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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的馬匹

      2016-03-17 15:24安慶
      文學(xué)港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葵花白馬皮皮

      安慶

      那個早晨,確切說還是凌晨,老塘南街是被馬蹄聲叫醒的。但開始,沒有人往馬身上猜,因為村子里已經(jīng)好多年不見馬了。村里人涌到大街,看到一匹孤獨的馬時,還在尋找著,回憶著,叫醒他們的,如果只是馬應(yīng)該有一支馬隊。

      他們不知道,這匹馬會和自己的土地有關(guān)。

      第一個和白馬照面的,是賣油條的伍二毛。

      伍二毛每天起得很早,他要提前趕到有廟會的村,占一個做生意的好地方。伍二毛后來回憶,他險些和馬沖撞,幸虧他是開車的老手,一個急打彎,三輪車轉(zhuǎn)到了另一個側(cè)面。他隱約看見掃在空中的馬尾,像一面白旗或者孝布,在通往廟會的路上,他一直猶疑著到底是一匹真馬,還是一個紙扎的馬兒?在霓鎮(zhèn)村頭,支好炸油條的爐子,他又疑惑地問老婆,你看見一匹白馬嗎?白馬?他比劃著,等待著老婆向他描繪,驗證他的印象。但他等到的是老婆的奚落。老婆瞅著他,不知道他說些什么,說,你說啥馬,你天天都操的啥心?你這人真是,哪里有什么白馬,陰森森的。老婆一邊說著一邊彎腰撅屁股收拾車上的東西。伍二毛搖搖頭,不再和女人說話。爐火里映出一片紅光,他將水壺溫到爐子上,往回走了幾步,另一個炸油條的爐子里躥出了火苗,案子上響起了噠噠的刀子聲。這個早晨讓他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老塘南街的人都涌到了大街上。灰色的晨霧被太陽一點點攉開,很少有誰注意騎在馬上的人,直到馬上的人孤寂地喊了一聲,咔了聲嗓子,目光才刷地朝馬兒掃過去:原來馬背上是騎著一個人的,仰著頭,戴著一頂紅色的翹檐帽,帽子的顏色和白馬形成明顯的反差。相較于一匹稀罕的馬,馬上的人顯得渺小。十字路口的人越聚越多,有人在小聲地嘀咕,這匹馬要干什么?這么白,是不是從墳地里鉆出來的?一個女人拽了一下說話人,說啥啊,怎么會是從墳地里出來,剛才說人話了你沒有聽見?愛說話的人睜大眼睛,看鬼一樣看著馬。馬尾巴翹著,在風(fēng)中動了幾下,想要在空氣中拉出一股嘹亮的號音,人們想象著會不會有馬糞噴出來??墒牵R尾巴收斂了,只有幾根尾毛在風(fēng)中晃動,馬噴出的是幾聲帶著哨音的響鼻。

      馬上的人掃著路邊,像在尋找一個間諜或者內(nèi)線。馬上的人其實一直在查路邊的人數(shù),看著路邊的人不斷增加,臉上迸出一絲偷笑:這個村莊,哈,我?guī)яR在村外的土地上遛上幾圈,就是土地的主人了。他在馬背上彎下腰,紅帽子遮住了他發(fā)達的額頭,他把頭伏在馬脖子上,從馬脖子上解開了什么。當(dāng)馬脖子里的鈴鐺發(fā)出叮叮鈴鈴的脆響,人們才回過神來,盯著一群麻雀飛翔的地方,那兒正有一陣鈴聲響起。馬又噴了幾聲響鼻,馬鬃抖動,蹄子在路上掘了幾個小坑,馬在翹起尾巴時翹起了長長的陽具,嘩嘩尿了一泡,女人們挪開目光或捂了眼睛,馬在路上尿出了一條小河,馬再站直時,幾個婦女的眼睛又次第地睜開。

      一個少年,從馬路另一叉跑來,呱嗒呱嗒直接奔到了馬前。馬翹蹄,嘶鳴,鬃毛抖動。騎馬人險些撅下馬背。小腳板停下,叫皮皮的少年站到了馬路中央,頭發(fā)雜亂,鼻尖上掛著汗珠,雜亂的頭發(fā)水濕過一樣,細長又粗糙的手臂在馬路上舞動。小皮的手里握著一根又細又長的棍子,棍子的頂端長著幾片樹葉,如飄揚的紙幡,帶著喪氣。少年的腳步在早晨的大街呱呱作響,離白馬越來越近。路邊的人屏住呼吸。馬主人趾高氣揚,屁股都沒有挪一下。少年逐漸靠近馬匹,他從鼻息里呼出一口長氣,粗重而且混濁。早晨的霧氣逐漸散去,鳥兒的叫聲有些干燥。少年的步伐在馬路上越來越響,上百雙目光充滿了迷惑,這個小皮,要干什么?人群里有人在小聲嘀咕。

      少年的腳下像落了一層霧氣。這個皮皮,每天都來去無蹤,游走在周圍的村莊,始終握著一根棍子,像是給父親擎紙幡的棍子還沒有丟下。從父親忽然在外邊的工地上出事,他就不再上學(xué),在家侍候身體不好的奶奶,幫瘦弱的母親干活兒,也會跟在嬸子范葵花的身邊,往菜棚里去。很多時候,少年小皮穿行在村外的地里,瘦弱的身體上背著幾樣農(nóng)具。每天黃昏,他走到的一個地方是父親的墳前,在父親墳前擦干鼻涕,拔掉幾簇亂草,坐上個把小時,或睡上一覺。墳前有一個葦坑,水可以埋住一個少年的肚臍。夏天,小皮在葦湖里洗澡,衣服掛在父親的墳樹上,洗過澡后他會拔幾根蘆葦栽到父親的墳前。

      皮皮抓住了馬的籠頭,少年的觸摸綿軟而有彈性。他的手往后彈了一下,從來沒有接觸過一個東西有這么舒服。他不自覺地往自己身上看看,摸了摸還沾著泥土的上衣,一枚樹葉從頭頂墜下,無聲無息,死亡一樣落在腳下。他摸著馬額前的紅纓,綿軟的,涼涼的,一根根絲線撲楞著如開到極致的一串紅,恰恰蓋住了馬的額頭。少年聽見了低微的鈴聲,這才看見馬脖子里的鈴鐺,喇叭花樣,黃得耀眼。這個早晨,沒有什么車輛,村里通往縣城的班車好像晚點或者繞路了。馬低下頭,看著撫摸自己的小手,指節(jié)又瘦又長,小嘴巴呶著,咬著嘴唇。他的撫摸從馬脖子開始,一直往后,手停下后,小聲地嘀咕,這是馬???

      是馬!馬背上傳下一句話,很低。

      他揚起頭,看著馬上的人。

      馬上的人正好奇地看著他,充滿了慈祥,嘴角憋著要溢出的笑,翹檐帽下的額頭橫了幾道皺紋。孩子,你想上馬嗎?

      小皮看看馬鐙,馬上的人拽了拽韁繩,仰頭,想要從天象里把握時間。太陽從樹縫里鉆出來,掛到了老塘南街的土堡上,土堡騰起一團白霧。馬上的人俯瞰著路邊,馬鬃在晨風(fēng)中抖動,馬蹄掘了幾下,陽具抽出又縮了回去。馬兒,做好準(zhǔn)備。馬上的人,再一次朝大街上看去,臉上綻出得意的笑容。少年聽見了馬上的人和馬隱隱約約的對話,懵懂地看著馬和一直騎在馬上的人。

      皮皮說,你會說話?

      要上馬嗎,孩子?馬上的人說。

      少年猶豫地拍了拍馬身,感覺像摸在棉花里。

      孩子,你上馬嗎?馬上的人又問。

      皮皮疑惑地看著,搖搖頭。

      孩子,那你讓開。

      少年手中的棍子抖動了幾下,朝馬頭處晃了晃。

      那就跟著跑吧!馬上的人像在命令皮皮。

      跑?

      跟著我跑,不,跟著馬跑!

      往哪兒——少年嘶啞的嗓子飛出一聲疑問,聲音很低。

      往地里——馬需要在地里飛,我要和馬在地里飛。你吆喝人,讓他們跟上,會跟的!我會給你好處。馬上的人充滿期待地看著小皮。

      去地里干啥?

      不要問,去了地里,你就知道了。

      少年摸著馬鬃,似懂非懂,看著馬上的人說話。

      跟我走——

      騎馬人抖動了韁繩,腳踢了兩下馬肚。馬身子一揪。一聲嘶鳴,馬尾翹起,噴出一股馬糞。

      接著,馬長了翅膀,朝地里的方向飛。

      跑吧……

      騎馬人一只手高舉,跑吧——跑吧——跑吧——

      天上飛過來一群麻雀,上千只,黑壓壓,飛在了馬背上。

      鳥兒一樣飛吧……

      馬路上卷起了塵霧。

      于是,老塘南街出現(xiàn)了奇跡:一匹馬,一群鳥,一群人,在馬路上奔跑,緊隨馬后的是一個赤腳的少年;馬蹄聲,腳步聲,哐哐唧唧,流星一樣,吆喝聲和著馬蹄聲史無前例地瘋狂。

      范葵花看見馬時,馬已經(jīng)翹起了蹄子,馬像一只白色的野兔,插了翅膀,路上是飛揚的馬蹄聲和呱嗒呱嗒的腳步,瘋了一樣,她推著的一筐菜散在了地上,她看見了侄兒皮皮,皮皮鳥兒樣飛在馬尾后邊,手里的棍子在小手里搖動。他喊了一聲皮皮,皮皮,你慢些跑。緊接著她又喊了一聲,恍惚中皮皮扭了一下頭,頓下了小腳,喘氣地叫了聲嬸,指指馬,又氣喘吁吁地飛跑。她扔下筐,喊著皮皮,跑了起來。

      塵土在曠野里彌漫,旋起丈高的土柱,仿佛一個怪物在大海里喧囂。村東的大片土地,在馬蹄中顫抖。人被馬引導(dǎo)著在土地上狂奔,馬上的人不斷地狂喊,跟我來,跟我來,跟我來,跟我……在你們,在我們,在我的土地上飛翔,飛翔……麻雀發(fā)出瘋狂的叫聲,人群狂呼,似一群烏鴉、一群野豬、一群狼吼;麥葉,麥苗兒都在瘋狂,藏在窩里的兔子發(fā)出怪叫,在半空狂奔;馬匹、群鳥、人群,肆無忌憚,麥子在轉(zhuǎn)過幾圈后長高了一寸,再長高一寸,鉆出了莖稈,躥出了麥芒,麥穗焦躁地要提前拱出來,麥芒兒紛紛落地,霧氣覆蓋了野地,從大地上誕生的塵土把自己覆蓋了,太陽隱沒在晨霧中,穿上了土色的外衣。原來一匹馬就可以毫無顧忌地讓一個村莊失去理智,在馬屁股后頭飛舞、癲狂,一群人的腋窩里、肋骨處、胳肢縫里、股溝里、股腿處紛紛鉆出了羽毛或者翅膀,氣喘吁吁的呼氣聲被長出翅膀的聲音代替,有的人扶住一根麥子在嘎嘎大笑,哈哈哈,這廝,這他娘的馬啊,太他媽的張狂了,有意思啊。

      馬曾經(jīng)有幾圈緩下來,仰著頭頸,嗚嗚地叫幾聲,緩沖之后,又迅疾地飛奔。馬上的人一只手勒住馬韁,一只手舉著奪走的少年的棍子,在空中飛舞,身子趔趄著,嘴里吼個不停。整個田地下著一場大雪一樣,噗噗噠噠,此起彼伏。少年的身上又生出一根棍子,棍子的一端長出紙幡,紙幡在晨風(fēng)中號叫。跟我來,跟我來,跟……馬上的人一直在狂亂地吼叫,馬尾巴掃動著,身后出現(xiàn)了一片晴空,一片藍天,一片白云,一片火燒云,一片烏云……少年的腳步緊跟馬尾,馬背上的人對少年總有關(guān)照,他聽見少年赤腳跑在后邊的腳步聲,像馬蹄子一樣,每一次轉(zhuǎn)彎,他旋轉(zhuǎn)的速度比馬還快,甚至越在了馬前,提前轉(zhuǎn)彎,有幾次他成了馬的向?qū)В瑺恳R跑。少年手中的棍子一次次舉起,幾次落下,他的一只赤腳迅速地夾起來,又從他瘦小的手里舉起。跟我來,跟我來,跟我……他在馬后沙啞地喊著……一圈,兩圈,三圈……太陽更高,穿過塵霧,風(fēng)又加大了一倍,蕩起的塵土卷起來,形成一渦一渦的沙塵,往空中卷。終于,奔跑的人疲憊了,腳步聲開始零落,開始凌亂,就連少年的喊聲也弱下去,弱下去。馬背上的人讓馬的速度慢下來,再慢下來,馬鈴聲不再狂躁,轉(zhuǎn)為有序地響,叮叮當(dāng)當(dāng),傳出了類似于風(fēng)鈴的節(jié)奏。但馬還是在奔跑,一匹馬不奔跑還叫什么奔馬?馬上的人意識到了什么,是時候了。他在馬背上解一個包裹,從包裹里掏出一個小包。塵霧漸漸地減弱,喘息聲漸漸地減小,太陽的光線逐漸明朗,一個個灰頭垢面的人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疲憊地朝他聚攏。他忽然想流淚,太陽光刺激著他的淚水奪眶而出,晶瑩,滾燙,洶涌澎湃。他用帶著沙啞的腔音,喊著,鄉(xiāng)親們,你們辛苦了,我應(yīng)該給你們一點犒賞。說著,他手一揮,半空中飄滿了紅色的紙幣,紙幣飄過塵霧,悠揚地、翩翩起舞在小麥大地的上空,像一群彩色的蝴蝶,劃出一道彩色的弧線,聽見了嘭嘭的落地聲,濺起一窩黃土。他讓馬停下來,他像一個王子,微笑地,俯瞰著那些紙幣的歸宿……

      人群突然沉默了。

      人們手里攥著撿到的紙幣,跟著馬悠然地走向一片楊樹,塵土的霧氣慢慢地歸于寧靜,田野歸為田野,河流歸為河流,葦湖歸為葦湖,藍天歸為藍天,陽光歸為陽光,麥苗歸為原狀,小鳥又細聲啼叫……人們朝來路望去,村東的大片土地上形成了一個巨大轍印,轍印中間,一片土地仿佛是被捆住的一個孩子……那些蹄子下的田地被早晨的一陣瘋狂糟蹋了。

      人們都迷惘地看著,呼呼地喘氣。

      天地歸于一片沉寂。

      為什么?終于聽到了一聲大喊。少年看到嬸子范葵花站在他的身邊,頭發(fā)捋到了耳后,神色嚴(yán)峻。她的手再一次揮起,又喊了一聲,為什么——

      為什么——皮皮緊跟著喊了一聲。他往嬸子的身邊靠了靠,他的手里現(xiàn)在握著的是一根楊樹枝,楊樹枝瘦弱地在風(fēng)中彎曲,另一端已經(jīng)觸到了地面。

      馬背上的人從馬肚下摸出一瓶泉水,連續(xù)喝了幾口。他從馬背上欠了欠屁股,捋捋頭發(fā),一只腳從馬鐙里出來,又一只腳也挪出了馬鐙。他又喝幾口礦泉水,側(cè)著身,屁股坐在馬背上,像一個得勝的將軍坐在太師椅上。他從包裹里又掏出幾捆紙幣,對少年說,你發(fā)給他們。

      少年不接,棍子在紙幣上揮了幾圈,問,為什么?沒有人去搶落在地上的紙幣,而是狐疑地看著馬背,這個人到底是什么人?是個傻子,或者充滿野心的人?他們看著,那一圈被踏成小路的土地,心疼地,伸出手,捂住了胸口。

      哈哈哈,你們對錢都無動于衷嗎?你們這些人真怪,真是可笑,真是麻木。

      紅色的紙幣在麥壟間伏動,太陽貼上去。紅色的紙幣格外醒目,幾片干枯的樹葉從枝頭飄下,覆蓋了幾張紙幣。

      沒有人去拿那些錢。

      哈哈哈,拿走吧,我不會把它當(dāng)成債務(wù),也不是施舍,怕什么,錢是真的,不信,你們可以去驗驗。有人把剛才撿到的錢,在太陽下晃著,看到了紙幣中間的金線,和莊嚴(yán)肅穆地站在紙幣上的人物。還是充滿了疑惑。

      馬咴咴地打幾個響鼻,馬尾巴翹起來,拉下一泡馬糞,馬糞散發(fā)的熱氣在麥壟竄動。

      你們知道么,我是來租你們的土地的。就是,把你們的這些地都包起來,我來投資和管理。

      身子一個個趔起來,人群里有了騷動,屏息地聽著。馬上的人又重復(fù)一遍。

      為什么?范葵花又叫一聲,帶著哨音,像劃破的玻璃,尖細,震著麥地,麥地落滿碎屑。

      少年緊緊地靠在了嬸子的身邊,仰著頭,看著嬸子,聽見嬸子的嘴唇動了一下,又喊出一聲,為什么——

      皮皮跟著喊,為什么——

      哈哈,你這毛孩子也跟著亂喊,你懂什么,不過你光腳跑得好快,有幾回還跑到了馬的前頭。

      我不是毛孩子,我都快18歲了。

      哈哈,快18了,還差幾歲,蛋子上長毛了沒有?

      長了!皮皮不由自主地跟了一句。

      眾人嘩啦笑了。

      我十六歲!皮皮又跟了一句。

      為什么?范葵花又問了一句。

      哈哈……騎馬人抖抖韁繩,馬揚揚頭,馬鈴一陣脆響。我是來給你們漲價的,你們現(xiàn)在有租出的地,我調(diào)查過,太虧了,一畝地五百,哈哈,太少了,我漲到一千。

      人群沉默著。然后,爆出了喊聲,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不僅僅是范葵花,還有皮皮,還有好多人。太陽越升越高了,太陽里裹著涼氣,一陣又一陣小風(fēng)吹過來,干燥的樹葉呼呼啦啦一陣,沉默或飛累的麻雀從一片麥壟間旋出來,頭頂上一陣發(fā)黑,像倏然而至的烏云。

      騎馬人說,你們明知故問,土地就要大面積承包了。

      可我們要種自己的土地。

      騎馬人沉默著,喝了幾口泉水,又說話了,這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你們會理解的,上邊有政策,你們不是要安心出去打工嗎?

      我們的地是不讓城里人來包的,我們不想天天打工,我們要種自己的地,將來不能打工了咋辦?好歹有幾畝地種。

      沒有走絕的路,到時候會有辦法。

      我們不聽你的鬼話,你們這些有錢人,連我們的地都想霸占!到時候我們的人從外邊回來,連自己的地都看不到了……說話的人說不下去了,聲音低沉,終于又接著說,你們有錢人太霸道了……

      地里靜下來,攪起的虛土還在旋著,一股旋風(fēng)圍著人轉(zhuǎn),一只鳥叫了一聲,嗓音干啞,從頭頂上飛走,看不見影蹤了。范葵花緊緊地拽著皮皮,好像唯恐皮皮被一陣風(fēng)旋走,或者被拖到馬背上。她朝地里看著,一片狼藉,陽光被塵土遮蒙得蒼白。她想著自己在外的男人,村里在外的男人,即使在外他們都是有土地的人,難道我們又要失去土地了。我們不能答應(yīng),我們答應(yīng)了,那些男人回來了怎樣交代?她想起扔在路邊的那筐菜,自己的大棚,今天的菜賣不成了。她朝另一個方向望過去,擔(dān)心地遙望著自己的大棚,找著幾個跟著自己一起種大棚一起賣菜的女人。幾個女人正朝著她圍過來,第一個女人拉住了他的手,她們手拉手站成一排。皮皮在她身子的另一邊,將她的手抓得更緊。

      馬上的人又說話了,我不是城里人,我只不過住在城里,我爺爺就是死在老塘南街的,我爺爺?shù)拿纸型呦@?,我和這里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你們放心。

      什么,瓦希里,瓦希里的孫子,這個就是一直住在城里,曾經(jīng)住過幾年監(jiān)獄的孩子嗎?都長成這樣了,標(biāo)新立異,弄了一匹馬過來,圈了這么一大片土地。

      可你已經(jīng)是城里人了。

      別爭了,有意義嗎?我不會虧了你們,嫌價低,咱再商量。騎馬人將喝完了的水瓶朝空中一擲,策馬飛奔,臨走時又從馬背上扔下兩捆紙幣,留下一句話,我圈的這些地就是我的了,這錢算我的訂金,有誰家的地,你們分了。毛孩子,你把錢收起來,和你嬸子把事兒辦了。

      我不管,我不到18歲。

      風(fēng)將另一句話吹過來,那就——交給——剛才——說話的女人。

      那匹馬,是伍二毛又一個早晨遇見的。

      伍二毛的生活總和早晨有關(guān),他和老婆每天都在早晨里奔波,豈止是早晨,比早晨更早,要裝車,把趕一個廟會需要的面粉、油鍋、面盆、小秤、油桶、油漏子都一樣一樣地提前裝到車上,而且不要動靜太大,動靜太大影響了左鄰右舍的休息。農(nóng)村不缺廟會,尤其春天和秋天,廟會比樹葉還稠,每天選擇要趕的只有一個,一天下來胳膊腿都是酸的,躺在床上什么都懶得做,包括和老婆的那種事。太累了,第二天早上眼皮子怎么也抬不起來?;亓思?,老婆把明天的東西做一個準(zhǔn)備,他一躺下就睡著了。老婆喊他把當(dāng)天的收入盤一盤,他掏出來他收的錢,朝床頭一扔,錢呼呼拉拉飄滿了一間屋子,手一伸,身一歪,死豬一樣,又打起了呼嚕。

      隱約看見那匹紅馬是三天后的一個凌晨。機動三輪滑過了村莊,黎明前的村莊還在打鼾。村外黑黢黢的,撲面而來的是凌晨的涼氣,路邊隱約有風(fēng)刮動樹葉和干草的聲音。前邊是又一個村莊了,跨過這個村莊再拐往一條河邊的大路,往前一直走,才是他們今天要去的東屯。隱隱約約看見了河上的橋,看見河灘上伸出的一簇簇樹枝的影子。那匹馬就是這時候從前邊閃過來。看見時,那匹馬離他越來越近了,跨下橋坡,在空氣中裹著,咔噠咔噠朝著他過來。他把速度降慢,差不多處于半熄火的狀態(tài),似乎聽見了馬蹄聲,踢踢踏踏地從橋上下來,走下橋坡,就要拐到另一條路上了。另一條道路就是通往老塘南街的路,這幾天老塘南街越來越喧囂,也越來越孤獨了。各種傳說都可能從一條牙縫里擠出來,再變成另外一條牙縫里進出的東西,嚼來嚼去,老塘南街好像進入了一個焦點。第一匹白馬在那天早晨就把老塘南街的沉靜打破了,馬踏成的弧形圓圈上,麥子成了泥漿,而圈內(nèi)的麥子還在一如既往地生長,圈內(nèi)的農(nóng)戶各自都找到了自己的土地。沒有人去問那些錢,好像他們對錢真的麻木了,好像一抓到那錢手會粘住,再也掙脫不開,腳會粘上再也跑不動跑不出去了。那條踏出的路上,天天會站上很多人,老塘南街的,也有老塘北街的,他們遠遠地看著圈起來的麥田,變得沉默。這地到底歸誰種,自己還種不種,種的方式似乎都要發(fā)生變化了,又誰也弄不清楚,好像這一切都是和錢有關(guān)系的。種與不種就是錢多錢少的問題。他們不知道那匹白馬,白馬上的人哪一天會突然又飛奔在這片土地上,或者再在另一方土地上踏出一條小路,在土地上狂奔和呼嘯。幾天來,老塘南街的人一直處于等待的焦慮和觀望的狀態(tài)。那留下的錢最后繳到了范葵花的手里,是皮皮從地上撿起來的,少年皮皮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沉甸甸的錢。整疊的錢,他是第一次見到,是第一次知道錢原來是有重量的,石頭一樣沉。他拿起來時又疑惑地看著嬸子,嬸子搖搖頭,嬸子說,我不要,我不知道我家的地愿不愿意給他,我還沒有決定??赡清X怎么辦呢?楊樹還在呼呼啦啦地叫著,大地上靜下來,少年還在托著錢,錢把他的手朝下壓,從胸口壓到了腹部,小手逐漸地彎曲,往下駝,少年皮皮快托不住了,皮皮看著嬸嬸,怎么辦?他用目光又一次地問著嬸嬸。嬸嬸范葵花在人群里搜索,搜索著人的手,人的目光,尋找著哪一只手可以托舉住這批錢?范葵花目光所到之處,是目光的躲開。他娘的,現(xiàn)在的人都犯毛病了,連錢都不敢輕易地沾,不敢輕易地往手里拿了,怕錢蜇手。那怎么辦呢?皮皮手里托著的錢越來越下沉了,皮皮的臉被壓得發(fā)紅,手里的棍子落在了地上,樹枝尖上的葉子欲飛地拂動。錢有那么沉么,莫非上邊住著妖怪?范葵花沒有問,她只是心疼地看著侄兒,還在想,那怎么辦呢?總得有一個人保管吧,錢哪,總得有一個交待吧。不然,即使還給那個騎馬人也要找一個地方先看著放著。沒有辦法,她看了一眼皮皮,她脫下了自己的一件外套,當(dāng)著大家的面查了查,看了看真假,放進了鋪開的外套上。她蹲下身把外套的袖子系上,又使勁地勒緊,掂了掂,看一眼皮皮,說,拿上吧,沒辦法,先存起來。

      回到家,她和幾個女人去看了自己的地,她們種的大棚。她們站著都不說話,都忘了該怎樣說話。

      剛過去三天,現(xiàn)在又來了一匹馬,一匹紅馬。

      伍二毛分明地看見馬走下了橋坡,他把三輪車幾乎減到了熄火的程度。該上坡了,他猶豫著,是不是往橋面上開,他現(xiàn)在特別想看看到底是不是一匹馬,如果是一匹馬到底又飛向哪一個方向,第二匹馬到底來干什么?難道又是來老塘南街圈地嗎?伍二毛在橋坡上猶豫,妻子在身后催他,伍二毛你干什么?你要熄火啊,上橋你不加大油門你還要熄火,你這是什么意思?而且身后傳來一束燈光,一陣急驟的笛聲催他快走。他不情愿,他扭回頭,朝身后看去,沒有馬的影子,又在一瞬間的猶疑后,油門加大,車體一陣顫動,沖上了橋面。他一邊突突地加著油門,一邊對老婆說著,紅馬,我看見了一匹紅馬,又一匹馬,可能又他媽的過來圈地。他媽的,這世道亂了。老婆沒有聽清他說什么,只是喊,快走吧,晚了就占不到好地方,今天的油條賣不動了。

      他突然將車停下,站在橋上,看著來路,河床里浮著厚厚的霧氣,他想發(fā)火,如果老婆敢再激他一句,催他一句,他可能就會發(fā)火,好像一捆干柴,一見火就著??衫掀挪豢詺饬?,老婆知道他的驢脾氣,知道這時候只有忍著,不忍,今天的廟會可能趕不成,趕不成今天就沒有收入。伍二毛在橋上站著,橋上的涼氣更重,幾只早鳥的叫聲從遠處傳過來,河灘上的樹,黑乎乎像兩堵墻,牢牢地立在河灘,沿著河灘一直走,過一條溝,就能走到他家的地里。河邊有幾個排灌站,他家的地就是用排灌站的大泵澆的,將近十畝的地每次3個小時就澆完了……他在想,今天的紅馬究竟會圈到哪里的地。他真的想守在家,看看一匹馬到底能干些啥,看看馬上的人?;蛘呔晚樦訛┳哌^去,看看自己的地,在地里好好坐著,和自己的地說說話兒,在地里曬曬太陽,好幾年都沒在地里曬暖了。老婆不知道什么時候下來了,傍著他,和他一起望著河灘,一條胳膊悄然地伸到了他的腋下,慢慢地攏住了他的那只手,手粗大,冰涼。女人的眼淚悄悄地溢出來,和他看著黑黢黢的河,生活的老河,多少代廝守的老河,越來越渾濁的老河。她不催他走,只是低聲地說,二毛,要不我們回去,歇一天吧……

      的確是一匹紅馬,一大早站到了老塘南街的大街上。老實說,紅馬看著比白馬更有精神。馬上的人發(fā)現(xiàn)老塘南街的早晨如此幽靜,像進入無人之境,聞不到任何氣息,樹梢被焊死了,紋絲不動。紅馬低著頭在地上聞著,找著村莊的土地上青草的氣息,馬糞的氣息,馬蹄的氣息,噗噗地噴了幾聲響鼻,鼻翼又朝上聞著,耳朵扇動了幾下。又低下頭,繼續(xù)聞,聞到了土地的干澀,似忘了背上有人,低著頭一路聞一路走。越過了十字路口它停下來,它對死寂的村莊有些憤怒,它把頭揚起來,聽見肚子上被輕輕地夾了幾下,它沒有理解主人的意思,只是晃了幾下身子打量著村莊。村子里終于有了聲音,一輛摩托從街上呼呼越過,迅即沒入了村外的遼闊,尾燈亮著亮著不見了。這個村莊怎么了?這么靜,騎馬人好奇地勒住馬韁,他朝著頭頂上看,朦朦朧朧之中,看見了天上有幾只大喇叭,像馬的陽具。可是這些喇叭他媽的沉默著,他不知道是不是應(yīng)該讓這些喇叭響起來,把村莊這一層脆薄的紙搗碎,搗破,讓這個破村動起來,什么他媽的沉默,完全可以被一個話筒,一陣嗚嗚啦啦的廣播,甚至一個啞巴的嘶喊,一瞬間撕破,不堪一擊。他已經(jīng)聽說,前幾天一個人騎著一匹大白馬來過了老塘南街,從一個十字路口領(lǐng)著一群老塘南街的人瘋子樣亂跑,然后把村外的地圈了起來,完全他媽的肆無忌憚。想起這些,紅馬人有些想笑,有他媽的什么了不起,捷足先登,就等于你成功了嗎?第一個往往是失敗者,這些農(nóng)民不會第一次就從了你。農(nóng)民沒有他媽的這么愚蠢。太小看農(nóng)民了,能種地填飽你肚子的人都有自己的邏輯,你們以為土地里的莊稼是自己長出來啊,還有各種各樣的菜,每一棵莊稼和每一棵菜要種好都是有學(xué)問的,那些作物輕易就長成了嗎?農(nóng)民和莊稼的關(guān)系有那樣簡單嗎?看看城里的高樓大廈,誰壘起來的,其實都是農(nóng)民。不要在土地上裝爺,裝爺?shù)娜瞬攀巧当啤9?,騎白馬怎么樣,就牛啊,不就是早了幾天嗎?你有一匹馬怎么樣,不就是故弄玄虛一點嗎?村子里沒有了馬沒有了牲畜,一匹白馬就會那么神奇嗎?他就再也按捺不住地騎著這匹紅馬來了。

      其實他和馬的身上已經(jīng)盯上了很多眼睛。

      輕微的馬蹄聲早已經(jīng)引起了注意。那些目光窺探著,太早了,這樣一匹紅馬又來干啥?又來圈地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那個要變化的政策是什么?要他們對老塘南街的土地如此感興趣,先是一匹白馬,接下來又來了一匹紅馬,再接下去又不知道還會來什么顏色,什么雜種的馬。他媽的,竟然會有人騎著馬來,標(biāo)新立異,現(xiàn)在這社會真他媽的無奇不有。他們有點想不開,為什么他們偏偏不到其他村莊去,要來我們老塘南街呢?這其中有什么奧妙?那匹白馬來過后,幾乎留在村莊的人都去看過那片被圈起的地,都看過自家的地,圈起和未被圈起的地還是那樣一字一板地生長著,沒有什么異樣,現(xiàn)在再種來不及了,不是時候,早已過了霜降,天狠狠地陰了一次,飄下來幾粒雪花,那不過是老天撒下的一泡小尿。年齡大的把棉衣都裹上了,守在村里的婦女紛紛給在外的男人打電話,問他們那兒怎么樣,要不要把棉衣寄去?或者發(fā)了工資趕緊買一件厚衣服。

      范葵花去地里看了幾次,她自己去的,她先是站在地里,在地里迎著已經(jīng)拉臉的風(fēng),腳下的小風(fēng)從褲腿里哧溜溜地往襠里鉆,一直鉆到了脊梁骨,鉆進了乳溝。她站在那片圈起的麥地里一直走了幾個來回,腳下越來越?jīng)?,風(fēng)越來越大地拉在她的臉上。從大塊地出來又去看了大棚,大棚不大,大了,一個女人收拾不了,那些菜有時候自己要出去賣,外邊也有車過來,幾家的菜會被收走,女人們很多時候守在大棚子里。那筆錢她一直想不起來更好的處理方式,給各戶送去被擋了回來,好像都在等下邊的結(jié)果,好戲才剛剛開鑼,小老鼠拉木鍬——大頭還在后頭哩。況且守在家里的大部分都是婦人,女人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是王子,在類似于土地、宅基地之類的大事上就完全是小家碧玉了,不敢做主。那怎么辦呢?那些錢總不能還擱到地里吧?真擱到地里會被人拿走,一陣風(fēng)吹到了哪里,就找不到主兒了,地里又不像城里一樣安著什么攝像頭,錢真丟了,要破案是很難的。那匹白馬一來把人心攪亂了。女人還是膽小啊,扔在地里的錢都沒人敢接。不接呢,現(xiàn)在想起來是對的,沒有錯,那土地是自家的,翻來復(fù)去過幾次,都種了多少年了,他一個騎馬的人憑什么瘋子一樣就要把地給種了呢?一匹馬怎么能把我們搞定?什么政策也不至于讓我們交地就交了吧?我們農(nóng)民是什么?不是土地的主人嗎?有錢人可以跑馬圈地,那又成了什么世道了?不會再來一次大集體,人民公社吧?那樣變來變?nèi)ヌ屓藗牧?。那些錢呢,她最后很機智地存到了信用社。信用社在鎮(zhèn)里,她找了和她一起種大棚的女人朱三秀,開機動車和她去存的。存了后感覺好多了,放心了,握著一張存單,那個人再來了還給他。反正這錢自己是不能要的,那人竟然讓自己來處理錢,他以為那么簡單啊。

      村里的男人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了,包括自己的男人。在存錢之前她想找一個人商量。范葵花絞盡腦汁,一個人一個人地過,村子里剩下的男人不多,就那幾個,那幾個呢不是離不開村莊,就是不愿意離開村莊。更多的是女人、孩子,還有幾十條狗,白天黑夜地在村子里游蕩。她在大腦里轉(zhuǎn)了一圈,最后想到的是師老師——她小學(xué)和初中時的班主任。過去有好多想不開、解不開的事都是找他說找他商量的,經(jīng)他一說呢心里就亮堂多了。可師老師前年的春天突然走了,最后一口氣出在廁所里,家里人發(fā)現(xiàn)時人已經(jīng)不行了。這么一個好人說走就走了,還不到60歲。她感到好郁悶,好長時間都郁悶著。今天又想到師老師,又郁悶了,一個村子真正可以說上話的有幾個人啊。師老師讓他想起學(xué)校的老師,留在家里,不出去打工的恐怕就是在家里當(dāng)老師的幾個人了,可學(xué)校里家在老塘南街的老師只有兩個,一個是年紀(jì)大的女老師,一個年紀(jì)小的男老師,她想了想都激不起她說話的興趣。那錢,她后來就自己做主讓朱三秀和她存到了鎮(zhèn)上的信用社里。錢存起來的那天晚上她又去地里,把一口氣呼了出來。肚子里忽然輕松了。

      紅馬的蹄子她聽見了,自從那個早晨,見了那匹白馬之后,她對馬蹄子格外敏感,尤其最近她睡眠越來越不好了,好像有預(yù)感,好像預(yù)感到了還會有一匹馬來,又好像在一直等待著第二匹馬和第三匹馬……馬來到老塘南街的事兒,出去打工的男人都知道了,他們在電話里表示了驚訝,說,他媽的,現(xiàn)在還有騎馬來圈地的,是一個真人吧?女人們和留在村里的男人義正辭嚴(yán),莊嚴(yán)肅穆地打保票,當(dāng)然是真人,我們在光天化日下都見到了,從早晨到早晨后,都是看著那匹馬的,那匹馬跑得嘚嘚嘚,渾身冒汗,身上飛滿了泥點,白色都變成灰色了。那人走時還留下了錢呢,幾捆呢,還往地里撒錢,說還要過來和我們討價還價,最后敲定價格,說不怕價格高。那匹馬來過老塘南街是千真萬確。對方被說服了,在電話里沉默,說遺憾,沒有在家,沒有看到那一匹白馬,有想立即回來再經(jīng)歷一次的意思,馬上被范葵花、范葵花們拒絕了,說你們就好好地,安分守己地在外打工掙錢吧!即使他們給我們再高的價格也高不到哪里去,要是真被他們收租了,在家沒地種,更要找打工的地方哩。在外的男人,男人們就默聲了,說女人家說得也對哩,那就這樣吧,有什么消息,馬上告訴我們,重要的是不要上當(dāng)啊。

      范葵花每天凌晨睡不著都到大街上去轉(zhuǎn),孤獨地站在大街,看著像城堡一樣的村莊,預(yù)感著村莊還會發(fā)生的事情。這一天,她又像每天一樣聽見了馬蹄聲。她沒有勇敢地站到這匹馬前,她下意識地朝一個角落里躲。角落被樹陰遮住,在日光下更加幽暗,也給了她一個很好的觀察的角度。真的,是馬蹄聲,馬蹄聲由遠及近,像從水里漂過來,先悶悶的,后來越來越脆。騎馬人讓馬慢下來,仿佛能驚動一個村莊的靜,仿佛喜歡村莊的靜,體驗村莊的靜。馬邁著碎步踩在村街上,像一個鐘表的走針,她簡直可以聽到馬的呼吸。馬的鬃毛在晨色里閃動,馬頭在碎步中朝前顛,馬尾巴一片蘆草樣晃著。整個村莊晃動起來。馬和騎馬人不時被房和樹的陰影遮住,又走出來,離自己越近了。她這才看清是一匹紅馬。隱隱約約斷定了馬的顏色,她朝天上看看,在東邊的天際線下,在樹的縫隙,正有魚肚白一層一層地鉆出來,天上正一層層淡藍,藍色間浮上了白云,在藍天和白云間正有金色勢不可擋地拱出來。馬站下,馬上的人拽了拽韁繩,看著老塘南街。范葵花閃回了家,她坐到了房頂上,遠遠地一直看著站在街上的紅馬。

      直到侄兒皮皮的出現(xiàn)。

      皮皮好像從地下突然地冒出來。皮皮總是會突然地冒出來,瘦瘦的站到某一個角落,站到馬路邊,目光剜著某一個地方,要在一個地方剜出一個洞來,目光尖利得讓范葵花看了害怕、心疼。這孩子說不定哪一天會鬧出一件什么樣兒的事兒,那時候可能不是她能夠收拾的,她害怕著那一天,又等待著那一天?,F(xiàn)在,這個叫皮皮的孩子又突然從街上冒出來了,瘦瘦的像一棵小樹的影子,手里握著一根細長的棍子,棍尖兒悠動著樹葉,像幾片一直鬼魂不散的紙幡。他站在一個十字路口,朝整整的一條大街望去,范葵花心疼了一下,知道他看到了那匹馬,那匹紅馬,油光漆亮的紅馬。天光越來越亮堂了,范葵花依然坐在房頂。天涼,她身上披了件大衣,馬上就是小雪的季節(jié)了,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冒出一場細雪來,到了什么季節(jié)天上就會下什么,天上什么都裝著哩。她看著皮皮。這個孩子,她越來越心疼皮皮了。皮皮往前走了幾步,離那匹馬越來越近了,他看見了馬上的人,正雙目炯炯地看著他。少年皮皮停了一下腳步,只是稍稍地停頓了一下,又走開了,認定了不是上次騎白馬的人。他把手中的棍子朝天上舉了舉,像一個少年仙人,棍子被天上的一塊磁石吸著,在空中悠蕩。他就這樣一步步走近了第二個來到老塘南街的馬匹,他在晨曦中看清了馬的顏色,哦,是一匹紅馬,紅馬。紅馬,紅馬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和白馬一樣是一匹馬嗎?要來我們老塘南街兜風(fēng),圈我們的地嗎?這些人在城里掙錢掙夠了,要拿掙夠的錢來買我們的地種,用我們的地掙錢,在地里翻弄出什么花樣來,他們不干活兒,要我們成為他們的長工或者短工,雇傭我們。這些話皮皮是聽嬸子范葵花和一個老師說的。他還小,想不了那么多,可是經(jīng)嬸子他們一說,皮皮也清楚了,覺得這樣說是說對了,皮皮就也多了一層腦子,也去了幾趟圈出的地里,手里握著棍子,在圈出的蹄印上一步一步地走,要走出什么花樣來。半夜的時候在月光下他去了父親的墳地,守在父親的墳地里,擔(dān)心著這片地會不會也被圈進去。

      馬背上的人對少年露出了笑容,對少年友愛地揮了揮手。他看見少年越來越近地向他走來,他吊在馬肚上的腿不自覺地碰了一下馬肚,馬聳了聳身,耳朵朝上翹動幾下,目光朝后閃。馬又穩(wěn)下來了。一陣嘹亮的口哨從天而來,馬的耳朵被強烈地震動,身子一聳,嘰嘰了兩聲,陽具抽動了兩下。就在馬驚異的尋找中,又一陣口哨傳來,婉轉(zhuǎn)著,繞過幾個彎子,一聲比一聲悠揚,高亢起來,落下去,又高亢起來,在早晨的空氣里繞著。少年皮皮吹著口哨,已經(jīng)站到了馬的對面,和它四目相視。馬目光里的傲氣讓少年一顫,口哨并沒有停止,指頭噙在嘴里,正吹出一陣高似一陣的哨聲。馬終于按捺不住了,馬嘶鳴了一聲,前蹄尥起來,隨著躍起來的是馬的前身,挺拔起來的是馬的鬃毛,直掃起來的是馬的尾巴,馬耳朵抖著朝天空撅起,撅起,前蹄子越抬越高,把馬上的人要撅下來了。這時候口哨停了,馬的前蹄慢慢放低,咔噠落在了地上,嘚嘚嘚在大街跑開。少年迷惘地看著跑在街上的紅馬,他的眼前是幾天前白馬的身影。紅馬跑遠了,幾分鐘后又從另一個路口出現(xiàn)在大路上,騎馬人到底把馬控制了。當(dāng)馬又一次停在十字路口時,路邊站滿了老塘南街的人,包括皮皮的嬸子范葵花,皮皮的母親也拖著身子從院子里出來,身上披著件棉衣,頭發(fā)凌亂而又發(fā)黃,在大街虛弱地站著。少年皮皮看見了母親,朝母親多看了一眼,他想勸母親回去,怕母親著涼??墒邱R背上的人說話了,鄉(xiāng)親們,對不起,我來晚了,聽說先前來了一匹白馬,把咱村的地圈上了,可我知道他圈不完,連五分之一、六分之一、七分之一也沒圈上,他沒那個膽量,沒那么大實力,他就是虛張聲勢,抖一抖威風(fēng),裝一裝孫子。關(guān)于那騎白馬的人我就不說了,現(xiàn)在,鄉(xiāng)親們,我和你們一起到地里去,我讓我的馬也在地里旋上幾圈,看看怎么樣,我要超過他的面積,這不主要,我要的是把地種好,給你們實惠,超過他的價格,好不好?

      沒有人回答。少年又吹起了口哨,馬咴咴了幾聲被一雙腳鎮(zhèn)住。人群里又響起口哨聲。等口哨聲停下,騎馬人朝人群望過去,忽然揚起馬韁,一聲大喊,我要去圈你們的地,我要去圈你們的地……喊著,策馬朝野地里奔去……路邊的人愣著,直到馬在路上濺起了塵土,塵土形成一層霧氣,少年又吹起一陣口哨,一陣口哨,在路上狂奔追馬。一群人終于被發(fā)動了。

      那個人已經(jīng)在另一方土地上策馬狂奔,眾人追過來,看見了少年皮皮瘋子一樣緊追在馬屁股后頭,小鳥一樣風(fēng)馳電掣,也忍不住追過去,一邊追一邊喊,瘋子,你們都是外來的瘋子……

      馬在奔跑,馬尾、馬鬃、馬毛像狂風(fēng)中的亂草。馬蹄在田野上又躥出了一條弧形的小路,塵土在麥垅間狂竄,干草的碎屑在麥垅上飛翔……這時候少年皮皮和他的嬸子范葵花站到了突兀而起的一塊高地,揮著手看著還在狂奔的馬,少年在學(xué)著他嬸子的話,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你們這些騎馬的瘋子,你是個瘋子,你老婆跟人跑了,來拿我們老塘南街出氣,你們瘋了,瘋了,把我們老塘南街當(dāng)成傻子,來拿我們老塘南街出氣……

      少年跟著眾人狂喊起來,凌亂的頭發(fā)豎成了馬鬃,在風(fēng)中起舞,你是個瘋子,你是個雞巴瘋子,你是他媽的瘋子……你有錢怎么樣,是個傻屌,……有錢人多了,像地窩里的螞蟻,你是個毬,別騎一匹馬來嚇唬我們……我們不是嚇大的……我們有地的人就有自己的膽量。皮皮看了看范葵花,范葵花緊緊地拉住了皮皮。

      皮皮和嬸子范葵花站立的高處更高起來,一群人朝他們聚攏,一邊向范葵花伸出手,另一邊拉住了皮皮。那匹馬孤獨地奔跑在地里,慢了下來,馬撅起前蹄,嘶叫一聲,扣著地站住了。忽然,少年奔下了高地,朝父親的墳地狂奔。他發(fā)現(xiàn),父親的墳地被騎馬人圈住了。

      當(dāng)?shù)谌ヱR來到老塘南街,街上站滿了男人。他們好像有了預(yù)感,都從打工的地方回來了。他們的身邊擠著女人,女人的手攥在他們的手里,目光齊刷刷地盯著馬路,盯著馬路上的馬,不放過馬路上的風(fēng)吹草動。伍二毛沒有去趕廟會,再不親自體驗老塘南街的現(xiàn)場,他就要瘋了。他媽的,到處都跑滿小車,馬早沒人養(yǎng)了,村里的驢也只剩下了四頭,兩家養(yǎng)牛戶為了養(yǎng)牛的補貼才養(yǎng)牛的。村里的牲口要滅絕了,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奔過來幾匹馬,踅摸到老塘南街,在老塘南街的地里瘋狂圈地,撒錢。老塘南街成了他們的賭場,地成了他們的賭注。世道真是變得不可想象了。沒有人和他們打一聲招呼,哇哇啦啦的大喇叭啞巴了,連個屁也不肯放,就是他媽的擺設(shè)。伍二毛的心里發(fā)毛了,他決定放棄一次出去的機會,天天炸油條都讓他炸膩了。老婆沒有想到伍二毛這樣變卦,要造反了,放到車上的東西又呼拉拉卸下來,嘭嘭啪啪。老婆有些不舍,掐著腰在門口看著伍二毛,忍不住說,伍二毛,咱別湊什么熱鬧,炸咱的油條趕咱的廟會,那些馬又不是沖咱來的。伍二毛忍不住還是砰砰啪啪地往下卸東西,手上帶著情緒,低聲回著老婆,老婆,求求你,別逼我了,好不好?趕廟會,趕得我心里發(fā)毛,天天這樣我都煩死了,天天聞油味兒胃里都要出毛病了,吃飯都不想吃油了,這樣下去我將來可能要當(dāng)齋公的,出家吃素的可能都有。伍二毛的老婆又想氣又想笑,這個人竟然說可能去當(dāng)齋公,一個炸油條的人有什么膽量當(dāng)什么齋公,這種人能受得了那些個清規(guī)戒律?這樣想著,鼻子哼了一聲,說,好啊,你今天已經(jīng)開始罷工了,你干煩了出去打工也行啊,一天也掙好幾百呢,人家的女人在家等著男人往家里寄錢,從今以后我也做這樣的女人了。你虧,你虧什么啊,我不是天天和你一樣啊,我哪一天比你做得少啊,你回來累了,倒頭就睡,睡不著還要喝點小酒,我還要把東西卸下來再裝上去。伍二毛不耐煩地看了看女人,說,那些有錢的騎馬人都來咱老塘兩次了,我為什么不能直接見他們一次,你沒見在外邊打工的都回來了?

      伍二毛不卸了,卸什么呢?真是多余,明天不是還照趕廟會嗎?不還是這一套東西嗎?腦子真是不轉(zhuǎn)圈兒,年年炸油條把腦子炸出毛病來了,活該女人罵,有些東西是不用卸的嘛。他支著耳朵朝街上聽,大街上已經(jīng)有了動靜,有紛紛沓沓的腳步聲,早晨的涼氣里還裹挾著幾聲干干的咳嗽。伍二毛兩手撐開了大門,出來了,一股涼氣朝肚皮吹過,刺過肚皮朝脖頸里竄,又迅速地竄到了身體的每個角落。他掩了掩身上的薄大衣。女人在背后說,算,算,今天咱就放假了。說著話,跟著男人往街上走,唯恐伍二毛把自己落下。

      大街上已經(jīng)站了好多人。

      皮皮手里握著一根棍子,棍子上結(jié)著干枯的樹葉,像紙幡,皮皮的身邊是范葵花。皮皮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身上裹了件發(fā)黃的風(fēng)衣,風(fēng)衣是從民政所領(lǐng)來的,又寬又大,快把他裝住了。皮皮目光不時地在人群里掃,又期待地看著村外的路。一陣干風(fēng)從村外出溜溜地竄進村子,路上旋起一窩旋風(fēng),有人朝旋風(fēng)里吐唾沫,一邊念叨,樹葉在路上嘩啦啦滑過。

      伍二毛選擇了離皮皮近的地方站下,看一眼皮皮手里的棍子。好像有下雪的可能。過了小雪再一個節(jié)氣就是大雪了,天越來越冷,要天天起早趕廟會,風(fēng)釘子樣朝臉上叮,心里發(fā)怵,琢磨著,得弄一個帶篷子的車了。

      實在憋不住了,范葵花說,皮皮,你去看看,你去看看吧,為什么還不來?好像范葵花在盼著又一匹馬過來,連續(xù)過來的兩匹馬把人的神志都弄亂了,無所適從。皮皮把棍子插在范葵花腳邊,吸溜了一下鼻子,皮皮歷來都聽嬸子的話。

      皮皮抓住了身邊的電動車,手一擰,嗖地駛向村外,小身影馬上看不見了。

      這時候伍二毛和范葵花們看見村里的年輕支書從一個胡同里閃了出來,手里捏著一根煙,嘴里冒著一股煙氣,頭發(fā)自然燙,腳步踩得吧嗒吧嗒。要有什么新消息嗎?人們的頭皮一下子發(fā)緊,屏息靜氣,等著支書過來。這個支書是前兩年上任的,不到30歲,有一伙做生意和酒肉上的朋友,兩年前在他當(dāng)支書之前全家搬到城里住了,他的兩個孩子在城里上學(xué)。他平常很少在老塘南街住,到鎮(zhèn)里開會,也是直接從城里趕過去,沒有非要傳達的文件,是不輕易回到老塘南街的,大喇叭上呢,也難得聽到他的聲音。支書警覺地看著路邊的人,皮皮騎電動車出去他看到了,他輕輕地搖了搖頭,等什么呢,沒有任何的預(yù)兆。白馬過來他知道,紅馬來他還知道。老塘南街要作為土地流轉(zhuǎn)試點的消息是從鎮(zhèn)里傳出去,也是從他這兒傳出去的。那兩匹馬來老塘南街也許和他有關(guān),是要試探村里的反應(yīng)。他叼著煙,看著路上的人?,F(xiàn)在都是小車了,老塘南街的人呢,在外打工掙了錢也要趕時尚買一輛小車,男人出去打工,車就在家里鎖著,等春節(jié)回來串親戚才開幾天。所以說小車在老塘南街是一點也不稀罕了,來一匹馬還有點意思。再說只有馬才可以跑馬圈地,幾萬塊錢的小車開到地里還不如一頭笨牛。

      人群屏住呼吸,聽著支書的腳步聲,等待支書說出點什么,人群自覺地往前走了幾步。支書的腳步像雨點,撲嗒撲嗒。他又吸了一口煙,嘴里永遠吐不完煙霧,終于從胡同里出來了。這時候皮皮的電動車正從村外飛過來,走到范葵花跟前一個急剎車,皮皮站在車上,吹了一聲哨子,旁若無人,沒有,連個馬毛也沒有。皮皮對范葵花說。

      天已經(jīng)大亮了。

      支書站在胡同口,又往前多走了幾步。他朝人群里看著,看到了好多出去的人回來了,人群正朝他涌來,他尋思著,該說點什么。他舉起右手抓了抓自然卷的頭發(fā),想了想,放棄了說話的念頭,又續(xù)上一根煙,很快回了胡同,幾分鐘后,一輛小車從胡同里開出來。支書竟然什么也沒說,走了。幾個人跟著小車攆了幾步,失望地回來。一場小雪終于悠悠揚揚地下來了。

      又一個早晨,那些馬到底被等到了。伍二毛是走在路上又折回來的,他屁股下的三輪車在他的操縱下穿行,他本來要和村里的那些男人繼續(xù)等,可老婆實在容不得他再等下去,已經(jīng)連續(xù)等了三天了,錯過了兩個大廟會,耽擱的都是收入。這天早晨不得不又一次上路,去老塘鎮(zhèn)趕又一個大集。車開出胡同,他在胡同口停了一下,朝大街瞭了幾眼,村莊還在睡著,他真的不情愿出去,他想見到那些再來圈地的人,和他們來一場辯論,干一仗,甚或打得頭破血流,讓心里暢快一次。他心里頭有一種說不清的火氣,無處釋放,或許干一仗就放松了。老婆催他,他一擰油門,機動三輪叫喚了幾聲,使勁地顛出村莊,那些炸油條的工具:油桶,爐子,面案,刀具,面盆,呼呼啦啦地要傾下來,油漏子被砸扁了,老婆差一點顛下來,屁股被狠狠地摁了幾下。她在車上吆喝著,伍二毛,你干什么?你撒什么氣,你不就是想呆在村莊里看熱鬧嘛?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事他們能把我們隔過去,有什么壞事我們又能躲得過?你以為你真能為自己做主???咱什么時候自己說了算過?不就是幾畝地嗎,誰想種誰種,想咋折騰咋折騰,我們就專心趕會,賣油條,有人喜歡吃油條我們就能活下去。這就是手藝,你有手藝你怕啥?她還想說,你耍什么二蛋脾氣,你以為你是誰?耍耍脾氣就能多掙到錢了,伍二毛,你就是掙二毛錢的命!真是二球?。】墒撬龥]有再說,她心疼地看著天,聽著帶哨子的風(fēng),看一眼擰著方向的男人,想的是,一定得換一個帶棚的車了,不能再這樣凍著男人。她在車上躺著,任男人在這個早晨慢慢悠悠地開著車,慢悠悠地朝前頭的方向走。油漏子在風(fēng)中咕咕地叫,像懷春的斑鳩。

      伍二毛不說話,他有一種預(yù)感,似乎這個早晨要發(fā)生點什么。伍二毛把速度降下來,等待著再看到一匹馬。果然,伍二毛聽到了馬蹄聲,他的三輪車剛開過老蒲河,滑過橋東的下坡路,進入一條通往老塘鎮(zhèn)的林蔭大道,往南是一條通往城市的大路,路邊的楊樹遮住了一條路面,星光灑在馬路上。他把車再慢下來,隱隱約約聽到了馬蹄聲,像一個馬隊,一聲壓著一聲,抑揚頓挫,伴著馬的響鼻,風(fēng)吹動的馬鬃聲。他把車停在路邊的一棵樹下,等待著馬蹄漸行漸近。真的啊,是馬蹄聲,他可以斷定,而且看見的不是一匹馬,而是三匹馬,四匹馬,更多的馬,真的是一支馬隊。看見了,看清了馬的影子,嘚嘚的馬蹄聲敲著鼓點,越來越清脆。他躲在路邊,真的是幾匹馬,馬隊啊,咔噠咔噠從身邊閃過去。親眼目睹著幾匹馬從身旁掠過,他激動地叫起來,你看見了吧!他拍了拍呆在三輪車上的老婆。

      怎么會有這么多的馬啊?老婆揪住了他的耳朵。

      他扯開了老婆的手。迅速發(fā)動了三輪車,調(diào)轉(zhuǎn)車頭,越過了奔跑在大路上的馬,開進老塘南街的村口,他就喊開了,馬來了,馬來了,馬來了……他的喊聲像漲潮一樣,把老塘南街的大門,老塘南街的家門,一扇扇沖開了。接著是幾只公雞的鳴叫,公雞沖到了大街上,嘎嘎哏兒地長鳴;牛叫起來,村里僅有的幾頭驢也哏呱哏呱瘋狂地叫,胡同里的腳步聲奔走得格外急。

      喊聲撕破了黎明的寧靜,老塘南街的這個早晨是被伍二毛的喊聲喚醒的。

      大街上從來沒有站過這么多人,包括來自老塘北街的人,老塘東街,老塘西街的人。少年皮皮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一處制高點,他手里依然握著一根棍子,棍子的頂尖系上了一條紅布,在晨風(fēng)里紅艷艷地飄,宛如一條長蛇。他們在等待著一批馬匹。幾分鐘后,幾匹馬果然一股洪水樣奔騰而至,涌到了老塘南街。

      對峙。馬和人群對峙著。

      人眼對峙著馬眼,對峙著馬上的人。路兩旁站滿了人,寬闊的馬路留給了馬隊,馬隊似乎是來表演馬技的,兩邊的人等待著馬技的表演隆重開場。就只差鑼鼓配合了。早晨的空氣格外凝重,公雞的鳴叫停止了,牛驢的叫聲啞巴了。一群麻雀呼啦啦掠過,落在樹尖上,再也沒有看到它們再飛。

      馬背上的人沉默著。

      有人給年輕的支書打電話,手機處于關(guān)機的狀態(tài)。范葵花給他的老婆打,支書老婆的電話終于打通了。范葵花說,村里一下子來了好多馬。支書的老婆停了停,說,你們繼續(xù)給他打吧,他真的不在我身邊,一夜都沒有回來。范葵花罵了一聲,他和誰日你知道嗎?把手機一擲,我們誰也不等了,看這些馬能怎么樣!這些鳥人能怎么樣!然后,仰著頭,視死如歸地等待著。

      那些馬好漂亮。少年皮皮后來在他的回憶里不斷地描摹。

      起初,少年被馬隊驚呆了,他從來沒有看到這么多的馬,這么好的馬,那么多的鈴鐺在大街上響。馬的尾巴像女人的馬尾辮,馬鬃在晨風(fēng)里晃動,像河邊的莎草,馬光潔的身上徐徐地冒著虛汗,如一層薄霧。他還看到了馬的陰部和馬的陽具,夾在馬的大腿間,馬蹄子扣在大地上……那些馬看上去都那樣傲。少年后來這樣說。

      騎在紅馬上的人率先騎馬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個來回,在馬背上掃視著大街,掃視著一張張面孔。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一次比上一次人多了很多。他回憶著他上一次來到老塘南街的情景,那個早晨有點凄涼,他最初騎馬站到大街時有些孤獨,甚至突然想改變主意,太靜了,男人們都出去打工了,過著流浪的生活,這里邊包括他曾經(jīng)的親人,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他們此刻正在遠處漂泊,我為什么要來這里?他在旗城的生意雖然受到波動,完全可以維持他過著中產(chǎn)以上的生活,吃老本,白活幾十年也沒問題,談不上錦衣玉食,但早已經(jīng)小康。其實他有小車,有兩處住宅,一套是別墅,他常常住在那里,前后的院子里種著各種的花草,養(yǎng)著的狗,都有保姆照顧管理。那個早晨,他看著老塘南街的情景有些心酸,和城市相比,不,是無法和城市相比的,那些街道,環(huán)境,散發(fā)著酸味的大街,他想放棄來老塘南街的競爭,把土地給他們留下來,這也許就是他們的依托,心里的依靠,他們回來時能看到自己的土地,就心里踏實,他們將來還可以埋到自己的地里,是最好的歸宿。不是說信仰嗎?這或許就是他們的信仰,他們的宗教!他最后沒有打退堂鼓,還是瘋狂地去圈了土地,他是為一個競爭而來的,也是為了在土地上的生意和發(fā)展而來,他想起已經(jīng)來過的那批白馬,他沒有停止自己的行動。他在瘋狂中流下了眼淚,他看到田野原來這么遼闊,往前走,永遠走不到盡頭,太陽有多遠大地就有多大,人原來這么渺小。他遠遠地看到了一座座墳塋,墳塋上飄動的火紙,他想停下,找到自己祖宗的墳地。他的淚就是這一刻流下的,他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回到過老塘南街了,連自己祖宗的墳地都找不到了,他忽然想到自己其實也是一個流浪者,是在一個城市里漂泊,無論如何你還是一個漂泊者,一座城市里的小蟲子而已,所謂的別墅,小車都他媽的算不了什么……他身下的馬就是這時候慢下來,慢下來,慢下來的。

      他走到少年皮皮的身邊時讓馬停下來,俯下腰,用很委婉的口氣對皮皮說,孩子,愿意騎到馬背上嗎?我把你拉上來。他像上次對皮皮那樣,很輕地對皮皮說,勸說著皮皮,渴望著皮皮能坐到他的馬上,和他一樣,騎著紅馬。自從上次見到皮皮后,他就不能忘掉皮皮了,他曾經(jīng)想象過把皮皮接到旗城,給他繼續(xù)上學(xué)的機會,將來就讓他跟著自己,他回憶起他看過的印度電影《流浪者》,影片中的主人公拉茲,那首《流浪歌》他會唱,到處流浪,到處流浪……每次唱起,他都會肅穆起來。后來,他聽過一首國內(nèi)歌手的《流浪歌》,卻沒有那首歌對他的沖擊。他要把皮皮帶好,不讓他再流鼻涕,不再流浪,將來做一個西裝革履的人。他親切地看著皮皮,心疼地看著皮皮。少年皮皮斷然地搖了搖頭,他瞥一眼馬,馬渾身發(fā)紅,仿佛一層血衣,鬃毛在風(fēng)中舞動。少年在一陣?yán)滹L(fēng)中打了個尿噤,忽然一陣恐懼,頭更厲害地搖了搖。馬上的人有些失望,他使勁蹬了一下馬肚,朝人群里瞭一眼,馬慢跑著回到了幾匹馬中間。他仰著頭,不再說話,后來他又看了一眼皮皮,對自己說,將來吧,將來一定好好地和皮皮說說,一定帶皮皮出去,不然,他又會是一個流浪者,在打工中度過自己的一生,找一個媳婦,他的兒子將來也許還過著流浪的生活。如果自己真能獲得了土地,他要堅持住下來,最少經(jīng)常住上一段,他要找到自己的祖墳,以后的每年來祖墳上祭拜,認祖歸宗,那樣他才不是一個浮萍。還有,他要把少年皮皮帶出去,多帶幾個皮皮,最少送到他們到一個技術(shù)學(xué)校里去……

      馬隊開始騷動。接著是白馬,再接下去是黑馬和青馬……幾匹馬走T臺樣,次第地轉(zhuǎn)動,一種威懾或者炫耀。大街上,人越聚越多,屏息靜氣,和馬上的人形成對峙。白馬上的人在幾匹馬相繼走過后終于忍不住吆喝起來,你們可能知道,我是第一個來老塘南街的,我和老塘南街是有血緣的,我是愛這片土地的。他甚至背起了詩,啊,故鄉(xiāng),土地……路上的人都麻木地看著這個人,等待著他的下文,他在馬背上又氣喘吁吁地說起來,后來,他們又來了,他們和我一樣得到了消息,他們分別騎著紅馬、黑馬、青馬……要來和我競爭,對,老塘南街的土地上萬畝,他們可以過來,我們要給你們一個最合理的價格。我們——今天要在你們的土地上競價,村里出來幾個人,主持儀式,不,你們的支書也許會回來,你們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也許會過來?,F(xiàn)在,據(jù)說,老塘南街是一個試點。我們要先去地里,看看誰的馬跑得快,誰能圈到更多的土地,然后,會給你們一個合適的價格。放心,跑壞的地我們會給以合理的賠償。

      可以開始嗎——他聲嘶力竭地喊著。

      沒有人動,也沒有人答聲,馬也沉默著。

      幾匹馬整齊地站著,馬上的人拽著韁繩,整裝待發(fā)。那匹白馬先躍出一步,噗噗地打著響鼻,陽具朝外伸出,見沒有動靜,四腿叉開,在路上嘩嘩地尿了一泡。幾匹馬條件反射,都叉著腿,伸展著陽具,一起朝路上尿,馬站立的地方一片尿海,馬尿的騷味兒在早晨的空氣中彌散,熏黃了路邊的樹干。

      怎么樣,別站著不動,我們既然來了,就是要和你們簽下合同,不能白來。

      人群里出現(xiàn)了嗡嗡聲,終于有人說話了,誰讓你們來了?我們的地,誰先來和我們商量了,你們得到了消息,我們兩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

      紅馬上的人找著皮皮。

      孩子呢,那個孩子呢?

      皮皮在風(fēng)中站著,身邊是范葵花和伍二毛。皮皮站得很直,他瞥一眼嬸子,嬸子沒動。他把手里的棍子朝空中舉了舉。

      孩子,你過來啊,你跑得最快。白馬上的人喚著皮皮。

      皮皮沒有動,手握著棍子在晨風(fēng)中站著。

      你是叫皮皮吧?

      你過來,皮皮。

      皮皮不動,皮皮看著嬸子,嬸子的舉動就是命令。

      馬路上的尿很快吸干了,早晨的風(fēng)很干很硬。

      那匹白馬先躍出了一步。接著黑馬躍出了一步。幾匹馬分別朝著它們要去的方向。

      我們要種自己的地!

      有人喊了起來。馬路上舉起了拳頭,喊聲此起彼伏。我們要種自己的地,我們要種自己的地……

      這是政策,你們拗不過去。

      我們的地,為什么要讓你們有錢人來種?我們又要做你們的長工和短工。

      時代不同了,你們這樣想錯了,你們的思想太僵化了。白馬上的人說。

      一樣,我們都是你們的雇工,只不過,那時候掙得是糊口的糧食,現(xiàn)在,你們要給我們的是工錢。

      錯了,觀念上錯了,轉(zhuǎn)變觀念。這不怨我們,我們也是來嘗試,我們也是來幫你們。我們不會虧待你們。

      屁,幫我們?

      說不清,說不清??!馬上的人感慨,白馬在路上旋了幾圈,調(diào)著屁股,叫著。另外的幾匹馬也跟著叫。

      我們的地我們種!有人帶頭喊了起來,大街上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喊聲,我們的地我們種,我們種,我們種……

      走吧!我們直接去圈地,和他們說話沒用。只要給錢多,他們會答應(yīng)的。黑馬上的人說。

      紅馬上的人猶疑了一下。手一揮,腿一夾,在馬肥胖的屁股上夯了一拳,帶頭朝地里躍去。

      朝西地、南地去,東地已經(jīng)被圈過了。紅馬上的人喊著,白馬上人也喊著。大街上響起踢踏踢踏的馬蹄聲,揚起一陣塵土。那塵土,怎么說呢,像是一場龍卷風(fēng),龍卷風(fēng)中還放著鞭炮,呼呼呼,噠噠噠。六匹馬或者八匹馬,分別朝著東南西北幾個方向,奔向了土地,塵土卷得越來越高,整個村莊裹挾在馬蹄聲里。馬濺起的塵霧中,到處可見瘋狂的馬,奔跑的人群,周圍村莊的人也跟著跑起來,喊叫聲,雷聲一樣,腳步似暴雨的雨點。老塘南街瘋了,馬瘋了,一群麻雀呼啦啦狂飛,又旋過來幾群麻雀,嘰嘰喳喳布滿了一張?zhí)炷?,那麻雀,又變成雨點,噼噼啪啪地在空中作響……

      少年不知所以,少年最后隨著嬸子范葵花跑向村西,范葵花家的地在村西。那個早晨的鏡頭我們只在電影里看過,還都是古裝劇,什么龍門客棧,雙旗鎮(zhèn)刀客……

      后來,后來,這個早晨發(fā)生了屠馬的血案。少年皮皮發(fā)現(xiàn)了范葵花和伍二毛的手里竟然握著一根鋼釵,那鋼叉尖利而又透明,箭頭燃著火星?;鹈缂^樣竄動。那些馬把地里踏出一條條小道,馬蹄子下粘滿了青苗,灰塵冰雹樣淹沒了一方土地,一場大風(fēng)助紂為虐地狂卷,風(fēng)卷著號子,嗚嗷嗚嗷,馬在風(fēng)中像安了輪子,停不下來,如失靈的火車勢不可擋。馬咴咴地叫著不再按著一個方向跑,在麥地肆意地竄開,馬背上的人勒不住馬的野性。世界瘋了,到處都是聲嘶力竭,物欲橫流,沒有什么可以阻擋。

      皮皮看到嬸子在大風(fēng)中嘶厲地哭嚎,一聲接一聲,嗷嗷嗷……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飛舞,腳上的鞋早跑丟了,衣服上的扣子落到了地里,在地里重新生長,麥苗的叉子上長出了一些古怪的東西,甚至長出了一棵樹,一顆苦瓜,一串蒺藜。有一刻,馬飛揚的尾巴曾經(jīng)纏繞在樹上,馬上的人揮刀砍掉了馬尾,馬跑得更加瘋狂,疾風(fēng)一般。馬的嘴,鼻子,陽具,都在滴血。有一刻,范葵花停了停,她回過頭,在塵土的霧氣里審視著自己的土地,她嘴角干燥得躥出了火苗,她噼噼啪啪拍滅了火苗,將落盡了扣子的外罩摔進了地里,一陣風(fēng)將衣服飄向了路邊的樹梢,落在一個鳥窩上,一只鳥嘶叫一聲,從樹上落下。她握著鋼釵,又跑起來,咬著嘴唇,迎接著撲面而來的黑馬,在黑馬的蹄子即將躍過她的頭頂時,那根鋼釵刺了出去,馬叫了一聲,嬸子在馬的叫聲中迎聲倒地。伍二毛揮著鋼釵沖過來,前赴后繼,對準(zhǔn)了馬頭。更多的人沖過來,在肆虐的大風(fēng)中向馬包抄,馬的內(nèi)臟刺了出來,拖在地里,馬張著口,痛苦地喘息,可憐地看著眾人,尋找著主人。馬的叫聲,一聲比一聲悲鳴,和著風(fēng)的號子,撕裂了一個早晨……

      這時候,竟然有人吹起了嗩吶,那嗩吶凄婉哀鳴,悲徹心肺,待塵土減輕,看到吹嗩吶的是伍二毛,他的手里握著的是一個油漏子,紅艷艷的血正從他的手縫,他的嘴角,一滴一滴,瀝瀝拉拉地落下……

      屠馬的血案發(fā)生在某年某月某日老塘南街的早晨,當(dāng)?shù)氐拿襟w有關(guān)于這場屠馬案的報道,八匹馬中的七匹馬被刺死于那個刮著大風(fēng)的早晨,只有那匹紅馬,和主人呆在路邊,無所適從,觀察著發(fā)生的一切,眼角掛著黏淚。范葵花和少年皮皮等十三人,因為被馬踏傷,住進了醫(yī)院。據(jù)說,紅馬人一直守在少年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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