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　帥

(渭南師范學院，陜西 渭南 714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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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中的諷諫藝術(shù)及其歷史局限性

師帥

(渭南師范學院，陜西 渭南 714099)

摘要：諷諫，是古代進諫形式的一種，它以含蓄委婉的語言風格、講究策略的語言技巧，極高的成功率與全身避害的自我保護優(yōu)勢而為封建名士們所推崇?！妒酚洝分杏涊d了很多能言善辯的名士與臣子，他們向上級或君王進諫時懂得避其鋒芒，以諷諫之，所運用的諷諫是一門值得研究的藝術(shù)形式。然而，諷諫并非是打開封建社會民主監(jiān)督的萬能鑰匙，在君主個人獨裁這一無法逾越的屏障下，諷諫要發(fā)揮其功能，是具有一定的歷史局限性的。

關(guān)鍵詞：《史記》；諷諫藝術(shù)；特征；局限性

含蓄性是中國古典美學的重要特征。東方文化尤其是中國文化里，含蓄性的表現(xiàn)或表達方式無處不在，成為中國文化中一道獨特的風景。中國人講究“象外之象”“言外之意”，體味“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意蘊，追求“弦外言，味外味”的藝術(shù)美感?？梢哉f，含蓄性已經(jīng)滲入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作為“五諫”之一的“諷諫”，即是契合中國文化含蓄特質(zhì)的一種進諫藝術(shù)。

“諷”與“諫”本是兩種不同的進諫方式。諷是用委婉的語言暗示、勸告或譏刺、指責。諫是直言規(guī)勸，止人之失?！爸S”重在微言相感，“諫”重在直言相勸。“諷”“諫”連用，重在“諫”，因而產(chǎn)生了新概念“諷諫”。

“諷諫”，以委婉勸導為特征，講究進諫策略和語言技巧。《后漢書·李云傳論》云：“禮有五諫，諷為上?！盵1]1251唐代李賢注：“五諫，謂諷諫、順諫、窺諫、指諫、陷諫也；其中諷諫謂之上。”[1]1251孔子也對諷諫極為推崇，據(jù)《孔子家語·辨政》記載:“孔子曰:‘忠臣之諫君，有五義焉；一曰譎諫，二曰戇諫，三曰降諫，四曰直諫，五曰諷諫，唯度主而行之；吾其從諷諫乎?！盵2]159由此可見，在古人的觀念中，諷諫列五諫之首，是用很委婉的方式陳述問題而不把矛盾激化。正統(tǒng)觀念雖將“文死諫”式的直諫看作是忠臣的楷模，但聰明人推崇諷諫，因為它既能達到幫君王改過的目的，又能把握分寸，掌握火候，保護自己，權(quán)宜退守。

在我國古代，進諫有著悠久的歷史。相傳帝堯就很善于納諫，他曾命人設(shè)置“諫木”，以鼓勵民眾進言。進入周代后，由于周人對進諫的推崇和重視，使其很快進入制度化發(fā)展階段。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有了專門的“諫官”，各個階層的人甚至普通民眾都可以向君王進諫。中國特有的進諫文化由此形成和發(fā)展。

《史記》是中國文學與文化的瑰寶，作為一部體大思精的歷史著作和實錄作品，其中記載了大量的諫諍故事。

一、《史記》中的諷諫及其技巧解讀

《史記》中的諫諍故事，屬于諷諫的有很多，根據(jù)所用技巧方式的不同，主要有以下幾種形式。

1.巧喻相感

諷諫即是以委婉勸導為特征，必不是直言相勸，因而要講求一定的語言技巧。在語言中運用比喻手法，巧妙地借彼事而言此事，引起被諫者的觸動，從而達到令被諫者主動修正自己行為的效果。這種例子在《史記》中有很多。

《陳杞世家》中，陳成公元年的冬天，楚莊王以夏徵舒殺死陳靈公為由，帶諸侯之兵討伐陳國。并且對陳國人說：“無驚，吾誅徵舒而已?！盵3]1580可是殺了夏徵舒后，借勢吞并了陳國，把它作為楚國的一個縣郡。楚國群臣都來朝賀，只有申叔時例外。楚莊王不解，申叔時回答說：“鄙語有之，牽牛徑人田，田主奪之牛；徑則有罪矣，奪之牛，不亦甚乎？”[3]1580申叔時以“徑田奪人牛”的故事勸諫莊王，讓楚莊王意識到自己“以不義伐不義”的行為是錯誤的，并及時改正。于是，楚莊王接回陳靈公的太子媯午，立為陳君，恢復(fù)了陳國的主權(quán)。申叔時的勸諫令楚莊王保持了美名，贏得了外界的贊譽?？鬃幼x史書看到楚國恢復(fù)陳國主權(quán)這一段時，由衷地贊嘆道：“賢哉楚莊王！輕千乘之國而重一言?！盵3]1580如果就事論事，莊王未必能跳出自己的思維去思考所做的事情。而申叔時用巧喻相感達到了同類教化的作用。著名的“一鳴驚人”的典故也發(fā)生在楚莊王身上，伍舉借“高山有鳥，三年不飛”的隱語，意在試探莊王的真正用意，莊王則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3]1700來回應(yīng)伍舉的用心，雙方在沒有觸及敏感話題的情況下互明心意。伍舉得以全身進退，可謂聰明之舉。

比較著名的還有鄒忌以鼓琴進諫齊威王。鄒忌善鼓琴，憑借彈得一手好琴進見威王。最初，威王并未發(fā)現(xiàn)鄒忌的治國之才，對他的態(tài)度也與一般的藝人無異，“王鼓琴，鄒忌推戶入曰：‘善哉鼓琴！’王勃然不說……鄒忌曰：‘何獨語音，夫治國家而弭人民皆在其中?！跤植徊徽f?！盵3]1889兩次“勃然不悅”，可見威王對一個琴師隨意議論國事是很忌諱的。但鄒忌很快以滿腹才識令威王刮目相看?！胺虼笙覞嵋源簻卣?，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而舍之愉者，政令也，鈞諧以鳴，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時也；夫復(fù)而不亂者，所以治昌也，連而徑者，所以存亡也：故曰琴音調(diào)而天下治，夫治國家而弭人民者，無若乎五音者?！盵3]1889他以大弦之渾厚溫和，喻君，小弦之清而不亂，喻相，攫弦之深而放的舒展，喻政令；弦音的均諧響亮、大小適宜、不受干擾，喻四時。他說，調(diào)琴音就像治理國家，琴音調(diào)的好國家就能治理好。一番“以樂喻政”的精妙論斷令威王眼前一亮，鄒忌的治國之才終于得到肯定，威王由衷地發(fā)出了“善”的贊許。很快，“鄒忌子見(齊威王)三月而受相印”[3]1890，成為權(quán)傾一國的重臣。

2.借古諷今

對于活在當下的人們來說，歷史是一面明鏡。唐太宗李世民曾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盵4]103明君懂得通過歷史相似的瞬間來反省今時今事，從而對今事做出正確的判斷，這也是諫臣們在進諫時往往援引前朝典故的原因。

有的君王能虛心聽取諫言，做出有益國家、有益人民的正確決定。如《趙世家》中趙武靈王聽取大臣肥義的建議，堅定地走上了胡服騎射的改革之路。

肥義侍，王曰：“今吾將胡服騎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議寡人，奈何？”肥義曰：“臣聞疑事無功，疑行無名。王既定負遺俗之慮，殆無顧天下之議矣。夫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昔者舜舞有苗，禹袒裸國，非以養(yǎng)欲而樂志也，務(wù)以論德而約功也。愚者暗成事，智者睹未形，則王何疑焉。”王曰:“……雖驅(qū)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庇谑撬旌印3]1806-1807

趙武靈王根據(jù)趙國國情，希望移風易俗，大膽提出了胡服騎射的主張，為的是增強國家的戰(zhàn)斗力。但是，這在當時處于封建社會的國家來說簡直是離經(jīng)叛道之舉，武靈王受到了幾乎來自全國各個階層的一致反對，就連他的叔父公子成也因此而稱病不出，而武靈王也因為“世必議寡人”的擔憂而遲遲下不了決定。大臣肥義以“舜舞有苗，禹袒裸國”的典故勸諫，闡明自古成大事者無不是胸襟遼闊、不拘小節(jié)之人，聰慧之士在事情尚未發(fā)端之前就能看清未來走向，因此，他們可以排除一切艱難險阻，只為取得成功。最終，武靈王在肥義的話中，在舜與禹兩位先賢遙隔千年的鼓舞中堅定了胡服騎射的信念，成功地進行了改革，達到了富國強兵的目的，他的銳意革新精神也為萬世傳頌。

遺憾的是，不是所有君王都如武靈王一樣英明果敢，在關(guān)乎命運的時刻，他們的錯誤決定往往會把自己和國家推入深淵?！秴翘兰摇酚涊d，吳王夫差二年，在夫椒大敗越軍。越王勾踐帶五千甲兵退入稽山，派大夫文種通過吳國太宰伯嚭請求媾和，愿以越國作為吳國的奴仆之國。吳王想答應(yīng)，伍子胥以少康復(fù)仇有過氏的典故勸諫，他說：“昔有過氏殺斟灌以伐斟尋，滅夏后帝相，帝相之妃后緡方娠，逃于有仍而生少康，少康為有仍牧正，有過又欲殺少康，少康奔有虞；有虞思夏德，于是妻之以二女而邑之于綸，有田一成，有眾一旅，后遂收夏眾，撫其官職，使人誘之，遂滅有過氏，復(fù)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3]1469少康從只有區(qū)區(qū)方圓十里的土地，五百部下，到收聚夏之遺民，整頓官制，步步為營，最后打入有過氏內(nèi)部，消滅了有過氏，夏代過去的全部故物都收復(fù)如初。子胥激憤地說，現(xiàn)在吳國不如當年有過氏那么強大，而勾踐的實力卻大于當年的少康，如果現(xiàn)在錯過時機徹底消滅越國，將來必定后悔！伍子胥知道“殺而不絕，后患無窮”的道理，勸夫差乘勝將越國斬草除根，但吳王夫差一念之差，聽信太宰嚭的讒言，被越王勾踐虛意為奴的善和條件蒙蔽了雙眼，答應(yīng)了越國的請求。歷史的發(fā)展就在這一瞬間被改寫。“二十三年十一月丁卯，越敗吳；越王勾踐欲遷吳王夫差于甬東，予百家居之；吳王曰：‘孤老矣，不能事君王也。’遂自剄死；越王滅吳，誅太宰嚭，以為不忠，而歸?！盵3]1475越滅吳，夫差大勢已去，他拒絕了勾踐的施舍與憐憫，也許是愧對被他“尸盛以革，浮之江中”[3]2180的忠臣伍子胥，最終發(fā)出了“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3]1475的悲涼感慨，自刎而死。夫差自死方醒，悔不悟忠臣的赤膽忠心。

3.正話反說

就是在表達某種意思或說明某個問題時，不從正面寫出，而在反處著筆，用同本意相反的詞語或事物來表達本意。正話反說，可以使人感到強烈的感情，而又不失含蓄幽默。

三十二年，彗星見。景公坐柏寢，嘆曰：“堂堂！誰有此乎？”群臣皆泣，晏子笑，公怒。晏子曰：“臣笑群臣諛甚?！本肮唬骸板缧浅鰱|北，當齊分野，寡人以為憂?！标套釉唬骸熬吲_深池，賦斂如弗得，刑罰恐弗勝，茀星將出，彗星何懼乎？”公曰：“可禳否？”晏子曰：“使神可祝而來，亦可禳而去也。百姓苦怨以萬數(shù)，而君令一人禳之，安能勝眾口乎？”是時景公好治宮室，聚狗馬，奢侈，厚賦重刑，故晏子以此諫之。[3]1504

古時認為彗星是不祥之星，彗星出現(xiàn)之時將有大災(zāi)難降臨。景公三十二年，彗星出現(xiàn)。景公坐在柏寢臺，嘆著氣，大臣們都流淚。晏子卻笑了，景公發(fā)怒。晏子說：“我笑大臣們太阿諛奉承了?！本肮f：“彗星從東北出現(xiàn)，正當齊國的分野，我為這個憂慮?！标套诱f：“您身居高臺深池，賦稅唯恐不能到手，刑罰唯恐不厲害，這樣下去，妖星將要出現(xiàn)，彗星有什么可怕的呢？”晏子以正話反說炮轟齊景公的重稅嚴刑，諷刺尖銳又不失智慧幽默，這樣幽默的正話反說，不僅沒有觸怒景公，反而使他有耐心繼續(xù)向晏子請教。

在《張儀列傳》中，張儀在秦惠王面前中傷政敵陳軫，秦惠王懷疑陳軫要背秦投國，陳軫以妙喻應(yīng)對，并以“今軫不忠其君，楚亦何以軫為忠乎？忠且見棄，軫不之楚何歸乎”[3]2300的反話暗諷惠王的偏聽偏信，化解了君臣的誤會?！巴跻云溲詾槿?，遂善待之?！盵3]2300秦惠王更加善待陳軫。

4.歸謬反轉(zhuǎn)

這種諷諫方式就是將事情推到極端，讓其無法自圓其說，使相信原來荒謬觀點的人，再冷靜去思索評判自己原來所持的觀點。這樣的進諫，不言而言，不說而說，當被諫者當局者迷時，使用極為有用。

《趙世家》里觸龍說趙太后的例子就是典型的歸謬進諫法?！靶⒊赏踉?，秦伐我，拔三城；趙王新立，太后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于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zhì)，兵乃出。’大臣強諫，太后明謂左右曰：‘復(fù)言長安君為質(zhì)者，老婦必唾其面?！痆3]1822趙太后身為人母，對小兒子溺愛本合情理，但國家大難當前，她仍執(zhí)迷不悟，著實急壞了一幫憂國憂民的大臣。趙太后的強勢與頑固令群臣束手無策，直到左師觸龍的出現(xiàn)，才扭轉(zhuǎn)了這一局勢。他沒有開門見山地表達來意，而是不緊不慢、不急不躁地與趙太后話起了家常。觸龍的話果然奏效，“太后不和之色少解”，趙太后漸漸解除了戒備之心。而后，觸龍又以為自己的小兒子謀事為話題，引得趙太后吐露心聲：太后曰：“丈夫亦愛憐少子乎？”對曰：“甚于婦人?！碧笮υ唬骸皨D人異甚?！睂υ唬骸袄铣几`以為媼之愛燕后賢于長安君?！碧笤唬骸熬^矣，不若長安君之甚?！盵3]1823話題已入正軌，觸龍繼續(xù)順著“愛”這個話題，引導趙太后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與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讬于趙？老臣以媼長安君之計短也，故以為愛之不若燕后?！盵3]1823觸龍故意將對話引為“故以為愛之(長安君)不若燕后”這一錯誤結(jié)論，讓趙太后幡然悔悟，派長安君質(zhì)于齊，終于迎來了齊國的援軍?？梢娪|龍迂回進諫之術(shù)的高超。

以能言善辯著稱的蘇秦，也曾以歸謬之法挽救了自己的命運。蘇秦回到燕國，有人詆毀他，說他是個左右搖擺、出賣國家、反復(fù)無常的小人，而燕易王也一直沒有恢復(fù)他的官職。蘇秦請求朝見，并向易王提出疑問：

“今有孝如曾參，廉如伯夷，信如尾生。得此三人者以事大王，何若？”王曰：“足矣。”蘇秦曰：“孝如曾參，義不離其親一宿于外，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弱燕之危王哉？廉如伯夷，義不為孤竹君之嗣，不肯為武王臣，不受封侯而餓死首陽山下。有廉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行進取于齊哉？信如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卻齊之強兵哉？臣所謂以忠信得罪于上者也。”……燕王曰：“先生復(fù)就故官?！盵3]2264-2265

蘇秦以“孝不離其親，安能步行千里事弱燕之危王；義不肯為武王臣，安能步行千里取于齊；信而抱柱溺亡，安能步行千里卻齊之強兵？”來抨擊傳統(tǒng)意義上“孝、義、信”的華而無用，意在表白自己的衷心，讓燕王意識到自己的重要。聽聞此言后，燕王果然不計前嫌，對蘇秦官復(fù)原職，“益厚遇之”，以更加優(yōu)厚的待遇對待他。

雖然如蘇秦、張儀之類倡導合縱連橫的說客大多是利益為先、見風使舵之人，為當時所謂忠臣義士所不齒，但他們也是在群雄割據(jù)、烽火四起的戰(zhàn)國時代，能夠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卷起戰(zhàn)國硝煙，挑起戰(zhàn)國風云的人物，可見游說作用之巨大，而他們在游說人主時，多采用以上幾種諷諫技巧，所以說，進諫作為一門藝術(shù)也是意義非凡。

此外，《史記》中的諷諫還有夸張渲染等方式，但相比以上方式，運用的要少。

二、《史記》諷諫藝術(shù)的特征

與直諫相比，諷諫更容易被接受，更為奏效，因而更受推崇，其特征主要有以下兩點：

1.諷諫委婉含蓄，講究說話的藝術(shù)與進諫策略，是“藝術(shù)地取得勝利”

班固在《白虎通德論·諫諍》中對諷諫的定義是：“諷者智也，患禍之萌深睹其事未彰而諷告?！盵5]268諷諫是禍患尚處在萌芽狀態(tài)時，進諫者就發(fā)現(xiàn)它而加以諷告，因而是把握住了最佳進諫時機，最有可能達到糾錯效果的方式，是明智的進諫方式。而就“諷諫”本身來講,它是進諫者經(jīng)過深思熟慮，細心揣摩君主的心理傾向,抓住最能打動君主心理需要的內(nèi)容,運用巧喻相感、借古諷今、正話反說、歸謬反轉(zhuǎn)等技巧委婉含蓄、隱晦曲折地指出君王的問題，因而能夠機智巧妙地避開沖突、化解尷尬、掌握分寸、把握火候,幫助君王糾正錯誤。諷諫具有較強的感染力和說服力，能在不引起君王反感的情況下，使君主心悅誠服地接受勸諫意見。上文中觸龍說趙太后就是巧妙地掌握了趙太后的心理變化，在不觸動趙太后逆反心理的前提下循循善誘，幫助趙太后糾正錯誤，挽救國家命運。

2.諷諫不直接指出君王之失，能使進諫者最大限度地“遠罪避害”

諷諫以柔順為特征，因此進諫者不會有“過激之言”，在指出君王過失的同時最大限度地維護了君王的尊嚴和威儀，也保證了自己能夠全身而退。言辭激烈的進諫,不僅容易“觸君之諱”，甚至還有生命危險,古代文獻中有“直諫”“正諫”“強諫”“怒諫”“尸諫”等都是形容言辭激烈的進諫方式。盡管歷朝歷代不乏對剛直、骨鯁之臣的傾心贊頌與謳歌，但從進諫的實際效果上看,直言強諫不僅觸怒龍顏，而且傷害君主的自尊心,使其產(chǎn)生抵觸情緒,甚至會危及自身性命。三國魏王肅從關(guān)注進諫者人身安危的角度來分析,將諷諫直白地解釋為:“諷諫者,依違遠罪避害者也。”[2]160上文中伍舉以隱喻進諫楚莊王，其背景為：“莊王即位三年，不出號令，日夜為樂，令國中曰：‘有敢諫者死無赦！’”[3]莊王即位三年，日夜荒淫，不理朝政，且下令敢進諫者殺無赦，于是左右大臣沒有敢進諫的。而伍舉以隱喻方式進諫，正符合所謂的“遠罪避害”方式，且不說莊王是有意臥薪嘗膽，以試忠臣的明君，若真的是沉湎享樂的昏庸之君，遇到這樣的進諫方式，也會一笑了之吧。

綜上所述,諷諫是以柔順勸諫為特征,講究進諫策略和語言技巧,被很多仕人奉為“上乘”的進諫方式。然而,在古代封建社會的特定環(huán)境下，諷諫雖然具有其他進諫方式無可比擬的優(yōu)點，但同時也具有一定的歷史局限性。

三、《史記》諷刺藝術(shù)的局限性

1.諷諫僅僅只能是君主專制的補充手段

這是由中國古代社會性質(zhì)決定的。君主集權(quán)，是中國古代封建社會國家的特征。所謂君主集權(quán)，是君主專制、一人用權(quán)的最集中表現(xiàn)。專制的君主集立法、司法、行政及用人、納言等權(quán)力于一身,君權(quán)至高無上是國家政治生活的基本原則。

作為進諫方式之一的諷諫,雖起源于原始民主制的輿論監(jiān)督,但在階級社會中,并非是民主的監(jiān)督制度，有君主集權(quán)這一無法逾越的屏障，諷諫及其他方式的進諫注定都只是君主專制的補充手段，是君主囿于一人之智慧、精力、經(jīng)驗，難以妥善決斷天下大事,而不得不廣開言路、集思廣益,以避免喪權(quán)亡國的輔政行為。但是，說到底，古代的進諫不過是君王恩賜、授權(quán)之下的行為，是維護君權(quán)統(tǒng)治的工具，君主個人獨裁的封建專制制度與帶有民主色彩的進諫形式天生有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君主專制的基本特征是君權(quán)神授，權(quán)力神圣不可侵犯，因此，不論進諫者進諫時是怎樣的小心翼翼、委婉含蓄，都可能觸動君王的逆鱗，被敏感的君主視為褻瀆和挑戰(zhàn)王權(quán)。尤其是在君王“朕意已決”的時候,包括諷諫在內(nèi)的任何進諫方式都會有犯上之嫌。東漢仲長統(tǒng)總結(jié)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曾就此提出了“人主有常不可諫者五”的觀點：“一曰廢后黜正,二曰不節(jié)情欲,三曰專愛一人,四曰寵幸佞諂,五曰驕貴外戚?！盵6]137這五不可諫,其實是劃定了在君王執(zhí)意而為的情況下，包括諷諫在內(nèi)的各種方式的進諫皆不得闖入的五大禁區(qū)。上文中，在吳王夫差聽信太宰嚭一面之詞，一意孤行的情況下，伍子胥不管是引用典故的諷諫還是直言相勸的強諫，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子胥最后含冤而死，至吳國被越國顛覆，只好徒留千古傷悲。

2.臣子進諫能否奏效，最終還要取決于接受者，即君王的態(tài)度

首先，進諫者必須取信于君，諫言才有可能被采納?！俄n非子·說難》曰:“有愛于主,則智當而加親；有憎于主,則智不當見罪而加疏?！盵7]160韓非還通過一則故事進而闡述這個道理：彌子瑕年輕時俊美非凡，得衛(wèi)靈公寵愛,私矯王命駕君主之車探望生病的母親,將自己吃過的桃子喂君主,彼時衛(wèi)靈公認為他孝順，忠愛君主。而當彌子瑕年老色衰，衛(wèi)靈公對他的寵愛開始減退，后來失寵時,衛(wèi)靈公以欺君問罪的口吻重提這兩件事，認為他違抗國法，對自己不敬。彌子瑕的德行和當初相比并沒有改變，以前所以被認為孝順和忠誠而后來被治罪的原因，是由于衛(wèi)靈公對他的感情有了極大的改變?？梢姡楦信c成見緊密相連。諷諫也是如此，如獲君主的喜愛與信任，諷諫越顯智慧，越能被君主采納，贏得君主的好感，相反,如為君主所憎惡,諷諫不僅不奏效，反而弄巧成拙,加深君主的憎惡以致被疏遠,彌子瑕正是因為后期失去寵信于衛(wèi)靈公，因而人生遭際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韓非最后總結(jié)道：“故諫說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后說之矣。”[3]2154此事也記載在《老子韓非列傳》中。

其次,君主的絕對權(quán)威性導致進諫的效果往往因人、因事、因時而異。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弊鳛榉饨ㄉ鐣慕^對權(quán)威，君主的喜怒愛憎變遷往往影響決策的巨大變化，甚至決定朝臣的生死和國家命運。秦惠王前期拒絕蘇秦稱霸的提議而后期采納張儀連橫政策的建議，就是因為所處的環(huán)境因時、因事、因人發(fā)生了變化。前期剛剛車裂商鞅，秦惠王痛恨說客，加上稱霸時機尚未成熟，所以注定了蘇秦說秦國王的失敗。而后期在蘇秦攪擾戰(zhàn)國格局，六國合縱抗秦的巨大壓力之下，加上秦國稱霸時機成熟，惠王的政策發(fā)生了變化，所以，張儀才能游說成功。韓非《說難》講的清楚，游說的真正困難在研究君主的心理，所謂“知所說之心”，指出為了游說的成功，一要研究人主對于宣傳游說的種種逆反心理，二要注意仰承人主的愛憎厚薄，三是斷不可攖人主的“逆鱗”。 簡而言之，就是在進諫時要認真揣摩君主的心思?？v觀整個封建社會，大凡君主在成長創(chuàng)業(yè)時易納諫,得志無憂時易拒諫,勵精圖治中易納諫,懈怠放縱時易拒諫,虛心謹慎易納諫，剛愎驕矜易拒諫,英明賢達易納諫,昏庸愚昧易拒諫。這也難怪，人治社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盵8]6對君王來說，享樂榮華唾手可得，墮落容易而圖志難。自古忠言逆耳，即使是明君亦未必能善始善終地納諫，更何況那些昏庸之君。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再忠貞的臣子，再高超的諷諫藝術(shù)也無可奈何，如鏡花水月般，有時只是看起來很美！

3.就諷諫本身而言,諷諫要把握好火候

諷諫是以委婉勸導為特征，講究語言的藝術(shù)性和技巧，因此，諷諫的特征決定其本身就有局限性。就諷諫來說，切不可曲筆太過，迂回太夸張,否則，不僅起不到勸誡作用,相反，還會助長不正之風。這種狀況以漢賦最為典型。兩漢時期的漢賦大家，司馬相如、張衡、揚雄、班固等,雖苦心孤詣地創(chuàng)作了大量諷諫帝王游獵、求仙、營造、聲色的賦作，但由于專制的帝王在接受和欣賞漢賦時沒有納諫的意識，加之創(chuàng)作本身的本末倒置，前半部分被諷對象極盡鋪陳華麗奇特辭藻之能事,反而重點之“曲終奏雅”的諷諫內(nèi)容過于委婉含蓄,不僅沒達到賦諫的目的,反而起著“欲諷反勸”的消極作用。揚雄曾指出：“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諷，帝反縹縹有凌云之志。”[9]65漢武帝好神仙之道，司馬相如寫了篇《大人賦》來諷諫，但是由于對仙境的描述用了過于華麗的辭藻，和大篇幅的鋪陳渲染，反而使?jié)h武帝“飄飄然”如置身仙境之中，因此，更加傾心于對神仙之境的向往了。不僅沒有起到勸諫的作用，還起到反作用。盡管如漢諷賦這樣的諷諫形式并不多，但這也提醒我們，諷諫其勸誡、補救過失的作用是有限的，不可盲目高估。

綜上所述,諷諫以委婉含蓄的表達方式，機智幽默的語言風格及極強的應(yīng)變性與適應(yīng)性，比直言強諫易于被君王接受，且有更廣闊的應(yīng)用空間。盡管其存在一定的歷史局限性，但在今天，對我們?nèi)杂幸欢ǖ膯l(fā)和借鑒作用。在古今眾多足智多謀的諫客智慧的凝結(jié)下,諷諫必將大有所為，煥發(fā)新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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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正平】

中圖分類號：K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5128(2016)13-0033-06

收稿日期：2016-03-25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外《史記》文學資料整理與研究(13&ZD111)；陜西省教育廳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地研究項目：《史記》關(guān)中文化及其影響研究(16JZ024)；渭南師范學院科研項目：《史記》談話藝術(shù)及其當代轉(zhuǎn)換價值研究(15SKYM04)

作者簡介：師帥(1987—)，女，陜西大荔人，渭南師范學院教師，文學碩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研究。

On the Study of Allegorical Art and Historical Limitations in Historical Records

SHI Shuai

(Weinan Normal University, Weinan 714099, China)

Abstract:Allegory is an ancient form of admonition, with its euphemistic language style, tactful language skills, high success rate and self-protection advantage are respected by feudal elites. Many celebrities and ministers who are skilled in debate are recorded in Historical Records. They know how to evade the direct actions when they take the advice to the superior or the king. It is an artistic form worth studying. However, the gentle voice is not the very key of opening the democratic supervision in the feudal society, under the insurmountable barrier of the personal dictatorship. The gentle voice to play its function has certain historical limitations. Based on the allegorical art in Historical Records, this paper discusses its characteristics and historical limitations.

Key words:Historical Records; allegorical art; characteristics; limitations

【司馬遷與《史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