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銳
(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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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科技手稿”的寫作緣由及其哲學本體論思想論析
李銳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北京100732)
[摘要]馬克思的“科技手稿”是《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寫作緣起于對相對剩余價值生產的深入分析和探討。馬克思在“科技手稿”中全面探究了社會生產發(fā)展過程中的協作、分工、機器大生產和科學技術的應用等階段,高度評價了科學技術和機器大生產對發(fā)展生產力所做的巨大貢獻,但這并不是無限抬高技術的社會作用,將其置于“本體”的高度,而是為了批判技術發(fā)展背后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資本,揭露資本家對勞動者的殘酷剝削和壓榨。因此,馬克思不是“技術力本論者”,他的主要注意力始終在無產階級解放和社會革命上。研究馬克思的“技術手稿”,不能將其與整部《資本論》割裂開來,更不能脫離馬克思進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初衷。
[關鍵詞]科學技術;技術力本論;機器大生產;資本本體論;勞動
馬克思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第一部分[1]中的“第三章 資本一般”里的一級標題“I.資本的生產過程”下設置了三個二級標題,分別是“1.貨幣轉化為資本”、“2.絕對剩余價值”和“3.相對剩余價值”。在“3.相對剩余價值”中,馬克思具體、詳盡地談及了機器大生產和科學技術在生產中的應用及作用,有人將馬克思的這部分手稿稱之為“科技手稿”。這部分手稿后來成為了《資本論(第一卷)》第十三章“機器和大工業(yè)”的直接草稿。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有些西方學者傾向于對馬克思論述機器生產和科學技術的文字做出延伸性、擴展性的解讀,以把馬克思塑造成一位“技術決定論者”或是經濟新增長理論的同路人,似乎馬克思并不是一位特別厭惡資本主義社會大生產的思想家。這顯然不是事實,通讀《手稿》,很容易發(fā)現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生產制度的宗旨始終沒變,“科技手稿”的寫作有特定的用意,它是馬克思尖刻批判資本主義和其政治經濟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科技手稿”何以出現?
從其篇章結構上看,“科技手稿”屬于“3.相對剩余價值”中的一部分,題為“(c)機器。自然力和科學的應用”[1]362,與(a)協作和(b)分工并列??磥?,“機器”、“科技”和“協作”、“分工”屬于同一范疇,“協作”是工人“同時進行勞動,從事同一種操作”[1]289,目的是加快生產節(jié)奏和效率,在一定的時間內獲得更多的產品;“分工”是“不同的工人生產不同的產品”,根本目的與協作相同。不管是協作、分工還是機器大生產,都是資本主義生產的方式和手段,只是剝奪工人勞動力愈加高效和隱蔽罷了。這說明,馬克思最初是想證明,資本家通過提高勞動生產率,縮短了必要勞動時間,從而剩余勞動時間得以延長,同樣的勞動時間創(chuàng)造出了更多的剩余價值。可是,工人的工資沒有變,他們被進一步剝削和壓榨了。“使用機器的目的,一般來說,是減低商品的價值,從而減低商品的價格,使商品變便宜,也就是縮短生產一個商品的必要勞動時間,但無論如何不是縮短工人從事這種變便宜的商品的生產的勞動時間。”[1]363不難看出,馬克思從一開始就沒有對“機器”、“科學技術”產生好感,在他眼里,“科技”延長了工人“無償地為資本勞動的工作日部分,即工作日的無酬部分,他的剩余勞動時間?!盵1]363
嚴格來說,協作和分工相較機器大生產、科技更“溫和”一些,畢竟工人還能在社會生產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謀得一份職業(yè)借以生存。但是,當剩余價值生產由絕對生產階段進入到相對生產階段,社會生產組織的形式已經發(fā)生了變化,依靠純粹延長剩余勞動時間和增加勞動強度不僅會遭到工人的抗議和排斥,也無益于生產更多的剩余價值。因此,協作、分工和機器、科技的投入使用,會導致工人內部產生分化,一部分工人那“不合時宜”或是“跟不上時代”的“勞動能力”[1]373終將被淘汰掉,勞動形式從根本上改變了。必要勞動時間也越來越短,因而花費在必要勞動時間上的人力也必定得以減少。形象點說,協作是用10位工人“代替”了50位工人,分工是用10位工人代替了100位工人,而機器和科技,可以用10位工人代替幾百位工人甚至更多!
馬克思在《手稿》里反復提及,科學技術的大量運用,迫使很多工人丟掉飯碗,科技的力量越強,失業(yè)的工人越多,科技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工人階級新的噩夢?!笆褂脵C器的基本原則,在于以簡單勞動代替熟練勞動”,機器可以幫助人們將復雜、困難的工序簡單化,操作員只需要學會使用機器,從前那些必須具有極高勞動技藝的工作就可以輕易完成,因此,熟練工變得不再不可或缺,更不用提非熟練的工人了。自此,“機器體系代替簡單協作”[1]386,資本家沒有必要雇傭那么多需要工資來“養(yǎng)活自己”的勞動者,冷冰冰的機器“甘于奉獻”,不會經常性地要求提高工資待遇,而且生產效率得到了提高,使用機器何樂而不為呢?馬克思在《手稿》中不無憤恨地說,資本家“為了抵制罷工和抵制提高工資的要求而發(fā)明和應用機器”,“機器就它本身的使命來說,也成了與勞動相敵對的資本形式?!盵1]387“……由于工人的技能已經轉移到機器上,工人的反抗遭到破壞,現在工人失去了在工場手工業(yè)條件下還占支配地位的技能,他們不能奮起抵抗,而資本則能以非熟練的,因而也受它支配的工人來代替熟練工人。”[1]376
其實,機器大生產和科技是對協作與分工的“升級”,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每一次生產方式和技術的革新進步,都是對工人生存生活空間的無情擠壓。馬克思在《手稿》中做出結論說,科技的使用就是為了“代替勞動”[1]392,也就是代替工人,節(jié)約必要勞動時間,砍下工人的工資?!斑@一點適用于機器,同樣也適用于簡單協作和分工?!盵1]392
由此可見,馬克思的“科技手稿”帶有濃郁的倫理學色彩,馬克思的主要注意力似乎并不在機器、科技給社會生產帶來了什么翻天覆地的變化,而更加注重技術革新到底給價值形式帶來了什么樣的變化,以及工人因這種變化都承受了什么。從《手稿》文本結構上看,“科技手稿”處在“3.相對剩余價值”下絕非偶然,它是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必然理論產物和結果。馬克思想告訴人們,機器和科技的應用是社會發(fā)展必經的階段,其內在驅使力是資本家無休止地追求剩余價值,在這個意義上,機器的科技的廣泛應用對工人來說,無疑是悲劇。西方學者羅默、沃肖等對馬克思的批判用意避而不談,而只論及馬克思對機器和技術本身提高生產力的闡述,毫無疑問是在主觀上選取了馬克思的語句和思想。意大利學者托尼·史密斯曾一針見血地評點道:“……馬克思不像羅默他們那樣,并不打算使自己的理論成為一種政治經濟學。就像馬克思在手稿的標題中明確表示的那樣,從一開始他就把自己的理論當做一種政治經濟學批評?!盵2]150
這就是說,馬克思之所以寫“科技手稿”,是為了剖析資本主義生產的內在結構,是為了批判資本主義生產制度、批評為資本主義生產做辯護的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而不是為了別的什么目的。如果說他在論及機器和科技的時候預先設定了什么,那就是深層次地批判資本主義。將馬克思“科技手稿”用來論述馬克思是一位當代西方經濟學的“理論先驅”甚至是“代表人物”的做法,明顯是斷章取義。
需要注意的是,“科技手稿”雖然以批判資本主義為導向,但這并不意味著馬克思對機器和科技的應用持徹底、否定的態(tài)度。《共產黨宣言》里的“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chuàng)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chuàng)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3]277這句話被馬克思一以貫之,他痛恨資本家剝削工人的殘忍,同情工人生活境遇的困苦,但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出發(fā),社會歷史前進的步伐必須經歷生產關系變革的陣痛,即便這個過程充斥著骯臟和黑暗。因此,馬克思一方面批判資本主義,另一方面又贊成資本主義,他并不完全否認機器和科技給社會生產力和社會關系帶來的巨大變革?!霸隈R克思著作中,對資本主義科學技術推動力的贊美對資本主義制度的否定是并存的”[2]149,而且,馬克思也在其它著作中不止一次地稱頌過科學技術和“自然力”,科技在馬克思的生產力理論中,至少占據著一個相當重要的地位。
二、馬克思是否是一位 “技術力本論者”?
“技術力本論”對我們來說并不陌生,它幾乎與“技術決定論”同義,只是“技術力本論”更能表示思想家或是理論家對科技的癡迷與崇拜,將“技術”上升到了“本體”的高度。早在馬克思、恩格斯生前,關于他們是不是“技術決定論者”的討論就已經開始,直到現在,仍然有人試圖把馬克思歸結到有著濃烈技術決定論傾向的思想家行列中。
馬克思進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研究,不可避免要涉及到“生產”本身的問題,他無法繞過對科技、技術的闡述與探討,如果在這個意義上強行將馬克思視作“技術決定論者”,多少有些牽強。同樣的道理適用于恩格斯,他從青年時代就形成的實證、客觀式的分析筆法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進而將其與“人道主義”的馬克思區(qū)別開來。問題是,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思想精深全面的思想家,任何盲人摸象式的武斷判斷都會只抓一點不及其余,進而在自我選取論證材料時不自覺地樹立起各自“想象中的馬克思(恩格斯)”。
回到《手稿》,馬克思在1861-1863年間比1840年代更進一步,不再將“自然力”與“生產力”等較為抽象的詞語簡單聯系在一起,而是在更具體的解析剩余價值生產的語境中闡述他對“科學技術”的理解。相比馬克思在1845年的《評弗里德里?!だ钏固氐闹?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中談到的“……水力、蒸汽力、人力、馬力。所有這些都是‘生產力’”[4]261,《手稿》把“生產力”解剖得更為細致,并緊緊地將其與剩余價值生產和工人命運結合起來,給人一種更為直觀的感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的“技術”沒有給人幸福,反而令更多的無產階級陷入新的“科技牢籠”。與此同時,“生產力”本身的內容也得到了豐富和拓展,它不僅包含“自然力”,也包含“科技力”,只要是能夠創(chuàng)造社會財富(剩余價值)的能力和途徑,都可以稱作“生產力”。
至此,馬克思關于“生產力”和“技術”的“說教”不再顯得生硬、思辨和泛泛而談,諸如《共產黨宣言》中“自然力的征服,機器的采用,化學在工業(yè)和農業(yè)中的應用,輪船的行駛,鐵路的通行,電報的使用,整個整個大陸的開墾,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術從地下呼喚出來的大量人口,——過去哪一個世紀能夠料想到有這樣的生產力潛伏在社會勞動里呢?”[3]277的話得到了確切的解釋:機器、技術對人類社會及人類自身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在相對剩余價值生產階段,機器和科技在某種程度上就是生產力,而很多逐漸“退居幕后”的勞動者,走上了失業(yè)、忍饑挨餓的不歸路。
因此,馬克思絕不是只重視技術的決定力量,他更關注技術、生產力背后的人的問題。否則,歷史唯物主義和剩余價值論的最終指向就不會是共產主義社會了,“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盵3]294可以說,把馬克思說成是“技術力本論者”忽視了馬克思思想的終極價值取向,這無論如何都缺乏說服力。
“新增長理論”者把科技進步看成是資本主義社會內生的產物,這并沒有問題,但要認為馬克思與他們的觀點一致,則太勉為其難。馬克思的確沒有否定科技進步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內源性產物,他甚至在《手稿》中探討了究竟是哪些“內在的”原因促使了技術革新,例如,馬克思考察了19世紀英國工業(yè)革命的特點,并把自己的見解和觀點與諸如尤爾(Ures)那樣的論敵進行比照,這說明他看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完全能夠推動技術進步和科學發(fā)展。但是,促使科技進步的是資本家剝削剩余價值欲望,而不是資本主義社會制度有多么地優(yōu)越和先進,科技進步不是為了給全人類謀福利,而只是給資本家獲得剩余價值提供便利。在馬克思的視域里,技術進步只是在某一個方面,也就是物質生產層面決定了社會的進步,而這也只發(fā)生在一定時段內。當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全面爆發(fā)時,經濟危機如約而至,經濟蕭條衰退,工廠倒閉停產,此時科技再發(fā)達,又有什么用?科技歸根到底是“人”的科技,主體“人”不去應用科技,或是失去了應用科技的條件和機制,那么科技就將被徹底廢置,好比棄之不用多年的陳舊機器。因此,在馬克思看來,“技術”不能在根本上決定社會發(fā)展。不少西方學者也不斷提醒“新增長理論”者不要過于自信地將馬克思當做“技術力本論者”,因為“馬克思的論述可能比較多的設計技術方法的革新,至少沒有把它絕對化、永恒化?!盵2]156
同樣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性特征”,馬克思更專注考究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內在對抗性,而不是資本主義制度如何“內在地”催生新技術和新科學成果。一些西方學者或許是寄希望將馬克思說成是“技術力本論者”,來瓦解和拒斥整個剩余價值理論,但這幾乎是在做無用功,畢竟“技術手稿”本來就是“3.相對剩余價值”的一部分,馬克思的科技思想在原生形態(tài)上,只是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的組成部分?!按輾А辈糠譄o法“毀壞”整體,《手稿》映現出的馬克思,不是一位“技術力本論者”。
不過,科技與生產力的緊密關聯使得人們不得不去思考另一個問題,即馬克思能否算是一位不徹底的“技術力本論者”?生產力是馬克思理論大廈的根基,既然馬克思認為機器大生產和科技的應用在資本主義時代曾經極大地發(fā)展了社會生產力,那么馬克思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算作是“技術力本論者”?
誠然,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生活的時代,資本主義生產高速發(fā)展,科學技術的日新月異,顛覆了人們對生產、世界和社會的理解,很難想象馬克思和恩格斯能夠置身事外,對“技術”漠不關心。他們確實熱情謳歌了技術的重大社會功用,稱贊技術給生產力帶來的巨變。但是,馬克思的目光總是聚焦在“人”身上,在《手稿》中,馬克思仍然沿用了自己在19世紀40年代的研究思路,從兩個角度同時切入來剖析和理解生產力:
第一個角度是純社會生產層面上的:生產力當中當然要包括科學技術的成分,科技也為生產力帶來了實質性的改變與發(fā)展。這一層面,正是那些主張把馬克思視作“技術力本論者”的人的依據。
第二個角度則是“人”的角度:馬克思沒有將生產力看成是僵化冰冷、與人相隔絕的事物,而是把工人與技術之間的關系試圖講清楚。生產力終歸是人的生產力,所有關于工人勞動相關的討論,都旨在證明在資本主義私有制度下,生產力的發(fā)展水平同工人的受奴役程度成正比。
在馬克思看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科技產生的社會生產力究其本質與工人的主觀意愿無太大關聯??萍际琴Y本所催生出來的,對于工人來說,推動生產力向前發(fā)展的主體本應是自己,但他們在這一歷史過程中所充當的只是“義務勞動者”的角色。馬克思堅信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生產力的發(fā)展都是以工人自由的喪失和片面的發(fā)展為代價的,即使是令人倍感新鮮和鼓舞的科技成果,歸根結底也是“冷酷無情”的資本所使然。科技越先進,工人就越會失去自由,喪失必須的發(fā)展?jié)摿涂臻g,真正成為“物”的奴隸。
歸根結底,馬克思在《手稿》中,是在負面的意義上論述科技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社會作用的:“使用機器的目的,一般說來,是減低商品的價值,從而減低商品的價格,使商品變便宜,也就是縮短生產一個商品的必要勞動時間,但無論如何不是縮短工人從事這種變便宜的商品的生產的勞動時間?!盵1]363
馬克思強調他的研究的出發(fā)點只是“財富的最基本形式的商品”[1]356,意即人類社會在進入到資本主義時代后,社會結構和勞動性質發(fā)生的變化,勞動完全從屬于資本,協作、分工、機器以及科技都只是資本主義社會之中的表象或產物,其總體目標和指向終歸是為資本家(統治階級)謀取更多的利益(剩余價值)?!榜R克思是技術力本論者”的呼聲并沒有切中問題的要害:馬克思不是不重視技術,但他更看重技術背后所隱藏的無產階級必需進行革命、推翻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社會歷史規(guī)律。
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至多是一位社會批判家,而不是“技術力本論者”,盡管他相信,當勞動者將生產資料控制在自己手里時,技術就不再顯得那么面目可憎。
三、技術力本論之后的問題:資本本體論
當勞動者將生產資料控制在自己手里,技術就同人一起,得到了解放。在馬克思眼里,“技術”是“中性”的事物,在早期資本主義社會,工人常常搗毀和破壞機器,用來宣泄自己的憤恨情緒,其指向本應是“資本”而不是“科學技術”,工人選錯了發(fā)泄的對象,技術背后的資本,是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產生、運作和發(fā)展的根源。
資本家連同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無疑是信奉“資本永恒論”的。因此,將馬克思和恩格斯解釋成“技術力本論者”,就有意無意地“降低”和“矮化”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論視域和深度。通讀“技術手稿”,馬克思不僅闡釋科技給人類社會帶來的革新和變化,更是通過解讀相對剩余價值的“歷史”、“結構”和“本質”,給“技術”背后的“資本”以嚴厲的批判。“馬克思堅信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只存在于特定的時間和空間,是‘資本’作為一種更高級的‘主體’出現時的一種異乎尋常的主客倒置”[2]162。
不管怎樣,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就是“主體”,哪怕這是一種“主客倒置”,但資本決定一切是客觀事實,“資本”既是最大、最高的“實體”,又是整個資本主義社會運行的“根本動力”。我們應該看到,比“技術力本論”更為棘手和復雜的是其背后的“資本本體論”問題,也就是說,在特定的語境下,《手稿》多少向人們傳遞和顯示了馬克思的一個另類的“資本本體論”。
資本本身是人類社會關系異化的一種結果,但它能夠反過來制約和規(guī)定所有人的行為及社會角色和定位。這種決定是徹底的,是由內而外的,協作、分工、機器大生產,科學技術的應用,無一不是資本的力量所使然,因為資本家永遠都要追求剩余價值。具體反映在勞動者本身,就是他們的“活勞動”和“死勞動”全部被資本所奴役和控制?!八绖趧印弊鳛楣袒膭趧映晒?,是對象化過了的勞動,已經成為了社會財富,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死勞動”擁有者是資產階級;“活勞動”是非對象化的勞動,“是現在的勞動”,與“過去的勞動”,也就是“死勞動”相比,“活勞動”從表面上看似乎是屬于無產階級(勞動者)本身的,因為正是無產階級在實際地付出自己的勞動,但是,“活勞動”只不過是“處于自行對象化的過程中”的勞動而已,它的最終歸宿仍是“死勞動”。換句話說,無論是作為使用價值的“死勞動”,還是作為創(chuàng)造價值的必備過程的“活勞動”,都是資本的產物。而勞動者作為“死勞動”和“活勞動”的統一體,自然處在資本掌控的范圍內。
“活勞動”和“死勞動”的區(qū)分,說明資本主義世界也是兩個部分:一是對象化勞動(“死勞動”)業(yè)已形成的世界;二是蘊藏在人們體內的潛在的勞動(“活勞動”)將要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而資本,或資本家,他們的任務就是利用他們手中的錢袋來把工人的所有勞動能力全部激發(fā)和調動出來?!叭绻F有的價值與創(chuàng)造價值的活動,即對象化勞動與活勞動,簡言之,貨幣與勞動相交換,那么,看來存在著一種可能性,可以通過這一交換過程,使現有的價值保存或者增大?!盵1]39
這樣一來,沒有人能夠否認資本確實是整個世界的主宰了,馬克思相當于構建了一個獨特的資本本體論理論。相較于資本本體論,技術力本論并不能從深層次上闡明馬克思的觀點,因為在資本主義社會,機器、科學技術只是資本的從屬物,它們并非社會發(fā)展的本源性驅使力量。
不過,被剝削和壓迫的勞動者反抗和敵對資本的最初表現,經常是直接針對機器以及各種各樣的科技衍生物:是機器讓他們失去了生活的路徑,是科技擠掉了他們的飯碗。盡管如此,馬克思仍然把工人對抗機器的行為看成是他們向資本的“宣戰(zhàn)”,這意味著無產階級階級意識的覺醒,吹響了顛覆萬惡之源——資本的號角:“只有在使用機器的條件下,工人才把資本所發(fā)展起來的生產力當做與工人本身,即與活勞動相對抗的原則,而開始同它進行直接的斗爭。工人破壞機器和普遍反對采用機器,這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所發(fā)展起來的生產方式和生產資料的首次宣戰(zhàn)。”[5]349
事實證明,工人階級與資本作斗爭的道路是漫長且艱苦的。既然資本主義社會的本體是資本,那么技術肯定不是掌握在無產階級手中。一方面,技術“能夠有效地幫助資本去實施它的‘分裂和征服’戰(zhàn)略”[2]167,勞動者總是受制于資本家,無產階級武裝力量也常常淪為資本主義國家強大科技力的“炮灰”,第三世界的人民也不得不屈服于資本主義世界的堅船利炮。另一方面,只要存在資本,它就會以強勢的“本體”面目出現,它不僅侵蝕著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更是會改變人的內心和精神,使人完完全全地異化在資本的腳下。在當代,拉美國家經濟的舉步維艱,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艱難探索,傳統歐美強國在經濟上的苦苦掙扎,無一不體現著資本的無處不在。在這里,回過頭來看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提出的“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和“生息資本拜物教”等概念,才能多少體味其中的深意。值得一提的是,馬克思從來沒有提過“技術拜物教”,畢竟在他看來,根本不存在什么“技術拜物教”,技術只不過是商品的生產手段,是貨幣的產生方式之一,是資本的附屬品。人類社會只要進入了資本主義發(fā)展階段,所有的一切都是資本“創(chuàng)造”的,這其中,當然包括科技。
不過,如果沒有技術,生產力就不會突飛猛進,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就不會在生產力發(fā)展的沖擊下露出疲態(tài),無產階級就不會看到變革生產關系的曙光。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是熱情謳歌和贊揚技術的發(fā)展的?;蛟S也只有在這一層面,馬克思不排斥技術在“本體”層面上的價值和作用。
四、余論
其實,技術對于人的解放與發(fā)展到底具有多重要的意義,《手稿》沒有給出說明。馬克思更關心勞動究竟從屬于資本還是資本從屬于勞動這個問題,他覺得勞動才是人類社會的最高統治因素,資本無權掌控和鉗制勞動。盡管我們從馬克思的闡述中得到了“資本奴役了勞動群眾”的結論,但這是因為勞動的性質不是理想狀態(tài)從而導致了資本能夠成為社會的絕對操控者。與工人對立化、或者說異化的勞動是活勞動與死勞動分隔開來的終極原因,而這種異化了的勞動其實早在資本主義社會之前就普遍存在了。在封建主義社會和奴隸社會中,勞動甚至連“異化”都談不上,因為勞動者的人身直接就從屬于他人(主人)了,他們的勞動不是異化勞動,而是“屬于他人的勞動”。
怎樣解決勞動的性質問題是跟隨馬克思一生的難題,他將勞動性質與私有財產聯系在一起,二者何者為本原常常使馬克思陷于深深的思考,這在《手稿》也有所顯現。在講到分工的歷史意義時,馬克思談道:
(1)“可見,產品作為商品的生產——在商品是產品的必要形式即生產的一般形式,從而生活需要通過買和賣得到滿足的情況下——是以某種社會分工為條件的?!盵1]359
(2)“另一方面:只是在勞動能力本身對它的所有者來說已經成為商品,從而工人成為雇傭工人,貨幣成為資本的地方,產品才普遍采取商品形式,生產者相互作為賣者和買者的關系才是支配他們的社會聯系……資本主義自身導致工廠內部的分工,而工廠內部的分工同資本所采用的其他生產手段一樣,進一步發(fā)展了大規(guī)模生產……”[1]360
從(1)上看,分工是資本主義的前提,這個可以對應為“勞動在財產之先”;而(2)則恰恰相反,是資本主義是分工的前提,可以理解為“私有財產在分工式的勞動之先”。按照習慣性的解釋,便是“終歸是現有私有財產,也就是私有制生產關系的確立,才會有后來的異化勞動,并且私有制的生產關系會加重和增快異化勞動的發(fā)展”。
可馬克思沒有在《手稿》中延續(xù)這樣的論證邏輯。他認為自發(fā)且原始的分工與資本主義生產制度催生的社會分工是同時發(fā)生并共同發(fā)展的,不分“誰先誰后”:
“社會內部的自由的、似乎是偶然的、不能控制的和聽憑商品生產者的任意行動的分工同工廠內部的系統的、有計劃的、有規(guī)則的、在資本的指揮下進行的分工是一致的,而且這兩種分工是齊頭并進地向前發(fā)展的,通過相互作用而相互產生?!盵1]360
由此可見,馬克思在1861年間思考的主要哲學問題同1840年代相比沒有發(fā)生太大的轉變,依然是與人息息相關的勞動問題,這再次證明,馬克思沒有強烈的“技術力本論”傾向。對他來說,技術的進步和人的發(fā)展,前者只是手段和過程,后者才是終極的目的和價值取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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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意]理查德·貝洛菲爾,羅伯特·芬奇主編,徐素華譯.重讀馬克思——歷史考證版之后的新視野[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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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責任編輯:康繼堯]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2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文本研究”(課題編號12YJC710030)的階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6-06-09
[作者簡介]李銳(1984—),河南焦作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史。
[中圖分類號]A8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4307(2016)04-009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