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駿虎
皮卡的鄉(xiāng)下生活
○李駿虎
1
天氣悶熱潮濕,尹南平一只手握著方向盤,駕駛著自己新買的皮卡車顛簸在被莊稼圍裹得密不透風(fēng)的田間土路上。路有些窄,皮卡車的兩排輪胎超出了光亮瓷實的車轍,把路沿上瘋長的枸杞子和蒼耳等帶刺的小灌木都壓折了,嘎巴作響。他沒有開空調(diào),像城里摳門的出租車司機一樣頭上捂條濕毛巾,享受著暑熱蒸騰出來的遍體流汗的快感?!斑@他媽才叫蒸桑拿,那幫傻逼坐在汗蒸間里拿水潑燒紅的石頭,真他媽的傻逼!”他心里的歡快反射到臉上,自個兒忍不住笑了起來。
車子拐了一個彎兒,終于擺脫了列兵般整齊森然的玉米地和向日葵們,眼前開闊起來,是連片的蘆筍地,蘆筍的米粒般細小的葉片仿佛一片灰綠色的霧氣,遠遠望去就像蒼茫的大海。他想起遠在省城的老婆和兒子,和他們在一起的生活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和他的焦慮不一樣,他們的時間總是不夠用又總也用不完,仿佛可以長生不老地在城市里就那么生活下去。他不理解他們的熱情和淡定,他的焦慮更為他們所不理解,開始老婆還不斷地和他爭吵,兒子也對他帶答不理,好像他是個繼父。他無法走進他們的世界,日漸懶得跟他們說話,只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就在上個月,他被一直看他不順眼的一把手明升暗降,提拔成了副巡視員,離開了處長的崗位,看似進入了高干的行列,實際上成了非領(lǐng)導(dǎo)職務(wù),上沒有進入領(lǐng)導(dǎo)層,下丟掉了最有實權(quán)的處長職位。在省直機關(guān)和廳局,處長相當(dāng)重要,用尹南平老家的話講,那是“二門上的門栓”。他知道一把手和同事都會認為自己一定有失落感,索性將計就計,假裝鬧情緒,假戲真做地寫了一份病休申請遞了上去,不出意外地被批準(zhǔn)了。拿到批示的當(dāng)天下午,他開著自己的城市SUV去了皮卡4S店,用八成新的越野車置換了一臺帶車斗的皮卡——新皮卡要三十幾萬,置換的差價是十七八萬——錢他還是出得起的,但他不愿意這樣痛快地付錢,他辦理了車貸,覺得這樣才算合情合理。
他把批復(fù)的病休申請拿回去給老婆看,老婆的眼睛瞪得像燈籠那么大,皺起眉頭怨恨地說:“你還有心臟病???你有病你不早告訴我,早告訴我我就不和你結(jié)婚了,你害我干什么?!”尹南平苦笑,故意不告訴她單位的事情,懶得解釋。老婆的抱怨卻無休無止:“你怎么能欺騙我呢?你就是個騙子,你有病我都不知道,這算怎么回事?這日子還過不過?!”他像個病人一樣虛弱地微笑著告訴她:“我打算回老家去養(yǎng)病,村野里的空氣對我有好處。”老婆站起來背對他閉著眼睛說:“我忙死了,還要輔導(dǎo)孩子功課,我可沒時間照顧你。你回去也好,你媽至少能給你做了飯吧?!币煌砩?,他們誰也沒有再說這件事情,但這件事制造的別扭像鬼打墻一樣橫亙在他們之間。尹南平去兒子的臥室,想給孩子輔導(dǎo)作業(yè),兒子趴在書桌上頭也不抬地說:“算了吧,還是讓我媽來吧?!彼缓谜酒饋恚檬终茡崦鴥鹤宇^頂?shù)念^發(fā),兒子動也不動。尹南平囑咐道:“有事給我打手機。”
他沒有給老家的父母打電話,怕電話里幾句話說不清楚,害他們擔(dān)心自己。一家人像平時一樣地吃過午飯,尹南平就開著新買的綠色皮卡車駛上了高速公路。天下著點小雨,高速路的顏色是黑色的,不像晴天那樣總是產(chǎn)生前方有個大水洼的幻視。尹南平感到很愜意,并不著急趕路,而是惰性地愿意讓這條路無休無止地走下去,最好沒有終點。但所有的路都是有盡頭的。下了高速,沿著鄉(xiāng)村的水泥公路駛進莊稼的領(lǐng)地,他居然沒來由地哭了,沒好意思抹淚,就搖開車窗,讓眼淚自然風(fēng)干。皮卡車像一頭巡視領(lǐng)地的野獸在莊稼的森林里轉(zhuǎn)了一大圈,又開上水泥路。進了村莊,拐進自家的巷子,他沒有聽見院子里熟悉的狗叫聲。推開車門,伸出一只腳踩在這塊生養(yǎng)了他的土地上,水泥路面結(jié)實的回彈感讓他覺得自己的腿腳也充滿了力量,想起美國登月宇航員那句名言來:“這是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标P(guān)上厚實的皮卡車門,尹南平走到緊閉的大門前,發(fā)現(xiàn)漆皮剝落的木門上著鎖,這兩扇門在尹南平少年時代是大紅的,而今在風(fēng)吹雨打中黯然顯出原木的色澤。鄰居佝僂的大娘聞聲站在自家門口喊叫他:“是平嗎?”尹南平用干啞的嗓子回答:“是我,大娘?!贝竽镎f:“你姐姐把你爸媽接到上海去了,你不知道嗎?”尹南平的心里倏地一下,一種強烈的孤獨感襲擊了他。他回答:“大娘,我知道。辛巴兒呢?也帶走了嗎?”大娘已經(jīng)走到了他的車跟前,撫摸著車斗問:“平啊,你這開的什么車,怎么轎車還帶著車斗呢?”他回答:“這是皮卡,大娘。辛巴兒呢?”大娘佝僂著背仰起臉來像只瓢蟲一樣打量著他說:“我不知道,好像是送到你舅舅家了,你姐說坐飛機人家不讓帶狗?!贝竽镉株P(guān)心地問他:“你有鑰匙嗎,娃?”尹南平說:“有哩,大娘。”他沒有開門進去,拉開車門上了車,從車窗里探出頭去說:“大娘,我去舅舅家接辛巴兒。”大娘還在打量他的車,嘴里念念叨叨的,慢慢靠著墻根兒給他讓開路。
不管多長時間不見他,辛巴兒依然聽見他的腳步聲就會沖過來,在他的腳下像旋風(fēng)一樣的轉(zhuǎn)圈圈。尹南平蹲下來把辛巴兒抱在懷里,一下子,那種綁縛著他的孤獨感就煙消云散了。他把辛巴兒放到副駕駛座上,一路上不停地撫摸著它,像撫摸小時候的兒子。
回到村里,他把辛巴兒放到院子里撒歡,打電話給姐姐,問她怎么突然把父母接走了。姐姐吊著嗓子說:“這不是雯雯去英國讀博士后了么,你姐夫今年又被派到西部支邊去了,我一個人住這么大的房子瘆得慌,就把咱爸和咱媽接來上海住兩年——南方空氣濕潤,對他們的氣管有好處?!币掀?jīng)]有告訴姐姐他回鄉(xiāng)的事情,只說叫爸爸接電話。父親接上電話后嘿嘿地笑,說怕影響他的工作沒有提前告訴他來上海的事情。尹南平問:“爸,秋怎么收呢?”父親說:“我交代給你二叔了,他收了秋糧一家一半,明年我和你媽不回去的話叫他種了就算了,一畝地收他一百塊錢?!币掀秸f:“就別叫我二叔收秋了,我這段兒不忙,想回家里住住,捎帶就收了?!备赣H敏感地問:“你工作順利吧?”尹南平故作滿不在乎地說:“反正是個公務(wù)員,有什么順不順利的?!备赣H說:“沒事就好,我給你二叔打電話。”
掛了電話,天已經(jīng)黑了。他也不開燈,一個人在黑黢黢的水泥院子里逡巡,突然而至的主人的感覺讓他心里充實而幸福,手里握著手機,好像握著劍柄一樣有底氣。隔壁鄰居屋檐下黃色的燈光投射到樹枝上,樹枝就像水粉畫一樣亦真亦幻的感覺了。左右鄰居家都蓋起了高大的新廈屋,把自家的老房子陷進了低谷里,但這反而增加了老屋的溫馨。此時鄰居院子里娃娃們的喧鬧,還有婆娘們呵斥的聲音讓他在黑暗中微笑起來。他圍繞著院子中心的菜圃不停地兜著圈子,辛巴兒跟了他兩圈,興味索然地睡到屋檐下的臺階上去了。他覺得應(yīng)該給老婆孩子打電話報個平安,舉起手機來,卻把電話撥到另一個人手機上去了。電話一接通,他就聽見了悠揚的鋼琴聲,知道她正忙著,不方便說話,聽了一會兒琴聲,就掛了。
她并不知道他回到了鄉(xiāng)下。他們互相之間并不是經(jīng)常了解對方的行蹤,他每天就是工作和酒宴應(yīng)酬,而她的生活則相對簡單許多,除了每天晚上在家教兩個小孩子各一個小時的鋼琴課,就是逛街,商場和超市。在師范學(xué)院的音樂系畢業(yè)后,她沒有找下工作,就延續(xù)了上學(xué)時當(dāng)家教的工作,只不過不上門授課了,而是每天晚飯后在家等著學(xué)琴的孩子們來,一對一教授,每個人一個小時,每小時收一百塊錢,一個月下來倒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倒比上班的掙得還多一些。他和她在一次宴會上相識,她是被一個做生意的人半道叫來喝酒的,那個人托尹南平辦事,為討他的歡心,不斷地叫年輕漂亮的女孩來陪酒,她是最后一個來的,卻是唯一一個打動了他的心的。她是那種外表美艷絕倫的女子,又有從小的音樂教育修養(yǎng),氣質(zhì)就卓爾不群,一襲黑衣,挽著一個發(fā)髻,露出雪白光潔的脖頸,一下子就讓之前來的那一幫子五顏六色的女孩子鮮得俗艷笨拙。讓他驚訝的是,她的酒量也非常地好,來者不拒,頻頻舉杯。倒是他被她的美所震懾,顯得拘謹(jǐn)放不開。飯后一幫人又去唱歌,開了滿茶幾的啤酒,他舉著一瓶去敬她,她站起來爽快地說:“怎么喝?吹了!”仰脖一口氣喝下了整瓶啤酒,就在大家正為她歡呼的時候,她喝噴了,把肚子里的東西一股腦全都噴到了尹南平的身上。尹南平呆若木雞,才明白過來她只是爽快,其實酒量并不大。
當(dāng)然沒有辦法回家了,正好落入了請客的那個家伙的圈套,他給尹南平在酒店開了個房間,把他的衣服都送去干洗了,然后嬉皮笑臉地陪著他去洗桑拿。等他們洗過桑拿上來,尹南平回到自己的房間,在外間看了一會兒電視,穿著拖鞋進了套間打開燈,驚訝地發(fā)現(xiàn)雙人床上躺著一個穿黑衣服的女孩,別扭的姿勢說明她已然喝得不省人事。
尹南平握著門把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慢慢地退出來,輕輕地拉上了門。
他們是之后才慢慢熟稔起來的。
2
夜里睡得并不好,聽?wèi)T了城市里徹夜不休的汽車引擎聲,他已經(jīng)不習(xí)慣鄉(xiāng)村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巨大到無可名狀的寧靜。躺在祖母去世時的硬板床上,黑暗像一頭溫柔的老黑熊無聲地擁抱著他,他渴望夢見祖母,但老人在這座老宅里仿佛無處不在的靈魂卻沒有打攪孫子不安穩(wěn)的睡眠。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會有一個人認為你最重要,自從祖母去世后,尹南平已經(jīng)不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那個人了,他為此悲傷過度,以至于有半年時間嚴(yán)重的失憶。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有去醫(yī)院,一個人慢慢地體會著,承受著,也享受著這種狀態(tài)。黎明之前,他被一種類似野獸悲號的聲音從深沉的睡夢中拽了出來。趴在枕頭上側(cè)耳細聽了好一陣,判定哭聲來自于村東的土崖下,可能是村里誰家歿了老人,心里就做好了天亮去喪事上幫忙的準(zhǔn)備。在紅白喜事上露臉,對他回歸后重新融入鄉(xiāng)村社會是一個絕好的機緣,或許他們會用他的皮卡車來采辦菜蔬和豬肉,那他和他的車就都派上了用場。
尹南平有一點小興奮,一改往日的慵懶,動作迅速地起了床。拉開窗簾,外面天色有些陰沉,不像是死了人的天氣,——在他從小的記憶里,村里有喪事的時候總是陽光明媚,而娶媳婦嫁閨女才是這樣濕淋淋的天氣。他蹲在菜圃的矮磚墻上,就著菜地里的自來水龍頭洗臉?biāo)⒀溃涟蛢航袉局饋頁岧堫^流出的水喝。尹南平從裝滿方便食品的行李箱里翻出兩袋豆奶粉,分別倒進兩個空碗里,用暖瓶里昨晚燒好的水慢慢地沖調(diào)好,一碗自己喝,一碗放地上喂辛巴兒。又撕開一根烤腸,提起祖母用過的厚重菜刀,在木頭案板上剁成小段,自己每吃一個,就給辛巴兒扔一個。然后他打開因為雨水導(dǎo)致地基下沉而變得沉重?zé)o比的大門,站到大門口去向東眺望。辛巴兒站在他的腳邊也向東眺望,小小的狗臉上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沒有看到誰家要辦喪事的跡象,巷子里空蕩蕩連第二條狗也沒有。尹南平扭頭向西邊的村街上望,看到一個騎電摩的小媳婦從南往北馳過巷子口,辛巴兒抬頭用濕漉漉的黑眼球望望他,有些索然地臥倒在地上,下巴貼著水泥地面納涼。
他彎腰一只手兜起辛巴兒,拉開車門,把小狗扔到副駕駛座上,發(fā)動了車子。皮卡車從巷子倒上了村街,沿著水泥路向村外的柏油路馳去,拐過村口的果園,一路向東爬坡,來到本村田地的盡頭。路南是廢棄的鄉(xiāng)鎮(zhèn)煉鐵廠,路北就是祖先們聚居的墳地。尹南平把皮卡車開下公路,在墳地里的樹林里扭來扭去地往前開,直到車頭被兩棵小樹卡住。他下車?yán)@過去拉開車門,辛巴兒一躍跳了下來,慣性使它在草叢里打了一個滾兒,然后像旋風(fēng)一樣瘋狂地兜著圈子,看到尹南平走出十幾步去,才慌忙地調(diào)整步子追了上來。找到祖母的墳塋,尹南平倚著墓碑坐了下來,驚異地發(fā)現(xiàn)清明節(jié)他栽在墳頭的那棵蔥居然還活著,而且變得粗壯結(jié)實,葉片渾圓墨綠,像是上好的翡翠雕琢的藝術(shù)品。他忍不住心里的小驚喜,掏出手機來拍了一張照片發(fā)到微信日志,寫上一句話:
我們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清明祭祖的時候要在先人的墳頭栽下一棵蔥,可以保佑后代“聰明”,但一般會被羊吃掉,或者被路過的人順手揪回去炒菜,沒想到我清明節(jié)栽在奶奶墳頭的這棵蔥活得這樣滋潤,它那么忘乎所以,很可能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成一根野草了。
辛巴兒忙著追逐螞蚱,咬得嘴邊全是綠色的草汁兒。尹南平靜靜地坐著,忍受著從面前的玉米地里蒸騰出來的潮濕的熱氣。只一會兒工夫,他已經(jīng)遍體流汗,辛巴兒也不知所蹤了。他趕走繞著腦袋飛舞的蚊蠅,轉(zhuǎn)身跪倒給祖母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匆匆往皮卡車那里走。辛巴兒不知從什么地方?jīng)_出來,兩只耳朵緊貼在腦袋上,驚恐萬狀地躥到了他前面去,他剛拉開車門,它就躍起來跳了進去。皮卡車車頭沖西,在柏油公路上慢慢地下坡,快到村口牌樓的時候,有個穿紅色背心的人從果園對面的田間路躥上了柏油路面,手里握著一根長長的放羊鏟,笑瞇瞇地攔在了車前。尹南平踩住剎車,看清是少時的玩伴馮紅安,——馮紅安胖成了一個巨大的發(fā)面團,完全改變了形狀,但那一對淡到幾乎看不清的八字眉在第一時間暴露了他是誰。尹南平推開車門下來喊了他一聲,馮紅安笑得更像一尊彌勒佛了,他先是倒吸了一個氣,讓自己在一瞬間看起來嚴(yán)肅了一點,繼而更加笑模笑樣地說:“南平啊,你怎么回來了?我遠遠地看到一臺皮卡車過去,這么半天了又轉(zhuǎn)回來,還尋思是來買我的羊的呢,等了半天是你??!”尹南平打量他一下說:“你養(yǎng)羊啦?清明的時候回來聽他們說你養(yǎng)豬哩么,怎么又養(yǎng)羊了?”馮紅安“嗨嗨嗨嗨”地笑半天,又皺起眉頭嚴(yán)肅起來說:“我運氣不好,前半年養(yǎng)豬豬肉賣不上價錢,賠了一萬多;看見羊肉行情好,就把豬都賣了養(yǎng)了一群羊,可你看吧,羊還沒長大,羊肉價錢又落了下來,看來要把老本兒都折進去了!”辛巴兒在車?yán)锝校掀交厣戆阉懦鰜?,小狗跑到馮紅安的腳邊去,伸出舌頭去舔他的赤腳。馮紅安穿著一雙折斷的藍色塑料拖鞋,十個腳趾頭都皸裂成木頭樁子一樣。尹南平看了一眼他的腳,抬頭問:“人家都出去打工了,你腦子那么好,為什么不出去呢?比在村里吃苦強吧?!瘪T紅安笑著搖頭說:“我前些年在城里幫我舅舅要賬,什么苦沒吃過?還怕吃苦?!我就是跑的地方太多了,不想再跑了。”他抬起胳膊來指著莊稼地的深處,“你看,我在我的地里蓋了個小豬場,現(xiàn)在養(yǎng)羊用,實在不行我就把羊賣了,改養(yǎng)野雞賣給飯店?!彼鋈幌肫鹗裁?,打量著尹南平身后的皮卡,皺了下幾乎看不見的眉頭問:“你怎么開這么個車,你不是開的越野車嗎?”尹南平說:“我想在村里多住一段時間,這車有個斗兒,拉東西方便,你什么時候到縣城賣羊的話,用我的車吧。”馮紅安笑了:“那可不行,羊又屙又尿的,看腌臜了你的車。”
正說話間,一個騎電摩的人從村口出來,看到他倆,徑直開了過來。來人一頭蓬亂的灰白頭發(fā),眼里布滿血絲,他熄了火兒,叉開腿坐在電摩上,抬頭給尹南平打招呼:“南平你回來啦,什么時候回來的?”尹南平看清是少時玩伴郭二斌,跟馮紅安相比,他外形幾乎沒有什么變化,但分明成了另外一個人,面孔相當(dāng)?shù)哪吧y辨,瘦峭的脊背佝僂著,剛才尹南平一直以為來的是郭二斌的父親老郭。馮紅安笑瞇瞇地問郭二斌:“你到哪里耍去?”郭二斌沒有搭理他,直盯盯地望著尹南平說:“南平,你知道了吧?我兒死了,你知道了吧?”說著扭過臉去用手掌擦眼淚。尹南平嚇了一跳,扭頭看看馮紅安,馮紅安還是一副笑瞇瞇的神情。尹南平只好等著郭二斌轉(zhuǎn)過臉來,看著他扭曲的面孔問:“怎么回事呢?娃娃不是在省城富士康打工嗎?你兩口子不是在北京打工嗎?怎么回事呢?”郭二斌把眼睛瞪得牛眼一樣大,血絲包裹著白眼球,“啪啪”拍打著車把,尹南平以為他要失控了,但他突然又像泄氣的橡皮人一樣軟趴在電摩上,哀哀地說:“娃脾氣不好,在富士康打工得罪了線長,被課長開除了。開除就開除吧,還扣了一個月的工資。娃年輕,當(dāng)然咽不下這口氣,黑夜找了兩個人攔住線長,讓他償還一個月的工資。他們用線長的銀行卡取了一個月工資,多的沒拿。線長答應(yīng)得好好的,轉(zhuǎn)身就報了警,把娃抓了,其他兩個人跑了。我接到富士康派出所的電話,從北京跑回省城,派出所意思讓我找線長私了,沒想到線長存心要害娃,今天說八千,明天說一萬,這邊哄著我,那邊逼著檢察院提起公訴。我找到咱村在省城當(dāng)官的幾個人,才想辦法給娃辦了一年的取保候?qū)?,我給娃買了張火車票讓他回村里,想不到我剛回到北京,我哥打電話說娃騎電摩在國道上被公共汽車碰了,跑回來一看,娃已經(jīng)躺到太平間了……”郭二斌“嗚嗚”地哭起來。
尹南平聞聽呆若木雞,癡癡地望著眼前這個哭泣的人,他猛醒凌晨聽到的野獸般的嚎哭聲,就是來自郭二斌,這讓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馮紅安沖尹南平眨眨眼,伸手拍著郭二斌的肩膀勸他:“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要緊的是趕緊給娃找個合適的冥婚,娃活著沒有娶過媳婦,在那邊可不能打光棍兒?!惫蠛鋈惶痤^來,手掌三兩下把臉上的淚抹干凈,啞著嗓子說:“不和你們說了,我要趕去撞死我娃的車主家里要錢,不拿上賠償怎么給娃冥婚?”尹南平只好說:“快去快去!”目送著他一副凜然的姿勢遠去。馮紅安望著郭二斌的背影嘆口氣,對尹南平說:“天天在村東頭的土崖下哭他兒,天天在村東頭的土崖下哭他兒,一村子人跟上他睡不好覺,恓惶人啊!”
“二斌還沒要上賠償金啊?”尹南平把目光從郭二斌消失的地方收回來,望著馮紅安。
馮紅安像聽到一個笑話一樣樂了:“他要三十萬,人家給二十萬,各講各的理,談不到一搭去!”
尹南平說:“交通事故死亡賠償金法律上是有個標(biāo)準(zhǔn)的,好像一般算下來二十多萬吧,二斌怎么非要三十萬?”
馮紅安撇一撇嘴說:“他想把辦冥婚的錢算在里面,現(xiàn)在沒有十萬塊錢買不來一副女人尸骨?!?/p>
尹南平心里不舒服,不想再談這個話題,就問馮紅安:“能不能找?guī)讉€幫忙的,我想把院子里的牛棚和西邊的廈子拆了,工錢好說,最好找咱們從小長大的伴兒來干活兒,也能熱熱鬧鬧和大家說說話?!?/p>
馮紅安睜大瞇縫著的眼睛:“你打算蓋新院子?”
“不蓋不蓋,”尹南平笑著擺手,“我就是看見那兩間舊房子開裂了,怕哪天自己塌了把人砸著。光拆房就行,拆了我自己慢慢用瓦刀把舊磚上的石灰砍干凈,砍到多會兒算多會兒,反正不著急回去上班,為的就是歇一歇心?!?/p>
3
尹南平從放雜物的南屋里翻騰出小時候一家人吃飯用的小方桌來,提到院子當(dāng)中,用一塊半干的抹布使勁地擦著桌面上的老塵土,露出黑紅油膩的本色來。桌角上有一個淺淺的黑色圓凹,是自己上初中那年趴在方桌上寫作業(yè),睡著了讓燃盡的蠟燭燒灼出來的,讓陪坐一邊打盹的祖母好幾天埋怨,擔(dān)憂著把長孫燒著了。他把抹布扔到桌面上,走過去拿起窗臺上的老茶壺,這是一把用來泡大葉紅茶的白色大茶壺,壺身是方形的,一面繪著一株蘭花,一面繪著一朵牡丹,這把壺一次可以裝半暖瓶水,一壺茶可以倒十茶碗,當(dāng)年就是用來給集體勞動的人們解渴用的。他把茶壺拿到菜圃的水龍頭下,揭開壺蓋用強烈的水流沖刷著里面的蒙塵,系著壺蓋的麻繩已經(jīng)失去了原先黃白的顏色,被塵污沁得油黑。
剛擺好茶具燒上水,聽見有個人在院門外大驚小怪地喊叫:“哎呀,你怎么換成了個皮卡?這車有什么好開的,在城里開它人家不笑話你?”尹南平聽見是發(fā)小張海平的嗓音,自顧拿抹布擦著茶碗外面的水漬,頭也不抬地大聲說:“關(guān)你什么事,又不讓你開上丟人?!睆埡F叫ξ貜拇箝T走進來,打量著尹南平問:“昨天就聽人說你回來了,跑來找你門鎖著——你回來也不說一聲!”尹南平鼻子里哼一聲,把椅子指給他,“坐下,我給你沏茶!”起身到廚房把煤氣灶上燒開的水壺提出來,抓起一大把本地產(chǎn)的大葉紅茶放進茶壺里,“嚯嚯”地把開水沖進去。張海平看到桌子上放的大紅的中華煙,牙縫里吸著涼氣,“哎呀,就是不一樣,中華??!”拿起來抽出一支點上。尹南平提起茶壺倒出一碗來,又揭開茶壺蓋,把剛倒進茶碗里的茶水又倒回壺里去。張海平叼著煙哂笑著夸獎他:“喲,還記得‘回茶’么,還尋思你在省城喝好茶喝得早忘了沏大葉茶的路數(shù)了。”尹南平把食指按在茶壺蓋上,翻動眼皮看著他問:“聽說你離婚了,干什么不好好地生活,你媳婦多好啊?!睆埡F降拖骂^去往方桌底下彈煙灰,嘿嘿笑著說:“你還不知道我?我在村里能干什么啊,我爸媽又不讓我出去?!币掀讲豢蜌獾卣f:“你出去能干什么?那些年你跟著董噓噓在省城混,幫他開皮包公司騙人錢,白天租個門店開張收定金,半夜就搬家跑路,你們干的那是什么正事?!”看見張海平不吭氣,尹南平倒出兩碗泡成褐色的茶來,給他面前推了一碗,放緩了語氣接著說:“你知道董噓噓坐牢的事情吧?”張海平看他一眼,滿不在乎地說:“知道,判了十年,我爸媽就是怕我學(xué)了他的樣子,才不讓我出去的?!?/p>
“在村里跑出租也行啊,安心生活多好,離什么婚?”尹南平責(zé)備他。
張海平呵呵笑笑,嘆口氣,拉長聲調(diào)說:“人家不想跟我過了么,把娃扔下跑到南方打工,一兩年不回來,不離婚怎么辦?”
尹南平端著茶碗看他一眼:“你天天打麻將賭錢,借下一屁股債,開出租車又好上個歌廳小姐——你敢說沒有?”
“她還不是一樣?”張海平頭臉漲得通紅,脖子上暴起白色的青筋來,“她在南方打工和咱鄰村的一個人好了,回來就逼著我離婚,離婚不出一個月就和那邊結(jié)了婚,還想把娃也帶走——她想得美,那是我們張家的根,怎么能改姓別人的姓?!”
“人家那是怕你打麻將顧不上照顧娃娃!”尹南平給他添上茶,也抽出一支煙來自己點上,問張海平:“我也是聽我媽在電話里提了幾句你的事情,就說回來問問你呢,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什么樣子?”
“我還是老樣子?!睆埡F娇此谎?,有點羞澀地笑笑,接著又青筋暴起,擰著脖子罵道:“扔下我們父子不管,跟上別人去過好日子,她想得美!我那天拿根鐵棍跑到她改嫁的那個人家里去,把他們結(jié)婚買的電視、洗衣機全給他砸了!”他氣咻咻地端起一碗茶來一口喝干,把茶碗墩到桌面上,瞪著眼睛喘氣。
尹南平愕然:“你怎么能砸人家的電器?那是犯法的事情!”
張海平嚷道:“我不管,法律讓他搶我的媳婦,就不讓我砸他的家?!”
“后來呢?人家報警了沒有?”
“沒有,那個人的侄子叫了幾個人把我打了……”
陽光突然從云層里流瀉下來,像滾燙的鋼花飛濺到他們裸露的皮膚上,兩個人不約而同站起來,抬起小方桌往屋檐下的陰影里面移。剛把小桌放穩(wěn)當(dāng),聽見巷子里有人一路清著嗓子進了院子,張海平低聲說:“曉松這孫子!”頭也不抬,只顧喝茶,并不把身子扭過去看。
尹南平抬頭,看見果然是在本村小學(xué)當(dāng)校長的嚴(yán)曉松,穿著黑體恤黑褲子,自來卷的烏黑頭發(fā),飽滿的白面皮上兩撇小黑胡子。在尹南平從小的玩伴中,嚴(yán)曉松是孩子王,他父親是下放知識分子,因為娶了曉松媽沒有回城。曉松爸會打幾路拳腳,曉松從會走路就被逼著蹲馬步練沖拳,尹南平幾個是被他打著長大的,他最喜歡打的是馮紅安,直到現(xiàn)在喝醉了還會專門跑到養(yǎng)羊的馮紅安家里去打他一頓。但嚴(yán)曉松從來不打張海平,因為張海平是個二桿子性格,一旦挨打了就會不依不饒地哭著纏著你,直到報仇雪恨為止。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課間十分鐘玩鬧,嚴(yán)曉松學(xué)著香港電視連續(xù)劇《霍元甲》里的陳真飛身騰起踢倒了張海平,張海平撿起塊磚頭追了嚴(yán)曉松一天,哭得都吐了血,到底在家門口追上了放松警惕的嚴(yán)曉松,用那塊磚頭把嚴(yán)曉松腦袋上砸了個血窟窿。從此以后嚴(yán)曉松看見張海平就繞著走,張海平還不解恨,很多年來一直用仇恨的目光盯著他,把他看做死敵。
此刻嚴(yán)曉松邁著小碎步走進院子,溜著屋檐下的陰涼走過來,看見是張海平坐在那里,就沒有坐下來的意思了,環(huán)抱著雙臂挑起左邊嘴角笑著問尹南平:“我聽紅安說你回來了么,怎么,打算拆老房子?”尹南平拉過把小椅子來示意他坐下喝茶,指指院子西側(cè)養(yǎng)過牛的西屋和存放柴草的廈子說:“就拆那兩間,你看都成危房了,怕陰天下雨自己塌了砸著人,我就想趁爸媽不在的這段時間把它們拆了算了,反正以后也不會再養(yǎng)牛了,這些年一直閑著?!眹?yán)曉松并不坐下,瞇縫著眼睛望著陽光下的那兩間舊屋子,慢悠悠地問:“你打算多會兒開始拆呢?這點活兒也不值得請人花工錢,咱們幾個人就幫你拆了,有好飯好煙好酒就行?!币掀叫χf:“那當(dāng)然!”張海平一言不發(fā),只顧喝茶抽煙。
三個人一個坐著兩個站著,尹南平正不知道該怎樣讓茶局繼續(xù)下去,郭二斌騎著電摩像只支楞著翅膀的病母雞一樣從大門外忽閃到了眼前。沒等人問,郭二斌擰著脖子咬牙切齒地說:“龜孫就是不肯出錢!”瞪起兩只凹陷的牛眼看看尹南平和嚴(yán)曉松,用不容分說的口氣哀求道:“不行,南平和曉松你們得出面了,你們有文化,這事還得靠你們出面和龜孫講理,把我兒的賠償金要回來!”嚴(yán)曉松用鄙夷的眼神看著他只顧冷笑,尹南平笑笑說:“二斌你先別著急,坐下喝著茶慢慢說吧?!惫笱壑樽拥傻每斓舫鰜砹?,脖子上蹦起青筋來:“我哪里有心思和你們喝茶,你們也別喝了,事情辦完了我請你們喝酒。”嚴(yán)曉松黑色的小胡子動了動,用眼角瞅著郭二斌,像教訓(xùn)學(xué)生一樣陰陽怪氣地說:“交通事故死了人怎么賠償,國家法規(guī)都有規(guī)定標(biāo)準(zhǔn),不是你要多少車主就該給你多少,你想讓他出你兒冥婚的錢,他不愿意出,也不犯法——法律都解決不了的事情,我們憑什么解決?”尹南平的意思也想勸解郭二斌兩句,剛要開口,一直悶頭抽煙的張海平“啪”一聲把手里的茶碗砸到了桌子上,慢慢站起身來,依然低著頭,眼睛看著地面罵道:“全是雞巴廢話!喝墨水喝得淹了良心,我發(fā)現(xiàn)越有文化的人越不像男人了!”翻身騎到了郭二斌的電摩后座上,手搭著郭二斌的肩膀命令道:“沒人和你去,我和你去,我就不信還有比死了人更大的天理!”他把臉別到另一邊去,堅持不看尹南平和嚴(yán)曉松。郭二斌哭喪著臉為難地看看眼前兩個哭笑不得的人,張海平又嚷起來:“你走不走,不走我也不管了!”郭二斌又分別看了看尹南平和嚴(yán)曉松的表情,沒看到什么指望,這才開動電摩,兩個男人騎著摩托車出了大門。
嚴(yán)曉松鼻子里哼哼著,臉上是鄙夷的笑,搖頭說:“張海平就是個半腦子,我敢打保票,他一定會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币掀接行?dān)心地看看空蕩蕩的門口說:“嘖,剛才真該把他們拽住,別真壞了事情?!彼寚?yán)曉松坐下,“先坐下喝口茶吧,咱倆商議商議?!眹?yán)曉松坐下來,從桌子上拿起煙盒和打火機,挺著肚子,身子仰靠在椅子背上,摳出一支煙來點上,噴出一口青霧,又用一個漂亮的動作把煙盒輕輕扔到桌面上,問尹南平:“你就不能下來當(dāng)個縣長什么的?將來娃娃們畢了業(yè)安排工作也有指望了。”尹南平把倒好的茶碗放他面前,笑笑說:“朝里沒人別做官,咱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沒有背景,誰能想到你??!”嚴(yán)曉松鼻子里噴出兩股很長的煙柱,像個科幻片里的怪獸一樣,有些含混地說:“現(xiàn)在不是反腐反得有些人都不敢當(dāng)官了嗎?空下那么多崗位來,你干干凈凈的,他們不敢上你上啊?!币掀叫Φ溃骸霸僬f吧,有時候沒人上也不一定能輪到咱啊。”
兩個人聊到日上中天,小方桌也跟著陰影挪到貼著墻根的屋檐下了,喝了一通茶,肚子也餓了,嚴(yán)曉松建議叫上當(dāng)了村長的李小亮去鎮(zhèn)上的飯店喝酒。尹南平忽然擔(dān)憂起來,站起來看著嚴(yán)曉松說:“不行,咱們得去一趟車主村里,那兩個家伙到現(xiàn)在沒回來,肯定沒好事情!”話音未落,手機響了,尹南平看看號碼,心里一緊,看著嚴(yán)曉松說:“郭二斌!”剛劃開接聽,就聽見郭二斌在那邊哭聲囔氣地喊:“你們快叫人來,海平把車主的腦袋開了瓢了!”尹南平拉上嚴(yán)曉松就往外跑,嚴(yán)曉松說:“別慌,別慌,我給李小亮打個電話,他是村長,他出面更合適?!?/p>
尹南平發(fā)動了車子,嚴(yán)曉松坐在副駕駛座上給村長李小亮打電話。李小亮說他正在鎮(zhèn)上辦事,叫他們到鎮(zhèn)上接他。出了村口,碰上馮紅安正趕著他的羊過馬路。馮紅安看到是尹南平的皮卡車,肩膀上搭著塊臟毛巾笑瞇瞇地迎上來要攀談。嚴(yán)曉松搖下玻璃皺著眉頭呵斥他:“真沒眼色,還不把你的羊趕開,我們有急事!”馮紅安趕緊揚起羊鏟另一頭綁著的皮鞭來,吆喝著把羊趕下了路面。尹南平想拉上馮紅安一塊兒去,嚴(yán)曉松說:“開車走吧,要他沒用,那就是個窩囊廢!”
在鎮(zhèn)街上接上李小亮,三個人徑直開車進了車主的村子,遠遠看見村街上警燈在閃爍,李小亮從后排向前探身,伸著脖子盯著前面說:“壞了,警車都來了,這下麻煩大啦!”尹南平也緊張起來,心里盤算著是不是給在縣公安局當(dāng)辦公室主任的同學(xué)打個電話,讓他出面擺平一下。車到近前,發(fā)現(xiàn)不是110警車,是120救護車,兩個穿白大褂的正給一個坐在地上的人頭上纏繃帶,看熱鬧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場面還算平靜。尹南平松了一口氣,心說幸虧村里年輕小伙子基本都出去打工了,不然還不知道要打成什么樣子。郭二斌正蹲在一邊抽煙,看見他們來了,膽子壯了起來,甩開面條長腿大步?jīng)_過來,扔掉手里的煙頭,兩手握住尹南平和李小亮的腕子,急切道:“你們怎么才來!”李小亮甩開他,面沉似水地問:“張海平呢?”郭二斌低聲說:“他把車主打了,怕被村里人截住,騎著我的電摩跑了?!眹?yán)曉松鄙夷地吹著小胡子:“沒腦子!”
這個村的村長和李小亮慣熟,上來把李小亮拉到一邊說:“你們村這兩個傻屌把好好的事情弄糊糊了,我看先把人拉到醫(yī)院吧,你跟我到家里商量一下。”李小亮笑瞇瞇地點點頭,大有見怪不怪、臨危不亂的氣度。車主受傷的頭包扎好了,醫(yī)生讓他站起來,他干脆閉上眼睛躺地下了。郭二斌一見拍著屁股跳腳罵起來:“你裝什么死?我看到就打破了一層皮,你裝什么死!”車主老婆沉著臉站在一邊看著躺在地上的男人一言不發(fā)。郭二斌急得像咬自己尾巴的瘋狗一樣兜圈子,后來索性一屁股坐地下拍打著地面,捶胸頓足地嚎哭起他死了的兒子來。醫(yī)生等了等,不耐煩地問村長:“你說句話,這人我們拉不拉?”村長陪著笑說:“拉,拉走,該怎么治怎么治!”走到車主老婆跟前,低聲說:“嫂,你跟上去醫(yī)院,人要緊。他們村長也來了,先讓到我家里去坐坐,事情咱們過后再說?!?/p>
車主被抬上了擔(dān)架,使勁閉著眼睛,兩個男護士把擔(dān)架推進了救護車,車主老婆也跟了上去。郭二斌跳起來去拉救護車的后門,被嚴(yán)曉松一把摟住了,掙了幾下沒掙開,又溜坐下來,開始了更加悲愴高亢的嚎哭。
4
尹南平跟著李小亮來到村長家里喝茶,李小亮也是村長,方圓村里的村長們平時隔三差五吆喝在一起喝酒,他們倒比尹南平和李小亮更親熱隨便多了。村長先把車主罵了一通,說他沒人性,壓死人家娃娃還要討價還價;李小亮也把郭二斌和張海平罵了一通,說郭二斌是個慫人、窩囊廢,張海平是個泥腿子、不務(wù)正業(yè)。尹南平坐在一邊像是在看電視里的小品,覺得眼前的情景很不真實。他看了一眼嚴(yán)曉松,嚴(yán)曉松這會兒只顧抽煙不吭氣。
過半天兒,村長的電話響了,他看一眼屏幕顯示說:“車主婆娘的?!苯油肃培虐“∫贿叴饝?yīng)著,一邊翻動著眼球輪番看著李小亮、尹南平、嚴(yán)曉松的臉。掛了電話,把握著手機的拳頭放膝蓋上對李小亮說:“壞了,人家說把他男人打壞了,前頭答應(yīng)的那二十萬也不賠了,要扣五萬當(dāng)醫(yī)藥費,只賠十五萬。”李小亮收回目光來,把手上夾著的煙頭抽完,摁在煙灰缸里,抬頭告訴村長:“這事我管不了了,你直接跟郭二斌說吧?!贝彘L說,那你把他叫進來,我給他說。李小亮看看嚴(yán)曉松:“你坐在門口,你叫他進來吧?!眹?yán)曉松莫名其妙地露出了笑容,站起來把透明的塑料門簾掀開一條縫,沖著光線明亮的院子里喊:“二斌,叫你進來,快著點!”
郭二斌癡癡呆呆蹲在陰涼里的墻根下,正瞅著村長家花圃里瘋長的月季花發(fā)愣,聽見叫,扶著膝蓋晃悠悠站起來,拖著兩條腿想從門簾上嚴(yán)曉松掀開的那條縫鉆進來,嚴(yán)曉松早丟了手,郭二斌頭上頂著門簾像個海帶精,撥拉了好幾下才利索了。村長讓他坐下說話,他又蹲下來,像一只被斗敗的大公雞,瞪起眼睛等著村長發(fā)話。村長扔給他一支煙,又給在座都遞了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吸了一口才說:“你看你把好好的事情弄成什么了——領(lǐng)了個闖禍的人來把人打了,這下好,人家要扣五萬醫(yī)藥費,只給你十五萬了。”抬起眼皮看了李小亮一眼,“事情到了這個田地,我和小亮也沒辦法了。人家說了,十五萬要行,今天就打進你卡里,不行的話出院后再說?!币掀酵蚬?,屋子里的人都望著郭二斌,看著他像陽光下的糖人一樣慢慢地化了,癱坐在地上,咧咧嘴要哭,大概想到在人家屋子里哭喪不吉利,手掌抹抹流出來的鼻涕,爬起來沖了出去,堅持跑到村街上,才讓屋里人聽到他難聽的哭聲。尹南平覺得像等了一百年那么長的時間,才聽到郭二斌的哭聲。
“坐到一起了,今天我管頓飯吧。咱們?nèi)ユ?zhèn)上吃?!贝彘L拍拍大腿站起來,沖里屋的婆娘喊,“我們出去喝酒了,你中午睡覺記得關(guān)空調(diào)??!”
幾個人都擠進尹南平的皮卡,郭二斌一個人坐在后面的車斗里。村長低聲說:“那人敢讓坐車斗里?別想不開尋了短見,咱們麻煩可就大了?!眹?yán)曉松鼻子里哼一聲說:“他才沒那苦膽,他還等著花他兒的賠償金哩!”李小亮閉閉眼,一字一頓地說:“不能這么說,郭二斌是個恓惶人?!币掀街挥X得熱得遍體流汗,打開空調(diào)關(guān)了車窗,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他對坐在后排的李小亮說:“不行我給二斌介紹個律師,叫他起訴吧,法院判決了雙方就沒爭議了?!卑胩炝死钚×敛耪f:“打人以前我就叫他不行打官司,他怕法院判少了,現(xiàn)在把人打了,有理的事情做成了沒理,給多給少還不由了人家了?!”尹南平自小在村里長大,可是多數(shù)時光都是在學(xué)校度過的,對鄉(xiāng)間的諸種不成文的規(guī)矩和處理這種麻煩事情的方法從來就不了解,李小亮卻諳熟在心,所以他才能當(dāng)村長。尹南平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當(dāng)了這么多年處長,平時自認為大小算個知識分子,面對曾經(jīng)生養(yǎng)了自己的鄉(xiāng)村,竟然像個無知孩子一樣茫然和無所適從。
鎮(zhèn)街上有兩家還像樣的飯店,一家環(huán)境上檔次,被鎮(zhèn)政府用來作為對外接待的場所;另一家不那么打眼,食材可都是當(dāng)?shù)仞B(yǎng)的豬羊雞鴨,做法和菜量都很合地方的口味,最主要老板娘皮膚白,還愛和男人們斗嘴,客人喝醉了對她摸摸揣揣也不會翻臉,她還會和男人家拍拍打打。而老板通常不出來,只愛鉆在廚房里幫大師傅們拾掇雞鴨魚肉、淘洗菜蔬、剝一剝蔥衣蒜皮,外面喊他出來陪著喝兩杯,他就出來喝兩杯,喝完就說:“還要加什么菜就說,我去看著讓做好點!”李小亮他們這些村長們最愛來這一家,各村里人辦事找不見他們就來這里,通常都能逮得住。有一年尹南平拗不過父親的面子,想辦法以支持村級文化大院軟件建設(shè)的名義,輾轉(zhuǎn)給村里弄到了十幾萬塊錢,李小亮讓人把村里閑置的老磨坊房頂掀了,藍色的老瓦片換上了紅色的機制房瓦,墻壁重新粉刷得雪白,就把文化大院的牌子掛上了。村里人議論紛紛,說李小亮改造文化大院最多花了幾萬塊,剩下的錢都讓他和尹南平私分了,父親打電話來說到這件事情,很是懊惱,說以后再也不管村里的閑事了。張海平為此專門坐火車跑來省城,質(zhì)問尹南平到底有沒有和李小亮私吞那筆錢,弄得尹南平哭笑不得。后來基本搞清楚,剩下的錢都讓李小亮和村干部們在這家飯店吃喝完了。
李小亮指揮著尹南平把皮卡車拐下公路,停到飯店前面,下車的時候告訴他:“你回來住的這一段,有客人來就到這里吃,不用給錢,簽我的字!”尹南平笑笑說:“沒人來看我?!边M了包間,李小亮把村長讓在首座,他和尹南平兩邊作陪,其他人依次就坐。趁郭二斌上廁所的時候,尹南平悄悄囑咐李小亮:“別讓二斌喝酒,怕他喝多了胡鬧?!崩钚×列χ鴵u頭說:“欸,今天就專門讓他喝哩,喝多了搬你車斗里拉回去,讓他好好睡兩天,讓村里人也好好睡兩天——每天天不亮就哭他兒,全村人跟上倒灶!”抻長脖子喊:“老板娘,妹子?先來五壇‘金家酒’!”
喝起來,嚴(yán)曉松緊著給郭二斌倒酒,他倒一杯郭二斌喝一杯,二斌基本沒動筷子就趴桌子上了。其他人直把桌上吃得盤干碗凈,這才散去,村長讓兒子開車接走了,李小亮和嚴(yán)曉松把郭二斌抬到皮卡車車斗里,幾個人也打算上車回去。上車前,尹南平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一眼像只貓一樣首尾相接臥在車斗里的郭二斌,李小亮拉他一把說:“別看了,放心,沒幾步路就回去了?!?/p>
把郭二斌抬進他家院子,二斌婆娘迎出來瞪著黃色的眼珠子大呼小叫地罵:“哎呀,看喝得跟個死人差多少,怎么不把他喝死了,把我兒的命換回來!”上來揪住人事不省的郭二斌噼噼啪啪一頓亂打。李小亮瞪起眼睛喊:“你看你這婆娘,你先讓我們把這死人給你扔床上,你不累,我們可沒勁了!”嚴(yán)曉松也聳動小胡子調(diào)笑道:“等我們走了,你把他扒光了好好打?!逼拍镞@才住了手,氣咻咻地搶到前面去撩開門簾。好歹把醉鬼扔床上,李小亮和嚴(yán)曉松拍打著身上的土,邊拉拽被弄皺的衣服邊往出走,剛走到院子里,手機響了。李小亮翻開接聽,是剛分手的車主村長打來的,說那邊催問郭二斌要不要十五萬,要今天就轉(zhuǎn)款,不要以后再說以后的話,讓李小亮問清楚,立等給個準(zhǔn)話。李小亮笑著說:“郭二斌都喝成個死人了,別說今天,估計明天也起不來,你那會兒在飯店也看到了?!彪娫捓镎f:“他家再沒個喘氣的了?”李小亮就讓他等等,扭頭問跟出來的二斌婆娘:“你能做了二斌的主嗎?人家車主那邊說十五萬行的話讓現(xiàn)在過去拿,不行以后再說了。”婆娘的黃眼珠瞪得比牛眼還大,尖聲驚叫:“我們要三十萬,他給十五萬,人命也能搞價錢?!”李小亮看著她笑:“誰讓你家二斌和張海平跑到人家家里把車主腦袋開了瓢?人家原來應(yīng)承給二十萬,現(xiàn)在要扣五萬醫(yī)藥費?!逼拍铩鞍パ健彼缓捌饋恚骸岸筮@該死不能活的,他就是世界上最沒出息的男人,好歹讓他死了吧!”一只手掌捂著兩眼哭將起來。
尹南平走進院子里來看究竟,看到婆娘靠著門框哭,村長李小亮走到廚房里去,拿出三根黃瓜來,走到院子里的自來水龍頭下胡亂沖洗過,遞給他和嚴(yán)曉松各一根,三個人就“嚓嚓”地啃起黃瓜來。尹南平不愛吃生的,慢慢地啃,心里亂得像個草窩,另外兩個人“咔嚓咔嚓”吃得香甜。李小亮手里的黃瓜啃完,拿手背抹抹嘴,看那婆娘一眼,那婆娘突然止住了悲聲,胡亂抹一抹臉上的淚痕,沖上來一把拉住李小亮,哭紅的眼瞅定他,哀哀地說:“小亮你說吧,你說我該怎么辦?娃死了這些日子了,我們兩口子都快讓這件事拖成神經(jīng)病了,二斌也不是個能立起桿兒來的,我腦子也昏了,你是村長,你說句話,我都聽你的?!眹?yán)曉松上來解圍:“這是你自家的事情,村長……”李小亮擺手打斷他,收斂了笑容認真地看著二斌婆娘說:“你要三十萬,他給二十萬,不管三十萬還是二十萬,以前都是一句空話,現(xiàn)在這十五萬可是實實在在的票子啊?!彼鞍氩?,壓低聲音說:“要我說,咱先把這十五萬裝兜里再說,嫌少你以后還能告他?。 逼拍镅鲱^看看他,眼里放了光,咬牙道:“行,聽你的,現(xiàn)在就走,我回去拿銀行卡?!鞭D(zhuǎn)身扭動著肥碩的屁股進去了。
李小亮扭頭微笑著對尹南平說:“還得你開車,咱和她跑一趟。”尹南平說沒問題,反正也是閑著。他抬頭看看淺藍的天空,有只鷂子在孤獨地盤旋,夏日天長,這一天的時光還沒有過去一半呢。
5
尹南平開著皮卡去縣城跟一幫同學(xué)吃飯,除了在縣公安局做辦公室主任的劉寶華大家都來了,說的是省里有個現(xiàn)場會要在本縣開,來了很多省、市大領(lǐng)導(dǎo),劉寶華執(zhí)行安保任務(wù)去了。吃完飯照例是去k歌,和以前不同的是有小姐陪的歌廳不能去了,新的時尚是去量販?zhǔn)絢歌房。一群中年男女吼叫了半下午,又商量著晚上一起去涮火鍋。尹南平擔(dān)心著辛巴兒獨自在家,說什么也不去了,硬是在他們的生拉硬勸中突圍出來,坐進了自己的皮卡。
出了縣城,剛上國道就發(fā)現(xiàn)前面堵成了長龍,“一定是出了交通事故?!币掀较搿G懊婧芏嗳送崎_車門下來走到前面去看究竟,口口相傳回來的消息是有人拉著白布封鎖了國道,擺下一口棺材跪在路中間攔車要錢,說死者是在這條路上被撞死的,沒錢下葬,就攔路索要喪葬費,五十一百都行,給一張錢放一輛車,很多司機不愿意出這冤枉錢,于是堵的車越來越多,喇叭聲響成了一片。尹南平給劉寶華打通電話,問這事他知不知道,他們公安局有沒派交警去處理?劉寶華說知道,交警和當(dāng)?shù)嘏沙鏊窬荚诂F(xiàn)場,可是攔路的人跪在棺材前面,手里拿著一把剪子,就頂在自己喉嚨上,誰也不敢上去碰他,公安局長已經(jīng)報告給縣政府了,縣領(lǐng)導(dǎo)正緊急磋商解決辦法?!斑@個家伙可真會挑時候,專門在省里和市里領(lǐng)導(dǎo)來的時候攔路,背后肯定有人支招啊,等過后查出來誰在破壞省里的現(xiàn)場會,肯定不能放過他!先這樣啊,我得趕緊去縣政府了?!眲毴A匆匆掛了電話。
這種情況,著急也沒用,突然的閑暇中,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很久沒有和她聯(lián)系過了,就撥通了她的電話。他已經(jīng)不記得有多長時間沒給她打過電話了,接通后依然是彈奏鋼琴的聲音,她依然不說話,當(dāng)然正在給學(xué)生上鋼琴課,他照例聽了一會兒,掛掉了。不知道為什么,就從胸腔深處嘆了一口氣,是那種毫無防備的真正的嘆氣,眼前是堵得水泄不通的車流,耳朵里是縈繞不去的鋼琴曲,妻子正在省城忙著照顧兒子,父母也在上海陪著姐姐,剛剛分手的同學(xué)們應(yīng)該開始熱火朝天地涮火鍋了,沒有了他當(dāng)處長的單位也在有條不紊地運轉(zhuǎn)著,這個世界上仿佛已經(jīng)沒有了這個叫尹南平的人。奇怪的是尹南平并不感到孤獨,他只是感到有那么一點點好笑,于是不自覺微笑起來,暗自贊嘆:“對于人生來說,孤獨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突然他收斂了笑容,想起還有一個真正牽掛他的“人”來——辛巴兒一定餓壞了,正眼巴巴地等著他回去,一陣暖流滾過心田,他扭頭看了一眼副駕駛座位后面的塑料袋,里面是中午飯后給辛巴兒收拾起來的幾塊大骨頭和半只燒雞。
回過頭來,看到前面有幾輛車離開了國道,拐上了旁邊村落的道路,尹南平馬上意識到他們這是要繞道鄉(xiāng)村公路了,他也發(fā)動了皮卡,掛擋跟了上去。前幾年全省大力推行的村村通油路工程,這個時候算是派上了用場,尹南平的心情頓時輕松愉悅起來,他跟著那幾輛或黑或白的車再次進入了鄉(xiāng)村的世界,看一看倒車鏡,后面已經(jīng)跟上了一串兒或黑或白的車。他們像一條巨大的蜈蚣,從一個村莊出來,又進入另一個村莊,和尹南平記憶當(dāng)中不同,每個村莊都很像,村街兩邊都是高大簇新的水泥門樓,門樓下是玩耍的孩童、看護著娃娃的老漢和老婆婆,還有各色悠哉的狗??吹竭@么多車穿村而過,老人們緊張地拉拽住亂跑的娃娃,一起瞪著眼睛一輛一輛地打量著,狗們興奮起來,一邊追逐汽車一邊躲閃,發(fā)出狂妄而又驚懼的吠叫。
滾滾車輪,驚擾著鄉(xiāng)村的寧靜,尹南平置身車隊里,心里竟然也有了一點久違的沖動,這個陌生而臨時的集體,讓他重溫了多年前集體生活的榮譽感和幸福,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無論置身一個單位還是一個村莊,大家都是孤獨的個體了。
繞行到離自家村口不遠的生化公司的廠房外面,必須要穿過十字交叉的國道了,車龍又緩慢了下來,像一條迅疾游走于鄉(xiāng)村草木中的蟒蛇,開始緩緩地蠕動。尹南平忽然想到那個扯著白布擺著棺材攔路要錢的人就是郭二斌,這種事情郭二斌是干得出來的,他是個膽小如鼠的人,但同時也是一個慣于撒潑耍賴的人。尹南平飛快地拿起副駕駛座上的手機,在通話記錄里翻找到李小亮的電話,他沒有想過打郭二斌的電話,因為如果是他他不會接聽,如果不是他會提醒他這么做,他知道在鄉(xiāng)村里這種事情直接打給村長是最合適的。
日理萬機的村長李小亮破天荒地關(guān)機了。
尹南平想也沒想又打給嚴(yán)曉松,只響了一聲那邊就接了,嚴(yán)曉松清了清嗓子劈頭就問:“你也知道啦?”
“真的是二斌?!”尹南平叫道。
嚴(yán)曉松嘿嘿笑兩聲,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調(diào)說:“不是他還有誰?”
“小亮呢,小亮知道嗎?”
“應(yīng)該……知道吧,全村都知道了?!?/p>
“小亮不在村里?他電話怎么關(guān)機了?”
“誰知道他神游到哪里去了,這半天縣里、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都找他哩,你回來看看,村里就沒有這么熱鬧過,街上全是車,比支書家娶媳婦兒那天來的頭頭都多。”
尹南平從嚴(yán)曉松的語調(diào)里聽不出一點興奮,他感覺到嚴(yán)曉松有一種奇怪的幸災(zāi)樂禍。
四個方向的車輛在交叉路口堵得死死的,司機們都下來觀望,抽著煙發(fā)出惡毒的咒罵,尹南平也下了車,爬進皮卡的車斗里,站在上面朝縣城的方向觀望。天慢慢黑了下來,遠處國道上警燈閃爍的光芒越來越清晰,好像遙遠的海面上傳來的閃電。
2015年12月31日初稿于魯迅文學(xué)院
2016年 1月14日定稿于太原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