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
2015年秋天,陜西作家陳!的《裝臺》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迅速引起多方好評。這部作品無疑以其現(xiàn)實主義冷峻筆法,寫出一種艱辛的底層生活,讓人感嘆生命之悲之苦。讀著這部小說,如此吸引人,讓人不忍看生活之難,又忍不住要看看順子這樣的“下苦人”是如何渡過一個個生活難關(guān)的。我也在想,是什么樣的底氣讓順子挺過去的,又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讓作家能把一個下苦人的生活寫得如此困苦卻又有堅持的韌性?這部小說無疑是一曲生命的悲歌,但我更愿意把它看成一出戲,看看順子這個“下苦人”是如何在戲里戲外勞作和生活的。這顯然是這部小說給予我的一種啟示———或者說我是在其啟示的意義上來看這部小說,不從其現(xiàn)實性、也不從其對生活過程的寫照來看,而是看這部小說如何以戲劇性的方式來展開故事,如何給予人物以角色的特征。這部小說故而才有如此充足的寫作動力———不管是把人物的生活還是性格,以及命運,敢于往如此緊張的地步歪擰過去。
陳!先生是戲劇家,他創(chuàng)作過不少戲劇作品并獲得各種獎項,尤其是他深受中國傳統(tǒng)戲劇的影響,他的小說也寫得富有戲劇性。這部小說有兩條線索:一條是順子裝臺為生計勞作的線索;另一條是家里的線索,娶第三房妻子,與大女兒、二女兒的矛盾。順子是一個裝臺的小工頭,手底下有二三十號人,這個奇特的工種連接的人生關(guān)系也十分奇特,他這么一個“下苦”的人,竟然和一般演員、戲子、藝術(shù)家打交道,他為他們裝臺,搭好臺讓他們演戲。陳!先生在《后記》里解釋說,“裝臺人與舞臺上的表演,完全是兩個系統(tǒng)、兩個概念的運動。裝臺人永遠(yuǎn)不知道,他們裝起的舞臺上,那些大小演員到底想表演什么……,而舞臺上表演的各色人等,也永遠(yuǎn)不知道這臺是誰裝的……”。所謂臺前臺后,所謂默默奉獻(xiàn)者裝臺人無疑是也。陳彥先生顯然注意到人們只顧看那些在臺上風(fēng)光的表演者,沒有人關(guān)注這臺是誰搭起來的,是如何搭起來的。他倒是要為這些渺小者、無名者做傳,要看看為人搭臺的人們的生計、勞作的日子是如何過下去的。
這也是一出戲嗎?陳彥先生堅信:“為人裝臺,其本身也是一種生命表演,也是一種人生舞臺”,他們也有“自身的生命演進(jìn)的真誠、韌性與耐力”。陳彥先生就是本著這種態(tài)度來寫順子們的生活和生命韌性。
今天中國的盛世繁華,舞臺上何其熱鬧風(fēng)光!但臺下呢?我們想到過那些看客嗎?甚至我們想到過那些搭臺人嗎?陳彥的構(gòu)思不可謂不巧妙,不可謂不嚴(yán)峻,小說僅此一角度,就掀開了現(xiàn)實社會的一片盲區(qū)。
順子之所以叫順子,實足是一個逆來順受之人。在謀生中他要順從,不敢違抗,違抗就丟了飯碗;在家里有一個嫁不出去的丑陋且脾氣惡劣的女兒在治理他。他這么一個年近五十的下苦的人,竟然娶了第三房媳婦。聽上去好像很風(fēng)光,故事里面卻裝滿苦水。娶回來的素芳是一個漂亮賢淑的女人,可是兇惡的大女兒容不了她。聽上去是奇怪的事,父親還治不了女兒?丑陋的女兒就如此不通情理?惡劣到變態(tài)的地步,讓人匪夷所思。顯然,這里的戲劇性因素是有點強,陳!追求的是戲劇性效果,并不完全按常理出牌。順子在謀生的裝臺苦活計里是裝臺給別人唱戲,回到家里卻還要看女兒的霸王戲。在家里,女兒撒潑耍賴,欺辱素芳,直呼順子這個父親做“刁順子”,順子竟然也不敢教訓(xùn)女兒,讓女兒的刁蠻一味耍下去。菊花也正是演戲給父親看,她在主導(dǎo)一出家庭悲劇,順子回到家也只能當(dāng)觀眾,也幾乎是他搭好臺讓菊花唱戲。而二女兒(養(yǎng)女)韓梅的無情無義,也讓順子寒心。無奈的人生,所有的悲苦都讓他一人趕上了。
順子是下苦人,做著下苦活計,臺下的人生就是如此,順子對生活的愁苦只有忍耐,只有以他的生命韌性來面對。作為對照,小說寫了那些臺上的人,或臺面上的人。美術(shù)大師、燈光大師、燈光大師的師傅,山外還有山。那風(fēng)光的臺上世界,趾高氣揚,沒有人會把順子放在眼里,甚至不把順子當(dāng)人看。對順子除了蔑視就是呵斥。裝臺的活計在小說中要寫出的就是一個苦字,下苦人的活計,這不只是勞動強度,艱難賺到的一點工錢,還有低三下四的賠小心,被騙上當(dāng)?shù)南葳?,被呵來斥去的營生。小說的敘述步步進(jìn)逼,順子的“下苦”被寫得結(jié)結(jié)實實,沒有任何退路,順子與其說是苦下,不如說是只有挺住,因為倒下就是死。
順子的形象會讓人想起老舍的《駱駝祥子》里的祥子,即使是勉強對比的話,也不失為很有意味的比較。祥子有一個算計他的虎妞,但對祥子有溫存,虎妞變成了菊花這樣的女兒,對順子只有惡氣和仇恨。菊花一味的惡,如素芳一味的善,這兩個人在撕扯順子的人生,善與惡有如正與反。菊花與素芳的戲劇性意味重了些,故她們兩個人的性格都被固定住了,只是往一個方向極端發(fā)展。順子不畏下苦的裝臺活計,他已經(jīng)能帶領(lǐng)二三十號人出來混飯吃,祥子非他所能比擬。祥子只想有自己的一輛車,這個夢想沒有實現(xiàn),但祥子一直有夢想。順子的夢想呢?順子這個歲數(shù)面對的生活卻是再也做不起夢了,女兒和素芳,不管是惡還是善,都是他的生活絕境。陳彥先生還是要以他的現(xiàn)實主義筆法,不再做虛幻的許諾,而是給予他們以生活自身的存在性。正如小說結(jié)尾,順子后來和大吊的老婆孩子住到了一起,如此是他們更為本真的順從命運的下苦人生。
今天鄉(xiāng)村中國的人也會做夢,作為順子的對比,順子的大哥刁大軍就是另一面。這個靠賭博為生的人,夢想榮華富貴,揮金如土,金裘玉馬,結(jié)果卻是荒誕人生,病入膏肓。他們之間的兄弟情誼只體現(xiàn)在順子一方。今天中國鄉(xiāng)村的生活已經(jīng)被“現(xiàn)代”改變和瓦解了。似乎只有順子,順著自己的道路,甚至是傳統(tǒng)中國的路子走下去。順子和他的裝臺團(tuán)隊,仿佛是從傳統(tǒng)鄉(xiāng)村流浪出來的一隊人馬,鄉(xiāng)村的無產(chǎn)者,他們在“現(xiàn)代”的邊緣徘徊,回不去鄉(xiāng)村,沒有土地,甚至沒有房屋(如大吊的遺孀),但是“現(xiàn)代”對于他們卻依然還是一個陌生的“大舞臺”,就像他們看著丁大師以及比丁更大的大師一樣,那是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人生?一邊是黑螞蟻的搬家的隊伍,一邊是現(xiàn)代舞臺上的舞美、燈光。小說特地寫到了兩個舞美燈光師,這實在是意味深長。
其實,這部小說的精彩或者就在于順子一人的表現(xiàn),其他人盡管都寫得有他們的個性和生動的活動方式,但對于順子來說,都只是他要應(yīng)對的生活難題,實則如同他面前的道具或布景,他裝臺,也是為自己裝臺,他在小說中表演,他是唯一的演員。這是屬于斯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體系,他是進(jìn)入生活角色而自然表演。順子的生活下苦,但他知道他別無選擇,薩特式的存在是對自我本質(zhì)的選擇之類,在順子這樣下苦的生計中顯得空洞不切實際,順子的存在唯一方式就是順著他的路走下去,他只有這條路,沒有別的路。我們看到的是順子如何逆來順受,順子如何順著別人的意,甚至不惜逢迎。對瞿團(tuán)長,對寇鐵,對靳導(dǎo),還有丁大師之類,他都唯唯諾諾。這部作品中的底層人民,已然沒有反抗的動機(jī),只有被寇鐵逼極了,順子打了寇鐵一記耳光,算是他最激烈的反抗行為。類似順子這樣離開土地的鄉(xiāng)村農(nóng)民,在現(xiàn)代中國正是被塑造成無產(chǎn)階級后備軍的革命力量,如今在下苦的生活道路上他們依然順從地走下去。生活、現(xiàn)實與他們仿佛無關(guān),仿佛都只是道具和布具,他們只管走自己的路,走下去。這是否也是生命的堅韌?今天我們已經(jīng)無法把底層“下苦人”塑造成無產(chǎn)階級的英雄,他們只是堅韌地活著,任勞任怨,或許這樣的敘述更可靠。小說里多次提到黑螞蟻大軍搬家,裝臺的隊伍多少有點像它們。像螞蟻一樣勞作、活著和堅持,這是“下苦人”的精神。
這或許可以讀為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力量,他把這樣的生活,把這樣的人物端出來,把他們真實的生活境遇寫出來,讓人們感受到生存事實的分量。
當(dāng)然,這部小說同時還在極力去寫出底層的溫暖,諸如瞿團(tuán)長的公正無私、厚道仁愛堪稱人性道德表率;素芳的善良與不幸,讓人多有唏噓;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靳導(dǎo)也不時顯露出正直和俠義,就是順子本人也是仁義的化身,這都使這部作品顯示出生命的體溫。這讓在下苦生計的順子能時常體會到生活的溫情,每當(dāng)這樣的時刻,順子心里都會涌起感恩的情緒。順子,這個名字,既是命名,也是希冀,也是感嘆,更是看清生活的真相。正如作者所言,他的寫作,“就盡量去為那些無助的人,舔一舔傷口,找一點溫暖與亮色,尤其是尋找一點奢侈的愛。與其說為他人,不如說為自己,其實生命都需要訴說,都需要舔傷,都需要愛”。(《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