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萬

中國古代并沒有向公眾開放的收藏和展覽機構，我們的傳統(tǒng)是私人“鑒藏”，這種活動的對象主要限于書畫珍玩，活動的主體也只是物品的擁有者及受到邀請的親朋好友，活動方式主要是“雅集”。中國古代最有能力組織鑒藏活動的就是皇帝，因為封建體制中的皇帝擁有整個國家?；实蹠诟吲d和有政治需要的時候，邀請親信的朝臣欣賞秘藏的書畫珍玩，甚至把其中一些賞賜給他們以達到籠絡的目的。普通百姓根本無緣得見那些傳說中的寶貝。由于歐洲人在中國進行商務和傳教活動，在清朝統(tǒng)治時期，他們也在中國南方設立了一些私人博物館，但畢竟不如清末張謇的南通博物苑對中國博物館事業(yè)影響深遠。晚清以來很多中國知識分子對自然科學的熱衷和對民主社會的向往，凝聚成了中國博物館事業(yè)最初的靈魂。

懷著對外而世界的好奇和對中國落后現(xiàn)實的不滿，更帶著救亡與圖強的抱負，自晚清開始就屢有中國人走出國門游歷和學習，希望為國家和民族尋求到新的希望。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句話來描述這個潮流中的現(xiàn)象十分貼切，有過海外經(jīng)歷的知識分子們帶回了各自認為有益于中國的東西。不過他們的想法也有一些共同點：首先，他們都或多或少地表達了對于國民素質(zhì)低下的憂慮與悲哀；另外一個共同的體驗，就是遭遇西方人鄙夷神色時內(nèi)心泛起的酸楚。所以“開啟民智”并且重建文化上的自信，被歸結為培養(yǎng)大眾民主精神征途之上的兩項重要任務。

在東方封建文化思想浸染中成長起來的中國人接觸并理解博物館，需要一定的時間與條件；而發(fā)自內(nèi)心地接受它，并愿意為之建設一種制度，就更得經(jīng)歷曲折的過程。站在東方看西方，中國人完成這個從陌生好奇到喜愛向往的轉(zhuǎn)變過程，必定要經(jīng)歷很多文化上的不適應甚至內(nèi)心的震動，但是博物館和它的制度終于在中國生根發(fā)芽、開枝散葉了。在內(nèi)憂外患的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建設博物館被中國的知識分子和實業(yè)家當成一種社會理想，并親力親為地將其轉(zhuǎn)化成了物質(zhì)現(xiàn)實。

一、晚清知識分子對“博

物館”概念的認識

自明末清初開始的封閉政策，使已經(jīng)踏上現(xiàn)代化之路的西方人拿中國很沒有辦法，其文化交流、宗教宣傳與殖民野心都受到了很大阻礙。但是，這三方面小規(guī)模的滲透始終存在，尤其是通過教會系統(tǒng)進行思想和文化熏陶的方式，在當時比較見效。西方人將人文和科學知識捆綁在宗教思想上，教學、翻譯、出版、醫(yī)療等活動都包含了復雜的內(nèi)容與目的。這些行為當中潛在的現(xiàn)代意識傳達給中國知識分子之后，客觀上促進了中西文化精神交流，西學在華影響逐漸擴大。中國社會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接觸到了“博物館”等概念。

戰(zhàn)爭將中西關系改寫之后，西學東漸的速度大大加快，手段也不再那么溫和，方式和途徑也都有所改變。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簽下了“南京條約》、《望廈條約》和《黃埔條約》，這些不平等條約都使外國人攫取了在華大肆擴張影響范圍的權力。在五個通商口岸，由西方人經(jīng)營的教堂、學校、醫(yī)院甚至出版、媒體等事業(yè)都獲得了合法身份，并受到特殊的保護。幾個地方的社會結構、文化生態(tài)被突然改變，數(shù)量可觀的中國人開始進入洋人設立的機構謀職。香港、上海等大型對外口岸城市，為了方便工作而.聘任中國助手的外國人越來越多。因為外國人受到特殊待遇，與他們沾邊的中國人也似乎進入了某種』-.層社會，他們大多樂于替自己所在機構進行宣傳。由于這些人往往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狀況都好于普通市民，他們那種西化的生活方式在一定范圍內(nèi)起到了很強的示范作用。西方科技、政治思想和教育理念在中國傳播的重重障礙，被堅船利炮加時髦享樂輕易地攻克了。

就像洋涇浜英語一樣，起初大部分中國民眾對西方知識的理解和運用往往帶著錯位、誤解和本土化改造，都有著濃厚的時代特征。無論實際情況的細節(jié)如何，中國人突然發(fā)現(xiàn)廠西方人與西學和中國歷史描述的所有外族蠻夷都大不相同，他們的一切竟然是那么新鮮、復雜、充滿吸引力又包藏著各種危險。盡管眾人的反應各不相同，但勇敢面對中國已經(jīng)落后這個現(xiàn)實卻是當時的潮流，一大批有識之士開始以中國古已有之的經(jīng)世致用的態(tài)度虛心學習先進科技和思想，借助新的知識體系來理解、分析問題，為中國謀求長遠的發(fā)展。如這批有識之士代表之一的林則徐，其著名譯著《四洲志》中有一段介紹英國的文字，里面就用到了“博物館”一詞。

中國認識“博物館”，當然不只是識讀這個名詞，還有人到西方的博物館親自參觀過。有西方人“送”西學到中國，就有中國人走出國門去開眼界。中國人游歷之后帶回國的知識對于大眾逐漸認識博物館這樣的新鮮事物起到了重要作用。不過可以想象，中國人最早關于博物館的文字只是記錄了好奇的目光，展現(xiàn)了賞玩的態(tài)度。閱讀近代早期中國人寫下的關于“博物館”的文字，能看到的卻都是一些表面現(xiàn)象。我們看到了令人目眩的場景和光怪陸離的展品在他們的視網(wǎng)膜之上和心靈深處留下的印象，卻探不到他們思想的深度、思考的邊界，也無法被博物館激發(fā)出來的東方智慧的火光照亮。或許國門突然被推開，“風”從海外來，有人被吹動了心，睜開了眼，剛剛呼吸到不一樣的空氣，撞進了一個新世界，卻根本來不及判斷“西風”里裹挾了什么，奇景背后潛藏著什么。19世紀勇敢走出去的中國人告訴同胞，博物館里展示了一個深深淺淺、琳瑯滿目的西方。這或許就是完成了那一代人的使命，是功德一樁。博物館的文化、展覽的制度等方面，還需要去慢慢理解、細細分析和深入研究。

二、外國人在中國開辦博物館

歐美國家的博物館里展示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珍玩，其中有些是跨越國際、跨越海洋、跨越語言和文化背景進行交流的成果，它們值得驕傲與銘記；另外還有很多對于殖民者來說同樣值得“驕傲與銘記”，但其實卻是沾染了野心、暴力、貪婪和罪惡的“贓物”。自15世紀末開始，西歐皇室貴族和新興資產(chǎn)階級都瘋狂地向往從世界其他地方獲得財富。在這些人眼中，黃金和寶石具有天然的合法性，無論是通過探險、貿(mào)易還是血腥掠奪而來。中國是探險、貿(mào)易和掠奪的重點對象之一。

1517年，廣州的土地上留下了第一批葡萄牙人的足跡，然后還有西班牙人、荷蘭人、英國人等等。探險家、商人、學者和傳教士等最向往神秘中國的西方人，帶來了封閉下的中國人難以獲得的見聞和新鮮的科技知識，播下了構成復雜的宗教文化，還有殖民的夢想。他們帶走了中國的茶葉、絲綢、瓷器等種種商品，還有似懂非懂的漢字與漢學。無論中國的封建政府怎樣施行海禁政策，中國與西方的交流一直持續(xù)著。

可怕的是，在資本主義強大起來之后，西方看待中國的目光從向往與尊重，一點點變成了覬覦和藐視。直至19世紀末期，中國逐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受到不平等條約的保護，西方人充分享受自己的特權，“博物館”是這種現(xiàn)實的產(chǎn)物之一。中國首批烙上特殊時代印記的近代意義的博物館，或由外國機構及傳教士創(chuàng)辦，或由中外人士合辦。這些博物院正式運營起來之后，確實也舉行過演講及展覽活動，卻并沒有向中國民眾真正開放。這些所謂公益機構明顯地從中國攫取資源而服務于外國的利益，文化和政治目的都十分可疑。但是這些博物館的創(chuàng)立，又在客觀上為繁榮市民文化生活和開闊中國民眾見聞起到了一定作用。從中國人的立場上來看，外國人在中國開辦的博物館功過兼而有之。

以殖民軍事力量作后盾，受到不平等條約的庇護，自19世紀中后期起，西方人在中國境內(nèi)按照自己的愿望建立了近代化的博物館。但在某種程度上，它們其實是西方人深入研究中國社會時的落腳之處，也是暫時儲存四處搜集所得中國自然標本、礦藏信息和文物珍玩的倉庫。這樣的博物館代表了當時的一種現(xiàn)象，曾經(jīng)的貿(mào)易往來和文化交流在中國成為弱勢一方的時候已經(jīng)變?yōu)橐环N置換：西方主動地向中國輸入各種現(xiàn)代化的文化概念，在中國人感到新奇與疑惑不解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大方地自己動手拿走了高昂的“學費”。中國人逐漸學會了保護本國資源，也從各種自然博物館中看到了近現(xiàn)代科技中包含的巨大力量，但這是在一次又一次地交上學費之后。中國近代博物館事業(yè)就在這種體會著切膚之痛的覺醒中開始發(fā)展起來。

三、中國近代博物館的創(chuàng)

建與展覽制度的雛形

中國人自己建立“國家博物院”的理想在晚清的社會和文化變革中掙扎了半個多世紀，直到20世紀之初，才在云朵縫隙中透出的陽光下結出果實。這個理想是從西方傳人的近現(xiàn)代自然和人文科學知識所形成的文化土壤中發(fā)芽的。由于東方社會具有數(shù)千年的文化積淀，要改變?nèi)藗兊乃枷氩⒉槐葎訐u封建社會結構容易，而且中國人自己對于古物已經(jīng)有相對完整的認識系統(tǒng)，所以首先獲得接受并建立認同的主要是自然科學知識。

中國人對博物館的初步認識就是從欣賞標本、學習生物和礦物知識中獲得的，可以說博物館的科普功能是中國人對其社會功用的第一項認同。也正是基于這個起點，中國的知識分子判斷，西方文明后來者居上地趕超了中國，與重視科技、重視教育有重大關聯(lián)。所以興建新式學校被認定為從小抓起振興教育的根本.而圖書館和博物館則是大眾教育和普及教育的重要設施。甚至許多已經(jīng)走上科舉之路的學子也站出來呼吁教育改革，并大力倡議發(fā)展博物館。

1888年，光緒朝的進士，江西萍鄉(xiāng)文廷式等仁人志士不甘茍存于國運衰微的世道，發(fā)奮圖強地組織了“強學會”；后來的名臣張之洞在上海成立了強學會分會，并專門擬定會章，其第四款就是“開博物院”。強學會的發(fā)起和主張，不久便在漢口、南京、天津、保定、濟南等重要城市里激起了回應，而促使了勸工、商品、古物等保存或陳列機構的建設。建立博物館的呼吁中也匯入了康有為和梁啟超的聲音。眾所周知，康有為寫下了震動中國社會的《大同書》，在書中他描繪了一個烏托邦般美好的理想社會——太平世，而博物館正是這個“太平世”中必不可少的文化單元。梁啟超寫過論學會的文章，他曾提出：“大陳各種儀器，開博物院，以助試驗?！钡胤綄W會當中與這二人呼應者甚眾，他們也把創(chuàng)建博物院作為重要議事之一。

從中央到地方都在高呼改良，所以晚清皇帝也發(fā)下圖強的宏愿，發(fā)起了轟動一時的維新運動。但這種決心對于病人膏盲的中國封建王朝來說，已經(jīng)晚了。維新運動非常短命，史稱“百日維新”。就在這樣短短的運動期間，建立博物館也被提上了議事日程，并得到了皇帝的支持?？涤袨橐颉皠駞柟に?，獎募創(chuàng)新”而上呈了《請厲工藝獎創(chuàng)新折》，光緒帝批準了他的奏議。除了站在風口浪尖的維新人士以及熱血青年學子，工部尚書孫家鼐、刑部侍郎李端棻等開明的清政府官員也很贊同建立博物館的理念。

這些知識分子與官員都理解了西方先進科技改變世界的作用，也看到了博物館在中國社會教育中應當起到的巨大功用。這樣的覺醒，是腐朽的封建社會大廈上滋長出來的希望和未來。他們的理想和努力看似隨著維新運動告終而東流，但其社會影響之大是不可估量的，中國社會的進步之路就是向著他們的鮮血中流淌的方向延伸的。近代中國人建立自己國家的博物館的理想因為這種進步而更加堅定，并從這樣的事件當中爭取了非常廣泛的輿論支持，其支持者范圍從知識分子、官員擴大到了從業(yè)于生產(chǎn)和流通環(huán)節(jié)的商人當中，這些愛國商人后來凝聚成了中國的民族資產(chǎn)階級力量。

20世紀伊始，中國的文化商人中有先見之明的一部分人對博物館的認識已經(jīng)很清晰，并掌握了很多西方博物館的信息和資料。而且他們和純粹的知識分子不一樣，因為商人是有經(jīng)濟實力的。就是從這樣的群體當中走出了第一個實現(xiàn)中國人自建博物館理想的人物——張謇。

張謇決心興建博物館，與他1903年親自赴日考察實業(yè)和教育時，參觀到當?shù)氐牟┪镳^和展覽會之后的體會有一定關系。1905年從日本回國之后，張謇很快便向清政府呈上了《上學部請設博物館議》和《上南皮相國清京師建設帝國博物館議》兩份奏折。即便張謇創(chuàng)辦博物館的主張這樣誠懇、堅定而明確，昏庸的清政府仍對他的兩份奏折置之不理。但張謇并不甘心放棄，他決定憑借自己的實力回到家鄉(xiāng)南通建一座博物館，親自實現(xiàn)這個偉大的理想。他是一個辦事利索的人，就在1905年，“南通博物苑”正式動工，而且規(guī)模甚大，分為中、南、北三館，還附有園林。在飽受落后之苦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人迸發(fā)出建立國家博物館的理想是一種必然；而張謇對于中國博物館事業(yè)的執(zhí)著是一個偶然，但那是一個揭開文化新頁的偶然；舉一人之力為天下之先建設起南通博物苑的事實，是一個書寫了歷史的偶然。

南通博物苑樓上展出歷史文物，樓下為自然標本，室外陳列大型的石刻及造像；文物、標本的陳列或分地區(qū)，或分年代，均有詳細的文字說明；陳列的內(nèi)容，天產(chǎn)部以地方為順序，歷史和美術部以制作時代為順序?？梢娺@座綜合性博物館不僅藏品分類科學，而且在展陳設計方面頗費心思，對參觀路線和參觀效果做出了精細的預估。張謇甚至細心到親自擬定了一份《博物苑觀覽簡章》，引導參觀者建立公德意識，教育大家愛護文物、勤于學習。其中不僅告訴公眾應該怎樣參觀和保護博物館，并且對參觀者提出了成為新時代公民的道德要求。

在張謇的示范之下，越來越多晚清知識分子開始研究博物館等社會公共設施的功能問題。張之洞1907年出任大學士之后，學者羅振玉便向他進言，希望在各省設立一種綜合性機構“國學館”，其中包括圖書館、博物館和研究院這三個主要部門。民間的呼聲和成功示范卻都沒有打動昏聵的晚清政府首腦，博物館事業(yè)從來沒有被他們真正地理解和關注。所以除南通博物苑以外，雖也有地方設立了國貨陳列所，但中國人自己還并沒有建立起真正的國家博物館。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晚清宣統(tǒng)皇帝遜位、中華民國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