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正欣

我家住在泰興縣口岸鎮(zhèn)上，從1957年秋季開始，我就進入了距家10華里的刁鋪民辦初級中學讀書，吃住在學校，每周回家一趟，改善一下伙食，順便拿些上學所需的錢物。到了這學年的春學期，熱火朝天的大躍進運動在全國各地迅猛興起，我的家鄉(xiāng)口岸鎮(zhèn)和學校所在地刁鋪鎮(zhèn)也和全國各地一樣，大躍進運動的浪潮席卷而來勢不可擋。

10月1號，口岸人民公社成立，隨后，公社組織的浩浩蕩蕩的勞動大軍投入到全民煉鋼和深翻土地的運動中，一時間，農(nóng)村勞動力顯得異常緊張，連回家做飯的時間都沒有，有些老人和兒童的一日三餐都成了問題，在這樣的形勢和背景下，根據(jù)上級布置和學習外地經(jīng)驗，口岸大公社的各生產(chǎn)隊普遍都辦起了吃飯不要錢的公共食堂。

口岸是個居農(nóng)混住的集鎮(zhèn)，集鎮(zhèn)上不但有數(shù)量較多的城鎮(zhèn)居民（定量戶口），還有數(shù)量相當?shù)膶ｉT種植蔬菜的農(nóng)民，這些菜農(nóng)歸口岸蔬菜大隊管轄。蔬菜大隊是經(jīng)縣政府批準專門生產(chǎn)蔬菜以供應城鎮(zhèn)居民的大隊。由于不種植糧食作物，社員的口糧都由國家供應，城鎮(zhèn)居民的定量供應卡用硬板紙做封面，群眾稱之為“硬卡”，而菜農(nóng)的供應卡用軟紙做封面，群眾稱之為軟卡。

為適應大躍進運動的需要，口岸大隊建起了十幾個公共食堂，每個食堂負責一個生產(chǎn)隊的人吃飯，每個社員把自己的“軟卡”統(tǒng)一交了上去，各食堂直接從糧管所買回糧食，社員可以不受定量限制，放開肚皮吃飯，至于食堂的糧食是從哪里來的，吃完后又怎么辦，吃食堂的人是不管這些的。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從刁鋪的學校放學回家，母親告訴我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發(fā)了通知，每家都不準燒飯了，都要到公共食堂去吃。我當時覺得這一切很新鮮，踴躍地跟隨家人一起去了我們生產(chǎn)隊的公共食堂。

食堂位于慶元橋東團結街中段，坐北朝南，三開間四進，西面緊靠一條南北小巷，穿過小巷向北跨過一座橫跨柴墟河的小木橋就到達了河北岸的寶善別墅和趙家場。這里原是一座私營雜貨店，1956年底公私合營后，商業(yè)網(wǎng)點撤并，房子就空了下來，就被利用來辦起了公共食堂。

食堂前三進里每進擺放著從各家拉來的六七張八仙桌，兩側(cè)的墻上貼著寫有宣傳公共食堂優(yōu)越性的標語，如“吃飯不要錢，想了幾千年，如今實現(xiàn)了，快活似神仙”“共產(chǎn)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等。燒飯、炒菜的伙房在食堂的最后一進。高出地面約有二尺的鍋臺占了西側(cè)屋子的大半，鍋臺上有一只比水缸還粗、高近一米的木飯甑，旁邊有兩張直徑一米多用來炒菜的大鐵鍋。七八個炊事員正緊張地跑前跑后。

食堂開辦后的頭幾個月，我每周回家都要到食堂吃飯。因為在學校食堂吃飯要憑飯票還要限量，而在這里吃飯不但不收飯票，而且可以放開肚皮拼命吃，很快，我的體重就增加了好幾斤，在食堂吃了兩個月后，就實在吃不下去了。

當時食堂的伙食，早飯是稀飯饅頭，中飯晚飯是大米飯，吃飯時的菜基本都是炒青菜，間或有點葷腥，另外還有可由人自取的冬瓜湯。雖然顯得有些單調(diào)，但我在學校食堂吃飯也不過如此。何況逢到節(jié)日，每人還可以分到一勺紅燒肉或半條紅燒魚。說實在的，吃食堂前我在家吃飯也沒有吃得這樣好過。

因為大米飯隨便吃，所以浪費糧食的現(xiàn)象十分嚴重，飯桌上剩飯到處都是，白花花的大米飯經(jīng)常倒得泔水缸盛放不下。當時我就想，學校領導在向我們傳達文件時說過，中央領導人正發(fā)愁糧食多了怎么辦。我們這里的這么多糧食都是從哪里來的呢？

后來，國家糧食供應的形勢日益嚴峻，糧庫已不再像當初那樣無限制地給食堂供應糧食，于是食堂也就采取了相應措施，每天兩頓的大米干飯消失了，改成了一日三餐稀飯，隨意打飯改為憑發(fā)放的飯票限量供應，廣大就餐者還沒有盡情享受夠“敞開肚皮吃飯”的幸福，就面臨了食不果腹的痛苦。

自從舉辦公共食堂后，有些生產(chǎn)隊為鞏固食堂成果，就規(guī)定無論何人都不準在家里做飯，所有用于炊事的鍋、鏟、火叉等鐵制廚具和炊具都“獻”出去為大煉鋼鐵作了貢獻，誰再要想做飯都不可能。公共食堂吃不飽后，有極少數(shù)藏有鐵鍋的人家晚上間或偷偷在家燒飯，那時，有人晚上在外巡視，一旦發(fā)現(xiàn)誰家房頂煙囪冒煙，馬上就會派人闖進這家，掀翻這家的灶臺，砸爛這家的鐵鍋或瓦甕。

開始吃食堂時，規(guī)定所有就餐的人都必須在食堂吃，不準把飯菜打回家，后來，問題逐步暴露出來，有時一家人中有人不能在規(guī)定的開飯時間來吃飯，有的人家有老人小孩行走不便不能來吃飯，加之后來供應的飯食少了，有的人家還指望把食堂的飯菜打回去后再摻些其它野菜、雜糧煮一下。后來，隨著糧食供應的日益緊張，不準在家自炊的禁令逐步松弛了，領導也只好睜眼閉眼任憑人把飯菜打回家了。

這年秋收，刁鋪民中的全體師生來到離學校三四里的三旗營大隊支農(nóng)，主要任務是與其他單位的人員一道深翻土地。田野里，基本看不到本大隊的農(nóng)民，據(jù)說多數(shù)農(nóng)民都去了口岸的煉鋼工地，也有一些人按照公社命令集中去了別的地方深翻土地。茫茫的田野里，已經(jīng)挖出的山芋、花生一堆一堆地撂在地里沒有人過問，還有些花生、山芋地根本還沒有翻挖，任其在地里腐爛，即使有些已經(jīng)收獲的莊稼，也堆放在曬場上沒有人脫粒和管理，任其風吹雨淋。吃飯時，大隊來人把我們帶到大隊食堂，每個人倒是大魚大肉享用了一頓美餐。

從1959年初春起，糧食緊張的矛盾開始暴露，大隊已沒有能力不限量地給各食堂下?lián)芗Z食，于是大打折扣后按低標準下?lián)?，而且下?lián)艿闹笜艘粶p再減，最低時，每人早晚兩餐每頓只有二兩（16兩制時的二兩）稀飯，中午可以吃到三到四兩的稀飯，每人每月的食油只有四兩，最少時只有二兩，豬肉一個月供應半斤。越是糧食供應緊張，少數(shù)食堂工作人員越是肆意侵吞糧食，一些地方破獲了食堂工作人員中飽私囊貪污糧票的案件，我們食堂吃飯的群眾也反映了不少問題，種種事實證明，名義上的每天半斤的供應標準群眾根本吃不到！

中學生是正在長身體的時期，國家給了這部分人特別照顧，每個中學生除去自愿節(jié)約以外，每月還有24斤。為了適應形勢，學校停止了體育課和一切課外活動，校園里零星散落的“十邊”隙地，包括操場的空地都種上了菜。一到課后，同學們?yōu)闇p少體能的消耗，都躺在宿舍里睡覺、聊天，或談“理想”，或談美食，當時名之曰“精神會餐”。那時我最大的奢望是，等有朝一日進入共產(chǎn)主義，我能痛痛快快地飽餐一頓。

最讓我難忘的是1960年的那個春節(jié)，當時公共食堂已難以為繼，趁著過年正好宣布停灶一周，讓大家各想各的辦法，各自回家起火。為過好春節(jié)，國家盡力從外地組織了一些副食品供應，我家五口人平時每月供應二斤半豬肉，這次過年，每人又增加了半斤豬肉，總量就達到5斤，那時候，即便有肉票也買不到鮮豬肉，國營食品店從外地調(diào)撥來一批咸豬頭肉，我家用五斤肉票買回了半只咸豬頭臉。

此外，春節(jié)還供應了一些帶魚、豆腐、百葉，盡管沒有其它更多的葷菜，但在大災之年能有這么多豐富的菜肴，我們?nèi)胰艘呀?jīng)很滿足了。由于母親平時節(jié)省了些大米藏在家，從初一至初五的年五天中，我家每天中午都能半饑不飽地吃上一頓大米飯，這件事母親后來一直自豪了多少年。

節(jié)后食堂復灶沒多久，青黃不接的春荒到了，群眾的日子更沒法過了，農(nóng)民每天的口糧已不足原糧半斤，薄薄的稀粥能照見人影，群眾稱之為“亡人湯”，俗話說“窮扛喪，富燒香”，有的人家因吃飯弄得夫妻反目各奔東西，有的婦女找到工礦，只要誰能管飯，她就以身相隨。有個教授實在餓得急了，跑到鄉(xiāng)下偷了農(nóng)民一條長在地里的黃瓜，寧可被打得半死，也不好意思暴露自己的教授身份。

再后來，國家出臺了一項非常時期的非常政策，一夜之間，宣布所有全國糧票和地方糧票一律作廢，每人可憑戶口簿將原有的糧票兌換30斤新糧票。30斤糧票，這對絕大多數(shù)群眾來說，已經(jīng)是存糧的最高限，一般人家都拿不出這么多糧票去兌換，因此，作廢舊票對他們來說毫無損失，從而得到他們的衷心歡迎拍手稱好，而對極少數(shù)在糧管所、食堂、飯店工作而又手腳不干凈家有大量糧票的人來說則是沉重打擊，使他們?nèi)鐔“统渣S連——有苦說不出。

（責任編輯：巫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