(yī)生,他希望自己能不再恨馬昌林,醫(yī)生告訴他,他失去了赤子之心。他一聽火了,什么叫赤子之心,他要是沒有赤子之心早就把馬昌林給殺了。馬昌林那個混蛋,上下嘴唇一合,毀掉了他的整個人生。

      從值班室出來,蘇白的電話鈴響了,是他的老婆阿敏打來的,阿敏說,那個人已經(jīng)到了。他捂著嘴打了個哈欠,不耐煩地說,誰呀,什么事呀?阿敏說,昨天晚上我不是在電話里給你說了嘛,是我上研究生時的同學介紹來的,叫什么我也不知道,現(xiàn)在估計已經(jīng)到你值班室門口了。

      蘇白正想問問阿敏到底怎么回事,突然被一個背蛇皮袋的中年男子叫住了。男子頭發(fā)花白,面龐黝黑,整個身子上下一般粗,一件絳紅色的秋衣包著他肥大的胸肌,也包著他圓潤的肚子和臀部。他雖然身子臃腫,活動卻極靈敏。看到蘇白,他的兩條粗而短的腿,速度極快地擺動到蘇白跟前,他的嘴在他的腿加緊擺動時,咧出一個極為夸張的笑:“呵呵,蘇大夫,蘇大夫,您就是蘇大夫吧?俺是安平的……劉主任叫俺來找您……”

      握住男子的手的時候,蘇白的臉離男子的臉只有三拃的距離,男子噴到蘇白臉上的吐沫星子令蘇白非常不爽。

      就在蘇白從兜里掏出手絹擦臉的一瞬間,他的目光落到男子的左臉上。這無意間的一瞥,嚇得蘇白差點叫出聲來。媽呀,這不是張自強嗎?二十多年過去了,張自強的臉已經(jīng)由原來的瘦長條變成了像盤子一樣的大圓臉,脖子上的肉也是一圈套著一圈。但是,這張臉左側的那道疤卻一點沒變,那道疤有二指長,像一條蟲子,隨著他忙碌的嘴皮子輕輕蠕動著。

      蘇白心頭一緊,頭發(fā)忽地就豎了起來。他分不清,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這些年來,雖然已經(jīng)遠遠離開了家鄉(xiāng),雖然他已經(jīng)人為地在時間和空間上割斷了跟過去的所有聯(lián)系,但是,那曾經(jīng)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卻如同他黑夜的夢和白天的影子,不曾有一天離開過他。

      張自強,就在昨晚,他還在夢里跟這個人在一個無人的曠野廝殺,今天,他居然親自找上門來了。

      蘇白怎么也沒有想到,阿敏說的這個老同學的熟人會是張自強。張自強是誰?張自強是蘇白上大學時的前后桌。如果不發(fā)生那件事,張自強還是當年跟他形影不離的鐵哥兒們??墒?,那件事發(fā)生之后,張自強成了他的敵人。蘇白當然明白自己之所以過著如此孤獨而狼狽的生活,不僅僅是因為馬昌林,更是因為張自強。這位當年協(xié)同自己的父親綁架自己的好哥兒們的老同學,在二十年后以這樣的面目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令他頗為震驚。震驚之余是憤怒,按常理,他應該直接撲過去,把他的脖子擰斷??墒?,理智告訴他,不能,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的他,而張自強,也不再是二十多年前的張自強。

      二十多年前的張自強是什么樣的?那時的張自強,瘦小,干練,像個小女生一樣,多愁善感,遇到不開心的事先紅眼圈?,F(xiàn)在的張自強,蹚過時光的河,分明成了一個邋遢迂腐的半截老頭子。

      看著張自強臉上的那道疤,蘇白的臉刷地白了,說話也不利索了:

      “張……啊,張……”他本來想說“張自強你來干什么”,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剛來呀,您!”

      他猜不透自己面對這個生死冤家,為什么竟然用了一個“您”,也許,這只是他的職業(yè)習慣,也許,是他故意在掩飾一些東西。

      此刻,張自強盯著他的那對小眼也充滿懷疑地眨巴起來,眨巴了幾下,突然撐開不動了,那兩只被歲月淘洗的眼睛里一片混沌,射出的光卻無比凌厲。

      “蘇大夫,咱們……莫非咱們在哪兒見過,我咋看你這么眼熟?”張自強遲疑不決地說。

      見張自強這樣反問自己,蘇白仿佛被電擊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就回過神兒來,他在心里警告自己:蘇白,你叫蘇白,你蘇白根本不認識張自強。

      “哦,等一會兒先……”

      蘇白向前跨出一步,梗直脖子,用手扯了扯襯衣上的小翻領,扔下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話,不回頭地走了。

      蘇白上了電梯,不顧一切地跑回家。一進門,他整個人像散了架似的倒進了沙發(fā)里。

      他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個噩夢。雖然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他還總是夢見那間黑屋子。就在昨天晚上,他又夢到自己在黑屋子里被人殺害了。而殺害他的那個人,正是張自強。他抱著頭,垂頭喪氣地癱在沙發(fā)上,仿佛一個丟了魂魄的孩子。往事如潮水般漫到他的眼前,剎那間把他淹沒了。

      2

      沒錯,蘇白,這個S市中心醫(yī)院赫赫有名的外科大夫,其實不叫蘇白,叫馬跳。嚴格來說,叫馬跳遠。馬跳遠是馬昌林給他起的名字,他嫌這個名字難聽,上高中的時候自己改成了馬跳。

      蘇白還記得第一次去大學報到時的情景。那是九月的一個周末,趕了一天的車,他和馬昌林趕到學校門口時,太陽已經(jīng)斜到樓后邊去了。

      看著學校高大氣派的門樓和進進出出的學生,馬昌林顧不得擦把臉上的汗,哈哈地笑著向門衛(wèi)跑去。

      “同志,同志,這就是石市醫(yī)科大學吧?”馬昌林說這話時,把一張臉笑得變了形,“同志,麻煩問一下,這是石市醫(yī)科大學吧?哈哈,俺家小遠考上這兒了?!?/p>

      門衛(wèi)穿著一身淺綠色的制服,腰里扎著束腰皮帶。馬昌林立在那人旁邊,把那皮帶好好打量了一番,一邊點頭哈腰地跟門衛(wèi)搭訕。他把那話說了兩遍,門衛(wèi)才抬頭看了馬昌林一眼。

      “去去去,一邊去……”門衛(wèi)揮著胳膊,大聲對馬昌林吆喝。

      “嘿,看你這人,我們是來報到的!”馬昌林收起臉上笑累的皺紋,提高嗓門,一臉硬氣地說,“告訴你吧,俺大小兒馬跳遠,他考上這個學校了,通知書上說叫今個來報到?!?/p>

      門衛(wèi)的耳朵可能并沒有聽清馬昌林在說什么,又或者門衛(wèi)的耳朵聽到了,他的眼睛卻認為他的耳朵受了欺騙。在這個繁華的省城大都市,雖然僅僅是個最底層的門衛(wèi),他也從沒有見過像眼前這個中年男人這么落魄的。都已經(jīng)進入了秋天,這個中年男人還光腳穿著一雙裂了一個大口子的破拖鞋,下身穿著一條及膝的大褲衩子,上身的那件背心雖然布的顏色已看不清晰,但是背上的一行大字卻很醒目——西林化肥廠。

      可能就是“西林化肥廠”那幾個字,叫門衛(wèi)覺得自己遇上了一個神經(jīng)病或者叫花子。當馬昌林再次請求進門時,門衛(wèi)大聲喊了一個字:“滾!”

      馬昌林垂頭喪氣地回來,嘴里嘟嘟囔囔地說:“小勢利眼,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個看門的嗎?憑什么他們能進俺就不能進?”

      馬跳拖著手里的行李,跟父親走到馬路對過的一個樹陰下。天氣燥熱,眼看要下雨的樣子。馬跳擦了把臉上的汗,對馬昌林說:“要不,我先進去?”

      馬昌林說:“我跟著你去吧,這么多東西你拿不動?!?/p>

      馬跳說:“你別管了,拿動了?!?/p>

      說著,馬跳就把裝被子的蛇皮袋子扛到了肩上,然后,手里提著一個紙箱子,大踏步向學校門口走去。

      嘿,你還真別說,馬跳就這么人模人樣地進去了,門衛(wèi)竟然問都沒問。

      報名處的各個部門都已經(jīng)下班了,布告欄上寫出通知,沒辦完手續(xù)的同學,明天上午八點半才能繼續(xù)辦,可根據(jù)班號先找教室,然后在教室查宿舍號。馬跳先把行李放到宿舍樓門口,又跑到教室查了班號和宿舍號,在天黑之前,總算是把自己安置下來了。

      吃飯的時間,馬跳才想起來,還沒有給馬昌林要錢呢。不知什么時候,天上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同學們往餐廳跑的時候,馬跳往大門口跑去。

      快到大門口的時候,匆忙趕路的馬跳迎面撞上一個女同學。這個梳著馬尾辮、穿著藍色連衣裙的圓臉女孩被馬跳撞了一個趔趄,手里的提包啪地掉到了地上。女孩蹲下去拿提包,裙子又掉到了水里。

      馬跳不知所措地立在旁邊,慌亂地說:“你……你沒事吧……”

      女孩抬頭看了馬跳一眼,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笑了。馬跳屏住呼吸,搓著兩只手,緊張地看著女孩。

      女孩站起身,嘟著嘴,瞪著馬跳說:“你也是剛來報到的新生?”

      馬跳點點頭,說:“是,今天才來報到?!?/p>

      女孩抿嘴一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哎,你真像個傻瓜,快過來幫幫忙啊,不然書就全濕了?!?/p>

      “啊,這些都是書哇!”

      馬跳一步跨過去,把躺在水坑里的提包抱起來,直接摟進了懷里。

      女孩說:“你……沒別的事吧?”

      馬跳結結巴巴地說:“沒,去哪兒,我給你送過去吧!”

      正當馬跳和女孩準備轉身離開時,只聽到大門外有人喊:“遠,遠,我在這兒呢!”

      大聲喊叫的人正是馬昌林。馬昌林把兩只胳膊伸進門里邊,左右搖晃著。

      女孩撇著嘴說:“對了,就是那個叫花子,剛才跟門崗吵起來了。”

      馬跳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怎么回事兒?”

      女孩說:“那叫花子要進來,門崗不叫?!?/p>

      馬跳哦了一聲,跟著女孩往學校里邊走去。

      雨還在下,馬跳脫下褂子,用褂子在女孩頭上搭起一個涼棚。

      “怎么也沒帶把傘?”

      “有,在包里呢,來不及撐開,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馬跳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并用自己的名字換得了女孩的名字——司竹珠。

      當馬昌林的聲音再次傳過來時,馬跳和司竹珠已經(jīng)消失在了圖書館的樓角。

      臨分手的時候,馬跳說:“你的名字可真好聽。”

      不得不承認,馬跳情感的處女地,在那個黃昏,被那個叫司竹珠的女孩踩蹬了一遍。

      等馬跳再次跑到大門口見到馬昌林時,馬昌林渾身都濕透了,但是,他藏在肚皮上的那摞錢卻沒有濕。馬昌林高興地說:“只要錢好好的,怎么都好辦,晚上壓在枕頭底下,第二天早上趕緊交給老師。記著,人心隔肚皮,晚上千萬別睡得太死了。”

      馬昌林后來直接去了火車站,他是在火車站睡了一夜才走的呢,還是當晚就買到了返程的車票,馬跳從沒問過,馬昌林也從未提起過。

      馬跳學會下館子,穿名牌,也是從認識司竹珠開始。論長相,司竹珠是班里女孩中最漂亮的一個;論家庭背景,司竹珠的爸爸是某大型國企的老總。就是這樣一個百里挑一的女孩,第二天又專門約馬跳去閱覽室看書,叫馬跳受寵若驚。就是在司竹珠站在閱覽室走廊里喊馬跳的那一刻,馬跳決定用自己的全部熱情,去留住這個天使一般的女孩。

      司竹珠的爸爸雖說是一大型國企的老總,卻也成了過去式。一次吃飯,吃著吃著,司竹珠的眼淚突然撲簌簌流下來,馬跳嚇了一跳,問怎么了?司竹珠說,我想我爸爸了。馬跳愣了,馬跳心想,你都多大了,還想爸爸,又不是三歲的孩子,想爸爸了也不能哭哇!正當馬跳不知所措的時候,司竹珠說,我爸爸沒啦,我爸爸沒了三個月啦。馬跳還是不明白,就說,你爸爸……他……去哪里了?司竹珠哭著說,我爸爸死了。三個月前就死了。就是高考的時候,第一場考語文的時候,我爸爸送我去考場,回去的時候出了車禍。

      說這些的時候,司竹珠的臉已經(jīng)完全被淚水覆蓋了,十幾分鐘過去了,那淚繼續(xù)呼呼地奔涌著,大有一種要把那哭泣的人淹沒的架勢。

      馬跳的眼淚也跟著流了出來。他想說,他想要做她的父親去保護她,但終究沒有說出口。他知道,距離那樣的成功人士,他還差十萬八千里。而且,如何讓一個姑娘充滿幸福,他頭腦中一片迷茫。

      看到張自強,蘇白就不由得想起了司竹珠。司竹珠和張自強是一個市的,據(jù)說,兩家直線距離不超過十里地。二十多年了,不知司竹珠過得怎么樣,蘇白突然對過去的二十多年充滿了好奇??墒?,他能向張自強去打聽司竹珠嗎?不能,他們班的同學人人都知道,他出了事后,司竹珠跟劉洋混到了一起。

      唉,人要是不順心了,真是喝口涼水都塞牙。馬跳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真是倒霉透了。聽說當初張自強和他爸爸要綁架的對象其實正是劉洋。那時人人都知道劉洋的父親是開礦的,劉洋脖子上帶著一條大金鏈子,手里拿著當時最流行的BP機,整個人亮得跟一輪太陽一樣。張自強給劉洋打傳呼邀請他到家里去吃飯,劉洋明明接到了信號卻沒有去電話超市給張自強回。正因為劉洋沒回電話,張自強才轉而呼叫了馬跳。要是那天劉洋回了電話,張自強就不可能再給自己打電話了,張自強不給自己打電話,自己也不可能被張自強和他的爸爸綁架,不被綁架,警察就不可能找到他的家,記者也不可能采訪馬昌林,記者不采訪馬昌林……

      下邊的,蘇白想也不敢想了,在他的心里,他寧可自己被張自強的爸爸殺了,也不愿意下邊的事情發(fā)生。

      正當蘇白陷入痛苦的泥淖中無法自拔的時候,門鈴響了。蘇白站起身,想要開門,身子還沒立穩(wěn),突然胸口一陣發(fā)慌,腦袋漸漸失去了意識……

      3

      蘇白醒來時,先是看到天花板上的吊燈,然后看到了阿敏那張焦急的臉。

      阿敏眼睛里蓄滿了驚恐的淚水,蘇白一動,那帶著她體溫的淚水啪地砸到蘇白蒼白的臉上。

      “嚇死人啦,我正準備給你們科里打電話呢,我進來時見你躺在地上……”阿敏擦了把淚,驚魂未定地說。

      蘇白從阿敏懷里掙脫出來,爬到沙發(fā)上,嘴里喃喃地說:“沒事,沒事,血壓低的原因……”

      阿敏說:“看你臉,一點兒血色都沒有了,血壓低……怎么以前沒聽你說過?”

      阿敏堅持要去醫(yī)院,蘇白不去,蘇白想說,我從小血壓就低,從小到大,暈過去已經(jīng)七八回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是的,低血壓跟藏在他身體里的其他任何一個秘密一樣,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別說對阿敏,他低血壓的事,包括馬昌林都不知道。

      小時候,他也暈過一次,那次是在他們家院子門口,他暈過去后,又自己醒了過來。后來,他把這件事對馬昌林說了,馬昌林說,以后你暈了躺在地上別動,一會兒就自己過來了。

      可是,這些事能跟阿敏說嗎?不能。他現(xiàn)在是蘇白,不是馬跳。就算拼上命,他也要保守好過去的秘密。在他看來,只有跟過去徹底決裂,才能把現(xiàn)在的家庭維護好。他三十七歲才娶了這么個比自己小九歲的女人,三十九歲才有了兒子豆豆。他的岳父是某大學的教授,岳母是戲劇團的演員,這兩個耿直的老一輩知識分子一直以來對他欣賞有加。當他還是一個私人診所里不出名的小醫(yī)生的時候,他們同意把女兒嫁給他,也正是看中了他的為人。而且,他在S市中心醫(yī)院的這份工作,當初也是阿敏的舅舅幫他介紹的。如果他的真實身份和來歷被揭穿,他面臨著的不僅是妻離子散的危險,可能連眼前的這份工作也保不住了。人到中年,他感覺到自己已無力可逃,也無處可逃。過去那樣一次慘烈的人生還不夠嗎,他不能再讓荒唐的命運把他現(xiàn)在的日子打垮。

      阿敏端來一杯紅糖水,問他一會兒能否出去吃飯,他不假思索地說:“能,今天正好我歇班,你說去哪里咱就去哪里。豆豆幾點回來?”

      阿敏說:“今天就不帶豆豆了,叫阿姨帶他去我媽那邊吃?!?/p>

      蘇白說:“怎么了?我前幾天可是答應豆豆,要帶他去吃比薩……”

      阿敏說:“你真忘啦,我那個同學,他大老遠地來一趟不容易,咱們中午請他吃個飯,也算盡點地主之誼。哦,對了,他那個親戚說你有事走了,叫我再聯(lián)系你一下,我打你手機打不通,就給王主任打電話,把他爸爸給安排下了……對了,平時二十四小時不關機,今兒個你怎么關機了?”

      一提到她的那位同學,蘇白的汗毛就都豎起來了,他不顧身子的虛弱,霍地站起來,說:“我……阿敏,我今天身子不舒服,就不去吃飯了,要不你們……”

      阿敏撇了撇嘴,把剛剛沏好的一杯紅糖水遞給蘇白,笑著說:“怎么……你還吃醋了不成?我跟這個同學可是清清白白,要不然干嗎帶著你呀?人家跟我一起讀研時,可是帶著老婆孩子的?!?/p>

      蘇白說:“張……啊,不,那個人是他什么親戚?”

      阿敏說:“不知道,聽說他親戚還專門從老家給咱帶了半袋小米,擱你值班室了?!?/p>

      蘇白摸著后腦勺,吞吞吐吐地說:“我剛才暈倒了,這你也看到了,吃飯的事兒,我就不去了?!?/p>

      阿敏走過來,摟住蘇白的脖子,死磨硬纏地說:“老公,你就跟著去吧,你跟他那個親戚都見過了,不去也顯得缺少誠意呀,畢竟十幾年沒見了,我不管頓飯,以后叫同學們知道了笑話?!?/p>

      “不是不叫你去,而是我不能去,我需要休息,叫我休息一下好嗎?”蘇白有些不耐煩地說。

      蘇白轉身進到臥室,把門嘭地關住了。

      阿敏從來沒有見過蘇白生這么大的氣,但她又想不通到底哪里惹了蘇白。她和蘇白從認識的第一天起,蘇白就把她當成女兒一樣哄著,甚至從來沒有大聲跟她說過一句話。今天,蘇白的反應叫她覺得奇怪,也叫她覺得尷尬。

      阿敏準備推門進去跟蘇白理論一番,發(fā)現(xiàn)蘇白在里邊把門反鎖了。

      阿敏氣鼓鼓地跑到洗漱間打扮起來,打扮好了,她提起背包就往外走,經(jīng)過蘇白房間的時候,她尖聲吼道:“姓蘇的,你可別后悔哈!”

      4

      蘇白怎能不后悔!阿敏走后,蘇白的心仿佛被人掏空了一樣。

      什么老同學呀,都過去這么多年了,要是一般的關系,能隔著一千多里地跑到這里來給親戚看病啊。

      蘇白又想起了那個叫劉洋的家伙。劉洋雖然個子矮小,長相也遠不及他,可那家伙有錢。當年,他被綁架之后,司竹珠轉而投奔了劉洋,還不是因為劉洋脖子上的大金鏈子嗎?!

      如果這次因為自己的疏忽,促成了阿敏和她的這位所謂老同學的好事,那他蘇白不是在同一個地方栽倒兩回?而且,這個阿敏,雖然跟他一樣,都是博士畢業(yè),但她看起來仿佛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就算阿敏沒有這個心思,但任怎樣一池清水也禁不住癩蛤蟆上躥下跳地折騰啊,雖說自己風度不減當年,但在阿敏面前,自己畢竟是個老同志了。

      蘇白穿戴好衣服,準備下樓攆過去,但最終沒有。他蘇白,怎么可以為了這么一點兒女情長,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呢。想想上午張自強看自己的眼神,他相信,張自強十有八九是認出了自己。要不是他姓蘇,要不是他不姓馬,張自強這小子可能今天上午就把他的狐貍尾巴給拽出來了。如果今天中午張自強也跟著去吃飯,那他這一輩子就算徹底玩完了。

      可是,即使自己不去,他能保證自己隱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不被揭穿嗎?

      如果張自強真的認出了自己,他一定會把這件事告訴他的親戚,他的親戚也一定會向阿敏打聽。如果阿敏說出他來自偏遠的鄉(xiāng)村,如果阿敏說出他本科是在石市醫(yī)科大學上的,天哪,不管他叫蘇白還是蘇黑,恐怕張自強也能猜出他是誰了。從石市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后,馬跳就和所有的同學以及所有的親戚朋友失去了聯(lián)系。據(jù)馬昌林說,在馬跳失蹤的日子里,為了找到馬跳,馬昌林用半年的時間,訪遍了馬跳大學里的每一位同學。也就是說,馬跳玩失蹤的事兒,在同學們的眼里早已成了既定的事實。

      立在落地窗前,蘇白看著一棟棟水泥建筑上灰蒙蒙的看不到邊際的天空,突然升起一種莫名的幻滅感。他想起了1998年他在北京讀研的時候,馬昌林在地鐵里追趕他的情景。

      那是一個冬天的下午,天空飄著鵝毛大雪,他和一個同學從國家圖書館出來,準備坐公交車回學校。他們走到一個路口的時候,馬昌林突然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雖然已經(jīng)五年沒見了,馬昌林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馬昌林那時背著一個大麻袋,像是狡猾的獵人背著他的戰(zhàn)利品。顯然,馬昌林潛伏在這里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當馬跳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中的時候,他竟然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了起來。

      周圍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哭聲嚇呆了,紛紛涌過去,向他投去驚訝的目光。他扔下背上的大麻袋,跺著腳,一邊哭一邊喊:“兒啊,兒啊,俺總算找到你啦……”

      看到父親,馬跳心中的怒火騰地升了起來,他拉起同學的手,飛也似的向公交站跑去。馬昌林跟著跑了幾步,突然想起了他的麻袋,就又折回去,把麻袋扛到了肩上。等他跟著跑到公交站,馬跳已經(jīng)乘上了剛剛到來的公交車。就這樣,馬跳眼看著馬昌林消失在了他的視線里,馬昌林也以同樣的方式,跟苦苦尋找了五年的馬跳失之交臂。馬昌林不甘心,公交車啟動之后,他竟然扛著行李攆了半里地。后來,馬跳再沒有在這里坐過公交車,聽人說,馬昌林住在地下室里,在這個路口又等了他一年。

      馬跳不明白馬昌林為什么對他不死心,為什么總想著要置他于死地。如果說他為了錢,那么那年夏天的事,就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了。

      那次是在北京西站,他和他又意外地遇見了。不過這次,馬跳看到了馬昌林,馬昌林卻沒有看到馬跳。這次,馬昌林不再像個猴子一樣,瞪著圓圓的眼睛,東瞧西看,而是像個地地道道的叫花子一樣,倚坐在天橋下邊的臺階上,嘴唇干裂,目光呆滯。

      馬跳走過去后,在馬昌林背后站了足足有二十分鐘。他一次次地問自己,如果現(xiàn)在馬昌林突然回過頭來,他是不是愿意選擇原諒他。都這么多年了,他認為自己應該原諒他,可他最后得到的答案卻是否定的,他對自己說,這一輩,我都不會原諒他,就算他鉆進土里,我還是會照樣恨他。

      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馬跳最后掏出了五十塊錢,拜托一個小孩送了過去。但是,馬昌林看都沒看一眼,就把小孩手中的錢推開了。

      后來,他們就再也沒有遇見過。剛開始的時候,馬跳希望他已經(jīng)死了,希望他能夠把自己對他的恨帶到墳墓里去。日子一天天如水一般流逝,隨著年歲的逐年增長,他的想法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希望,那個叫馬昌林的人能一直活著,叫他有一個人,就這么一直恨著。

      5

      阿敏的那位同學那天下午就離開了 S市,見阿敏在跟同學見過面后沒有太多的異常,蘇白的心從高度緊張中放松下來。

      他按時上班,工作起來特別賣力,對待同事和病人也越來越有耐心。歇班的時候,他幾乎把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到了豆豆身上。他帶豆豆去早教中心、游樂場,帶豆豆去吃各種大餐。他還參加了醫(yī)院組織的夕陽紅慈善活動,在節(jié)假日的時候,以義工的身份去山區(qū)的養(yǎng)老院給人看病。

      日子一晃就過去了。

      半年后的一個午后,蘇白在家里的陽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籠子。籠子很小,是用細鐵絲編的,里邊有一只小白兔。小白兔只有拳頭般大小,紅紅的眼睛,雪白的毛,趴在籠子里,安靜地看著他。

      蘇白的心在那一剎那間被徹底擊碎了。自從有了那次被關進黑屋子的經(jīng)歷,他就患上了幽閉恐懼癥。平時,他不敢在衛(wèi)生間多待,連上個電梯都會感到害怕??吹叫⊥米釉谀菢有〉幕\子里,連站起來都困難,他渾身的雞皮疙瘩刷地就出來了。他倚在門框上,身體僵硬,胸口發(fā)悶,汗水從額頭上汩汩地流下來。

      過了一會兒,蘇白彎下腰,一只手捂著胸口,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提起籠子,走到窗口,當拉開窗子的時候,他猶豫了……

      蘇白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可怕的傻事。他知道,這個小白兔一定是豆豆拿回來的。豆豆既然把小白兔拎回家,說明喜歡它。他要是就這么把小白兔扔出窗外,豆豆一定會傷心的。

      想到這里,蘇白把籠子又輕輕放到了地上。自己不就是害怕這個小籠子嘛,不如把小兔子從籠子里放出來,然后再把籠子扔掉。蘇白轉念一想,這個辦法也行不通,阿敏一向喜歡干凈,屋子里放一只小兔子,蹦過來蹦過去,還不把阿敏給煩死呀!

      正想著,豆豆從幼兒園回來了。豆豆今年六歲,長得隨蘇白,大眼睛,挺鼻梁,粉嘟嘟的櫻桃小嘴,皮膚則隨他媽媽,白里透著紅。

      一回到家里,豆豆就沖到了陽臺。

      “小兔子,小兔子,爸爸,我的小兔子……”豆豆嚷嚷著,三下兩下爬到了蘇白的身上。蘇白把豆豆舉到肩上,扛到客廳,把他放到沙發(fā)上,在他臉上啵地親了一口。

      看到豆豆,蘇白的神經(jīng)就一下子放松了下來。被豆豆這么一鬧騰,他的臉色漸漸恢復了正常,胸口也不那么悶了。

      蘇白抓著豆豆的兩只手,用額頭抵著豆豆的額頭,問今天學校里有沒有發(fā)生什么有趣的事。豆豆跑到門口,拿過書包,從里邊掏出一個彈弓。

      “爸爸,你看,老爺爺給的?!?/p>

      說著,豆豆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塊小石頭,把小石頭放到弓弦上的一小塊黑皮上,用黑皮把小石頭包住,舉起彈弓,對準了蘇白。

      “不許動!繳槍不殺!”豆豆一臉嚴肅地喊道。

      蘇白一只手擋住自己的臉,一只手去奪豆豆手里的彈弓。

      “豆豆,不許胡來!”蘇白笑著說。

      豆豆哈哈笑著滾進蘇白懷里,一邊擺弄著手里的彈弓,一邊自言自語地說:“什么叫皮錢哪?爺爺說這個是皮錢……”

      皮錢?這不是自己老家的方言嗎?豆豆玩的這個彈弓是用粗鐵絲斡的,弓弦是一截米黃色的氣門心。豆豆說的皮錢,就是指拴在氣門心上的一小塊黑色的自行車內胎。

      “來,給爸爸看看!”蘇白接過兒子手里的彈弓,越看越覺得熟悉。

      他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馬昌林。

      馬昌林做彈弓最拿手了,馬跳小時候,馬昌林用他那雙粗糙的大手給他做過一個類似的彈弓。如果說那個叫馬跳的對馬昌林還有那么一絲念想的話,那就是馬昌林曾經(jīng)給他做過一個村子里最厲害的彈弓。

      馬昌林有三個兒子。馬跳遠是老大。在蘇白的印象中,馬昌林最疼的是老三馬跳旺,其次是老二馬跳國。他記得那時馬昌林每次出去賣血,都會買一嘟嚕油條回來。馬昌林買了油條不讓吃,而是掛到北屋高高的提籃上。這時候的馬跳遠,就會站在小板凳上,仰起頭,聳著鼻子,對著提籃猛吸幾口。馬跳國和馬跳旺就不用這么可憐,因為吃飯的時候,馬昌林會把油條從提籃上拿下來一個,一半分給馬跳國,一半分給馬跳旺。

      兩個弟弟吃油條的時候,馬跳遠只能遠遠地躲在一邊,大口大口地咽口水。那油條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一次馬跳遠實在忍不住了,就趁馬昌林不在家的時候,凳子摞凳子,夠到提籃上,偷拿了一個。

      哎呀,油條可真香,吃了一根后,馬跳遠的牙齒上,舌頭上,包括手指頭上,就全都是香味了。他本來打算吃一個就算了,后來,吃了一個還想吃,吃了一個還想吃,沒一會兒,他竟然把一嘟嚕油條全吃光了。

      馬昌林回來了,見油條不見了,提籃上只剩下了串油條的紙繩子,氣得差點栽到地上。他從樹上折下一根樹枝,一邊往馬跳遠身上抽,一邊大聲罵:“小王八羔子,你怎么這么饞哪!我揍死你個舅子,你這是想把你弟弟餓死呀!”

      挨了幾鞭子后,馬跳遠跑到院子里。馬昌林左搖右晃的腦袋四顧尋覓,突然在餐桌的筐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件得力的武器。他跨過去,抓起一個熱氣騰騰的大紅薯,掄起胳膊,啪地甩了過去。不偏不倚,紅薯正好打到馬跳遠的光背上。馬跳遠逃出家門,一口氣跑到村西的小河邊。就是這一次,馬跳遠蹲在河邊用水草擦背的時候,腳下一滑,掉進了一個深水坑里。河水漫過胸脯,很快滅過了頭頂。喝了幾口水之后,馬跳遠掙扎著大喊救命……那一刻,當死亡一步步向他靠近的時候,他感到了巨大的恐慌和孤獨。就在與水鬼搏擊的剎那間,他瞥見了日日見到的天空,那一瞥,讓他感受到了無法言喻的痛苦和絕望,在死亡的邊緣,天空褪去了所有顏色,變成了一張蒼白的紙。

      后來,馬跳遠被一個過路的人拽了出來,回到家,他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馬昌林。馬昌林警告過他,不準到水邊去,如果叫馬昌林知道了,他又少不了挨一頓打??墒?,這件事最終還是傳進了馬昌林的耳朵眼里。馬昌林從一個壞板凳上拽下一根板凳腿,對著他的屁股就是一陣猛打,最后把板凳腿也打折了。

      馬跳遠那年十一歲,兩個弟弟,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兩個弟弟后來小學沒畢業(yè)就都輟學了,只有馬跳遠,憑著自己的能力,考上了縣里的重點初中,后來又上了高中,最后考上了一所在當時看來頗為不錯的大學。

      用馬昌林的話說,馬跳遠是大孩子,吃東西的時候大的就應該讓著小的。可是,學習的時候呢?家里只有一盞煤油燈,做作業(yè)的時候,孩子們拿著作業(yè)本在桌子上拱過來拱過去地搶燈光,最后把燈拱到了地上,馬昌林照例又把大的打了一頓。馬跳遠后來總結出一條道理:死了老婆的馬昌林,就是偏大的,向小的。

      馬跳遠那時學習的所有動力就是離開來福村,離開馬昌林,到外面的世界去。馬跳遠終于如愿以償了,現(xiàn)在,他所在的城市,離來福村兩三千里,別說馬昌林,包括所有認識他的人,如今都已再難找到他。當然,也無法再嘲笑他,挖苦他,更不可能再打他了。

      6

      一場秋雨過后,天氣忽地變涼了。街道上冷清清的,焦黃的枯葉在凌厲的風中一圈圈打著轉,最后跌跌撞撞,飄落到某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

      蘇白穿著黑色的風衣,焦急地走進一個破落的小山村。跟他一起的,還有另外兩個女士,她們一個是門診部的辦公室主任小程,一個是護士小張。穿過小山村,遠遠就能望見一棟三層高的小白樓。這個靠近山坳的小白樓就是花木敬老院。昨天晚上,敬老院傳來消息,說桂姨快要不行了。在夕陽紅手拉手活動中,桂姨是程主任的對子戶。

      一個多月前,醫(yī)院來給花木敬老院的老人們體檢,桂姨被檢查出肝癌。桂姨八十三歲了,還是滿頭黑發(fā),而且口齒清楚,思維清晰。桂姨是敬老院的老人中唯一一個識字的。她信佛,每月的初一、十五,必要爬到幾千米高的大西天去做功課。其實,在體檢之前,桂姨還剛剛去了一趟大西天,回來后,她給程主任打電話,說她在大西天山頂上的農家樂喝了一碗半大鍋菜,還吃了兩個饅頭。

      八月十五前,桂姨還讓人給程主任捎去一條披巾,那條披巾,是桂姨的兒子幾年前從美國寄來的。

      桂姨早年是供銷社的售貨員,響應國家號召,只生了一個兒子。兒子成績優(yōu)秀,大學畢業(yè)后去了美國的某大學,碩博連讀,最后留在了美國。

      “全額獎學金,這美國佬可了不得,啥都不用咱管,一年還另外給30萬美金的生活費。”每次提起兒子當年的輝煌,桂姨都激動得跟在大路邊撿到了一堆金元寶似的。

      三十多年了,桂姨的兒子到了美國后,總共回來過兩回,一回是辦理他的移民手續(xù),一回是他父親去世。常年不見,桂姨也記不太清兒子的模樣了。據(jù)她描述,她的兒子長得隨他的父親,大高個,白皮膚,牙齒非常整齊,笑起來臉上有兩個酒窩。除此之外,她對兒子已經(jīng)沒有更多的印象。

      開始的時候,桂姨不知道自己得了肝癌,在醫(yī)院化療了一個月,情況良好,但是出院那天,敬老院里的一個工作人員無意間說漏了嘴,把真實消息泄露給了桂姨。

      聽說自己得了肝癌,而且已經(jīng)到了晚期,桂姨的精神一下子垮掉了,十幾天后,桂姨的病情迅速惡化,很快陷入了昏迷。

      桂姨意識模糊,眼睛卻大大地睜著,一只手不時地伸到空中,似乎要抓住什么。

      人人都知道,桂姨是在想念她的兒子,她希望在臨死之前,能夠見上兒子一面。敬老院按桂姨電話簿上的電話給桂姨的兒子打過去,電話顯示是空號。

      程主任這次叫蘇白跟著,就是希望蘇白可以充當桂姨的兒子,送她最后一程。蘇白答應是答應了,但是,當他看到躺在床上,瘦成一把干柴的桂姨,當他的手被桂姨的手緊緊抓住,他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

      那一瞬,蘇白突然想起了那個叫馬昌林的人。這些年過去了,他不知道馬昌林是否還活著,他如果還活著的話,也已經(jīng)有六十多了。如果他已經(jīng)死了呢,他也會像桂姨這樣,在臨死的時候,還對自己的兒子充滿著掛念嗎?想起馬昌林那些年在北京露宿街頭,苦苦找尋自己的情景,蘇白的心里升起了一股鉆心的疼痛。

      握著桂姨的手,蘇白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桂姨,你睜眼看看,你兒子來啦,兒子從美國回來看你了……”

      程主任把嘴附到桂姨耳邊,輕輕地呼喚。桂姨的眼角流下一滴淚,然后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桂姨走了,蘇白的心卻亂了。

      敬老院的老人們不斷重復著桂姨生前的一段話——別人問桂姨,把兒子供出去了,走這么遠,一年年不回來,你后悔不后悔?桂姨說,后悔什么,上初中的時候他學習不好,就整天催著他學,后來,成績上去了……

      連續(xù)幾天,蘇白不停地做噩夢,他夢到了馬昌林被一只老虎追著,眼看就要掉到懸崖里了……馬跳遠跑過去,拿著棍子一邊朝老虎頭上砸,一邊大喊:馬昌林,快跑,馬昌林,快跑,快跑,快跑哇——馬昌林還是死了,他的兩個弟弟用草席把馬昌林胡亂卷了卷,扔到了野外。

      有時候,他也夢到馬昌林打自己的情景。上初中的時候,每次回到家里,馬昌林就會扒開書包,檢查馬跳遠的作業(yè)本。馬昌林不認得字,但是認得對號和叉號。馬昌林不允許馬跳遠的作業(yè)本上有一個杠子或叉號,如果有一個杠子或叉號,馬跳遠的頭上就得起洋姜。

      一次,蘇白夢到了馬昌林去賣血。就像他被綁架后報紙上描述的那樣,他一天賣了3000毫升的血,醫(yī)生扒開他的胳膊給他抽血的時候,剛剛扎過的地方還滾著一溜溜的血球。那天血抽得實在太多了,還沒走出醫(yī)院,馬昌林就昏倒了。后來,馬昌林醒來后,像紙人一樣,飄到了郵局去給他匯款。

      用馬昌林的話說,他跟著村里的其他人一起去賣血,正是在馬跳遠上了大學之后。

      當時,報紙上的原文是這樣說的——

      記者:你不是開發(fā)商嗎?你兒子在學校說你是開發(fā)商,賣樓盤的?

      馬昌林:什么開發(fā)商啊,我就是一個老農民,地里收的不夠,我賣血供他上大學。

      記者:你兒子在學校買BP機,穿名牌,下飯店,你都知道嗎?

      馬昌林:不知道。他沒說過。

      記者:他每次給你打電話都說什么?

      馬昌林:要錢。每回都是等到?jīng)]錢了,才來電話。

      記者:為什么要賣血?

      馬昌林:見別人賣俺就跟著去了。俺仨小子,一個個都大了,俺也沒啥別的本事,地里收的連吃都不夠,更別說供孩子上大學了。

      那一段時間,蘇白老是夢到馬昌林賣血,每次賣完血,記者就會攆著馬昌林采訪,采訪完,同學們就會聚到一起,嘲笑他假“富二代”替真“富二代”去送死。

      每次夢到馬昌林賣血,蘇白都會渾身抽搐,又喊又叫。

      這天,睡在蘇白身邊的阿敏又被蘇白的夢驚醒了。阿敏坐起身后,沒有像以前那樣立即把蘇白拍醒,而是伸長耳朵仔細聽了一會兒。這次,她還真聽清了,蘇白一直在叫一個叫馬昌林的人。

      第二天早晨吃飯的時候,阿敏問記不記得昨晚上做噩夢的事。蘇白像往常一樣,瞪著無辜的眼睛說:“真的……我又做夢了?”

      阿敏說:“你到底夢到了什么?怎么嚇成那樣?”

      蘇白愣了一下,說:“我忘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夢到了什么。”

      阿敏說:“馬昌林是誰?”

      阿敏這樣一問,蘇白的心臟差點從嘴里跳出來,他噌地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什么馬……你怎么……”

      阿敏見蘇白臉色蒼白,用一種試探的口氣問:“怎么了,你急什么?我是說,昨天晚上你一直叫馬昌林,這馬昌林到底是誰?”

      蘇白癱坐在椅子上,像是丟了魂一樣,低聲說:“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昨晚又把你驚醒了?”

      阿敏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唉,其實他也夠不容易的……”

      什么意思?他……是誰?難道那個張自強真把實情都告訴了阿敏?難道阿敏已經(jīng)見到過馬昌林了?蘇白不敢多問,也不敢多想。他站起身,吞吞吐吐地說:“那個什么……阿敏……我……下午還有兩個手術……我想去休息一會兒……”

      阿敏說:“不吃飯了?”

      蘇白說:“不吃了,今天沒胃口?!?/p>

      7

      下午的手術進行得極不順利。

      蘇白的精神高度緊張,已經(jīng)完全不能集中精力去對付眼前的病人。

      第一個手術他推掉了,可這第二個手術的病人家屬明確要求,手術必須由蘇大夫來做。去年的時候,這個病號去某地方醫(yī)院做附件囊腫的手術,結果肚子拉開后,囊腫沒找著,又原封不動地縫住了。醫(yī)院給出的結論是,病號的腸子都粘一塊兒了,囊腫雖說不小,但是找了半天沒找著。家屬又氣又急,發(fā)誓砸鍋賣鐵,都要去大醫(yī)院找最好的醫(yī)生,給病號把腸子擇開,再把囊腫取出來。家屬說,就算是再等三個月,也要等到蘇大夫來給做。

      病號在床上嗷嗷叫,一次次疼得昏厥過去。

      蘇白心里想,別說三個月,就算是三天,甚至三個小時,這個病號都等不起了。蘇白是腸粘連方面的專家,最近又剛剛升任副院長,如果面對如此嚴重的病人堅決推辭,于情于理都不合適。

      于是,蘇白硬著頭皮接下了這個手術。

      手術中,蘇白大汗淋漓,本來一個小時就可拿下的手術,折騰了近三個小時,而且,在最后馬上就要結束的時候,又不小心劃破了病人的一截腸子。

      所有參與手術的人都看到了蘇大夫犯的這個低級錯誤,手術完后,別說是經(jīng)驗豐富的主治醫(yī)生,就連剛剛參加工作的小護士,看蘇白的眼神都開始變得不一般。

      蘇白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他想去跟病人道個歉,又沒法開口。用主治醫(yī)生的話說,你要是把這件事告訴了病人,咱這醫(yī)院非得出人命?,F(xiàn)在的病號好惹呀,不好惹,弄不好到時候你好心變成了驢肝肺。而且,腸子破了,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病人反應不強烈,慢慢調養(yǎng)一段時間也就好了。

      說是這樣說,蘇白的心里卻很是不安。要知道,這可是他升任醫(yī)院副院長后親自主刀的第一個手術,他不能就這樣叫人把自己看扁了吧。

      當然,最叫蘇白揪心的還不是這個,而是阿敏那邊。

      連續(xù)幾天,他都不敢回家。躺在醫(yī)院的值班室里,他越想越感到害怕。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做噩夢了,而是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馬昌林是誰?”

      “這個馬昌林其實也挺可憐的!”

      阿敏的這些話像是一枚枚炸彈,不時跑出來,在蘇白的耳膜上一陣轟炸。

      阿敏雖說是電視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卻是科班出身的心理學博士。一想到這點,蘇白就心里發(fā)慌。他沒有料想到,自己這個心理問題嚴重的人,最終還是撞到了心理學博士的槍口上。

      難道馬昌林沒有死,他又追到這個城市里來了?阿敏呢,難道她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只是一直沒有揭穿他而已?

      蘇白越想越沮喪,最后,變成了一具直挺挺的僵尸,只剩下有出的氣,而沒有進的氣了。

      有時候,蘇白又勸慰自己,也許阿敏不知道,正如她自己說的,她只是聽到蘇白在夢里喊馬昌林這個名字而已。她要是知道他蘇白不姓蘇而是姓馬,她要是知道他蘇白不是父母雙亡,而是還有家人,而馬昌林正是他蘇白的親爹,那天早上她不就直說了嗎?阿敏雖然做事謹慎,但絕不是那種掖掖藏藏的人。

      蘇白又恨起馬昌林來了,他不知道為什么做他的兒子就這么難。他費盡心機逃離了他,剛剛混出個人樣,他還是不放過他,見天鉆進他的夢里折磨他。

      不,自己不能就這么脆弱,四十多歲的老爺兒們了,他不能就這么自己把自己打敗。后來蘇白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阿敏還跟以前一樣體貼溫柔,每天早餐,都還給他煮兩個熟雞蛋,出門的時候,還像對待兒子一樣,幫他拿鞋,整理衣襟,心里慢慢踏實了一些。但他晚上還是睡不著,一旦睡著,必做噩夢。那些噩夢,有的醒來就忘了,有的卻清清楚楚跟真的發(fā)生過一樣。他夢到自己像個白癡一樣,在大街上游逛,所有過路人都穿著一襲輕飄飄的白衣,所有的人都不理他,他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他感覺到自己沒有腦子,心臟也像一枚月亮一樣懸在半空,他走哇走哇,就這樣拖著一張人皮,走在一條永遠沒有止境的路上……

      這天,蘇白在給病人做手術的時候,腦子里突然冒出了頭天晚上的那個夢。天哪,夢里,他的頭不知怎么回事變成了禿頂,正頭頂上像碗口一樣的一大片沒有了頭發(fā),而在他的頭皮里,正爬出一根根細長的白色的小蟲子。他拿著手術刀,在病人敞開的胸膛前哆嗦了半天才回過神兒來。這次的手術,雖說沒把病人的心肝肺呀什么的割破,但卻在縫線的時候粗粗拉拉,像是一個不著調的農婦喝醉后納的鞋底。

      院長找蘇白談了話,問他最近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吭吭唧唧說不上來。蘇白答應院長,會盡快調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來。

      8

      蘇白的精神已經(jīng)接近了崩潰的邊緣,他不得不選擇暫時離開醫(yī)院。他請了半個月的假,準備帶阿敏和孩子去海南轉轉。

      阿敏說:“不行!我正忙著做一期很重要的節(jié)目。”

      蘇白說:“什么重要節(jié)目哇,又不是你這一個主持人,欄目組不是剛剛來了個年輕人嗎,你應該發(fā)揚發(fā)揚奉獻精神,多給年輕人提供機會,叫年輕人上?!?/p>

      阿敏說:“不行。老馬這期的節(jié)目,必須我親自上?!?/p>

      阿敏一提“馬”這個字,蘇白立馬變得敏感起來,他干咳了兩聲,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馬,馬什么呀,他是個什么人物,得叫我老婆親自出馬呀?”

      不問還沒事兒,這一問,可真把問題給鉤出來了。阿敏笑著說:“也真是怪了,這個老頭叫馬昌林,你前幾天還在夢里念叨過一個姓馬的呢,我記得你念叨的那個人也叫馬昌林?!?/p>

      “啊,你說的這個馬昌林是哪兒的?你怎么張口閉口地提馬昌林哪?”沉默了一會兒,蘇白還是把壓在胸口上的這塊石頭蹾到了桌面上。

      “嗐,就咱小區(qū)外邊那個修自行車的,對了,他老家在一個叫來福村的什么地方,他對咱們豆豆可好了,小白兔和那個彈弓都是他給的呢,這老頭可真是不容易,唉,想想我這心里就堵得不行,你說,這父子之間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豆豆插話說:“是啊,爸爸,那個老爺爺待人可好啦,我們一起吃過飯,媽媽手機里還有我們倆的照片呢。老爺爺說過年的時候……”

      蘇白還沒等豆豆把話說完,手里的杯子就啪地掉到了地上,茶水灑了一地。

      小區(qū)對面是有一個修自行車的,那個修自行車的來這里大概有半年了。這半年來,蘇白每次進進出出,竟然沒注意到那個人竟然就是滿天下追捕他的馬昌林。是他,是真真正正的馬昌林,跟他在夢里呼喚的那個馬昌林是同一個人的馬昌林,是老家在來福村的馬昌林,是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馬跳遠二兒子叫馬跳國三兒子叫馬跳旺的馬昌林。

      阿敏走了后,蘇白開著車,專門跑到大門口把馬昌林看了個夠。馬昌林,這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除了一條腿瘸了外,跟年輕時仿佛沒有多大變化。一瞬間,蘇白對眼前這個叫馬昌林的老頭突然佩服起來,一個啥字不識的老農民究竟是靠了什么手段,千里迢迢找到他家門口來的?既然來了,在這一百多個日子里,他為什么沒有揭穿他的罪行?他既然已經(jīng)找到了他要找的人,還跑到電視臺參加“愛·回家”欄目的訪談又是為了什么呢?

      就在前一段,從花木敬老院回來后,蘇白還對自己當年的行為深深懊悔,那時,他隱隱感覺自己已經(jīng)原諒了馬昌林,可是,如今真的見到馬昌林,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恨他,而且是一種你死我活的恨。

      蘇白關了手機,直接把車開到了郊外的火車站附近,然后,他走下車,向蜿蜒的鐵軌走去……

      此刻,在蘇白的眼里,鐵軌的線條,是那么的優(yōu)美,而天空,也第一次有了顏色。

      蘇白知道,也許他應該跟阿敏把問題解釋清楚,但他又覺得,他難以面對阿敏那如湖水一般的眼睛。他能對阿敏說什么,說他其實不是叫蘇白,而是叫馬跳?說他父親賣血供他上大學,而他愛慕虛榮,冒充“富二代”,吃喝玩樂,揮霍無度,結果被同學綁架差點丟了性命?說他父親把賣血的事告訴了記者,記者把他的事登到了報紙上后,他從此跟他的父親斷絕了父子關系,改名換姓,遠走他鄉(xiāng),玩了二十多年的失蹤……

      他自我感覺,阿敏,這個骨子里一身正氣而又心地善良的心理學博士,這個電視臺著名的主持人,是不能原諒他的,就像他明明知道自己做錯了,卻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無法原諒自己,也無法原諒他的父親一樣。

      鐵軌像是一本沒有用完的草稿紙,寫滿了孤獨,寫滿了恥辱,也寫滿了憂傷和疼痛。剩下的半本,雖然他已經(jīng)明白了該寫些什么,但他卻自感已無力把握人生這如椽的巨筆。

      天空灰蒙蒙的,迎著刺骨的寒風,蘇白閉上眼睛,張開雙臂,等待著火車的到來,就像等待一次新的生命……他沒有想到,就在他聽到火車鳴叫的時候,他被一個人從后面緊緊地抱住,然后奮不顧身地扯到了一邊。

      在火車帶起的巨大旋風和漫天灰塵里,蘇白看到了阿敏那雙湖水一般清澈的大眼睛。是的,那雙大眼睛盡管受了驚嚇,卻依然那樣的美麗。

      他想解釋什么,阿敏卻用她滿含熱淚的吻堵住了他的嘴。阿敏說,現(xiàn)在死還有點早,剩下的日子得把老爹照顧好,老爹還沒有死,就著急奔到老爹頭里,這是所有罪惡里最不可饒恕的一種。

      9

      蘇白不僅在醫(yī)院進行臨床手術,還在家里設有專門的實驗室。不久前,蘇白又有一項發(fā)明獲得國家發(fā)明專利。領獎回來之后,蘇白拜托阿敏幫自己處理了一筆慈善資金。

      阿敏說,你的善款已經(jīng)捐給了一個癌癥患者,患者家屬懇請跟你見上一面。蘇白本來不想答應,一直以來,他所有慈善款項都是以“馬千里”的名字捐獻的,這樣堂而皇之地去跟患者家屬見面,這不把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嗎?可是,阿敏一再請求,說這個患者如果不能跟你見上一面,就無法接受這次饋贈。

      蘇白答應了,按阿敏交代的,去了一家小飯館。讓蘇白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接受他捐獻的人的家屬,竟然是張自強!

      看到張自強,蘇白扭頭就走。張自強顯然做好了迎接蘇白的準備,他跑過去,一把將蘇白拽住,一只胳膊搭在蘇白的脖子上。

      蘇白使勁往外抽自己的手,越抽張自強抓得越緊,兩個大男人緊閉著嘴,各自拿出吃奶的力氣,在手上暗暗使勁兒,僵持了一會兒,大概都沒有力氣了,蘇白出了口大氣,先將身子松了下來。蘇白一放松,張自強就一把將蘇白摟進了懷里。張自強聳著鼻子,忍著眼淚,一字一頓地說:“哥兒們,叫你受苦了!對不起啊,哥兒們,委屈你了!”

      蘇白別過頭去,眼淚從他那鋼鐵般堅固的眼眶里飛濺而出。何止是受苦了,他分明覺得自己其實是已經(jīng)死過一回。

      這么多年過去了,見蘇白還是如此地傷心,張自強一條腿彎了下去……蘇白嚇壞了,趕緊一把將他拽住。

      兩個人坐下。

      張自強含淚回憶了二十多年前那不堪回首的一幕。他說,父親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我被判了六年。從監(jiān)獄里出來后,我就想給你道個歉,可一直找不到你。

      沉默了很久,蘇白才開口說話。蘇白說:“我想知道,為什么?那時我們關系那么好,我自覺待你不錯?!?/p>

      張自強說:“哥,你不知道……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我家的情況。其實,在我兩歲多的時候,我父親和母親就離婚了。我住在姥姥家,母親沒多久就又結婚了,結婚后就很少給我寄錢。姥姥和幾個舅舅天天打我,不給我飯吃……后來父親突然聯(lián)系上了,他有時會給我一些零錢,正是在他的幫助下,我才上完了初中和高中,‘大一’快結束這一年,父親突然找到我,說他在外邊賭博欠下巨債,對方限他三天還錢,說還不上就要他的命,于是父親找到我……父親說,只要能弄到錢,就能保住他的命,他說,只要他能活下來,他會把我從姥姥家接走……為了能回到他身邊,也成為一個有父親的人,我……哥,我真是一時糊涂,那時本來打算找劉洋,可是,偏偏他沒回電話……”

      蘇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低聲說:“都過去了……你找我還有其他事嗎?”

      張自強說出了阿敏給他去電話,說要資助他救助他父親的事。張自強只說是一個好心人說要幫助他,并不知道那30萬元其實是蘇白捐助的。蘇白聽了后,心里稍稍欣慰了一些。

      張自強的父親已經(jīng)是肝癌晚期,要想保命,必須做活體肝移植,半年前,張自強在親戚的介紹下來到S醫(yī)院,最后因為醫(yī)療費沒有湊夠,同時也沒有合適的肝源,在醫(yī)院住了沒幾天就走了。

      張自強說:“我原先以為老爺子熬不過今年了,沒想到……這次過來,真是托了那位好心人的福了……”

      蘇白說:“王主任告訴你了沒有,現(xiàn)在是有一個肝源,需要立馬手術,只是供體和你父親的血型不符,手術后出現(xiàn)排異的可能性比較大,如果這次不做,又不確定什么時候才能找到合適的肝源?!?/p>

      張自強說:“不能等了。蘇大夫,我就是為這事來找你的。父親生命危在旦夕,生命體征十分不穩(wěn)定,我已經(jīng)決定好,用我的肝為父親移植。”

      蘇白說:“作為同齡人,我欽佩你的義舉;作為一名醫(yī)生,我有責任把活體肝移植的風險告訴你。在國外,已有多例供體死亡的記載;在國內,成人的右半肝活體移植手術幾乎就是禁區(qū)。目前,全國活體肝移植只有幾十例記載,大多是父母移植給年幼的子女,由于孩子的肝臟小,供體只需切一小半給受體,而你父親的體重是70公斤,你至少要貢獻五分之三的肝臟,這意味著你要承擔很大的風險?!?/p>

      張自強說:“我已經(jīng)做好了一切準備。昨天檢查結果出來了,王主任說我的各項指標均屬正常,具備做手術的條件?!?/p>

      蘇白說:“你真的想好了?”

      張自強說:“現(xiàn)在不允許再猶豫了,作為兒子,我別無選擇!”

      張自強的父親躺在ICU病房的床上,已經(jīng)陷入了昏迷。當聽說要用他兒子的肝為他移植時,他痛苦地扭動著身子,掙扎著拔掉了鼻子上的氧氣管。

      蘇白想安慰他幾句,但最終什么都沒有說。盡管張自強一再請求,他還是不確定自己是否愿意給張自強的父親做這個手術。也許不是愿意不愿意的問題,而是能不能的問題。

      雖然在張自強父親的臉上已難以找出當年猙獰的一面,但畢竟,他就是那個把他帶進黑屋子,逼著他說出馬昌林的電話號碼的人哪!他告訴張自強的父親,說他家里沒有電話,他每回跟家里聯(lián)系,都是把電話打到村支部。張自強的父親不信,用繩子把他吊到了梁頭上。如果不是馬昌林報警及時,說不定他連命都丟了。

      張自強的父親對他拳打腳踢的情景歷歷在目。與其說憤恨,不如說不安,那幾天,蘇白的內心亂成了一團麻。

      蘇白覺得放不下過去,但是,當拿起手術刀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二十多年的時光,其實早已把他內心淤積的傷疤療平。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漫長的十六個小時……安靜清潔的手術室里,碩大的無影燈灑下一束束白亮的光,在這柔和的光里,蘇白的內心突然變得如此的踏實和平靜。

      10

      在蘇白給張自強的父親做手術的那天,馬昌林還在五道口的馬路邊修自行車。

      馬昌林告訴過阿敏,自己不會去見兒子,同時,也不希望將來把真相告訴豆豆。用他的話說,就像現(xiàn)在這樣,每天能見著,知道他好好的,就夠了。

      蘇白一直在考慮該用怎樣的方式去面對父親。他在腦海里設計了無數(shù)個見面的情景,也給父親未來的生活做了一份詳細而周密的計劃和安排。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馬昌林在得知兒子原諒了他,要接他到家里去的時候,高興得犯了心臟病,然后在趕往醫(yī)院的路上一命嗚呼了。

      馬昌林的手里,緊緊地攥著一個紅色的布包,那個紅色的布包里裝著八千塊錢,是他給自己的親孫子馬豆豆準備的見面禮。自從知道了豆豆是自己的親孫子,他就一直喊豆豆為馬豆豆。豆豆雖然不明白馬豆豆和蘇豆豆有什么區(qū)別,但他愿意聽老爺爺這樣叫他,因為他們是好朋友。媽媽說了,好朋友之間,怎么叫都行,名字只是個代號而已。

      那個布包,馬昌林已經(jīng)在懷里揣了半年,在最后的時刻,他把它掏了出來,交到了兒子手上。他準備對兒子說聲對不起,告訴他自己后來再沒有賣血,這一分一厘,都是他靠自己的雙手一點一點攢起來的,但沒有來得及說。在他看來,那八千塊錢就代表一切了。

      見到馬昌林的人都說,他走得非常安詳,把幾十年來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微笑,留給了他最親的人。

      送爺爺走的時候,馬豆豆給爺爺畫了一幅畫。畫上的天空,像遼闊的大地一樣,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

      責任編輯 張 琳

      猜你喜歡
      阿敏豆豆
      此去經(jīng)年
      自由自在的豆豆
      豆豆過夏
      努爾哈赤侄子:野心過大命難保
      努爾哈赤侄子:野心過大命難保
      阿敏
      豆豆的E-mail
      唐豆豆的意外驚喜
      唐豆豆的意外驚喜
      不好意思,你丑到我了
      兴山县| 通州市| 尼木县| 天台县| 内黄县| 延长县| 长兴县| 察雅县| 诏安县| 伊宁市| 新津县| 互助| 阿尔山市| 衢州市| 嘉鱼县| 德格县| 白玉县| 千阳县| 拉萨市| 永顺县| 竹溪县| 玛曲县| 图木舒克市| 广昌县| 和龙市| 马尔康县| 敦化市| 石林| 彭水| 衡南县| 德钦县| 那曲县| 城市| 香格里拉县| 武穴市| 西贡区| 介休市| 库车县| 潼关县| 泰州市| 漠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