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積林
我在一篇小說里把陳因給差點寫死,但我不忍心。就因為我的不忍心,卻犯了一個更惡毒的錯誤,我把陳因給寫成了植物人。而事實上,陳因現(xiàn)在就在這個叫梁家臺的居民點上自己家的廈房屋里躺著。屋子是重新翻修過的,原本朝西開的莊門改成朝東,和我們家的并排開上了。院子里的房子是這樣的格局,三間坐西望東的上房和三間坐北望南的廈房形成了一個直角。躺在廈房炕上的陳因就像是一個壞了的老式收音機,過上那么一會兒,就像有人扭了一下開關(guān),發(fā)出的仿佛線路接觸不良的電流 聲;更像一個破損了的無法修補的車胎,在向人間交還著最后一絲生命的氣息。實事上,整個屋子里都充滿了死亡的氣息,甚至整個院子里都是一種厭倦而困盹了的隔世的腐殖。好在廈房屋東拐上的那口水井多少還透出點小小的生機,井旁邊的那墩芨芨因為常年沒人拔割和牲口啃食,已長得葳蕤得都高過院墻了。井臺上的木轆轤總是早晚咯吱咯吱響上一次,細一看,轆轤已不是陳因家原來的那架了,那架已損壞得不能用,像一個斷了奶的驢駒子,躺在院墻的東角里,執(zhí)著于一種相思的賴皮呢?,F(xiàn)在,井臺上吱吱嚀嚀響著的是我爹申永保從梁家溝槽里砍下一棵沙棗樹枝,截好了,用燒紅的火棍從中間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捅燙,通了后,穿上一根鋼筋搖把做成的。
做這架轆轤的時候,殷桂嬸還在呢。我和爹搭幫著她把陳積良的骨灰埋到他們的老塋里后,殷桂嬸就嚷嚷著回新疆去,之前,她在哈密城里的一個老教授家做保姆,說是只請了幾天假趕緊得回去。其實,我看得出來,殷桂嬸并不想去新疆了,那幾天,她幾乎天天來我們家,我看出了她的意思。殷桂嬸總是眼淚汪汪的像是自己在擰著自己的身體這條抹布,把過去的那段走偏差了的痕跡想擦去,可擰下來的,卻是滴滴疼痛的污汁。她那樣望著我爹申永保,是想讓我爹說句話,是留?是走?可我爹的木訥和冷漠誰都知道的,即使心里一團火,臉上還是落著雪,大冬天的,坐在火爐子邊的爹,吭哧上兩聲,咳咳著,竟然是那么貼切的無情。
我說過,我看到他們的手在爹說出那段錯愕唐突又搪塞的經(jīng)歷而握在一起時,我想攛掇他們收拾到一起過活,可我又想到:是閃電還是火籽都在他們心里,還是由他們自己點燃或者熄滅去。
爹最終沒有說留或走,爹是那種因經(jīng)歷了太多突兀對什么都不驚奇了的并非怯懦,而是消退了的平靜之人,只有那次陳因喝酒中毒是個例外,他急躁地從柜子里取了一沓錢,套上毛驢車,對我頤指氣使地使喚,像是一只一直潛泳在水底的青蛙,突然冒出水面哇了一聲。
是留,是走?倒是桑格,就是陳因從我手里掠奪去的那個我從青海熱水領(lǐng)回來的藏族姑娘,我的媳婦,現(xiàn)在是他的媳婦了的桑格,勸說著要殷桂嬸她的婆婆留下來。但殷桂嬸躊躇著,在陳因的古墓似的炕頭上哭哭啼啼了半天,還是硬下心,由桑格送到村口的班車站點上,去了新疆。
每天早晚,搖著轆轤吱嚀響的就是桑格。小說家然然看了我的那篇小說后,向我提出了質(zhì)疑,說我是不是把桑格寫得太苦了太殘了,她讀了受不了,哪怕給桑格在情節(jié)上給上一點點迂回的撫慰也行,不然,桑格,一個從青海草原上來的牧羊姑娘,也太殘酷了,她的心會永遠流血和疼痛的。其實,當(dāng)時我寫完后,也覺得自己太狠了,但感覺狠是狠,卻有一種快意,就是那種把她永遠放逐了的報復(fù)性的反彈——哦,這是一個股票用語,炒過股的人都知道,每當(dāng)說出和聽到這個詞時,都有一種淋漓盡致的洗禮般的快意。因為他是我的媳婦,是我在一場暴雨中救了受傷的她,而后,在她的阿爸阿媽的同意下,成了我的媳婦,我把她從青海領(lǐng)到了甘肅,領(lǐng)到了我的山丹老家,可,誰讓她和陳因那個雜種在我們家的后院的草堆上干那種事。那么陳因現(xiàn)在成了植物人了,你們干去嘛。這就是我把她寫成這樣,我為什么要把陳因惡毒地寫成植物人的緣由。
按理說,我不應(yīng)該叫陳因雜種,因為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和陳因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所以說,他是我爹的兒子,我也是我爹的兒子,如果他是雜種,那我是啥呢?不過話又可以追溯上說,他不是還有另一個爹嘛,而我只有一個爹,他還有陳積良呢,陳積良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爹,而我爹是他血緣上的爹。那他不是雜種是啥,不過,這樣我還是感覺把我的爹也罵上了。罵就罵上吧,誰叫陳因是他的兒子,誰叫他的兒子在我們家的后院里和我的我從青海熱水領(lǐng)來的媳婦桑格干那個事,既然是他的兒子和我的媳婦干了那事,罵罵他也是應(yīng)該的。問題就在于,他也是我的爹。一想起這我就有些焦頭爛額,就震駭于當(dāng)時我的所見,我就指示我的意識,又一次拿起我們家后院墻根立著的那把杈,狠狠地朝著陳因那像失守而堆滿了腐尸的陣地的屁股上拍打著。一想到這我的嗓子就發(fā)干,渾身就燥熱。我更不明白的是我爹對陳因親還是對我親,他怎么不考慮一下我當(dāng)時的心情,也沒征求一下我的意見,我感覺他當(dāng)時的蠻橫里肯定蕩漾或者說是滲透的是一種貪婪,一種明顯的偏心式的看似撤退實則是給予的救贖。
你想想,憑什么爹的一句話,就把我的媳婦桑格給了陳因。桑格其實……盡管和陳因在一時沖動中干了那個事,但,不一定要跟上陳因走嘛。一聽桑格當(dāng)時被陳因拽住胳膊拖上走時,出的那股子直聲,那么荒涼,那么絕望,而底蘊里卻妖嬈的是我和她的愛情。在她被陳因死撈著出了我們家的莊門時,她毀滅性地回眸了一下,那是絕對強悍的一次反擊。當(dāng)然,肯定是對我情感脆弱的一次反擊,甚至蔑視。想想我們的感情有多深呢。在熱水煤礦,我除了上班,所有的時間都陪著她,應(yīng)該是一層厚厚的基礎(chǔ)。她當(dāng)然有理由蔑視我,我休假的時候常陪上她到煤礦對面的山坡上去放羊,那時候,你知道我的心是多么的干枯。就因為和金昌姑娘祁紅的事,就算是失戀吧,是她,是熱水姑娘桑格給了我心靈的撫慰,她為了喚醒我越來越枯瘦下去的身體和仿佛就要寂滅的靈魂,用她的親吻點亮了我身體里細胞的星燈,是她,在一個山溝里,主動用她處女之身,那么全神,那么貫注,給了我一生中隱秘的警醒。她的滑膩的身子,她的酥油味。
也許,在我看到他們在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那事時,我的憤懣驅(qū)趕著我的血液像一次洪流,猛地涌上了我的頭頂,幾乎使我身體的堤壩潰塌,但,理智的伸展最終也只不過是讓我在毫無情趣的粗魯中向陳因那像失守而堆滿了腐尸的陣地的屁股上拍打了一杈后,固執(zhí)而悲慘地走出后院,站在院子當(dāng)中,等待的也許就是時間的裁決。及至他們倆也緊跟在我后面走出后院,憷塌塌地蹲在臺沿上,低著頭的樣子,是那么的凄楚,我的心里反倒有了一種突然剎車的感覺,一種莫名的寬厚和片刻的凝固卸在了我的周身。
而我爹的一句話,這個女人也領(lǐng)上一起滾,就把我的媳婦桑格,像是搡了一把,把她推進了陳因的懷里。被陳因拽著胳膊從莊門走出時,本該是一個小小的裂縫,她那荒涼的叫聲和最后的毀滅性的一瞥,最終成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大地震。桑格突然成了陳因的媳婦,而與我沒一點點廝染了。
小說家然然后來又打電話,說我把桑格的命運稍往好里安頓一下,不然她的心里總是不安,因為她也是個女人。是啊,她說出的她心中的那種疼痛,也總是像雨夜的閃電一樣,把我不眠的思緒照得蠻荒的讓人心碎呢。我也疼啊,畢竟桑格是我從青海領(lǐng)回來的我的媳婦,畢竟我們恩愛過,熱水的山溝里草坡上,到處有我們體面的愛像螢火蟲入侵如湛藍的星空。那么,我把桑格怎么……給個暗示也行。
我總不能把桑格要回來吧,這樣的話,也太譏諷了,甚至有一種非道義的鬼祟。這話說得也有些偏激了吧!我首先被自己的語調(diào)驚慌得一跳。明明是我從青海領(lǐng)回來的媳婦,怎么反成了我不道義,我鬼祟了。我和桑格在熱水煤礦后面的山溝里,桑格把她的處女之身,那么熱烈地給予我時,他陳因在哪里?他總不是盤桓在藍空中羨慕地唳叫著的那只黃鷹吧,還俯沖過幾次,有一次幾乎莊嚴(yán)到了我的頭頂;他總不是猛然從我們身邊竄過的那只獺兔吧,打著兩盞紅紅的燈籠似的眼睛,仿佛在尋找什么,那種層巒疊嶂式的跳躍,那種聳肩挑逗的欲望。
不過,這倒給我提了個醒,我何不把桑格送回?zé)崴?,讓她在熱水草原上放羊,讓陳因和她用另一種方式相遇,這樣應(yīng)該好些,起碼少了我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我也不會受那莫大的恥辱和傷害了。對,這樣很好。因為我實在不能把桑格要回來成為我的媳婦,那樣做我的確也有些不道義。最關(guān)鍵的還在陳因身上,植物人陳因總得有人伺候,還有,我現(xiàn)在也有了媳婦了,我姐把祁紅、祁紅的哥哥祁峰領(lǐng)上來了。祁紅是我在金昌磚廠打工時談下的媳婦,她是金昌本地的,她的父母也同意我們這事??稍诖u廠停工我回到老家山丹縣馬營鄉(xiāng)新泉村梁家臺后,她那里卻出了變故,她來信說要我的姐姐嫁給她的哥哥作為換親呢。你想,這樣的話,我怎么在爹面前張開嘴呢,姐姐已和窯坡村的一個小伙子訂婚了。姐姐那時正在白石岸水利工程上干活,過年回家來時,應(yīng)該是打掃我的房間時,看到了那封信,年過完,也不給家里說一聲就不見了。當(dāng)時家里人都想的是又上了白石岸,結(jié)果上白石岸的工程隊,回來春種時,并沒有我姐姐,才知道我姐姐不見了,到處找了好一陣子,天南地北地傳話詢問,也沒個音信,加上又是春種大忙季節(jié),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就慢慢疏于珍視了。
原來姐姐還真就是看到那封信后,斟酌再三,拿上那封信按地址去找祁紅了,并和祁紅的哥哥祁峰結(jié)了婚。年底,和祁峰我姐夫把祁紅給我領(lǐng)上來了。那天,正是大年三十晚上,我和我爹正在煮著羊頭的蒸汽中,云里霧里地喝著小酒。我爹也真是的,見了祁紅,有些喜出望外,那時候我也知道陳因是他的兒子了,他竟然大言不慚地,甚至是有些邪惡而得意洋洋地,認為桑格跟了陳因是對的,現(xiàn)在祁紅一來,哥倆就都有了媳婦了。這是什么話,難不成,陳因把我媳婦桑格挨在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事還成了正確的,這讓我非常地尷尬和困惑了好一陣子。我爹他的一句話把桑格推到了陳因的懷里,桑格轉(zhuǎn)瞬間從我的媳婦變成了陳因的媳婦,仿佛是他心安理得的得意之舉,其實呢,他是把桑格推到了火坑里。陳因現(xiàn)在的狀況和一個死人有什么兩樣,比個例子吧,把一個人比成一個裝滿氣的皮囊,一個人的一生不就是喧囂也罷安靜也算地往完里泄漏著里面的那些氣息,漏完了一個人也就死了。而陳因現(xiàn)在,不過是那個皮囊的角角落落里還有些沒有擠盡的氣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就是個準(zhǔn)死人,而他睡的那座廈房屋里的炕簡直就是一座墳?zāi)孤?,讓年紀(jì)輕輕可謂豆蔻猶華的桑格住在那里伺侯著一個準(zhǔn)死人,這道義嘛,這合理嘛!
還是讓陳因到青海熱水直接去相遇桑格認識桑格,少了我這個環(huán)節(jié),我也少些內(nèi)疚和惶惶不可終日的罪過。
難怪作家然然看了那篇小說后,提出了抗議,說我要不改變一下桑格的命運,她的心會一直疼痛的,我何嘗又不疼痛呢,這說明她是明智和溫良的。讓她給個暗示怎么安頓桑格最好,她又含糊其詞,說是你小說的主人公,你應(yīng)該知道她現(xiàn)在待在那座墳?zāi)顾频膹B房里的心里是個啥滋味,你就知道怎么安頓她了。那我只能讓桑格走開,走到青海熱水,到熱水草原上放她的羊去。
那么,陳因呢,陳因咋辦?你看我這腦子,既然讓桑格回到了青海的熱水草原,又沒有我這個環(huán)節(jié)把桑格從青海領(lǐng)到甘肅來,那就得讓陳因自己到青海熱水相遇桑格去,至于他能不能遇到桑格,那是他的事,與我就沒有一絲相干了。那我就不能到熱水下煤礦去了,再朝前想,我也沒到金昌磚廠打工去。那我干啥著呢?這不是亂了套了嘛。接下了,我姐姐也就肯定沒看到祁紅寫給我的那封信,也就沒有私自跑到金昌去和祁紅的哥哥祁峰結(jié)婚給我換親,換來祁紅。那我的媳婦從哪里來?我的媳婦又是誰呢?
其實,我高中畢業(yè)那陣子,陳因一直不停地往我們家跑。我本想再去補習(xí)一年,可誰都知道我的爹是個木訥的人,他到學(xué)校問了一下我的班主任,班主任說我是個壞損,不要我,他的頭愣是沒有轉(zhuǎn)個彎倔強而災(zāi)難性地望了好一陣班主任,一臉洪水撤退后的那種蕭條景象地回了家?;卮鹞艺\惶誠恐的針尖那么大的一點希望的是,趕緊吃飯,吃過上地抓緊收田,田都黃日蹋了。讓本來生機勃勃又心神不寧的我看著爹像失了靈的羅盤的那張臉而不知所措。我的孤僻的性格一定就是那個時候,具體說就是那一個月造成的。在那一個月的收田、打場的時節(jié)里,有幾次我看到爹那失了靈的羅盤似的臉,嘴角上稍微晃動了一絲笑意,就像是羅盤上的那個磁針活泛了一下,我就試探上問他,我啥時候補習(xí)去,爹?
快吃,這么燙的山藥也塞不住你的嘴。爹并不正面回答我,而顧左右而言他地把手捂進已碾好了麥場里,抓起一把麥糠朝天一揚,在一股小風(fēng)吹著麥糠旋向遠處后,爹說,山風(fēng)馬上就來了,來了好揚場,快吃。
原來學(xué)校不讓我補習(xí)。這是整個莊稼都收拾完,顆粒歸倉后,我打好鋪蓋準(zhǔn)備不管三七二十一到學(xué)校補習(xí)去時,爹像晴朗的天空里突然竄出了一團濃云,臉陰得嚇人,要是他能看見他自己的臉的話,應(yīng)該也嚇著他自己了。而就是那團濃云里,爹閃電一樣地冷笑了一下,撂下一聲驚雷。你補習(xí)個屁,人家學(xué)校就不要你,說你是個壞損。
我咋壞了?這話爹肯定回答不了,我只能責(zé)怪爹,你咋早不給我說,我找它學(xué)校去。你聽爹咋說的,早說你就不是壞損了?就沖這話,我還有去學(xué)校的必要嘛,回想我這一個月的懇切和自制,原來只不過是修煉了一下我更加孤僻的性子。仿佛讓我看到了一種無恥的荒謬和剝離后的虛無。我還有到學(xué)校去補習(xí)的意義嗎??酥剖且环N品位,而更是一種性格的建立。我不上學(xué)了,我要打工掙錢去。那我當(dāng)然要到金昌去,到金昌磚廠打工去。金昌磚廠的包工頭是我們鄰村程煜,當(dāng)然,我不認識,他認識我爹,我爹也認識他,在我畢業(yè)后期盼和等待著補習(xí)而收田、打場的那一個月里,他來過我們家?guī)状?,他的磚廠就因為秋收,民工全跑光了,急需要人,要我去。爹怎么給他回答我不管,我一直是對他嗤之以鼻。我要補習(xí)去,我要考大學(xué)。
再說了,我還真不能去,我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我現(xiàn)在必須做出泰然處之的樣子,某些疲倦的平靜也不過是惋惜后,對內(nèi)心的一種重置。這樣一來,我倒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豁然感。你想,如果我去了金昌,那接下來,金昌的磚廠因發(fā)不出工資而瀕臨倒閉,我不得不第二年后跟上外村的幾個人到青海的熱水煤礦下煤窯去了,那我就又認識桑格了。我在一個雨天里救了腳踝受傷的她,然后,我除了上班時間就陪著她在熱水煤礦醫(yī)院里給她治好了病,我在休假的時候常陪她到山上放羊。而在一個黃昏,我們看到一朵格?;ㄉ?,兩只蝴蝶像進入了婚床一樣,收攏了它們的翅膀像是拉上了簾子。然后,兩只蝴蝶就一陣不可遏制的讓人暈眩的顫栗。然后是一時巨大的靜默,短促而尖利。這是一種陷入,又是一種突圍。我的身體里像是有一架無聲的機槍在不停地掃射著,幾乎把我打成了一片破篩子一樣的顫抖著。而桑格呢,這時的桑格竟然像一匹錦緞,把自己舒展開來,她的臉色紅潤到了一種不可復(fù)制的華貴的光彩,她,也是顫抖的,她望著我用一種抵達式的莊重動了一下身子,猛地抱住了我的脖子。她把她的唾液嘟進了我干河道一樣的嘴里。她,把她的身子儀式般地贈予了我,滋潤了我的干涸。
這樣,在她阿爸阿媽的同意下,我就在那個冬天把她帶回了我的老家,她成了我的媳婦。而因為我的母親在春節(jié)剛過完就去世了,我就不能去青海熱水了,我們得搭幫上和爹一塊種田,那陳因就會在一個初秋的下午,日薄西山時,把我的媳婦桑格挨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事。而我的因為盛吉興家的關(guān)中叫驢給我們家的正發(fā)情的草驢搭了駒的爹,在興致勃勃的,被那件事當(dāng)頭給了一棍,許是悶了吧,一句話,把這個女人也領(lǐng)上一起滾,就把我的媳婦桑格送給陳因。他知道陳因是他的兒子,那時候別人還不知道陳因是他的兒子,只有他知道,當(dāng)然,我殷桂嬸肯定也知道。但我也是他的兒子呀,不能因為陳因是他不能相認的兒子而就把我這個天天陪伴他的兒子的媳婦輕易給了陳因吧。不對,爹也是氣悶了,就因為陳因是他的兒子,他才更氣呢,他想打陳因一個耳光呢,可又舍不得,只好自己作踐自己。就像,他在白石岸干工程時,本來是陳積良把他推下石崖去的,他一定要說是自己迷路了,還不是因為他媳婦我殷桂嬸也成了陳積良的媳婦,為了把陳因養(yǎng)大成人,就默認了。這不是作踐是什么。純粹饒舌得讓人沒辦法說。還有一個問題是,到現(xiàn)在我都沒明白,桑格和陳因在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那事,是陳因強迫的還是自愿的?我被這許多事廝挖得咋能平靜。
還是不去了金昌的好,去了金昌就得去青海,一連串的事都把人煩死呢。不去金昌,就這么定了。那些瑣事就像一個包袱,馬上甩給了另一個未來。
那我到哪兒去呢,得出去掙錢,掙上錢了說媳婦,這就是我那木訥的老爹嘴上一直掛著的一句話,像塔上的一只風(fēng)鈴,只要有人一提起誰誰誰說下媳婦了,他就非響不可。
那就跟上陳因,販賣牲口去。在我從高中畢業(yè)等待補習(xí)的那一個月里,金昌磚廠的包工頭來過我家?guī)状?,是要叫我到他承包的磚廠打工去,我根本就不尿他,我想著補習(xí),我想著考大學(xué)呢。至于讓我去不去金昌,他一直和我的爹說著,我不知道他們咋說下了,我也不想知道,我對他嗤之以鼻。我想爹肯定是答應(yīng)他了,我看他每次來我家,走的時候都像是攫取到了什么似的,滿臉的饑饉,甚或他戴著的讓人厭煩的那副墨鏡,在出我們家莊門時——有幾次是在收割的地里,晃動中,被夕陽一映,竟然像是一個蕩婦,在他皺皺巴巴的臉上像揉亂了的床單一樣,呻吟著,蕩漾著。那些天,陳因也經(jīng)常到我們家去,我們兩家是鄰居,只一墻之隔,只不過那時他家的房子還沒翻修,莊門還朝西開,而我們家的莊門是朝東開著的,從他家到我們家得彎過幾家,從一個小巷里迂回過來,才能到我們家門口。陳因那么勤的來,也是有目的,那時我們還沒因他家要翻修房子為地基的事發(fā)生矛盾,他每次來都要嘀嘀咕咕說上好一陣子。他說話的那種氣象總是讓人感到了心領(lǐng)神會和一種始料不及的自豪感。不知道他給我說的這些給我的爹說過沒,我想是沒有,比如那次等山風(fēng)下來了揚場時,我坐在一架馬頭垛下吃山藥,陳因來了,他說的還是那些話,他說得我心旌蕩漾的,喜形于色??墒亲谖覀儗γ娌贿h處的草堆上的爹卻一直拿個冷眼看我們,他是生氣陳因有啥事不給他說,還是他已聽到我們說話的內(nèi)容而不樂意。他知道陳因是他的兒子,而我們都還蒙在鼓里,那么他對我和陳因這種嘻嘻哈哈的關(guān)系,蒼白而緘默得既無譴責(zé)又無期望的樣子究竟表明了什么。他肯定是愛他的兒子陳因的,不然他不會因為陳因和我的媳婦桑格在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個事,他一句這個女人也領(lǐng)上一起滾,就把我的媳婦桑格送給了陳因;也不會那次陳因喝酒發(fā)病后,他急慌成那個樣子。誰都知道我爹是個非常木訥的人,也是一個慳吝的人,可他連我挖苦的話也不識別了,竟然塑造了一種儀式化的悲壯氛圍。他悲戚到了世故的強硬,從柜子里取出家里僅有的那沓錢,并像一個主意堅定的人,唆使我到公路上去不要讓陳因坐班車進城,而由他套上毛驢車?yán)系今R場醫(yī)院,那種果敢和當(dāng)機立斷是一般人輕易做不出來的。
盡管陳因每次來都把我說得心動的,恨不得馬上就跟上他走。但我心里最強硬的部分還是補習(xí)考大學(xué),這是一個與志向有關(guān)的向?qū)缘脑~,我一直堅實和把握著呢。及至莊稼全部收割完后,我捆好鋪蓋不管不顧地要到學(xué)校補習(xí)去時,爹說了那句,人家不要你,說你是個壞損,我才氣餒了,我心中一直閃閃發(fā)亮光彩奪目的東西被誰一家伙吹滅了。
那我干啥去呢?就像風(fēng)鈴似的爹,動不動就是你得掙錢說媳婦。是的,我得出去掙錢去。金昌是不能去,光不是我厭煩那個包工頭,在那篇《家書》的小說中我不是去了嗎,我要去了金昌,我就得按照情節(jié)去青海,去青海熱水煤礦下窯,我就和桑格認識了,我在一個下雨天一定就救了腳踝受傷的桑格,桑格就成了我的媳婦,我把我的媳婦桑格領(lǐng)回家,陳因不得要把她按倒在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和她干那個事嘛,而我爹會用一句話就會把我的媳婦桑格送給陳因的。陳因后來因為喝酒成了植物人,桑格就得在陳因家像墳?zāi)顾频膹B房屋里伺侯陳因一輩子。這就是然然作家給我說的不能忍受的疼痛,也是我不能忍受的疼痛。
既然不跟上戴墨鏡的包工頭去金昌磚廠,那就跟上陳因走。跟上陳因販牲口,然后,我把他安排上到青海熱水去,讓他直接和桑格相遇吧,我也就不尷尬了不心疼了不糾結(jié)了。那么桑格到底又和我有緣沒緣呢?先不管我了,先把他們倆的命運重新安排一下吧,尤其是桑格的,不然作家然然又要打電話責(zé)難我呢。
陳因那些天一直到我家來說的是,要帶我去販賣牲口,說這是個好買賣,能掙錢得很。我也借機掙些錢了說媳婦。
跟上陳因販賣牲口,那我得設(shè)計個悠揚而浪漫的場景,因為我剛從高中畢業(yè),正意氣風(fēng)發(fā)傲慢而縱情著呢,盡管高中畢業(yè)后的那一個月,我的性格被爹的木訥拖延到了孤僻的角落,但是,稍添加些激情的柴火的話,還是能達到精神的沸點的。
在陳因找我之前,他已經(jīng)從山丹縣花寨鄉(xiāng)下河村買了一頭牛,用三天三夜的時間趕到民樂縣的騾馬市場上賣了,他買的時候是三百元,卻是四百八十元出手的。也就是說,除了他花的那三天三夜時間算是成本外,他凈賺了一百八,多大的利潤你算算。那次在我家的場上,我的爹冷眼不屑地旁觀著,而我和陳因說得興高采烈的就是這個話題。不過那時,說歸說,我的心思卻在補習(xí)考大學(xué)上,所以我們那樣說過也就像是在黑夜里烤著的一堆篝火,燃盡了,寂滅了,也就完了??墒牵F(xiàn)在我得正視了,既然金昌不能去,那我非得跟上陳因去販賣牲口了,再說了,為了重新安排他們的命運重新編排故事,我得引導(dǎo)上他去青海呀。那我得渲染一個好的昂貴點的場景開始。事實上我們就是從這個界定中進入的。
那是從山丹縣花寨鄉(xiāng)下河村通向花寨鄉(xiāng)的山間小路上,風(fēng)很硬,天將黑未黑,應(yīng)該就是人們說的黃昏吧。因為剛才那幾個人牽著一匹馬轉(zhuǎn)到一個開闊處時,夕陽還自我嬌縱地像是要把自己完全毀滅了似的殘忍地燃燒著,可及至他們下了一個陂坡,走進這道峽谷時,天似乎一下子就衰老了,整個大地都風(fēng)塵仆仆的,只有幾許飄忽不定的光線像是一群群小鳥,在草尖上、石頭上閃亮著。
我這樣寫了半天,總是把我想要的場景昂貴起來,好像又總是無能為力。那就只能這樣了。而實事上也就是這樣。盛元在前面牽著馬,我和陳因在后面跟著,從坐落在焉支山中的中河村通向花寨鄉(xiāng)的這個叫五家長溝的山谷里往外走著。誰都知道我和陳因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那個時候我們并不知道,只有我爹知道,還有遠在新疆的我殷桂嬸知道。我是后來殷桂嬸把陳積良的骨灰從新疆抱上來,要我爹和我搭幫上跟她到他們的祖塋里埋去,爹告訴我的,我才知道殷桂嬸原來是我爹的媳婦,是被陳積良想方設(shè)法搶奪去的。他那手段用得狠,不知道陳積良一生是怎么安寧的。記得我在那篇小說里還把他寫得很自在呢,每天早晨坐在沙梁上吹著笛子優(yōu)哉的。可是我寫的人都覺得羞愧不安。主要是我爹太善良了,盡管他很木訥,這誰都知道,但他的確很善良,就像他被陳積良推下石崖后,雖被一個叫扎斯的裕固族牧民救下了,但失去了記憶。一年后清醒過來,回到家,看到癡癡呆呆的陳積良和那個還不到一歲的其實就是陳因的小孩,他就心軟了,他竟然說他是迷了路,和陳積良回到隊上給大家說的話一模一樣。而就是他的那句話,把陳積良的瘋癲病給治好了。其實陳積良就是因為恐懼愧疚得下的心病。所以我爹回來后那樣一說,把我媽,不,是陳因的媽我的殷桂嬸的心結(jié)也給解開了,陳積良也從一個自我設(shè)置的災(zāi)難的深淵里爬了出來,就忘乎所以了,就優(yōu)哉了。可是沒曾想,他的準(zhǔn)兒子陳因卻不僅僅是失憶,而是植物人了。這個痛苦應(yīng)該算給陳積良呢還是算給我爹呢?應(yīng)該是我爹終身的痛苦了,因為陳因成了植物人時,陳積良已經(jīng)死在新疆哈密的看瓜房里了。
這就有些不公了,你想想,陳積良想法奪了我爹的媳婦,而他的兒子,就算不是親生的,也算是準(zhǔn)兒子吧,因為陳因到死也不會叫我爹一聲爹,而叫的陳積良是爹。他,陳因,又從我手里奪走了我的媳婦桑格。只不過是各使的手段不同。陳積良是把我的爹推下了石崖,而陳因是把我的媳婦桑格按倒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事。也怪我爹呢,不是他那一句話,這個女人也領(lǐng)上一起滾,把我的媳婦桑格推到了陳因的懷里,那么桑格現(xiàn)在還是我的媳婦嘛。我也就不會因受到作家然然的責(zé)難,說她心里疼痛得很,說我寫得太狠了,讓我重新安排一下桑格的命運呢,我才費這么大的周折,把桑格從我的那個年齡段里抹去,把她原送還到了她牧羊的山溝里。并且我已經(jīng)想好了,就讓陳因也在一個下雨天,在熱水的那個山溝里去救腳踝受了傷的桑格去,而不是我。那樣,桑格就直接成了他陳因的媳婦,就與我沒什么相干了,我也就不痛苦了不尷尬了不糾結(jié)了。
問題是,我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桑格和陳因在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那個事是她自愿的還是陳因強迫的。還有,他們那是第一次還是很多次了。如果是強迫的又是第一次,我就可以把桑格領(lǐng)過來,原成了我的媳婦???,那我就又太不道義了,陳因就算已經(jīng)是個準(zhǔn)死人了,但總還有那么一絲絲氣息呢,我倒巴望得他的那一絲絲氣快快泄盡算了,對他也是一種解脫??墒?,我還是不能把桑格領(lǐng)過來當(dāng)我的媳婦了,因為我姐姐大年三十晚上把祁紅給我從金昌領(lǐng)上回來,成了我的媳婦了。這個多事的姐姐,我一邊感激著一邊恨著。
那么,盛元又是誰呢?盛元不就是家里有關(guān)中叫驢的盛吉興的兒子嘛。那次就是我們家的草驢發(fā)情著呢,在山里面放羊的盛吉興正好騎上他的關(guān)中叫驢到山外置辦伙食來了,讓我爹碰上,一說他就同意了按爹的話說是給我們家的草驢好好地搭了個駒。就因為那,我爹喜愛地拉著草驢回家到院子里了還興奮得不行。盡管當(dāng)時我正在氣頭上,身體里正彌漫著像剛咬了沙子的那種奇疼難耐的疙疙瘩瘩又分崩離析的陰森味道,但還是被爹那一直木訥著而突然發(fā)出的一架破風(fēng)扇沙啞而意亂情迷甚至有些可恥的炫耀驚得讓人有一種難以原諒的煩躁。爹洋洋得意中,看到我們幾個在燥熱的秋天里卻冷若冰霜,簡直就是三個化得不成樣子的冰棍兒,因為我們?nèi)四呐禄诤薜倪€是沮喪的抑或痛苦的,反正都有淚痕在臉上。一下子卸去了興奮后的爹頓時筋疲力盡的,問咋了,一滿?其實他完全明白是咋了。就連他扎起來摑陳因的手臂在半空中也軟弱無力地又耷拉了回去。這樣也就算了,也許各走各的,當(dāng)做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最好??傻鶠槭裁从謴哪菐捉罎⑾袷且粓鰫簯?zhàn)后已熄滅了硝煙的破戰(zhàn)場的身體里扔出那么一顆流彈呢,滾!滾就滾吧,可是我爹,他為什么緊接著又說,這個女人也領(lǐng)上一起滾,這不明明就是一把把我的媳婦桑格推到了陳因的懷里,這簡直就是一種放棄了的荒唐??磁R出莊門時,桑格那怨恨的荒涼的絕望的眼神中,我就知道桑格是愛我的。干那事也許是她一時的糊涂,也許就是陳因強迫的。
好在,我現(xiàn)在聽了然然作家的話,把她的命運重新做了安排,不然,光桑格那怨恨的荒涼的絕望的眼神就是一個巨大的災(zāi)難性的包袱讓我無法背動。況且,還有那次我騎著摩托車捎著桑格,就是那次陳因喝酒發(fā)病,我爹不讓往城里送而固執(zhí)且滿足于自己的自作主張的擴張中,一意要把陳因往就近的馬場醫(yī)院送的那天。天氣也怪,起先只飄著幾朵雪花,猛然間就下起了鵝毛大雪。爹趕著毛驢車在后面。我騎著摩托車捎著桑格前頭去聯(lián)系醫(yī)院。桑格突然摟緊了我的腰身,嚶嚶嚶地像一把二胡,讓我的身體獨自就悲傷成了一場社戲的凄涼舞臺。
陳因第一次販賣的牲口是一頭牛,而我們這一次是一匹馬,一匹在夕陽下風(fēng)一吹像是一團火焰的棗紅馬。從那個姓牛的農(nóng)家里買上這匹馬,出了村子后,我們仨就試探著要騎它,可是根本就近不了它的身,只要誰有靠近它的舉動,它就又踢又咬又尥蹶子。難怪那戶農(nóng)家以很低的一個價格就出售給了我們。我們離開牛家莊門不遠。陳因就顯出了慣于嘲諷并略帶些陰險的臉,仿佛是一次迷盹后的驚覺。我壓了那么低的價,只當(dāng)是個玩笑,甚至怕人家罵我,誰知道人家竟然連個吭都不打就同意了。這是陳因得意忘形后說的一段話。及至這會兒他們千方百計近不了馬的身,才明白,這就是一匹夾生馬,根本不能用。一匹馬在農(nóng)戶家里如果不能干活,那就是個廢物。
不過陳因不氣餒,反而有種挫敗后反彈起來的輕狂和放任。他指點江山般地說著市場行情,那些販子其實都不會把牲口買上去自己用,轉(zhuǎn)手就又倒賣掉了,所以夾生不夾生都無所謂,販賣的人主要看的是身段和毛色,看這匹馬的體形和神態(tài),肯定能賣個好價錢的。
那就連夜往民樂的騾馬市場上趕吧。
天亮的時候,我們到了霍城鎮(zhèn)的一個叫眉毛彎的小村子,我的小姨媽家就在這個村子里?;舫沁€是山丹縣的地界,是和民樂交界的地方,離民樂縣城也就是我們要去的騾馬市場已不遠了。
但是,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身患重感冒必須在我的小姨媽家住上幾天,讓他們兩人去民樂的騾馬市場。因為我是這樣安排的,我要陳因他把馬賣掉后,就去青海。民樂離青海不遠,進扁都口翻過俄博嶺就是青海地界么。我想讓陳因過了扁都口后,一路向青海湖那邊走,邊走邊打聽牲口的行情,但不讓他買馬,要讓他一直走到熱水去,在那里和桑格相遇去。我還設(shè)計下,幾個月后,他在那買了幾匹馬,他和桑格一人騎一匹,吆著幾匹馬到民樂市場上賣掉,還讓陳因賺了不少的錢。賺上的這些錢,基本夠他翻修房子了。那樣,也就不讓他光指望他爹陳積良和他媽我殷桂嬸在新疆打工,把他爹都苦得病死在哈密的看瓜房里了。
那我讓陳積良干啥去?還是讓他給人家看瓜吧,還是讓他死在看瓜房里吧,不然還真沒法塑造他了。因為他的那病并不是苦下的,作為看瓜地那個活,他是輕閑的。他的病,根源還在他把我爹申永保推下石崖的那種恐懼造成的。他不是回到村子里把我媽——不對,我殷桂嬸——娶到家就得了癲狂病了嘛,也不是,真正得病,是陳因出生后。他把我爹推下石崖后,他恐慌,驚懼,甚至恐怖得有一段時間都惶惶不可終日,但他最終還是自己把自己說服了。他推申永保為的啥,不就是為了他的媳婦嘛,現(xiàn)在一切遂愿了,申永保呢已經(jīng)死了,死無對質(zhì),有啥害怕的呢。他的心也就在慢慢的自我譴責(zé)和包容中平靜了下來。然而,隨著孩子也就是陳因的出生,新一輪的不祥又像一次無法抵御的占領(lǐng)盤旋在他的頭頂,申永保雖死了,但出生后陳因的身上帶回了一種陳積良無法抗拒的與申永保的那種血緣紐帶相連的氣息,膨脹在陳積良生活的每一個空隙里。他每看一次陳因的臉,都像是申永保也就是我爹在向他責(zé)難,就連陳因憨態(tài)的笑,也成了申永保遙遠但寬厚而又喻諷的嘲弄。就這樣,又一次重壓把他某根最艱難的神經(jīng)給繃斷了。他有了間歇性的癲狂,他可以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地愣神,有時又滔滔不絕地胡言亂語上一通。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不敢抱嬰兒陳因,每次我殷桂嬸把孩子遞到他懷里他都立馬搡回去,裝著有緊要事干,或擔(dān)水或添草就跑出門去。難怪那次我爹申永保突然出現(xiàn)在他家,我殷桂嬸首先說陳積良的話就是,你總沒做下啥虧心事?好在我爹一句話把我殷桂嬸捂塞住了,同時一下把陳積良混濁的心燈給挑明了。他的癲狂病好了。
盡管他的病好了,但陳因總一直還是他身體里的一個病灶,仿佛陳因的一句耳語或者不經(jīng)意的閑話都會把他引渡到一個災(zāi)難的區(qū)域里。其實,在他來說,陳因就是一個巨大的災(zāi)難。但他又不能表露出哪怕一點點的抗拒,他怕繃得太緊了就是崩潰。對恐懼的頑強抗衡使他過早地衰弱和力竭了。他不能永久地面對陳因啊。待到陳因和陳果迫不及待地長大成人后,他虛弱而又堅定地提出老兩口到新疆打工去。陳因有心臟病,不能干力氣活,這是不爭的事實,加上陳果的不務(wù)正業(yè),家境越來越窘困了。殷桂嬸雖覺得萬般無奈,但還是輕松愉快地答應(yīng)了去新疆。殷桂嬸在新疆哈密有個妹子,妹夫就是哈密本地的,到那去好找活。實事上也是,陳積良的看瓜和殷桂嬸的保姆活都是她妹夫妹子給找下的。
要說,陳積良的死,與殷桂嬸也有些關(guān)系呢。在瓜房里殷桂嬸給陳積良做飯時,陳積良捂著胸口窩說胃有些不舒服。殷桂嬸說是他的老胃病犯了。你想想,這更說明陳積良的病不是一時半會得下的,是長年累月淤積成災(zāi)的。殷桂嬸隨口又說老教授也有胃病,并說,我去問問他吃的啥好藥,能不能給買些,下次來了我給你帶上。其實她回去就給老教授說了,老教授問是什么癥狀。他說不疼了也沒事,一旦疼開陳積良就在胸口窩里頂上個東西直哼哼,有時候一陣子疼過去,陳積良會被汗浸得像是遭了一場雨淋。那天,陳積良還給殷桂嬸嘮叨,以前也疼呢,但也隔個一半個月才疼上一次,最近怎么突然頻繁起來了,三五天就疼一次,還疼得比以前厲害了。這種情況,殷桂嬸應(yīng)該要動員他到城里看看去,但殷桂嬸沒說,只說是他的老胃病犯了,還說回去了問問教授吃的啥藥了給陳積良買上些。他回去就給老教授說了,把陳積良的病癥給老教授也詳細說了,老教授一聽恐怕是胃癌呀,但老教授沒明說,只說是這胃病看來是厲害了,還是早點給看看吧。有啥看頭,殷桂嬸在這方面似乎有一種專制得聽起來是豁達實則是抱怨而疲倦的權(quán)利。她說,多少年了,就那老樣子,疼急了吃上幾片藥就好了。老教授知道這種病的嚴(yán)重性,也知道其在發(fā)病時的痛苦不堪。老教授是胃潰瘍,是胃癌的前期,他嘗過疼痛的滋味,何況陳積良現(xiàn)在那種情況,老教授聽過后已經(jīng)知道他的病到了什么程度了,就拿了些自己吃的藥讓殷桂嬸趕緊送到瓜房里讓陳積良吃上,緩解下疼痛了領(lǐng)上到城里來看病。殷桂嬸說沒那個必要,殷桂嬸是十天給陳積良送一趟伙食,就說,他的病沒啥大礙,就那么疼上一陣陣就過去了,還到十天上了連伙食給他送過去吧。
到這,我突然又明白了一件事情。難怪我和爹搭幫著把陳積良的骨灰埋到他們的祖墳塋后,殷桂嬸往我們家去了幾趟,望著我爹眼淚汪汪的不說話,我知道她是對是去、是留躊躇著,讓我的爹拿主意呢。她那樣望著我爹申永保,是想讓我爹說句話,是留,是走?可我爹的冷漠和木訥是誰都知道的。我倒是有意的,我看到他們的手在爹說出那段錯愕唐突又搪塞的經(jīng)歷后握在一起時,我就想攛掇他們收拾到一起過活,可我又想到:是閃電還是火籽都在他們心里,還是由他們自己點燃或者熄滅去。
后來我知道也許是我弄錯了。哦,也不完全說是弄錯了,應(yīng)該說是我想得單純了些。
殷桂嬸她必須躊躇。殷桂嬸當(dāng)初被老教授家雇去是老教授的老婆病重,要殷桂嬸去服侍。一年后,老教授的老婆病逝后,殷桂嬸以為該離去了,當(dāng)她向老教授辭別時,老教授不讓她走,讓她干脆待在家里給他當(dāng)長期保姆。殷桂嬸一聽,原本是一種無所著落的重負的緊張,加上有那么一點點莫名其妙的依依不舍,瞬間在她的身體里像一層因為一種臨界狀態(tài)的情緒的冰溶,一下子就抵毀了她那瞬息萬變中的那個小小核心,謙恭。也就是在那一刻,在她的心里種下了一顆陰沉而快樂的種子,時隱時現(xiàn)的那種自我輕視又自我虐待反而把自己的許多想法像一級級臺階踏在了腳下。干脆說吧,她有了新的想法了。盡管還沒有到巴望得陳積良死的地步,她的臉卻已經(jīng)成了另一個人的種植園了。
就在老教授拿了幾瓶他吃的胃藥讓她立刻送給陳積良那里去,她滔滔不絕的說叨一下子興味索然了,想到陳積良疼得齜牙咧嘴的樣子她是想送去,但她又轉(zhuǎn)回一個心事重重的神態(tài),從眼眶里施放了她的不快。老教授把藥放回了原處,說那你過幾天送去也行吧。
說到這里,我突然想起了這么一個詞:拒絕思念。我不知道往哪兒用,往誰的身上安置最合適。我真不知道。那就放在這吧,讓它像個源體,慢慢輻射慢慢擴散去,誰受傷誰受益,隨意吧。
那么,那次我和爹幫著殷桂嬸把陳積良的骨灰埋到他們的祖塋里,殷桂嬸去過我們家?guī)状?,眼淚汪汪的,其實真的是要讓我的爹拿個主意,是留,是走?誰都知道我爹木訥,能給你說個啥呢?能把陳積良把他推下石崖去的事都忍了,再啥忍不了的。看看拒絕思念這個詞倒最先和我木訥的老爹有了一點點瓜葛。但不光是木訥的問題,我覺得老爹肯定和殷桂嬸談得一定很深,一定談到了老教授。咋這么難纏,算了,不再糾纏了,反正殷桂嬸沒有留下來和我爹收拾到一塊過活,更沒有待下來伺候他的植物人兒子陳因。還讓我的媳婦現(xiàn)在已是陳因的媳婦桑格伺侯著。
可是,可是這個陳因也太不爭氣了。
就像我安排的那樣,我要陳因把馬賣掉后,翻過俄博嶺到青海去,我要讓他以馬販子的身份,一邊打聽馬的行情,一路就走到熱水草原了,在那兒,他就把放羊的桑格碰上了,接下來的事情就好安排了。要是沒我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了,桑格會直接成為他的媳婦的,我也就不尷尬不絕望不疼痛了。
那么,那個盛元咋辦呢?
盛元他要是愿意跟上陳因去就去嘛,他去沒關(guān)系,不像我,去了,我知道在那個情節(jié)里,桑格鐘情的是我,至于后來陳因把她按在我們家后院的草垛上干了那個事,那是后來情節(jié)的變異。那我就堅決不能去,我安排的是陳因和桑格從那里開始發(fā)生戀情。盛元與這個環(huán)節(jié)沒一點點相干,他只是為了給我通風(fēng)報信,我才安排他跟上我們做陪襯的。我知道,他想跟上陳因去就去,不去的話,他會回到眉毛彎我小姨媽家找我來的。
果然,在第二天的中午,盛元就到眉毛彎了。那天,天從一早晨就開始下雪,緊一陣慢一陣的,像是一把二胡在訴衷腸道別情的感覺。哎,對,就像那次陳因喝酒發(fā)病,我騎著摩托捎著桑格頭里到馬場聯(lián)系醫(yī)院去,爹在后面趕著毛驢車?yán)愐?。天也是這樣緊一陣慢一陣地下著雪,桑格突然摟緊了我的腰身,把臉貼在了我的背上,嚶嚶嚶地,讓我的身體就猛然間就獨自悲傷成了一把二胡。我怎么又跑到那篇小說里了,我必須趕緊轉(zhuǎn)回來,我現(xiàn)在和桑格是沒有關(guān)系的,千萬不能出偏差,不然的話就前功盡棄了。
但是,偏偏就出了偏差。我說這個陳因也真的太不爭氣了。
雪下到中午就停了,這樣的天氣里適合吃蓁子糝飯。吃過小姨媽做上的蓁子糝飯就酸白菜,加上濃濃的油潑辣子和蒜泥,我美美地出了一身汗,感冒好了一大半,天也放晴了。
小姨媽剛把屋里收拾完,準(zhǔn)備到鄰居家浪門去呢,突然有人挑起了門簾,趴在板箱里找針線活的小姨媽也沒抬頭就說,你咋這么早就過來了,我這把活計找上就過去了。
可是我看到的是一個人搖搖晃晃的,像是自己扛著自己宛如一條裝滿糧食的毛線口袋,被重重地撂在了地上,力竭得在那直喘息。是盛元。我的小姨媽也是聽到和她話里的響動有異樣,跳下了炕去。
小姨媽趕緊把我們剩下的一大鐵碗蓁子糝飯熱上讓盛元吃了。他洗過臉,舒展了一下身子,摸摸自己說是有些氣悶的胸子,才算是找回了震驚和那種不安中的機敏,以及抱怨的權(quán)利。
這種情況下,似乎已不是事情的復(fù)雜了,而是他的滔滔不絕和臆斷的纏繞,把原本清晰的思路給攪亂了,就像這會子又黑煞般陰過來的天氣,渴望,憂郁,一種讓人不知所措的重負。
陳因沒有按我意想的去青海,他去了夏日塔拉。夏日塔拉是一個非常美的草原,我沒去過,但我爹去過,就是扎斯放牧的那個地方。不管誰聽到夏日塔拉這個地方,夏日塔拉,是個端莊而體面的過錯。陳積良就是在那把我的爹推下石崖的,是牧牛的扎斯救了他??伤謴?fù)記憶后為什么就不把真實情況說出呢,我的這個爹啊,誰都知道他木訥,但也不能木訥到是非不分吧,如果他說出了真相,我殷桂嬸肯定就會離開陳積良和我爹一塊過活呢,那她就是我媽了,我和陳因就是親兄弟了。
我的爹呀,你當(dāng)時要說出真相,何必讓我為了改變桑格的命運這么費周折,東奔西跑的。這大雪天的待在家里,吃過蓁子糝飯后,煨在熱被窩里看著渡邊淳一的《失樂園》多好。我還要為陳因那個雜種擔(dān)憂。
你當(dāng)陳因到夏日塔拉干啥去了?他把馬賣了后,在民樂找了個旅館住下,陳因給盛元說,這樣倒來倒去的,又累人來錢又慢,不如我們偷去。說到夏日塔拉偷上幾匹馬賣掉就是一大筆錢。他要盛元和他一塊去,盛元就是在旅館等他喝醉酒后溜出來跑到眉毛彎來的。又是酒,這次陳因可不能因喝酒發(fā)病呀,那樣的話,整個故事就得提前戛然而止了。
這個陳因,在那篇小說里,他還算是不太壞,只不過是把我的媳婦桑格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個事,給桑格的命運帶來了麻煩,不得不讓我現(xiàn)在重新安頓??伤F(xiàn)在卻越走越偏差了,他帶給我的是輕狂放任的冷落和羞愧。我得像一個舵手一樣趕緊撥正方向。
可是他已經(jīng)把馬偷上了。并且從我最擔(dān)心的地方出發(fā)的。你當(dāng)我擔(dān)心的是啥,我擔(dān)心的是恩將仇報,明白嗎?恩將仇報,說白了就是怕陳因和扎斯再發(fā)生關(guān)系??墒?,陳因恰恰就偷的是扎斯家的馬,并且還就偷的是我爹騎上放了一年牛的那匹馬。陳因畢竟是我爹血緣上的兒子。
天吶,這是一個巨大的反諷和侮辱。
誰都知道我爹是個非常木訥的人,但木訥人有木訥人的幸運和福氣。你無法闡釋的東西多了,就像我爹從石崖上掉下去,被牧民扎斯救了,但他卻失了憶。他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來,無奈,只好在扎斯家放牧為生。扎斯給他備下的是他家里最棒的那匹鐵青馬,我爹就騎著那匹鐵青馬趕著牛群,每天在夏日塔拉草原上游牧著??墒?,在一年以后的那一天,我爹騎馬走過他跌下石崖的那個地方,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一個驚恐的聲音仿佛從多么遙遠的地方傳來似的,使他怎么就看到了去年他跌下石崖的情景呢,是幻覺還是一種突然的刺激使他的記憶得恢復(fù)?
說不清的事情就不說了,只把當(dāng)時的場景記錄下吧。我爹被陳積良推下石崖是頭天夜里天下了雨,而我爹第二次騎著鐵青馬看到他跌下石崖的幻景的那天也是頭天夜里下了雨,并且那兩天的天氣很相像,都是流云飛渡嵐霧飄渺的那種難以言表的寬厚氣象。在這樣的寬厚中,一些小小的齷齪當(dāng)然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難怪我爹回到家后,看到已得了癲狂病的陳積良和我殷桂嬸沒有說出真相,他是沾染了整個事件中的那種道不明的氣息了。他的一句話救了陳積良,也把陳因安放到了一個有人撫養(yǎng)的全神貫注的無私位置??墒牵绻f出真相,殷桂嬸不就原成了他的媳婦了嘛,陳因自然是他正大光明的兒子。那樣的話,陳因也就不會把我的媳婦桑格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那個事,我爹也就不會用一句話,這個女人也領(lǐng)上一起滾,把我的媳婦桑格送給了我那時還不明就里的是他的兒子陳因。桑格也就不會有在陳因家的像墳?zāi)挂粯拥膹B房里伺候植物人陳因的命運。像然然作家看了我的那篇小說后責(zé)難我怎么寫得那么狠,她看過后心里時時在疼痛,誰的心里能不疼痛呢。我也一樣,我也覺得寫得太狠了,心里老是在糾結(jié)。那就只能試著給她改變一下命運吧。改變她的命運就得牽動我和陳因。尤其是陳因這個雜種,既然我爹沒說出真相,沒把他認成他的兒子我哥,那就只能從中途改變一下他的命運,讓他直接認識桑格去,我都把我到金昌去和祁紅談戀愛的權(quán)力毫不可惜地放棄了,他還能怎樣?
我爹當(dāng)時要是說出真相的話,我還真就不費這么大力氣給他們改變命運了。
可是這個陳因,命運重新安排他一回,安排他到青海直接去見桑格去,他怎么就偏離了方向,跑到夏日塔拉去了,還偷的是我爹其實也是他爹的恩人的,并且是我爹相依為命了一年的那匹鐵青馬呢。這不純粹是恩賜后的讓人無法排遣的擴散性的焦慮嘛!
黧牛黑漢鐵青馬,那匹馬非常值錢。
關(guān)鍵問題是,根據(jù)我的估計,陳因偷上牲口后一定會到民樂的騾馬市場上去賣的。等我感冒好了后,我和盛元又去了趟民樂市場。這絕對是命運又把我捉弄了一下,那天早晨,我和盛元在民樂西關(guān)的騾馬市場外面的巷子里,正往前走著,一個拐角處,倏忽間看到陳因牽著一匹鐵青馬晃晃勢勢地過去了。盛元不知道看沒看到,待我回身看他時,他好像很驚恐地望著我,像是一個突然或者偶然,就連我也似乎是個奇跡,他的那種神態(tài)簡直充滿了無法言辭的悲戚。他猛猛地擤了一下鼻涕才像是打開了身體的電鈕一樣回過神來。
我剛才被誰猛地打了一棍子似的,一下子啥都不知道了,咋?
哦,看來他沒看到牽著鐵青馬的陳因。我顧不及和他多說,因為牽著馬的陳因一下就不見了,前面就是騾馬市場的大門,一定是進了市場里面了。
可是一早晨里,我一邊給盛元翻來覆去地講我看到陳因的樣子,一邊不厭其煩地找著,幾乎把每一頭哪怕牛、驢、騾子都挨個地看了不下三遍,也沒見到陳因和那匹所謂的鐵青馬。我們又在民樂待了三天,每天都在騾馬市場里溜達,最終還是沒有看到一絲絲蹤影。不是神道,也不是見了鬼了,最好的解釋首先還在那匹馬上,因那匹鐵青馬是匹一頂一的好馬。陳因牽著他正往騾馬市場上走時,碰到了一個非常懂行的販子,眼睛一亮就相中了鐵青馬,但怕得到了市場里有許多同行的爭搶把馬價抬得太高,就一口先出了個陳因始料不及的大價,惹得陳因心花怒放地也不進市場去了,跟上販子按照他的意思到一個僻靜處商量買賣去。
而實事的確就是這樣的。
問題是,那三天里,我們沒有什么收獲,陳因可又把事給做下了。
追溯一下,當(dāng)是我在民樂的騾馬市場外面看到陳因那么倏忽間就不見了,你當(dāng)是怎么回事?還真就是我說的那樣,他在那個拐角上碰到了一個販子,鐵青馬在販子面前晃勢而過的瞬間,那肌膚的顫動,那骨架的蒼勁,還有那耳朵的驚懼,就連那一雙敵視的眼睛都以一種絕望中的渴望把販子的魂給鉤索去了。你想想,有了這個災(zāi)難性的感覺,遇誰都會有勢在必得的一意孤行和奇跡般的恭順的。那販子毫不猶豫地掏了平時一匹馬的雙倍價格很快就買下了陳因牽著的那匹鐵青馬。當(dāng)陳因把牽馬的韁繩交到販子手中時,兩個人就互不相干,各走各路。這是販子們的規(guī)矩。
陳因把馬賣了后,你當(dāng)他又走了哪里,他應(yīng)該去青海了呀,可是他沒去,膨脹的欲望已使他分不清方向了,他坐上了去皇城的班車,他還想去一趟夏日塔拉。
不對,好像還不是他的錯了,我突然醒悟過來,是我把時間弄錯了。他去青海是要和桑格相遇去,和桑格相遇應(yīng)該是夏天,是六月的一個下午,那天下午下了一場暴雨,桑格在山坡上攆羊去了,從一個岸上跌了下去,好在她正好跌在了岸灣里擠了堆的羊群上,不然她差不多就沒命了。而不幸的是,在跌下去的瞬間,她的左腳正好磕在了一只羊角上,把腳踝給磕傷了。這樣,正好遇到了過路的他,他就把桑格背到了附近的熱水煤礦醫(yī)院,救了桑格。
可是現(xiàn)在是冬天呀,你總不能讓陳因他一冬天的在青藏高原上胡浪逛吧。那么從冬到春到夏這段時間里,你讓他干啥去,既然已經(jīng)把他領(lǐng)上了改變命運的路子,那就再不能回轉(zhuǎn)了??磥硭菍Φ模撬@了時間的空子了,那我就趕緊按我的思路追尋過去吧。
去皇城的班車是要路過馬場的。陳因坐的那趟班車到馬場已是兩點多了,停下拉了兩個人,車卻怎么也打不著了。司機和售票的鋪了塊油布吭吭嘰嘰地鉆進車底下倒騰去了。陳因也走下車,問司機快么慢。從車底下傳出不耐煩的甚至有些惹事生非的回音。這句話的確有些不中聽,但陳因沒計較。這一點,陳因倒是跟了我爹。誰都知道我爹是個非常木訥的人,啥事都不和人計較。要是和人計較的話,你想想,他能把陳積良推他下石崖讓他失了憶,可他恢復(fù)記憶回家后,卻說他是迷路了?他能就因為陳因把我的媳婦桑格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事,一句話,這個女人也領(lǐng)上一起滾,就把我的媳婦桑格送給陳因。盡管他知道陳因是他的兒子,可我也是他的兒子呀,還是時時陪伴他的兒子,他有啥事得我給他跑得辦,陳因在哪里。所以說,他不計較嘛。
陳因還很和氣地勾下頭看了看車底下的司機,像是給司機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前面飯館里忙忙扒碗飯去。
去吧,去吧,快點!司機更是失敗地焦躁。
我怎么突然把陳因這雜種寫得這么高尚了,好像成了七八十年代電影里的正面人物,差點就鉆到車底下幫司機修車呢。其實不是陳因高尚,而是他心里高興。你想想,一匹馬賣了兩匹馬的價錢呀,并且,連成本還都不是自己的。一想到馬上就要到皇城了,馬上又要有一筆無本的買賣干成了,陳因能不愉悅嘛。這時,他的心里,一種興奮,一種成就,當(dāng)然也有一種無法反悔而又猶豫困惑的小疼痛。
等等你就看到他又干了件什么震懾他后來命運或者前命運的事情。
他吃過飯回到停車點,班車不見了。走了。早走了。這是路邊上的人七嘴八舌嚷嚷的話。
走了就走了吧,他還不想去皇城,去夏日塔拉草原呢。因為他剛才吃過飯后,路過馬場醫(yī)院時,感覺嗓子有些難受,進去買了幾片感冒藥。在那,他看到了正在盤點的醫(yī)生從抽屜里拿出一沓一沓的錢。這你就想到他想干啥事了。他想預(yù)期把馬偷上還要挨冷受凍的牽到民樂市場上去賣掉。還不如……他不去夏日塔拉了,聽到班車早走了,他還有些慶幸,還心里思謀這是天意呢。他找了個就近的旅館住下,然后一下午地在醫(yī)院附近轉(zhuǎn)悠。
說到這,你可能會想到,陳因在另一個命運里,喝酒發(fā)病,我爹不讓往城里送,他使著毛驢車?yán)年愐?,而讓我騎著摩托捎上桑格頭里來聯(lián)系的醫(yī)院就是這個吧。就是的。他就是在那天夜里把那家醫(yī)院里還沒往銀行里儲蓄的收入全部偷光了。更讓人僵持的是,那天晚上值班的醫(yī)生正是在另一個命運里給他治病的那個大夫。
賀禮。我認識。他那次喝酒發(fā)病后,我捎著桑格頭里去聯(lián)系的醫(yī)院,接收的就是賀禮大夫。他那次一直昏迷在床,只有在有天下午清醒過那么一會兒。他為什么要拉住我爹的手不放而暗示別人出去呢。那時候他是不是就知道他是我爹的兒子呢。知道好還是不知道好?那他是啥時候知道的?他總不是在把我的媳婦桑格按在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那事之前就知道了吧。那他就不是人??隙ú恢?,知道的話,他不會為地基的事和我們家過不去。那他那天清醒后,為什么要拉住爹的手不放呢,那種親熱?不對,那是他知道爹把他送到醫(yī)院并一直守候著而感激?對,這樣解釋比較合情合理。那么,那天我們出了病房后,爹給他說了沒有?應(yīng)該說了,我希望說了。不然,從那以后他就成了植物人,再沒醒來過,就永遠也不知道他的生身父親是誰了。
我真后悔把陳因從先前那個故事里拽出來,一定要給他重新安排命運呢。這個時候的他,原本不過就是和我們家為地基的事,鬧了個小小的矛盾,誰都知道我爹是個木訥而從不計較的人,陳因說我們家豬圈的地界是他們家的,爹就啥話沒說把我們家的豬拉到收購站賣了,把地方騰出來讓他翻修房子去。
緊接上,一過完年,陳因和他的兄弟陳果就接到他爹媽從新疆寄過來的一筆匯款,開始大興土木了。而我呢,得跟上鄰村的幾個人到熱水煤礦下窯去。
問題是,聽了然然作家的話,為了重新安頓一下桑格的命運,把所有的秩序都打亂了。首先我在頭一年就沒去金昌,已經(jīng)把祁紅姑娘錯過了。況且就沒了管頭一年。從現(xiàn)在開始的話,我也不能去青海熱水。我要是和鄰村的幾個人去了熱水的話,我勢必要到夏天的時候和一個叫桑格的牧羊姑娘相識。盡管我頭一年沒有和祁紅戀愛,我沒有心中的那份陰郁,但一個人的氣質(zhì)那是在骨子里的,就像我與生俱來的孤獨,以及孤獨所形成的堡壘式的專注和自負。所以我還是會到那個山坡上寫下最明亮的閃電往往是突如其來的那句詩,那是一句箴言式的預(yù)示,我會在那個暴雨傾盆的下午救了腳踝受傷的牧羊姑娘桑格的,到年底把她領(lǐng)回家成了我的媳婦的。可是這時候的陳因呢,他會把我的媳婦在秋后的某個下午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那個事嗎?那我的爹就不用一句話,這個女人也領(lǐng)上一起滾,把我的媳婦桑格送給陳因了嗎?不過,我又想,也許陳因已經(jīng)變成另一個人了,他不是偷了扎斯的鐵青馬,又偷了馬場醫(yī)院的一筆錢,他已經(jīng)很有錢了。他可能偷得惡習(xí)成性,他可能都很少回家了,哪有時間一天到晚繞纏我媳婦桑格呢。更或,他犯事了,被抓了,那他就和桑格更沒瓜葛了。這樣最好,我既沒到金昌認識下祁紅,也就不會有我姐姐換親這檔子事。而桑格呢和陳因沒瓜葛,他哪怕成了江洋大盜還是階下囚徒呢,成了另一個層面上的人,與我們沒任何廝染。我們過我們的安生日子吧。我和桑格。這樣,然然作家你該滿意了吧。
可是,想想吧,我是不是太不道德了,本來是為了改變桑格的命運才動了陳因的,現(xiàn)在把桑格的命運改好了,卻把人家陳因推到火坑里了。幸好還沒讓然然作家看到,不然她又一頓責(zé)難。
并且,再想想,如果陳因一直那樣下去,我爹會成了啥樣子,不要忘了,陳因可是他的親生骨肉啊。
這不,爹已經(jīng)關(guān)心開了。那次,我和盛元從眉毛彎跑到民樂的騾馬市場上轉(zhuǎn)了三天,不見陳因,就回了家。爹問,怎么是你們倆,陳因呢?我們不能說實話,只說賺不上錢,我們不想干回來了,陳因一個人到處販賣去了。
誰說賺不上錢?就這一句賺不上錢,讓爹后來對我有些生疑,以為我是個吃不下苦的懶漢呢。我怎么能是吃不下苦的懶漢呢?我要是懶漢的話,我能在那個故事里在金昌磚廠一天推一百架子車土嗎?我要是懶漢的話,我能到青海熱水煤礦下窯背煤嗎?我還不是為了給你的我當(dāng)時還不知道是你的兒子的陳因轉(zhuǎn)個命運嘛。
因為沒過幾天,陳因就揣著大把大把的錢回來了,肯定說是販牲口掙的。不光我爹,連全村的人都羨慕得不行,嘖嘖之聲,贊不絕口。當(dāng)然,我爹更加高興,盡管他是個非常木訥的人,那種希冀中的驚喜還是不經(jīng)意間就像春天的草芽從他臉上的那些皺褶里悄悄冒出。
年一過完,陳因就決定要翻修房子。不過所有的費用可不是他爹陳積良和他媽殷桂從新疆匯來的,也不是他爹媽要求他翻修房子的,是他自己決定的??纯矗@不同時把他爹媽的命運也改動了嗎?不用他們那么吃苦為兒子們掙翻修房子的錢了。
不用陳因親自動手,他要雇人修建,大包給一個工程隊去干,他還要出去販他的牲口去。
這樣也好,在那個故事里,陳因一定是修房子苦壞了,本身他就有心臟病,不能干重活嘛。一個苦壞了的身子,尤其是心臟,過度地飲酒能不發(fā)病嘛。
這樣好,即使將來陳因喝醉酒也就不會發(fā)病成植物人而再害了桑格。
因為現(xiàn)在得想辦法讓陳因上青海熱水去。他到熱水相遇了桑格后,沒有我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桑格就直接成了他的媳婦了。那時,即使他喝酒喝醉了也不會發(fā)病成植物人,桑格也就不會在他家那墳?zāi)顾频膹B房里伺候他了。不然的話,繞了半天,原讓桑格回到老路上了,還不讓作家然然笑掉大牙。
那就讓陳因把修房子的事安排停當(dāng),我?guī)椭训胤N上了,就和陳因一塊再販牲口去。其實爹也一直攛掇著。我的木訥的老爹肯定想的是陳因一個人出門有個啥麻煩,我去好有個照應(yīng)。當(dāng)然,賺錢給我說媳婦也是占一定因素的。
這次一定得上青海。我必須這樣安排。
其實,根本不用擔(dān)心。我上面說了,陳因第一次把夾生馬賣了后,為什么沒有上青海,不是他的錯,是我把時間弄錯了。這次我們出發(fā)時,三拖延兩拖延已經(jīng)是夏天了。時間上剛好,再不會出差錯的。
事實上也確實是那樣。我們趕著我家的那匹在那個故事里讓盛吉興的關(guān)中叫驢好好搭了個駒的灰草驢——我爹說是給我的成本錢,沒叫盛元,去了民樂的騾馬市場。
不對,還是把盛元叫上吧,我在民樂還要安排自己生病的,那就得盛元照顧。
驢賣掉后,我們在一個飯館里吃飯時,有幾個人正在大談牲口行情。陳因就腆著謙卑而窺探的恭順湊了上去。那幾個人也不生疏,陳因的加入倒是他們那種傲慢的神情上更添加了些炫耀的火候。原來他們正是熱水的,開著一輛大卡車販牲口來了。那邊的牲口便宜得很。
一陣子,陳因就和他們談妥了,我們搭上他們的卡車去熱水買一批牲口去。好事,這下總算走到陳因應(yīng)該走的道上了。我看著陳因那長得有些惹事生非的臉龐,一種原罪的憐憫突然懶散在了整個曠野上。
臨上車時,我的肚子突然疼得像是一只手拽著我的腸子使勁抖動著捉弄我呢,我在地上打滾撒懶地出著直聲。我是去不了了。咋辦?陳因很堅定,已經(jīng)和那三個人說得好好的呢。他執(zhí)意要去最好,盛元留下陪我。
看看,事情不是迎刃而解了。我還正擔(dān)心我這樣安排下去,和陳因一塊到了青海熱水,我怎么避開桑格呢。我不能見桑格,我要見了桑格的話,肯定是我和桑格先有緣分的。
正好,讓陳因和桑格直接相遇,發(fā)展去吧,省得我許多麻煩。
這下我可以高枕無憂了。
不用我細說,這回陳因按照重新安排的路子一步步走下去了。毫無疑問,桑格成了他的媳婦了。不過在一些細節(jié)上還是步步驚險,時時萎陷。雖然我沒有去熱水少了許多麻煩,比如我要去的話,桑格肯定先和我要發(fā)生戀情,這是躲不過的,那說不定我們?nèi)嗽跓崴菰暇陀幸粓鋈菭幎纺?。所有我把我安排到民樂就不走了,在要上熱水的卡車時,肚子疼得不行。那次肚子可真疼得厲害,原來還想著不叫盛元去。不叫盛元去的話,陳因那家伙已經(jīng)把他安排到去熱水的路子上了,那個絕情的家伙,在冥冥之中已不顧一切地向桑格靠攏去,哪還顧上我肚子疼,你看他那一臉呈現(xiàn)奇跡的隱秘樣。那三個熱水人喊了一聲上車,我說我肚子咋這么疼,他竟然不用思索就滿不在乎地說,那你們不去了,我可是一定要去的,我已經(jīng)和他們說好的。這家伙,就連多一句問候我病情,哪怕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就馬尥蹶子似的翻上車廂,坐進了卡車馬槽里。那三個人又從駕駛室里甩上了一件大衣,他展開圍在身上,一蜷,坐在一個車角里,就進入了個人的世界。
一輛卡車飛快地行駛在青藏高原的山山嶺嶺上,我要時時用思維盯著我安排的主人的命運不讓它出什么紕漏,真是陰森又忙碌,低沉而夸張。不是嘛,你以為?這家伙剛到熱水就差點和桑格有個照面,我趕緊用我的筆才勾勒出了一個化險為夷的場景。原來車上那三個人中,其中一個的家就離桑格的家不遠,只有幾十米,另兩個的家在一公里多外的一個山坳后面。車嘎地停下,那個到家的下了車,坐在馬槽里的陳因還以為到了,再不前走了,就猛地跳下了車。這個時候可就從容不起來了,因為這時桑格正趕著羊群走到車跟前,就在陳因抬頭望桑格的剎那間,我冥冥中從車背面使出了一條狗。那是剛下車那個小家伙的狗。是迎那個小伙來了,正舔著那小伙的褲腳,聽到車的另一面嗵的一聲,就撲了過來。猝不及防的陳因哪還顧得上看桑格,慌亂中像是發(fā)著了一架馬力很大的柴油機,兩腿像是柴油機的沖程,極速地做起了活塞運動。車上的那兩個人哈哈大笑著,開動車,追了過去,在陳因旁邊停了下來,陳因奮不顧身地爬上了馬槽,才化險為夷。
不知道車后面的那個小伙子和桑格笑成什么樣了,就連我這個退出局的局外人都猛添了許多得意忘形的力量。
或許你要問,既然是讓陳因和桑格相遇去了,為什么有了機會,又要倉促地讓他們面都不閃就分開呢。是不能在那個時候讓他們見面,我安排下的是讓他們在還是我在另一個命運里和桑格相遇的那個山溝里,也是暴雨天,也是桑格的腳踝受傷,要陳因把她背到熱水煤礦,開始發(fā)生戀情的。我只有這個能力,不能違得太過了,就像去年,我把陳因走青海的時間安排早了,陳因就走上了歧路。就為這我到現(xiàn)在都還沮喪的,不知道還會給陳因帶來什么麻煩呢。
接下來的情節(jié)基本沒啥大的出入。桑格成了陳因的媳婦。陳因一直陪著桑格放羊到冬天。有次桑格說起看到卡車上下來個小伙子被狗攆得飛跑的事,桑格的臉上好像一塊銀幕放著一部電影似的,笑著說,那個小伙怎么那么像你?我在筆下按捺住沒讓陳因承認,我怕敗相,整個事件的氣息走了偏差。
這個陳因,我怎么把他越寫越英雄氣概了,而把我自己越來越貶損得有些猥瑣了。你看么,冬天,他和桑格回山丹的時候就比我那次張揚得多了。桑格的阿爸阿媽竟然給了他們兩匹最好的走馬,并且馬上馱著酥油、煮熟的牛肉羊肉,在鞍韉上各圍著一件嶄新的皮襖,讓他們騎上馬從青海的熱水回甘肅的山丹,那凜然而僭越的樣子,簡直就是文成公主和松贊干布嘛。
而我呢,自從肚子疼得在民樂住了幾天院,把我爹的那個草驢賣下的錢給花光,灰溜溜地回家后,整天看著爹那木訥偏私的臉,而萎靡著。
沒治,為了正視然然作家提出的我那篇小說的問題,說我寫得太狠了,把桑格的命運安排得太殘酷了,讓人心里種下了永遠的疼,我何嘗又不是同感呢,那就給桑格重新安排一下人家的命運嘛,可一下子就得牽動許多人。首先把陳因給風(fēng)光了,把我給委頓了。行啊,只要把桑格的命運安排好,我受點委屈也值得,畢竟桑格和我在那篇小說里發(fā)生過一段刻骨、淪陷、深淵的愛情嘛。有個詩人不是寫過這樣一句話: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走到莽莽昆侖,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岡底斯相逢。行啊,值啊。
隨著陳因和桑格從青海熱水的歸來,他們家又掀起了一個小小的熱潮。房子早已修好了。盡管陳因走青海時,留下陳果監(jiān)工,而陳果卻因為別人追賭債,把陳因留下給工程隊的工錢都揮霍掉,自己卻跑了新疆。但陳因還是以一種令人反感的自信和放大了的謙恭把工錢一分不少地給了工頭,并請他好好喝了一場酒。注意:盡管陳因有心臟病,但他不像在另一個命運里,因為修房子把自己苦壞了,所以要喝醉的話,可能要發(fā)病的。他現(xiàn)在身體很好,在青海氧吧似的草原上,不但不干苦活,還像是一次隆重的療養(yǎng),把自己的病幾乎都給無意中治好了。你看這個陳因,我的筆頭一動讓他得了多少便宜。而我木訥的爹呢,也開始有些嘮叨了,總卡住我說掙不上錢這句話和陳因比。
有啥可比的,我還不是為你的兒子陳因好嘛,不然,像那篇小說里的安排,我到金昌把媳婦談下了,到青海熱水又把桑格領(lǐng)上回來成了我的媳婦了。還不是因為你,不就陳因把我的媳婦桑格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一次那個事嘛,你就一句話,這個女人也領(lǐng)上一起滾,就把我的媳婦桑格搡到陳因的懷里了。而陳因那雜種——盡管就是你的兒子我也想這么叫他,就算你一句話這個女人也領(lǐng)上一起滾把桑格搡到陳因懷里成了他的媳婦也行,他不是喝酒還不行嗎,明明知道自己有心臟病,還逞能得很,他不喝醉不發(fā)病不成植物人,他們倆能幸福地或者不幸福地只要正常生活著也行,我們之間誰也就沒那種荒涼的痛苦了。再說,到年底我姐姐就把祁紅從金昌給我領(lǐng)上回來了。這不是兩全其美嘛。
我突然明白了,現(xiàn)在的陳因為什么那么張狂,原來他骨子里就那個 樣,根本不是我塑造的問題,不然,明明知道自己有心臟病不能喝酒,還要喝醉,最終不是成了植物人了。這雜種,在那個故事里把桑格害了,這個里又把我害了,害得我和祁紅都錯掉了緣分。
說陳因骨子里就那個 樣,那我的骨子里是什么樣。從所有的故事里推測,我似乎還應(yīng)該和他是有骨肉之情呢。那我骨子里是不是也有那個 樣呢?哪個 樣?說白了就是得意忘形。我有嗎?你看看,我現(xiàn)在都成了突然變得嘮叨起來的木訥老爹的出氣筒了。盡管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陳因是他的兒子,但他口口聲聲都說陳因的好,我的損。我能有那個 樣嘛!姑且讓我借用一下另一個故事里已發(fā)生而這個故事里還沒發(fā)生的情節(jié),就當(dāng)我已經(jīng)知道陳因是我爹的兒子了,那根源就在另一半上,他和我不是一個媽生下的。我是我年過完就要去世的媽生下的,而他,陳因,是殷桂嬸生下的。這不是得說殷桂嬸的不是了?也不盡然,反正那次殷桂嬸抱著陳積良的骨灰,我和爹幫著她埋到他們的祖墳塋里后,殷桂嬸在那幾天里總是眼淚汪汪地想得到我爹的關(guān)注。怪道我當(dāng)時雖看著她可憐,想讓她和我爹收拾到一塊過去,但,我又從她的神情里感覺到她整個身心里都透出一種冷漠的寒氣。后來才明白了,她那時已和老教授同床共枕了,只是權(quán)衡著利弊,去,留?是要我爹加個砝碼呢。而她透出的那股寒氣正是她已攀登上了老教授那座她認為的而我爹根本就不可仰望的高山上漫漶出的。
雖然為了改變桑格的命運,一下就牽動了好幾個人,但對陳因的爹陳積良沒多大影響,那就讓他按照原本的那樣,還在第二年秋天的一個晚上讓他死去吧。瓜都收摘的賣完了,就他一個人和那只陰陽臉的小狗作伴,只等著每十天,老婆子殷桂給他送一次伙食。似乎是一種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看起來冷清乏味的井然有序,實則暗藏著一種猶豫困惑的殺機。其實陳果在瓜地里來過一次,只不過他沒給老婆子說。而陳果那次無意中說的一句話就是一根針,往陳積良的心上狠狠地扎了一下。你想想,陳積良身體里本身就有一個隱秘的形跡一直在不停地咬嚙著,就是個鋼鐵的身體也肯定銹跡斑斑千瘡百孔了,何況一個人的肉體。就像一根朽木,定定放在那兒看起來還像根盡管丑陋但還是基本有形的木頭,當(dāng)你一動,勢必就會垮掉的。就是陳果的那一句,爹,我咋看得媽和孫教授不清堂。咋?陳積良瞬間的吃驚后又克扣下了許多惶恐的表情才慢悠悠地說,能有啥不清堂的,都五六十的人了。
可是,就是陳果的那句話,像一根針,扎破了陳積良自我虛弱地蕩漾著的那個身體的河流,瞬間的流失使他像一塊遺棄了的石頭從水里露了出來,干巴,迫切而又困倦。
就在那次老婆子給他做上飯吃過——而老婆子每次都要做下許多,他就連著幾頓地?zé)嵘铣浴吡撕?,他一直在回味著陳果的那句話,因為自老婆子來后,他從各種言態(tài)中察覺,老婆子就是變了。不說別的了,就說到胃藥上,說老教授吃得是很貴重的藥,老婆子竟然說,能給送上兩瓶呢,這是一句很把握的話,關(guān)系不深能有那么熟練的冷漠,甚至有一種咄咄逼人的隨意和老到的寒氣,對,就是我后來感覺到的那種寒氣。
老婆子走了后,陳積良一直躺在床上,像一個敗北者在身體里翻找著各種可以為自己辯護的理由,翻來覆去的是驚怵和恐懼。到他胃部突然又一次絞痛襲來時,他應(yīng)該明白,自從他把我爹申永保推下石崖后,他的身體就成了一個災(zāi)難場。
到這里,誰也可以想象得出來,殷桂嬸把陳積良的骨灰盒抱上回到老家后,不需要我和我爹幫忙給她到他們家的祖墳地里埋去了,有他的兒子陳因呢。我那木訥的爹倒還像另一個故事里一樣,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對于他的心里來說可算是一種奢靡的邀請呢。我才不愿管他們那破事呢,我主要的考慮桑格的命運。
從現(xiàn)在的狀況來說,桑格直接和陳因相遇上是對的,看來我給她像這樣改變一下命運是改對了。年過完后,陳因就騎上桑格的阿爸送給他的那匹走馬,又天南海北地販牲口去了。夏天里,他們還又一人騎上各自的走馬去了趟熱水,看桑格的阿爸阿媽去了?;貋頃r,帶了許多好吃的,我們都沒見過的特產(chǎn),送給村上的各家各戶。像那個命運里,桑格跟上我就不行,桑格想回家去,我和我爹還得再三地勸阻等我們把這一輪的莊稼種上收割完了就去看她的阿爸阿媽,而只給去熱水煤礦的人給她家?guī)Я艘环庑拧?/p>
當(dāng)然,我和桑格也早認識了。陳因出去販牲口走了,有時得很長時間,因為是鄰居么,桑格實在沒事干,就隨上我們到地里干些簡單的活去,回來得遲了桑格也就不自己做飯了,一塊搭幫上在我家做飯吃過才回自己家去。時間一長,都熟絡(luò)得很了,我們上地干活就把鑰匙給桑格留下,干脆讓她給我們做飯了。不過,我可一直沒有把桑格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那個事的想法。
也許有人問,既然我已經(jīng)把桑格的命運安排得那么好了,我為什么還不出門去掙錢去,到金昌去呀,說不定就算時間錯過了也能遇上祁紅。不能嘛,我出不了遠門了,就像我那篇里一樣,我媽在年過完就去世了,家里再沒人,我得和爹一塊種莊稼。不過,我在那篇里肯定弄錯了,我媽不應(yīng)該是因為陳因占了我家的地基著氣生病而死的。因為在這篇里,在地基上,我們兩家很開通,就沒發(fā)生哪怕一絲絲糾紛。所以,我媽應(yīng)該是正常死亡。
接下來的事,基本上與我沒多大關(guān)系了。但是,我咋辦呢?你仔細想想,為了改變桑格的命運,牽扯了許多人,尤其是陳因和我,把陳因縱容得飛揚跋扈的,而我呢?不但從一開始就讓出了桑格,還錯過了到金昌去和祁紅的戀情。最拙劣的是把我木訥的爹的性格也給撼動了,他變得嘮嘮叨叨的。受罪的還是我,那句趕緊掙錢說媳婦的話像一只風(fēng)鈴一樣掛在他的嘴上,動不動就嘩啦嘩啦地響個不停,好多時候在人多處弄得我窘迫而難堪。你叫我哪里忙忙說媳婦去。要不是你,我怎么要費這么大周折要改變桑格的命運呢,改來改去還成人家陳因的媳婦,與我一點點瓜葛都沒了。倒把我的命運給牽連上越改越糟?,F(xiàn)在想起來有啥呢,不就是陳因把我的媳婦桑格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一次那個事嘛,你一句話,連這個女人也領(lǐng)上一起滾,就把我的媳婦桑格一把推給了陳因。我都還沒嫌棄呢,只不過當(dāng)時就是有些痛苦有些沮喪有些崩潰的絕望罷了。你想想,誰的一生就那么平坦,只不過是每個人在事情發(fā)生的一瞬間,把哪怕一個小小的變故和挫敗都當(dāng)成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災(zāi)難了,事過后還不是反而覺得自己當(dāng)時的心態(tài)和做作是多么的虛弱無聊而滑稽。你不要把我的媳婦桑格推給陳因,我們肯定還是恩恩愛愛的夫妻。也不想想,我和桑格自我從熱水的山溝里把她背到熱水煤礦醫(yī)院救了她開始,我們一步步走到那個時候容易嗎?她肯定是非常愛我的,不然一個女孩子家不可能輕易背井離鄉(xiāng)從青海到甘肅弄一場轟轟烈烈的跨省戀情吧。你也或許要問,既然她那么愛你,就算是她一時糊涂或者是陳因強迫把她按在我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事,我的一句話咋就把她推到陳因懷里了,她不會不走嘛。就算是當(dāng)時陳因那瞎損趁上我的一句話把她拉上走了,她要是不愿意的話,不會原跑上回來嘛。兩家只隔著個莊門,有多遠,她為了你能從青海跑到甘肅來,就不能從一個莊門跑到另一個莊門來。
這爹呀!那句話又不是我說出去的,要是我說出的,多狠的話,她都能接受,大不了我們夜里在枕邊說些溫情話就一切冰雪消融,甚至她的一個體貼的動作就把我的心濡濕了??善悄阏f出的,本來她就非常羞愧了,要是只有我們?nèi)齻€人,我會把這恨加在陳因的頭上,我不是已在他那像失守而堆滿了腐尸的陣地的屁股上狠狠拍了幾杈嘛。最多我也就再給桑格剜上一眼,只要她把身子舒舒緩緩地貼過來,我能咋樣,還不就一個試驗性的玩笑就詆毀了所有的難堪??善蔷湓捠悄阏f出來的,我說出來是責(zé)難,就像然然責(zé)難我的一樣,那不是氣,而你說出來的就是氣,一股磅礴之勢的氣,猛地就把她推向了一個懸崖。就像陳積良把你推下石崖一個樣,你不照樣失憶了一年,為啥,一種驚恐的絕望呀,老爹。當(dāng)時桑格肯定也就是同樣一種心情,在那種吃驚、毀滅性的決絕中,能不像是一個人猛個把她推向懸崖嗎,她只能在最后的那刻荒涼地回望我一眼。你可能要問,你當(dāng)時失憶了一年不是照樣恢復(fù)過來了嘛。那桑格被你推到陳因懷里又咋轉(zhuǎn)變呢?我不是正給她重新安排命運的呢嘛。想到這,我突然一個警惕和后怕,爹失憶一年后,通過自己的回光靈顯恢復(fù)了記憶。而桑格,我把她這樣改變了命運,總不會……總不會,反過來她又會和我有些糾纏和瓜葛吧。
你說,我的爹,你現(xiàn)在把趕緊掙錢說媳婦這句話像風(fēng)鈴一樣掛在嘴上,你讓我忙忙到哪說個媳婦去。就算時間錯過了錯過我去金昌,想辦法去和祁紅相遇,可將后面的情節(jié)咋發(fā)展呢。就因為我沒去金昌,把姐姐的命運也改動掉了,窯坡的那個小伙子為了不出財禮,不知道想了什么辦法把姐姐給搞轉(zhuǎn)跟上他干脆跑了深圳打工去了,誰到金昌給我換親領(lǐng)祁紅去呢。也是你,我的爹,誰讓你要那么狠的財禮,說我這幾年沒到外面掙下錢,多要個財禮了給我說媳婦呢??纯?,這罪又到我頭上了??墒牵皇且驗殛愐虬盐业南眿D桑格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個事,而你一句話,這個女人也領(lǐng)上一起滾,把我的媳婦推給了你的另一個兒子陳因,推給也行,陳因那個雜種明知道自己有心臟病還嗜酒如命,更是你,硬要拉到馬場醫(yī)院救他呢,也許等班車下來坐到城里,他扛不住早死球掉了,何必桑格要在他那墳?zāi)顾频膹B房里伺候他。那桑格就是另一個命運了,我肯定會原把她接過來,如果你不愿意了我們分門另住也行。可是,我那多事的姐姐領(lǐng)上來的祁紅又咋辦呢。
不過,不管咋說,無論是桑格還是祁紅,我總有媳婦呢,不像現(xiàn)在讓爹一天到晚像風(fēng)鈴似的叨叨吧。
唉!
為什么總是我的錯?姑且就算我的錯吧。也的確是我的錯。不是我把讓陳因去青海熱水的時間弄錯提前上幾個月,陳因也就不會鉆進那幾個月的時間的空子里,去到夏日塔拉偷扎斯家與我爹相依為命了一年的那匹鐵青馬,也不會到另一個故事里救過他命的馬場醫(yī)院偷錢,并且值班的就是他的主治大夫。至于他把桑格從青海熱水領(lǐng)回來,成了他媳婦后,再偷沒偷過,我就不管了。我的被然然作家責(zé)難后的責(zé)任是改變桑格的命運,既然桑格沒有通過我這個環(huán)節(jié)直接和陳因相遇成了陳因的媳婦,并且他們生活挺美滿的,我就算是大功告成了。盡管把我隨著故事需要變勢成這個樣子我也認了。
可是,陳因卻又出了變故,而根源不是桑格成了他媳婦之后,恰恰是我把時間弄錯的那段時間他做下的一件事情上。那我還得趕緊關(guān)注一下,看最終不要動了大干戈了。
也是我把這陳因刻劃地太膨脹了,難怪在這個故事里他明明堂皇而夸張地在得意的生活中晃蕩著,突然,我的筆下怎么又找不到他存在的跡象了。
一年里,陳因經(jīng)常出去販牲口,桑格和我們家是鄰居,常到我們家來,農(nóng)忙了還幫我們家干這干那的。后來,我爹給桑格說,你也不了到地里干活去了,要是一定想幫的話,就幫我們把頓頓飯做上就行了,算是幫了大忙了。爹隨手就把我們家那串預(yù)備的多余的鑰匙給了桑格。自然,桑格有啥事也找我們幫忙,比如,桑格家井臺上的那架轆轤不能用了,是我爹從梁家溝槽里砍下一棵沙棗樹枝,截好了,用燒紅的火棍從中間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捅燙,通了后,穿上一根鋼筋搖把做成的。
不過我是盡量避桑格稍遠點的好,自那次警惕后,我真怕和桑格有啥繞纏和瓜葛。我為了重新安排桑格的命運,繞了這么大的彎子,就是為的不和桑格有什么瓜葛。
那天,天一陣陰一陣晴的,就像我院子里搓芨芨草繩的爹說的,這天爺咋搖搖晃晃的,拿不定個主意似的。望著他掛滿不安、疑惑而僥幸的臉,我心里猛地又產(chǎn)生了一陣慌慌的警惕。
這時桑格不管不顧地推開我家的莊門進來了,她渾身發(fā)抖,渴望中的驚恐像是她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密密麻麻地向地上抖落著顫抖的水珠。我和爹終于從她語無倫次的荒漠似的表情中,找到了人煙。原來陳因出事了,騎著摩托飛出路基,撞在了一塊石頭上。
人呢,人呢?爹急切而絕望地恨不得手中的芨芨把我給摑一頓。桑格光在、在、在的。我看桑格嚇壞了,也顧不得什么警惕了,過去抱住了她。
在深路槽里呢。桑格在我的撫慰下,我說,桑格,沒事,人肯定好著呢,說在啥地方,我們趕緊救去。才止住了哽咽說,離深路槽口子不遠的地方,車在一個冰臺一滑,一扭,把她甩了下來,而陳因和車卻飛出路面,碰到了路沿上的大石頭上。人現(xiàn)在是只有嘴里干吐血泡說不出話來了。
當(dāng)然,這個時候我已知道陳因是我爹的兒子了。是我殷桂嬸那次抱著陳積良的骨灰盒回來,盡管沒像那個故事里要我和我爹幫忙去埋,但她還是到我家來了,那天我正和爹修著架子車底盤,爹把我叫到他們跟著,把陳積良把他推下石崖的真實情況原原本本地給我和殷桂嬸說了,我才知道陳因是他的兒子,是他和殷桂嬸的兒子。
爹的臉上憷憷地抽搐著,一種毀滅性的廢墟里有許多硝煙在撤退著,他指示我趕緊騎摩托車捎上桑格去陳因出事的地方。而他,邊說著已拔腿進了屋里,抖抖索索地從柜子里摸索出了一沓錢,又催促已上了摩托車的我和桑格,他說他套上驢車往馬場醫(yī)院里送陳因。不能進城,進城恐怕時間長了就耽擱過去了,等命救下了再往城里醫(yī)院轉(zhuǎn)。
爹來得真利索,我和桑格剛把陳因那輛碰壞了的摩托從陳因身上搬過去,陳因還像桑格說的那樣,只是嘴里吐著血泡,爹就趕到了。
爹駕著驢車?yán)愐蛟诤竺?,我騎上摩托車捎上桑格前頭去聯(lián)系醫(yī)院。天飄起了雪,忽而間就下大了。桑格有氣無力地靠在我的背上,仿佛一顆委屈的靈魂在節(jié)儉著一點點的痛苦。
雪越下越大了,桑格突然從夢中醒來似的,緊緊抱著我的腹部一句話都不說,雙手顫抖著。我突然感到我的身體也同時顫抖了一下,仿佛我的身體就是一根弦,讓她顫抖的手撥動了一下,響起了一聲隔世的回音。
你當(dāng)陳因是為啥出的事,原來他摩托捎上桑格到馬場玩去了,他根本沒想到他在馬場干下過什么災(zāi)難性的事情,他還在那耀武揚威地轉(zhuǎn)街呢,并且在馬場醫(yī)院門口還和一個下象棋的人爭吵了起來。竟然吵得不可開交,連醫(yī)院里的人都出來看熱鬧。大夫賀禮認出了他,一把撕扯住他,喊同事趕緊報警,就是這個家伙偷了醫(yī)院錢的。陳因才醒悟過來,臉像是流盡水的干澇壩,瞬間的恐懼使其扭曲而變得丑陋不堪。是的,那天夜里他偷上錢出門時,有一個人打著手電的確在他的臉上晃蕩了一下,而他已經(jīng)迅速躥入黑夜里。
陳因算是機敏,反手給了賀禮一拳,掙脫后,拉上旁邊的桑格,騎上摩托車飛了。也是他太慌了,連那么大的冰臺都沒看見,速度又高。
接受陳因的主治大夫還是賀禮,也沒提偷盜的事,趕緊給治療再說。
幾天了,陳因還像先前那樣,急促地喘著氣,一直就沒有醒來過。一個月后,醫(yī)院斷定陳因是植物人。出院,拉回了家。
看看,咋這樣啊,看來這命運你還真不好扭啊,我這么費事八荒給他們改變命運,走了許多彎路,最終呢,在短暫的寬慰后是更大的孤獨。到頭來,陳因他媽的怎么又植物掉了,還得桑格在他們那像墳?zāi)挂粯拥膹B房屋里伺候僵尸一樣的他。
我這力氣不是白費了嘛,為了成就他們,看看我現(xiàn)在是什么命運了。
但我身體里的那聲隔世的顫音是咋回事呢?
我們家的灰草驢又發(fā)情了。這可不是我故意安排的,而實事上事情就是這樣發(fā)展的,我沒辦法,就照實寫吧。應(yīng)該記得,在那個故事里,我們家的灰草驢是在秋后發(fā)的情,可這次是深冬。你可能說,不是胡說的呢,明明你把驢都拉到民樂的騾馬市場上賣了,怎么又出來了個灰草驢,是不是這趟命運的改變把你折騰糊涂了?不,我們家就是有灰草驢。主要是別的事太多,把人負累得忘了賣這個關(guān)子。 就是那次,我們把驢賣掉后,驢是被民樂的一個農(nóng)民買去的,夜里,驢竟然巧妙地把籠頭掙脫,連夜原跑回我家來了。我和盛元還在民樂我肚子疼住院的呢,驢就早到我們家了。你想想,那買驢的怎么知道我是山丹的,找不回來嘛。我爹就又養(yǎng)上了。說明的一點是,這不是我杜撰出來的,我們家那灰草驢原本就有脫籠頭的絕技。農(nóng)忙時,把它拴在山坡上、地埂窩,它經(jīng)常就把籠頭脫了,啃吃了人家的莊稼,也就我爹木訥,人家咋說咋罵都不嗆白,不然的話,多少次架都打起來了。
爹一直說要讓盛吉興家的關(guān)中叫驢好好搭個駒呢??擅磕昵锖?,盛吉興就雇上幾個人可車可車地把草料拉進山里,一冬天里,他就把羊喂在圈里,消閑得很少出山了。等是等不到的,驢發(fā)情也就那么幾天,三等兩等就錯過了。那就進山。
那天,爹騎上灰草驢進山搭駒去了。
誰都知道,桑格后來一個人沒心思做飯,一直秋收后就延續(xù)上,和我們家搭伙一塊吃了。陳因呢,是從商店買些奶粉之類的,桑格按時按頓地給打上糊糊喂著連命呢。
郁郁寡歡的桑格怎么哼起歌來了,我還當(dāng)是一只蜜蜂在嗡呢,這大冬天的。桑格一進門就到后院抱生火的柴草去了??吹奖е癫葸M門的桑格,像一尊那誰——凡高么還是高更,畫的一幅素描,那么靜雅,我漫不經(jīng)心地就說出了一句,爹進山了,像是獻詞又像是一次秘密的泄漏。我的心里竟然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惶惑和痛苦。桑格像是一股水流到了一個旋渦里,顫了一下才又走到灶火前。
桑格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哼起歌來的,我聽出來了,冥冥之中有一種穿越時空的那種一眨眼的快意,是我和桑格在那個故事里山坡上放羊時,經(jīng)常唱的一首青?;▋骸恶R五哥哥》。我突然喊了一聲桑格,桑格輕輕地嗯了一聲哥,緩緩地抬起頭向我眨動著眼皮,像是為我打開了兩扇迷惑而深邃的門,我猛地產(chǎn)生了一種絕望中的渴望。
我曾經(jīng)說過拒絕思念。我是怕我費這么大的周折給桑格改變命運,到終了而前功盡棄。
可是,此刻的我,已無法扭拒兩個時空蛇一樣的纏繞。誰說拒絕思念。原來我一直思念著那個故事里的思念,我思念那個暴雨的暮晚,思念那個受傷的腳踝;思念羊群,思念草地;思念一對交尾的蝴蝶,思念那酥油味的舌頭……我不管了,命運啊,該咋就咋吧,我一把抱住了桑格,我還想起了,在草原她常常墜著我的脖子上說,抱抱脖子。嗯,桑格就是她說的那樣,雙手摟緊了我的脖子,并且眼眶里像一對清澈的泉,涌出了兩行真真切切實實在在的對那個故事里的故事的思念和回憶。
我把桑格一把攬了起來,抱著向我住的北屋里走。她潮濕的喘息在我的耳朵邊溫和得像是一場古典戲劇,我思念她的抽搐,思念她的呻吟和顫栗。
我思念的熱水草原啊。
爹說,給灰草驢好好地搭了一個駒。
我突然想,桑格是不是會懷上我的孩子。那么,陳因咋沒給懷上,還有,在那個故事里,我和她那么長時間,后來陳因又把他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事咋都沒懷上。但,這次我感覺肯定是懷上了。我感覺!
要是真懷上咋辦?誰都知道陳因是個植物人。
誰都知道我爹是個木訥人,但想想,他干的一些事情還是順意著呢。就像他一句話,這個女人領(lǐng)上一起滾,把我媳婦桑格推到了陳因的懷里,到底對不對,如果說不對吧,年三十晚上祁紅來了咋辦?
那就順意吧,懷上就懷上,到時候再說。
細細一想,那個故事里,桑格要是早早給我懷上孩子,我爹他能一句話把桑格推出門去。還有,陳因也許就不一定就能把我媳婦桑格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上那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