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曉陽
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和周圍的小朋友不太一樣。我似乎總也見不到自己的爸爸,甚至記不清他長什么樣子。有一次幼兒園老師讓大家分享自己和爸爸一起的快樂經(jīng)歷,小朋友們都爭先恐后地上臺講故事,什么爸爸教自己騎自行車啦,爸爸陪自己打游戲啦,爸爸讓自己騎在他脖子上上幼兒園啦……如此種種,都讓我懷疑,我是不是根本沒有爸爸,不然他為什么從不出現(xiàn),甚至讓我無法在小朋友們面前抬頭挺胸地談及有關(guān)他的任何小事。
我自己學著騎自行車,在陽光燥熱的夏日午后摔得小腿青紫,總算是能歪歪扭扭騎上一段路;我自己玩單人小游戲,即使在紅白機最風靡的那段時間,我也始終有一只廢棄的手柄,無人問津;而坐在爸爸脖子上“四處招搖”這種事,我這輩子都無緣體驗,幼時小小的人卻沒有父親,等日后我找到他時,我已亭亭玉立,他已白發(fā)滿鬢,早就錯過了父女親密的時光,一錯過就是一輩子。
很長一段時間,每當母親云淡風輕地談起“爸爸”兩個字,我都在心里悄悄地懷疑,或許這只是一個被她杜撰出來的虛擬的人物,因為擔心我會覺得自己和他人不同而故意編出一個不存在的人來搪塞我的。我甚至想,這種搪塞其實毫無必要,畢竟即使母親偶爾提起,在小朋友面前,我還是和大家不一樣,她們說的那些和父親之間的種種,于我而言都是陌生而遙遠的體驗,我這輩子都無福消受。
據(jù)母親說,他們離婚后,父親只回來過一次,她沒有想到我之后會在機緣巧合中又找到他。在漫長的歲月里,她都悲戚地相信那是我們父女間最后一次的緣分。那時我才五歲,正發(fā)著高燒打著點滴,頹然無力地在診所的病床上躺著。突然門開,見到他進來,我迷茫了好久,如同見一個毫無印象的陌生人。媽媽說,這是爸爸,爸爸來看你了。我愣了愣,驟然兩眼放光,開心地笑起來。
孩子的心思最是單純。那幾日我時時跟著他,連他上廁所也守在門口等著,生怕他再度不見。我拉著他到處轉(zhuǎn)悠,讓街坊、鄰居、小伙伴都知道我爸爸回來了,我也是有爸爸的孩子。母親說,那時我心中對爸爸的渴望和擁有爸爸的欣喜,全都寫在臉上,看得她心酸不已。只是不知道我那被我拽著到處炫耀的生父,看著我單純簡單的快樂,心里作何感想,一去不回后,有沒有偶爾想起那幾日我驕傲的神情、興奮的臉。
但是那次父親回家的快樂,我卻全然不記得了。于我而言,在我人生的前20年,父親始終是一個虛幻而陌生的存在。16歲的時候我參加比賽,上電視,坦言他只是一個“只有血緣關(guān)系的陌生人”,五年后我告訴他那個節(jié)目,不知道他有沒有看過,看了后會不會有一剎那的后悔和心痛。
我不敢在母親面前主動提起他,怕勾起母親的傷心往事。但是我又強烈地渴望著有關(guān)他的點點滴滴,所以每當母親偶然提起,我總希望她能說得再多一點,再詳細一點,讓他的形象再立體一點,于我而言再真實一點。街坊鄰居有時也會跟我講他的一些事,她們的視角往往過于主觀,很多事也只知皮毛。即使這樣,我也很感激她們的“殷勤”,幫我豐富了想象中的父親的形象。
有時候我與母親討論,猜測杳無音訊的他,大概已經(jīng)同當初那個女人結(jié)婚了吧,應該也有了孩子。我悵然地想,那個孩子大概成長得很幸福,不會像我一樣日日期待著父親回來看我,不會因為沒有爸爸遭到小朋友無情的嘲笑,不會連自己的爸爸長什么樣子,都不記得。
那個年代,離婚并不像如今這般司空見慣,還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上不得臺面的事。我猜母親也為此受過很多白眼,才會對當初步步緊逼的父親恨之入骨。也因為苦澀心酸的成長體驗,所以我極度缺乏安全感,比一般人更加痛恨男人不負責任。從小到大,我的異性朋友總是多于同性朋友,我喜歡他們身上那種寬厚、勇敢和陽剛的氣息,那是我成長中缺失的片段,那是父親身上應該體現(xiàn)的特征。
有時候我想,不如去找找他吧。但真正催促我啟程的,還是20歲那年的盛夏,要好的朋友托他父親幫我查到了我父親身份證上的地址。不知是不是真的有冥冥中血脈相連的緣分,他換了姓名,改了生日,搬了家,在那個經(jīng)歷過地震創(chuàng)傷的城市,我走了幾道彎路,最終竟然真的找到了他。
眼前的男人,卻絲毫不是我想象中那般的樣子。
他老了,臉皮有些枯松,牙齒上貼著永遠也除不掉的腌漬,雙眼無神,身體也不好,說話時中氣不足,聲音小得像螞蟻。
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父親啊,是當初那個180多公分(1公分等于1厘米),在三軍儀仗隊意氣風發(fā)的父親。
他坐在我的身旁,盯著自己的手指,唉聲嘆氣。他不敢跟我說話,也不記得我的生日,好像我只是一個前來討債的陌生人。那一刻,我覺得心痛。那么多年的執(zhí)念和嘆惋,在這一瞬間灰飛煙滅。
我長大了,他變老了。
而讓我不能接受的是,他并沒有對他的小女兒像想象中那般寵溺。年少時我也曾悵惘地想過,如果我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大概也能依賴在父親身邊享受極致的庇護和寵愛吧?可是他對我的妹妹,竟然也疏離得很。她喊“爸爸”時的怯怯懦懦,讓我心痛,也讓我清醒:他不疼她,也不愛我。
想象中父慈女孝的畫面,終究是這輩子無緣撫觸的心結(jié)。恍然間,早已過了渴望父親愛護、需要父親庇佑的年紀,只是,看著他時,總有些期待,總有些心痛,總有些放不下,直到最后,真的變成了只有血緣關(guān)系的陌生人。
20年的人生,幸運地得到了許多人的愛,也幸運地擁有了愛的能力,這些于我,也便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