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紅
奶奶的戰(zhàn)爭
◎周天紅
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
奶奶站在小屋內(nèi)伸出半個腦殼向著窗外,心里數(shù)著數(shù),先從左邊數(shù)過去,然后再從右邊數(shù)過來。
院壩里是一排一排的兵。
那些兵是什么時候住進院子的,奶奶不知道。奶奶只知道那天大清早的起了床,就看見院子里住滿了兵。從此,奶奶就經(jīng)常躲在屋里的窗下,看那些兵們操練。
奶奶最喜歡看那個大個子高鼻梁大眼睛的兵指揮他手下的那些兵操練。
那個大兵的一舉一動一抬手一移腳每一個動作都似乎從奶奶的心尖子上劃過,麻酥酥的感覺。與其說奶奶是在看那些兵的操練,到不如說奶奶是在看那個大兵的表演。
奶奶知道,那個大兵是帶著他手下的那些兵到山里來剿匪的。
那些匪太萬惡了。半邊山的劉大馬幫,手底下有上百號人槍,每來一次,就把村子禍害得夠戧,豬啊牛啊羊啊糧食什么的,連人都要搶。尤其像奶奶那樣的大姑娘,一聽說土匪要進村,嚇得兩腳打抖抖。奶奶曾經(jīng)在豬圈后面的黑狗洞里躲了小半年,那是暗無天日啊,差點就成了“白毛女”的模樣。奶奶見過許多次官兵進村子里來剿匪,那家伙,比不來剿還慘。官兵進村,匪沒剿著,倒是把村子里值點錢的東西都剿了去。他們來一次,村子里的地皮就要被搜刮一次。村里人是既見不得兵又惹不起匪,日子過得比苦瓜水還難啊。
這次就不一樣了。這些兵是什么時候進村的,村里人全不知道。他們不住村里人的正屋好房子,就住村子口的偏房子里,還把村子打掃得干干凈凈,挑水砍柴的事兒,他們?nèi)几?。特別是那個大兵,看樣子是個官兒吧,他還帶頭給村里人干活兒。沒兩天工夫下來,那些兵就和村里人有說有笑有唱有鬧地熱乎在一起了。
奶奶就喜歡站在窗子后面伸出半個腦殼看那個大兵帶著那些兵操練。奶奶的眼珠子就順著那個大兵的一舉一動直轉溜。那個大兵的一舉一動像一根柴火在村口小河邊沙壩上寫字一樣劃在奶奶的心上。
那些兵突然就走了。那些兵是在半夜里走的,他們?nèi)チ税脒吷健?/p>
奶奶站在村子口的黃桷樹下朝半邊山的方向望了兩天兩夜,一口飯都沒有吃。
半邊山離村子很遠很遠,踮著腳抬著頭也看不見。奶奶只聽到一陣一陣的槍啊炮啊的沖天沖地地響了好些時候,那些響聲突然就停了下來。
沒有了槍炮聲,那些兵又沿著村子口的大路走進了村子。
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
那些兵走進村子里的那一瞬間,奶奶就發(fā)現(xiàn)了好些變化。變了,都變了。好幾個兵的頭啊腳啊手啊衣服上都有血點子血印子血傷疤子,好幾處還包著布呢。個數(shù)也不對,少了好些個人。那個大兵呢?怎么沒見著那個大兵?奶奶的心里像貓兒抓一樣。那個大兵去哪兒了?
奶奶找村長打聽情況。村長說不知道。奶奶求著村長向大兵的領導打聽情況。領導的臉色鐵青,只說了句:負傷,住院了。
他住哪個醫(yī)院呢?領導沒說,村長也不知道。奶奶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見到他。奶奶知道,那個大兵是第一個在自己心上劃過一道道痕跡的男人,那些痕跡像一道道山溝溝一樣,抹都抹不掉。
是鎮(zhèn)子上的醫(yī)院?還是縣城里的醫(yī)院?去一趟都得坐車花錢啊。這大山溝子里,想出村去一趟外面的地界,口袋里沒錢是不行的。奶奶沒有錢,但她心里有辦法。
天剛麻麻亮,奶奶就起來,在地里摘了大半包黃瓜背著。奶奶不坐車,奶奶走路出山。奶奶邊走路邊想著那個大兵的模樣,肚子餓了嘴里渴了就從包里取出黃瓜吃上一小會兒,繼續(xù)趕路。奶奶只有一個心思,就是要見著那個大兵。
鎮(zhèn)子上的醫(yī)院沒有??h城里的醫(yī)院,奶奶挨著一家一家地找,還是沒有那個人。奶奶背著黃瓜吃著黃瓜出去轉了一圈,又回到了村子。
奶奶回到村子后,一夜一夜地流淚。一個大姑娘,還真有這樣為一個男人流淚的。
村長看著傷心。村里人看著都傷心。那個大兵的領導看著更傷心。最后,那個大兵的領導實在是受不了了,終于說出了實情。那個大兵在剿匪戰(zhàn)斗中帶頭沖鋒,犧牲了,遺體運回了老家,兩千多里以外的地方。
也許,奶奶早就明白是這個結果。當聽完領導的話,奶奶沒有哭,或許,她的眼淚早已經(jīng)流干了。
奶奶半夜里起床,下地里摘了半背筐黃瓜,走二十里山路背到鎮(zhèn)子上賣了些錢,再在鎮(zhèn)子口的肖二娘布料店里買了一塊白布。
奶奶把那塊白布包在自己的頭上,整整包了七天七夜。
奶奶對自己心愛的男人死了就是這個規(guī)矩。
后來,這個規(guī)矩流傳了下來,村子里的女人為自己心愛的男人死了都是這個規(guī)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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