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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脖子最硬的人(散文)

      2016-03-17 08:42陳啟文
      紅豆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秦檜

      陳啟文,男,湖南臨湘人。1982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迄今已發(fā)表小說、散文、 隨筆等500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河床》《夢城》《江州義門》,散文隨筆集《漂泊與岸》《孤獨的行者》,長篇報告文學(xué)《共和國糧食報告》《命脈》等20余部,曾獲國家圖書獎和海內(nèi)外多種文學(xué)獎項。現(xiàn)為廣東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走近這條河,并非一次偶然的相遇,而是一次必然的追溯。

      這是一條被人類反復(fù)命名的河流,瀧江,孤江,瀟瀧江。從自然地理看,她是長江流域贛江東岸最大的一條支流。但在歐陽修寫出那篇參透人世滄桑的《瀧江阡表》之前,這條南方的河流仿佛一直在歷史的空白中流淌,除了她哺育的兒女,外人對她幾乎一無所知。歐陽修在訴說平生時也為世人揭開了一條河流的身世之謎,更重要的是為這條河重新確立了一個源頭和流向。從此,一條河如在神靈的指引下,從歐陽修的故鄉(xiāng)沙溪一路流經(jīng)楊邦乂、胡銓、周必大、楊萬里、文天祥的故鄉(xiāng),而在她的流域內(nèi)有一個地方,哪怕荒蕪也不會被人類遺忘,那就是吉州廬陵。

      我的目光又一次下意識地盯上了大宋帝國版圖上的一個地名:吉州廬陵。

      這是一個值得后世反復(fù)打量的地方。所謂人杰地靈,在中國屈指可數(shù)的一些地域里總是被反復(fù)驗證。吉州廬陵便是其中之一。這一方水土,不知從何時開始便被譽為江南望郡和文章節(jié)義之邦,而宋朝不是開端,但是巔峰。在那個歷代文人津津樂道的文治盛世,且不說一個廬陵出了多少進士,也不說那“隔河兩宰相,五里三狀元”的歷史傳奇,只說歐陽修、楊邦乂、胡銓、周必大、楊萬里、文天祥這廬陵“五忠一節(jié)”,哪一個都是在中國歷史上扮演主角的人物。他們或像河流一樣以漫長的方式一點一滴地去驗證人生的過程以及最終的歸宿,或像云中的閃電,在某個黑暗的時空驟然爆發(fā)出驚人的、逼人的光芒。

      這里,我選擇一個叫胡銓的士人,來解讀一個人和一條河水乳交融的氣質(zhì)與血肉。這其實不是我的選擇,而是歷史的選擇。對這個人,我?guī)状蜗胍艞売蛛y以割舍,哪怕歷史性的追述,也感覺這是一塊非常難啃的硬骨頭。

      胡銓,字邦衡,號澹庵,生于宋徽宗崇寧元年(1102年),此時離北宋覆沒僅二十五年。一個王朝已進入黃昏,但所有的歷史在發(fā)生之前都是無人窺破的秘史,哪怕王安石這樣偉大的預(yù)言家,也無從窺破他死后四十年北宋就將滅亡的真相。

      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年),應(yīng)該說,這才是胡銓人生的真正開端。這年他已二十六歲,在鄉(xiāng)試中舉后被選送到宋廷臨時駐蹕的揚州,參加進士科考。那是一次令人感動的殿試,一個在金兵追剿下南逃的王朝,居然還按部就班地舉行了一次進士科考,又居然還有那么多士子從四面八方前來應(yīng)試。就憑這一點,也表明了這個王朝對自己還有信心,天下士子對這個王朝也充滿了信心。這次科考由宋高宗趙構(gòu)親自策士,他以“治道本天,天道本民”為主題策問士子,但他提出的數(shù)十條策問卻不是問民,而是問天。胡銓在對策中從民本出發(fā),指責高宗一味“政聽于天”,聽天由命,而不去傾聽老百姓的聲音,不從民眾的愿望出發(fā),“恃天命而不修人”,由此才致使禍亂迭起,“湯武聽民而興,桀紂聽天而亡。今陛下起干戈鋒鏑間,外亂內(nèi)訌,而策臣數(shù)十條,皆質(zhì)之天,不聽于民!”一個來自鄉(xiāng)野的士子,簡直是指著天子罵天子,難道他不想要這條小命了,想要提前躋身于廬陵“五忠一節(jié)”的靈位?令人吃驚的是,宋高宗這個幾被打入歷史另冊的皇帝,對胡銓的這篇策論居然不露絲毫慍怒之色,似乎還特別欣賞,這是載入了《宋史》的一個史實:“高宗見而異之,將冠之多士。”意思是,高宗皇帝看了這篇策論,不但沒有怪罪,反而是喜出望外,欲將他欽點為狀元。但他這個狀元沒有到手,因考官中“有忌其直者,移置第五”——這就是胡銓在科舉功名上的最終結(jié)果,中建炎二年(1128年)第五名進士。

      隨后,胡銓被授以撫州軍事判官,這是他獲得的第一個官職,但尚未赴任,就聽到了父親的死訊,他只能回家丁憂守制。就在他服喪期間,那些被胡銓斥之為金虜、胡虜?shù)谋狈接文撩褡?,像狂猛暴躁洪水一樣席卷而來,如攆鴨子般把宋高宗和他的朝廷從江淮之間的揚州向江南驅(qū)趕。此時正在父親靈前守著一盞長明燈的胡銓,是否又在籠罩江南的巨大黑暗中感到了如神諭般的啟示?一個孩子,曾經(jīng)夢得了一座天梁山,從此阻擋了決蕩的洪水,而此時胡銓早已不是一個孩子,也不可能在夢中異想天開。他唯一的選擇就是挺身而出,召喚父老鄉(xiāng)親拿起武器來,先把自己的家鄉(xiāng)和祖墳守住。而他神奇的號召力,或許是因為他那一身重孝,當一個士人的身影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便會平添一種悲壯。一支數(shù)千人組成的義軍,就在這種悲壯的氣氛下形成了。他們大多是握慣了鋤頭鐮刀的農(nóng)人,如今一雙雙粗糲的大手都握緊了笨拙的武器,而一個握慣了筆桿子的士人也握緊了劍柄。這樣一個投筆從戎、以文馭武的士人形象,在一個文治時代已反復(fù)出現(xiàn),也讓他們的人生呈現(xiàn)出與時代對應(yīng)的力量。

      一支剛剛拉起來的隊伍,隨即投入了戰(zhàn)斗。出征時刻是比黑夜更黑的拂曉,他們從瀧江逆流而上,去保衛(wèi)離他們最近的一座州府:吉州。其時,金軍已占洪州(今南昌),又來攻打吉州。金軍攻打吉州不只是為了奪取一座城池,還有一個很具體的目標,就是追捕南逃的孟太后。然而這一次,金軍再次遭遇了一個猝不及防的對手,就像當年金兀術(shù)在建康遇到了一個叫楊邦乂的對手,而胡銓如同楊邦乂的化身。一個文人率領(lǐng)的一群農(nóng)人,姑且稱之為鄉(xiāng)勇吧,以突襲打了金軍一個措手不及。當金軍回過神來,旋即便向義軍反撲。胡銓雖是一介書生,卻也讀了不少兵書,如今全都變成了戰(zhàn)術(shù)。這仗打得既靈活又敏捷,他們先在敵人面前佯攻一陣,一看敵軍壓上來了,他們又一陣風(fēng)似的不見了蹤影。而金軍在搜尋的過程中,又時常遭到義軍的偷襲。胡銓就用這種聲東擊西、且戰(zhàn)且退的游擊戰(zhàn),把金軍引入了離他家鄉(xiāng)越來越近的青原山、天梁山。一進山,金軍騎兵就再也發(fā)揮不了優(yōu)勢,那從馬背上呼啦一下甩出去的套馬索都掛在了樹杈上,而腳下則是義軍早就拉緊了的絆馬索。那些被絆得人仰馬翻的金兵,在掙扎著爬起來的那一刻,腦袋就被砍掉了,哪怕拼死站起來,也只剩下了一個咕嘟咕嘟直冒鮮血的脖子……

      一介書生在書本之外的力量,以強悍的方式突然呈現(xiàn)了。在那一場又一場難以真正再現(xiàn)的戰(zhàn)爭里,他率領(lǐng)的義軍在我遠隔千年的想象中出生入死,吶喊與廝殺。作為一個歷史的追述者,我必須勉強保持一點理智上的清醒,以免逾越歷史真?zhèn)蔚慕缇€。我也不想將歷史的話語一味地訴諸暴力,那就告一段落吧。事實上,隨著金軍退卻,胡銓也服喪期滿,他人生的第一階段至此也已告一段落。他向父親的墳?zāi)垢鎰e,然后轉(zhuǎn)身,眼前是傾斜的天空、失重的江山,一個帝國從無邊的荒蕪中探出了殘破的面孔。

      該上路了,他卻一直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接下來又是一次必然的長途跋涉,而胡銓的人生仕途還一片黯淡。

      幾年前朝廷封給他的那個撫州軍事判官,在時過境遷之后自然是過期了。一切又將重新開始,胡銓也并未因其抗金守城之功而被宋廷看重,直到紹興七年(1137年),“有詔赴都堂審察,兵部尚書呂祉以賢良方正薦,賜對,除樞密院編修官?!睆膯渭兊氖送究矗@年胡銓已三十三歲,中進士已經(jīng)七年,還只是做到一個樞密院的八品編修官,他在仕途上的進步是相當緩慢的。

      胡銓入樞密院時,主掌樞密院的正是他一生宿命的大敵秦檜。而秦檜掌軍,下達的一道道命令幾乎都是班師、班師、班師,說穿了就是撤退、撤退、撤退,打敗了也退,打勝了也退。就在這年,由于劉光世部將酈瓊叛降偽齊,張浚被朝廷追責,因而罷相,從此謫居二十余年。紹興八年(1138年),高宗又起用秦檜為相,主和派在宋廷又占據(jù)了上風(fēng),秦檜等投降派命王倫出使金國,與金人達成了割地議和的初步意向。是年八月,金國派遣張通古、蕭哲二人為江南詔諭使,攜帶大金國書,“以詔諭江南為名”在王倫的陪同下來到臨安,公然要求宋高宗到他們下榻的館驛,以藩臣之禮接受大金國皇帝的詔書。金使雖說是傲慢無禮,卻也是理直氣壯,既然你宋朝已經(jīng)自愿俯首稱臣,大金國的使臣自然就可以大金國皇帝的名義來“詔諭江南”。此舉激起了宋廷主戰(zhàn)派朝臣與全國軍民的義憤,一時間“中外洶洶”。身在樞密院的胡銓更是血脈賁張,隨即便上書高宗,這就是那篇讓人讀得熱血沸騰、肝膽俱裂的《戊午上高宗封事》。所謂封事,也就是密奏、密呈,為防止泄漏,須用黑色口袋貼上雙重封條呈進。這其實也是胡銓這個賢良方正的職責,“直言極諫”。

      胡銓痛斥“王倫本一狎邪小人,市井無賴”,如今天下人都想吃王倫的肉,如果不斬王倫,“國之存亡未可知也”。但王倫并非胡銓攻擊的主要對象,“倫不足道也”,他要砍掉的是秦檜的腦袋:“秦檜,大國之相也,反驅(qū)衣冠之俗,而為左衽之鄉(xiāng)。則檜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實管仲之罪人矣。孫近附會檜議,遂得參知政事。天下望治有如饑渴,而近伴食中書,漫不敢可否事。檜曰敵可講和,近亦曰可和;檜曰天子當拜,近亦曰當拜……嗚呼!參贊大政徒取容充位如此,有如虜騎長驅(qū),尚能折沖御侮耶?臣竊謂秦檜、孫近亦可斬也?!薄@篇檄文之所以被稱之為“斬檜書”,只因胡銓的核心意圖就是要斬秦檜,王倫只是一個引子,而參政知事孫近則是一個幫兇。而胡銓這樣一個八品官,以“義不與檜等共戴天”的氣節(jié),又以位卑未敢忘憂國的“區(qū)區(qū)之心”,力勸高宗皇帝“愿斷三人頭,竿之藁街”——將這三人的頭顱砍下后高掛在街頭的竹竿上示眾,然后“羈留虜使,責以無禮,徐興問罪之師,則三軍之士不戰(zhàn)而氣自倍”。

      如果高宗不答應(yīng)呢,他為自己選好了兩條路,兩條都是死路:一是“冒瀆天威,甘俟斧”,被高宗和秦檜殺掉;二是自殺,“不然,臣有赴東海而死爾,寧能處小朝廷求活邪!”

      從歷史事實看,胡銓既非第一個向秦檜發(fā)起挑戰(zhàn)的人,也不是最后一個,但還沒有誰像他這樣以拼死一搏又處心積慮的方式把事情推向極端。這也是他非凡的成功之處,他把一個事件變成了標志性事件,他也因此而成為了一個最堅決地站在了秦檜對立面的代表性人物,朝野上下都為他的硬骨頭感到震驚。但細看歷史,卻又有蹊蹺之處,這樣一篇給高宗皇帝的密奏,竟然很快就被秦檜讀到了,竟然很快就被天下人都知道了,難道是高宗皇帝泄露了天機,出賣了他?非也。這從胡銓的罪狀里一看就明白了,“狂妄上書,語出兇悖,仍多散副本,意在鼓動、劫持朝廷”,其中的一條便是“多散副本”,這句話還真是讓我大吃一驚,出賣了胡銓的原來就是胡銓自己!顯然,胡銓一邊在給皇帝上書密奏的同時,一邊已將他這篇密奏暗中散發(fā)出去了,這也正是胡銓既敢于鋌而走險又充滿智慧之處。而他的副本一經(jīng)傳出,便在朝野上下產(chǎn)生了轟動效應(yīng),“宜興進士吳師古鋟木傳之”,一時間,洛陽紙貴,一書難求,連金人聽說后,也急忙派人用千金求購此書。據(jù)史稱,金國君臣讀了此文,連稱“南朝有人”“中國不可輕”!

      胡銓“狂妄兇悖,鼓動劫持”的罪名,史家一致公認這是秦檜及其黨人對胡銓的“誣稱”,我倒要斗膽說,這是一個實事求是的結(jié)論。且不說一個八品官兒如何殺氣騰騰地要斬秦檜等宰執(zhí)大臣,單憑他對當今圣上的大不敬,他把當時還占有大半壁江山的堂堂大宋帝國朝廷直貶為“小朝廷”,而“小朝廷”也由此而不脛而走,幾乎成了當世以及后世對南宋王朝的通稱和蔑稱。換了任何一個王朝帝國,任何一個皇帝或手操生殺予奪之權(quán)的宰相,先就要把他給宰掉。又不能不說,趙宋一朝對于士人還真是非常寬宥,秦檜日后雖以莫須有的罪名在風(fēng)波亭里冤殺了武將岳飛,卻沒有將這個八品文官給殺掉,只是將他革除官職,流放昭州(今廣西平樂)編管。所謂編管,也就是對被貶謫的罪臣編入貶謫地戶籍,并由當?shù)毓俑畤兰庸苁2荒懿徽f,胡銓沒有被殺已經(jīng)非常幸運,這對胡銓已是皇恩浩蕩的從輕發(fā)落了。

      但胡銓此時的角色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由于他以“多散副本”制造出的轟動效應(yīng),他不再是一個誰都不會放在眼里的八品官兒,而是在一夜之間就成了一個天下為之矚目的主戰(zhàn)派代表。從金使“詔諭江南”給南宋帶來的“中外洶洶”,到胡銓的一篇“斬檜書”給南宋帶來的又一輪更大的“中外洶洶”,一個小小的八品官兒,此時已是一個名聲播于天下的人物,上到朝臣,下至匹夫,遠至夷狄,都知道了一個叫胡銓的義士、國士,哪怕高宗和宰相秦檜對他從輕發(fā)落,朝野上下還是為他鳴冤叫屈,那些御史臺官和諫官更是對高宗“直言極諫”,勸皇上放過這樣一個赤膽忠心之士。在“中外洶洶”的輿論壓力下,胡銓已不是一只用指頭輕輕一捻就能殺死的小螞蟻,而是一個人心所向、眾望所歸的公眾人物,一個正義與良知的化身。以秦檜的老奸巨猾,他也絕不會以簡單而草率的方式來處死胡銓,而是再次減輕對胡銓的處罰,將他從“編管”改為“監(jiān)廣州鹽倉”。對于胡銓,這如同一個命運的玩笑,幾年前他曾拒絕“辟湖北倉屬”,如今卻要“監(jiān)廣州鹽倉”。

      無論如何,胡銓一生漫長的貶逐生涯從此開始了。

      就在胡銓遠赴嶺南之際,秦檜的報復(fù)已經(jīng)開始,尤其是那些自己跳出來的人,沒有一個能逃脫秦檜的手掌心。朝士陳剛中對胡銓貶謫嶺南“以啟事為賀”:“屈膝請和,知廟堂御侮之無策;張膽論事,喜樞庭經(jīng)遠之有人。身為南海之行,名若泰山之重!”結(jié)果可想而知,“剛中謫知虔州安遠縣,遂死焉?!倍莻€宜興進士吳師古也因“為人所訐”,流放袁州(今江西宜春),從此在歷史上難覓蹤跡,據(jù)說沒過多久便悒郁而終。

      在株連別人時,胡銓“監(jiān)廣州鹽倉”還不是太厲害的貶謫,只能算是平級調(diào)動,異地為官。第二年,他便改判威武軍。唐置威武軍,是福建大郡,領(lǐng)福、泉、汀、建、漳五州,宋亦置威武軍節(jié)度,后升為福安府。胡銓改任威武軍判官,也是八品官,雖說沒有提拔,至少沒有遭受秦檜繼續(xù)打壓。未知他是否赴任。而他真正遭貶,已是被逐出樞密院的四年之后,而在這四年里,宋金已簽訂“紹興和議”,宋向俯首稱臣,“世世子孫,謹守臣節(jié)”。紹興十二年(1142年)三月,趙構(gòu)按和約接受了金主冊封的宋帝之位,這就意味著,在法統(tǒng)上他不再是繼承趙宋大統(tǒng)的皇帝,而是金主冊封的兒皇帝,南宋在法統(tǒng)上已并入大金帝國版圖,屬金國的一個藩國或附屬國。已經(jīng)隱忍了四年的胡銓在沉默中爆發(fā)了,又一次上書高宗“直言極諫”,對秦檜聲討譴責,旋即被以“飾非橫議”的罪名發(fā)配新州(今廣東新會縣)編管。又有人受到株連,“其謫新州也,同郡鄉(xiāng)黨王延珪以詩贈行。又為人所訐,廷珪流辰州?!睆臍v史事實看,這每一個受到株連的人,也怨不得胡銓,他們和胡銓一樣,都是自己跳出來以身試法。

      胡銓貶謫新洲時,正當不惑之年,他似已不惑,作《如夢令》:“誰念新州人老。幾度斜陽芳草。眼雨欲晴時,梅雨故來相惱。休惱。休惱。今歲荔枝能好?!薄獜脑~中透出的,既有歲月滄桑、人生蒼茫之感,他也挺豁達。如果他能這樣豁達,既有嶺南荔枝大快朵頤,又有閑詞聊寄平生,也就罷了,但他偏偏又時常流露出激憤之語。在貶謫新洲的第六個年頭,紹興十八年(1148年),胡銓填了一首《好事近》:“富貴本無心,何事故鄉(xiāng)輕別??帐乖丑@鶴怨,誤薜蘿風(fēng)月。囊錐剛要出頭來,不道甚時節(jié)。欲駕巾車歸去,有豺狼當轍?!边@首詞上闋自怨自艾,抒寫自己憂慮國事、難以安心隱居山林的心情,只是不知他是否后悔過。一篇“斬檜書”讓他一夜成名,也讓他埋葬了自己的仕途前程,年輕力壯的大好歲月,卻只能在遠離帝京的嶺南讓生命的年輪空轉(zhuǎn)。這樣做,值嗎?這只是我一個凡夫俗子的猜度,而下闋則借用毛遂自薦的典故,而胡銓早已被一個無名高僧預(yù)言“絕非凡人”,他自然有自己非凡的想法,而他在此詞中透出來的與我的猜度有一致的地方。從“囊錐剛要出頭來,不道甚時節(jié)”兩句看,他剖白了當時寫那篇《戊午上高宗封事》的真實心機,除了對秦檜等人的屈辱媾和忍無可忍,另一方面,他也想脫穎而出,顯露自己為國效力的才能。但他當時卻不了解奸臣控制下的國家局勢,因而是不合時宜的。這表明,他至少在策略選擇上是有所悔意了。而如今,他“欲駕巾車歸去”,卻又報國無門,而最厲害的就是最末那一句“有豺狼當轍”,擋著他道的不用說就是他“義不與檜等共戴天”的秦檜等人。

      此詞一出,胡銓將自己一下推向了絕境。他原本就是一個“編管”人員,而時任新州郡守張棣便是秦檜的私黨。張棣正愁抓不到胡銓的把柄向主子邀功呢,這下好了,他繳獲此詞,隨即向朝廷檢舉胡銓的“謗訕怨望”之罪。據(jù)南宋王明清《揮塵錄·后錄》卷十載:“邦衡(胡銓)在新興嘗賦詞,郡守張棣繳上之,以謂訕謗。秦(檜)愈怒,移送吉陽軍編管?!?/p>

      宋朝的吉陽軍,也就是如今海南三亞的崖縣,宋置崖州,又改吉陽軍。一個罪臣被貶謫這遙遠天涯的盡頭,如同貶逐到了世界的極限。如果天涯之外還有寸土可貶,胡銓必將貶謫到更遠的地方。一個人被貶逐至此,也是流罪中最重的一等,僅次于死刑了。

      追溯起來,“南宋四大中興名臣”都有貶逐海南的經(jīng)歷。李綱被貶萬安軍(今海南萬寧縣),還不算是最遠的蠻荒之地,幸運的他未抵貶所,遇赦。李光被貶海南的時間和他的同年進士趙鼎皆在紹興十四年(1144年),但在當時,李光的貶謫地要比趙鼎優(yōu)越一些,先移瓊州(今??谝粠В笠撇姡ń窈D腺僦?、昌江一帶)。而趙鼎和胡銓則被貶到天涯盡頭的吉陽軍,更確鑿的貶謫地,則是今三亞市崖城鎮(zhèn)水南二村,迄今還有一處荒廢已久、近年才修繕復(fù)原的老宅——盛德堂。這座老宅原為唐代宰相裴度第十五代孫裴聞義宅。四年之后,胡銓也被貶至此,這四大中興名臣中的兩位,同是天涯淪落人,卻于生死中失之交臂。在胡銓被貶至此的一年前,趙鼎因預(yù)知“秦檜必欲殺己”,便已在水南村裴聞義宅絕食而亡。而胡銓住進了趙鼎住過的屋子,日夜與趙鼎的靈魂相伴。

      據(jù)稱,秦檜在臨安相府的一道閣壁上記下了李光、趙鼎、胡銓三人姓名,并令三人貶謫地的官府隨時報告三人的言行。胡銓在新州吃了大虧,自然知道自己一直處于秦檜的嚴密監(jiān)控之內(nèi),但他依然我行我素,全無避諱。吉陽知軍張某,強制胡銓每十天必須到軍署去稟報每一天的言行,連思想動態(tài)也要如實報告。胡銓被衙役押來時,光腳散發(fā)如囚犯狀。無論衙役怎么強摁他的脖子,讓他屈膝跪拜,他都直梗著脖子,兩眼直瞪張某,讓張某膽寒。胡銓連權(quán)傾朝野的秦檜都不怕,更何況一個五品軍守!胡銓被后世譽為“脖子最硬的人”,一是他決不向權(quán)貴低頭,二是他敢于“冒瀆天威,甘俟斧”的大無畏精神。這樣一個強硬的脖子連利斧都不怕,還有什么可怕的呢?但在迫害之中,他也有“身陷九淵,日與死迫”之感。同絕望自殺的趙鼎相比,胡銓則表現(xiàn)出了更堅毅的性格,無論你怎樣百般凌辱,他也沒有自尋短見,他不想死,還想活,盼著有朝一日能被朝廷征召,去實現(xiàn)他驅(qū)胡虜、除奸佞的青云之志。

      據(jù)《崖州志》載,胡銓在謫居裴聞義宅的數(shù)年里,終日潛心研讀《周易》《春秋》《周禮》諸經(jīng),“日以訓(xùn)傳經(jīng)書為事”。崖州是黎族聚居之地,“黎酋紛紛遣子入學(xué)”,對這位博學(xué)多才、一身正氣的貶官充滿敬仰。某日,胡銓應(yīng)邀到一位黎族頭人家里做客,看見西廂房廊下囚禁著一個披枷戴鎖、披頭散發(fā)的人,定睛一看,竟是知軍張某。胡銓驚問是怎么回事,頭人說,這家伙既貪婪,又殘暴,欺負我們黎人,胡先生,你說我該不該殺掉他?胡銓瞟了張某一眼,說,此人罪大惡極,你若殺了他,可解一方民憤。但你既然問我,我有個想法請你考慮。令郎為何要跟著我讀書?“當先知君臣上下之名分”,這個人雖然十惡不赦,死有余辜,但他畢竟是主管吉陽軍的朝廷命官,若要處罰他,先應(yīng)上告到海南安撫司,再到廣西經(jīng)略司(南宋時海南歸廣西經(jīng)略司管),若還不能解決,再控告到朝廷。從這番話看出,無論胡銓遭受了怎樣的命運,依然是體制的忠誠捍衛(wèi)者,而他難道不知道,在秦檜主宰的朝廷里,又怎么可能為黎民主持公道、伸張正義呢?他之所以落到今日這悲慘的命運,只因天子和朝廷都不聽他的勸告,而他卻說服了這個黎族頭人,張某當即被釋放了。這個張某還不是那種全無心肝之輩,第二天胡銓回到裴聞義宅時,張某馬上登門謝罪,一見面就跪在他跟前,納頭便拜,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此后,官府對他的監(jiān)管明顯放松了,胡銓在吉陽度過了一段悠閑自在的歲月。

      從紹興十八年(1148年)流放海南,到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奉詔北歸,胡銓在天涯盡頭度過了七個年頭。此時他已五十三歲,他終于熬到了秦檜死去的那一天。但臨別之時,他又悵惘不已,對自己客居了七載的裴聞義宅依依不舍。他為這一不是故居勝似故居的老宅題匾“盛德堂”,并作銘文贊頌裴度宰相后人裴聞義之德澤長存,緬懷宰相趙鼎之丹心浩氣功德無量。七年來,他與趙鼎的靈魂日夜廝守,他的《哭趙鼎》一詩,亦是他在海南留下的一首千古絕唱:“以身去國故求死,抗議犯顏公獨難。閣下大書三姓在,海南唯見兩翁還。一丘孤冢留窮島,千古高名屹泰山。天地只因慳一老,中原何日復(fù)三關(guān)。”

      “海南唯見兩翁還”,一翁是李光,一翁是胡銓自己。但老病纏身的李光命定已經(jīng)無法走完他路漫漫其修遠兮的北歸路,走到江州就提前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終年八十二歲。至此,南宋中興四大名臣,只有胡銓碩果僅存。當江南的陽光慢吞吞地落在他身上時,蒼茫大地上只有一個孑然一身的影子。那別夢依稀的故鄉(xiāng)越來越近了。經(jīng)歷漫長的流放生涯,他幾乎都忘記了故鄉(xiāng)是什么模樣,但故鄉(xiāng)卻沒有忘懷他,天人感應(yīng)在他與故鄉(xiāng)之間有了神奇的對應(yīng),據(jù)說他每遭受一次貶謫,那座在他夢中誕生的天梁山的草木就要枯萎一片。在他流放的二十三年里,天梁山中的草木從未茂盛過。直到胡銓奉旨北歸,那山中的草木才又變得郁郁蔥蔥。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而當草木如此深情,人何以堪?

      胡銓雖已奉詔北歸,但并未被宋廷重新起用。此時秦檜已死,但宋高宗還活著,秦檜的私黨湯思退等人依然把持著朝政,一個朝廷,如同被秦檜的陰魂掌控著。胡銓也依然是戴罪之身,只是酌情減輕處罰,“銓量移衡州”。

      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正月,金主完顏亮(金朝第四位皇帝,史稱海陵王)率大軍南侵,是戰(zhàn),是和,宋廷又陷入了主戰(zhàn)派和主和派的紛爭。而這樣的紛爭在南宋一百五十年的歷史上如同無限循環(huán)小數(shù),只要這個王朝還存在一天,這樣的紛爭也會延續(xù)一天。

      就在宋高宗舉棋不定時,年屆花甲的胡銓才得以“自便”。這還不是平反,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只是將他“解放”了,還了他一個自由身。此時,宋廷對張浚的監(jiān)控與限制也放寬了一些。胡銓終于有了去永州拜訪張浚的機會。而此前,胡銓的吉州廬陵同鄉(xiāng)、日后也將位列“廬陵五忠一節(jié)”之一的楊萬里此前已調(diào)任永州零陵縣塞(縣丞),恰好也來拜訪張浚。三人行,則必有我?guī)煟鳛橥磔叺臈钊f里一下就認了張浚和胡銓兩位老師。這也是楊萬里“始得師事胡銓”。在胡銓和楊萬里談詩論文時,張浚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話:“秦太師顓柄二十年,成就邦衡(胡銓字)一人耳?!?/p>

      誠哉斯言,胡銓遭受了秦檜二十年打壓,也成就了他高貴的人格與一世英名。

      十月,宋高宗被金軍逼到了不得不戰(zhàn)的境地,朝廷也不得不重新起用被罷黜了二十余年的張浚。隨著一個主戰(zhàn)派領(lǐng)袖的命運開始改變,其追隨者也出現(xiàn)了命運的轉(zhuǎn)機。而南宋的一個歷史轉(zhuǎn)折點,則發(fā)生在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宋高宗禪位趙昚,是為宋孝宗。

      一個士人的命運和一個王朝的命運是互為因果的。也正因為趙昚重新起用主戰(zhàn)派人士,才讓年屆花甲、已步入黃昏歲月的胡銓得以“復(fù)奉議郎、知饒州”(今江西波陽)。對此,正史只是一筆掠過,未知胡銓是否赴饒州履職,即便有,也是相當短暫的。為歷史所津津樂道的,是宋孝宗對胡銓的一次“召對”。趙昚久聞胡銓敢于“直言極諫”,而對于一個有為的皇帝,最愿意聽到的就是真話。這次“召對”發(fā)生在一個非常確鑿的時日,隆興元年(1163年)五月三日晚,孝宗在臨安內(nèi)殿密閣“召對”胡銓。這也讓胡銓有了一次非常難得的君前奏對的機會,他說出了自己深思熟慮的“八字方針”:“修德、結(jié)民、練兵、觀釁。”前面六字很好理解,而“觀釁”一詞,語出《左傳·宣公十二年》:“會聞用師,觀釁而動?!毖韵轮馐遣灰p舉妄動,而是窺伺敵人的間隙以采取行動。于此可見,胡銓雖是一個態(tài)度堅決的主戰(zhàn)派,卻也并非一個狂熱好戰(zhàn)的盲動主義者,他對抗金戰(zhàn)爭的態(tài)度是相當理性而冷峻的,既要有戰(zhàn)略智慧,還要有足夠的戰(zhàn)略耐心,利用敵國的內(nèi)部紛爭以捕捉戰(zhàn)機。

      從仕途上看,胡銓一生的鼎盛歲月都被白白荒廢了,而他重返仕途的這個年歲,對于很多官員已是告老還鄉(xiāng)的年歲,而對于他,此時才是仕途的真正開始。又哪怕此時天子對他予以重用,也實在是太遲了。但胡銓好像忘了自己的年歲,又回到了當年血氣方剛的歲月,對朝中的一切政事,無不直言極諫。這一番君前奏對,讓孝宗十分賞識,他把胡銓比作漢之汲黯、唐之魏徵。上曰:“卿真忠臣也,漢之汲黯,唐之魏徵,亦不過是?!钡層终娴墨@得了如漢之汲黯、唐之魏徵一樣的重用嗎?據(jù)正史載,胡銓旋以“直諫”之臣“除吏部郎官”。

      胡銓“除吏部郎官”后不久,遷秘書少監(jiān),擢起居郎。起居郎的主要職責是記載皇帝言行,“御殿則侍立,行幸則從”,雖非高官,卻是追隨在天子身邊的近臣,堪稱是歷史現(xiàn)場的記錄者。胡銓是個典型的意見人士,很快又對史官失職提出了四點意見:“一謂記注不必進呈,庶人主有不觀史之美;二謂唐制二史立螭頭之下,今在殿東南隅,言動未嘗得聞;三謂二史立后殿,而前殿不立,乞于前后殿皆分日侍立;四謂史官欲其直前,而閣門以未嘗預(yù)牒,以今日無班次為辭。乞自今直前言事,不必預(yù)牒閣門,及以有無班次為拘?!睂λ囊庖?,孝宗也都聽進去了,“詔從之。”而胡銓也因自己的這一番意見又獲得了擢升,“兼侍講、國史院編修官?!睆暮寔淼锰t的的升遷看,他在軍事戰(zhàn)略上很重視捕捉戰(zhàn)機(觀釁),在官場仕途上他也是很善于窺伺機遇、捕捉機遇的,甚至很善于創(chuàng)造機會,而他創(chuàng)造機會的方式,已從年輕氣盛時的冒險一變而為舉一反三的睿智。

      侍講雖是胡銓的兼職之一,卻也算是扮演了國師的角色,他為孝宗皇帝講《禮記》:“君以禮為重,禮以分為重,分以名為重,愿陛下無以名器輕假人?!薄@是一個士大夫信仰的真理,卻也是在危機關(guān)頭又難以直接派上用場的真理。但他也趁在天子身邊的機會,說出了他一個大膽的建議——遷都,將宋廷從偏安一隅的臨安遷往建康,這意味著把南宋朝廷直接推到了抗金橋頭堡的位置。對自己的意圖,他也毫不諱言:“漢高入關(guān)中,光武守信都。大抵與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不能全勝。今日大勢,自淮以北,天下之亢與背也,建康則搤之拊之之地也。若進據(jù)建康,下臨中原,此高、光興王之計也?!?/p>

      胡銓關(guān)于遷都的進言,未知是否與張浚溝通過,張浚也曾進言遷都建康(南京),以圖進兵。從張浚的戰(zhàn)略思維看,與胡銓是高度一致的,他建議孝宗遷都建康或親赴建康,以招攬中原百姓之心;又力主陳兵兩淮,進軍山東,聲援西線川陜軍隊。但關(guān)于遷都的建議,卻以“詔議行幸,言者請紓其期”而推遲了,實際上是中止了,但宋孝宗北伐的念頭卻未中止,反而更加強烈。這也是當時的情勢所迫,絕非軍事上的盲動。此前,金人便以大軍壓境,威逼南宋割讓海、泗、唐、鄧、商(分別為今江蘇連云港、盱眙,河南唐河、鄧縣、商丘)五州,又變本加厲地索要歲幣。金人的要求被宋廷拒絕后,于是擺出一副馬上要進攻南宋的架勢,南北局勢驟然緊張。

      一切都在胡銓的預(yù)料之中,金人慣用的伎倆就是胡蘿卜加大棒,而議和就是他們誘惑南朝(南宋)的胡蘿卜,也讓他們得到了比使出大棒得到了更大的利益。

      隆興北伐,兵敗符離,就在主戰(zhàn)派和投降派處于尖銳交鋒、孝宗處于矛盾和搖擺狀態(tài)時,胡銓又一次挺身而出,上書孝宗,指斥湯思退:“臣竊以為思退又一秦檜也!思退不去,國體弱矣!”此時情緒有些失控的孝宗,胡銓也及時上疏“愿毋以小衄自沮”,勸慰孝宗皇帝不要因一次小小的挫折而悲觀沮喪——透過這一細節(jié),也能看出胡銓高遠的戰(zhàn)略眼光,如若單純看符離之敗,確是宋軍的慘敗,但若以更高遠的戰(zhàn)略眼光看,“隆興北伐”并未就此失敗,完全可以汲取失敗的教訓(xùn),重新部署兵力后繼續(xù)北伐。

      當張浚重新構(gòu)筑江淮防線時,金人果然望而卻步。但此時,宋廷主和派又開始攛掇孝宗議和,而金人一見宋廷乞和,心中竊喜,知道又能撈到戰(zhàn)場上撈不到的便宜了,于是以更加驕橫的態(tài)度逼迫南宋割讓海、泗、唐、鄧四州之地。胡銓向孝宗慷慨陳詞:“海、泗今日之藩籬咽喉也,彼得海、泗,且決吾藩籬以瞰吾室,扼吾咽喉以制吾命,則兩淮決不可保。兩淮不保,則大江決不可守,大江不守,則江、浙決不可安?!碧幱趽u擺中的宋孝宗,也深知海、泗等是扼守江淮的戰(zhàn)略要地,此時他又偏向了主戰(zhàn)派一邊,于是“準奏,并傳諭制止議和”。然而,湯思退又上疏力辯,那個太上皇宋高宗在關(guān)鍵時刻似乎又總能讓朝政向著主和派傾斜,宋孝宗又搖擺到了主和派的一邊。四月間,張浚奉召還朝,被晾在一邊,隨后江淮都督府也遭罷撤。老病交加的張浚忍看宋朝宋廷自斷臂膀,即求致仕,遂被罷相。一代抗金名將,最終死于貶逐途中。

      張浚生前曾說過,他一輩子始終不渝的知己僅有兩人:“平生相知,邦衡子韶,始末不移?!焙專ò詈猓┚筒挥谜f了,子韶是紹興二年(1132年)狀元張九成(字子韶),和胡銓一樣也是一個直言極諫的忠臣、國士,趙鼎在紹興年間擔任宰相時力薦九成,遂以太常博士被召入京,任著作佐郎,遷著作郎,上疏請施仁政,被嘉許,又授浙東提刑。在秦檜擅政后被誣為趙鼎一黨而遭貶逐,秦檜死后,又被起用,知溫州,因上書痛陳戶部催督軍糧之弊而罷官,數(shù)月后病卒,后封崇國公,謚文忠。此人也是南宋著名學(xué)者,創(chuàng)立了“橫浦學(xué)派”。三位知己,如今又只剩胡銓孑然一身,胡銓作《祭張魏公文》,長歌以當哭:“銓獨在此,懷祿不去,……矯首望云。涕泗沾裾?!?/p>

      又無論南宋怎么從身上割肉,欲壑難填的金人都是喂不飽的,他們一心想要吞并的是整個宋朝?!笆?,金人得唐、鄧、海、泗四州后,又欲得商、秦地,邀歲幣”,再次挑起戰(zhàn)事,這讓宋孝宗大為后悔,命湯思退督江淮軍抵抗金軍,但一看見金人就兩股戰(zhàn)戰(zhàn)的湯思退怎敢與金人交戰(zhàn),他寧可違抗圣旨也不敢得罪金人。結(jié)果是,金兵自清河口渡過黃河,駐守淮河一線的宋軍或不戰(zhàn)自潰,或節(jié)節(jié)敗退。

      隆興二年(1164年)是南宋社稷傾斜的一年,但胡銓在仕途上倒是一路上升,一度“權(quán)兵部侍郎”,兵部侍郎為國防部副部長,不過他這個“權(quán)兵部侍郎”只是代理的。當金人突破淮河防線、直逼長江防線時,宋朝西線、中線、東線都在告急,金軍兵分三路,一路向西線的商、秦之地進發(fā),而中線的楚荊、東線的昭關(guān)、滁州等地先后失守。據(jù)《宋史》胡銓本傳載:“時金使仆散忠義、紇石烈志寧之兵號八十萬,劉寶棄楚州,王彥棄昭關(guān),濠、滁皆陷。惟高郵守臣陳敏拒敵射陽湖,而大將李寶預(yù)求密詔為自安計,擁兵不救?!焙屢幻嫔媳韽椲雷暡痪鹊拇髮⒗顚?,敦促他迅速出師救援,一面奉詔出征,親自率兵上前線抗金。胡銓親自率兵打仗,一輩子也就兩次,一次是他入仕之初在丁父憂期間率義軍保衛(wèi)家鄉(xiāng)的吉州,雖是小試牛刀,卻也體現(xiàn)了他的軍事才華。而這一次征戰(zhàn),時值河水冰凍的嚴寒季節(jié),為了讓兵馬渡河,胡銓身先士卒,手持鐵錘,在刺骨的寒風(fēng)擊打冰塊。這是一個寒意深及骨髓的細節(jié),連堂堂《宋史》也鄭重其事地載上了一筆。這樣一個讓歷史銘記的細節(jié),也讓他麾下的將士們感動不已,一時間,士氣大振。對戰(zhàn)爭的過程沒有留下歷史性的敘述,只有結(jié)果,他憑著戰(zhàn)略和戰(zhàn)術(shù)上的足智多謀,擊退了金兵的一次次進攻。

      胡銓在抗金戰(zhàn)爭中并未像張浚那樣扮演統(tǒng)帥的角色,他不是主角,他取得的也只是局部勝利,但至少驗證了,也讓那些主和派朝臣看到了,金兵并非不可戰(zhàn)勝。這在一定的程度上,也讓宋廷中日漸式微的主戰(zhàn)派力量有所抬升。當胡銓在前線征戰(zhàn)、一次次擊退金軍的消息傳到京師,朝野上下既深受鼓舞,更對湯思退等投降派拱手割讓大片河山充滿了義憤。十一月,太學(xué)生張觀等七十二賢士像當年的胡銓一樣,忿然上書,“論思退等奸邪誤國,招致敵人,請斬之”,請求砍下湯思退等投降派的頭顱血祭河山、以謝天下,并敦請朝廷召用陳康伯、胡銓“以濟大計”。但孝宗卻放了湯思退一條生路,只是將他再次罷黜。而這一個繼秦檜之后的又一個投降派宰相和那位主戰(zhàn)派領(lǐng)袖張浚的命運如出一轍,最終在貶往永州途中“憂悸而死”。

      但從接下來的歷史事實看,六十三歲的胡銓并沒有被孝宗放到一個“以濟大計”的高位上。細看歷史,在他班師還朝的歸途上,他那兵部侍郎很可能就已提前解除。但正史中對此沒有記載,每到關(guān)鍵時刻,修史者便時常閃爍、閃回。翌年,乾道元年(1165年),這是孝宗改用的第二個年號,也是他改弦易轍的一個歷史轉(zhuǎn)折點,從即位之初的銳意北伐一變而為以“和”為貴。而在這個轉(zhuǎn)折點上,胡銓的命運也發(fā)生了轉(zhuǎn)折,以集英殿修撰知漳州。

      胡銓在州郡的仕履基本上被正史一筆帶過了,這也成為了他人生的一段空白。我只能翻檢他為官之地的舊志,找尋他在地方官任上的一些事跡。據(jù)漳州舊志載,胡銓帶著家室赴任時,他和家人都穿著一身粗布衣裳,乘坐馬車,輕裝簡從地進入漳州城,既無衙役鳴鑼開道,又無官員長亭相迎。但對這樣一個非常低調(diào)、不講任何排場的新任太守,在老百姓的街談巷議反而成了一件并不看好的事,他們也曾見識過一些貌似清廉的官員,表面上是一套,暗地里又是一套。漳州是當時的富饒之鄉(xiāng),人道是“為官不貪財,不到漳州來”。胡銓在微服私訪中聽到了百姓的議論,先從整治吏治著手,對那些貪贓枉法的官吏和稱霸一方的劣紳以鐵腕懲處,對自己和家人、隨從親信的要求也極為嚴格,他在漳州留下了兩副自警的對聯(lián),一副是衙署的大門聯(lián):“所判案皆非允也!貪一毫枉法贓,唯恐子孫有報;不愛錢敢曰廉乎?有半點徇私念,定知鬼神難欺?!边€有一副是大堂聯(lián):“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負民即負國何忍負之。”胡銓在漳州的細節(jié)我不敢面壁虛構(gòu),但這兩幅對聯(lián)迄今猶與胡銓的美名一起在漳州流傳。

      爾后,他又改知泉州。在擔任了兩任知府(太守)后,他去朝廷奏事,孝宗皇帝看他年歲太大了,便將他“留為工部侍郎”。工部掌天下工程營造事務(wù),其下設(shè)水部掌天下川瀆、陂池之政令,以導(dǎo)達溝洫,堰決河渠等一切水利工程。胡銓在地方官任上,對荒廢失修的水利充滿了憂患,“四方多水旱,左右不以告,謀國者之過也,宜令有司速為先備?!彼蚧噬线M言,這也是他很少的與戰(zhàn)爭無關(guān)的直言極諫:“少康以一旅復(fù)禹績,今陛下富有四海,非特一旅,而即位九年,復(fù)禹之效尚未赫然?!薄吖P至此,忽然回想起他童年時代關(guān)于水的神話,那些被他的人生仕途撇開了太久的故事,終于在此時有了首尾呼應(yīng)。但到了這樣的遲暮歲月,他這個工部侍郎(副部長)就是想效法大禹治水也有心無力了。這也是他重返仕途、衰年從政的心態(tài)所發(fā)生的又一變化,他老了,也服老了。他唯一的請求是“乞致仕”。

      乾道七年(1171年),年屆古稀的胡銓獲準辭官。與皇上臨別之際,他“猶以歸陵寢、復(fù)故疆為言”,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恢復(fù)故疆。孝宗嘆息,這也是朕的愿望啊。又問胡銓想回到哪里。胡銓曰:“歸廬陵,臣向在嶺海嘗訓(xùn)傳諸經(jīng),欲成此書。”——此生,他還有一件未竟的事要干,那就是他從海南到衡州一直在干的的一件事,為《春秋》《易傳》等諸經(jīng)作注,他想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歲月把這事完成。在殷殷惜別之際,天子特賜一條通天犀帶給他。

      胡銓回歸故鄉(xiāng)廬陵,也終于回歸了書生本色。他在離故鄉(xiāng)不遠的青原山南麓筑廬定居,青燈黃卷,皓首窮經(jīng),數(shù)年后,他已須發(fā)如雪,數(shù)十卷經(jīng)注終于大功告成。

      淳熙六年(1179年),孝宗又召胡銓來御前講經(jīng)(“召歸經(jīng)筵”),胡銓以老病纏身,“引疾力辭”。這也是胡銓與天子和朝廷最后的告別。在辭別皇上時,一個老身顫巍巍的,袖筒都已無力地飄垂在地上。天子目送著一個老臣離去的背影,心里也顫巍巍的。他也許預(yù)感到了什么。

      翌年五月,胡銓病危,在彌留之際他忽然變得異常清醒,一雙老眼在深陷的眼底煥然發(fā)光。他一字一頓地口授遺表,那并不是像陸游一樣留給子孫的遺言,而是給一個天子的遺囑,期望孝宗皇帝能“舍己為人,安民和眾”,牢記家仇國恨,恢復(fù)故疆。而他死后,愿效法唐代安史之亂時以身殉國的張巡,“為厲鬼以殺賊,死亦不忘!”

      回溯胡銓的一生,對于人生來說是最坎坷的存在,對于歷史來說是奇跡般的存在。而他一生的黃金歲月,是從隆興元年(1163年)重返仕途到乾道七年(1171年)致仕,也就是從花甲之年走向古稀之年的短短八年里,他在政治上、軍事上施展了一生的抱負,也留下了太多未能如愿以償?shù)倪z憾。而他的大半輩子,都是在受難中度過。這樣一個大義凜然、出生入死、雖九死而無悔的士人,最終能以落葉歸根的方式回到生命的原點,在年近八旬的高齡死在自己家里的一張床上,是幸運的,也是一個奇跡了。

      我來這里,其實也沒有比河流更深的意味,只是想來尋找宋朝一個士人真實地活過的可信的證據(jù),譬如說他在故鄉(xiāng)薌城的祖居,但沒有,就是有,也早已在千百年來的洪水沖騰中蕩然無存。而他晚年在青原山潛心注經(jīng)的澹庵居也遍尋不著,茫然四顧,忽見一座青原山門上突然呈現(xiàn)了佛家的四字箴言:盤若,解脫。

      仰望之間,我已在頓悟中豁然解脫,默念一聲盤若,轉(zhuǎn)而又去尋找一個人的最終歸宿。

      一個人在輾轉(zhuǎn)人生中興許有無數(shù)個故居,但最終的歸宿永遠只有一個。但傳說中的胡銓墓竟然有十八處之多,這樣一個蓋棺既已定論的國士又不是一代梟雄曹操,有必要設(shè)疑冢數(shù)處?揣著疑團,我在一本被白蟻蛀蝕得千瘡百孔的當?shù)嘏f志中,尋覓到一條比較可信的線索,步履匆匆地走進了吉安市青原區(qū)值夏鎮(zhèn)。人道是,這座千年古鎮(zhèn)便是宋朝的薌城,卻也看不到什么古跡了,唯一的古跡不是人類的建筑,而是永遠的江山。從青原山到天梁山,一路都是沿著河流逶迤延伸的山脈。走到這里,感覺一下被舒緩、溫潤的水聲包圍了。這是一個山環(huán)水繞之地,遠遠不止一條瀧江,它位于贛江東岸,瀧江以南,富水河以東,還有一條名不見經(jīng)傳的蕭昌河。在蒼茫歲月中沒有什么比河流更清楚地判斷真?zhèn)?,而一座破敗不堪的墳?zāi)梗捅4嬖谔炝荷轿鞅逼碌内樗缮侥_下,值夏中學(xué)的體育場邊。穿過那些成群地追逐嬉鬧的半大不小的孩子,一個遠道而來的拜謁者,勉強才能在無憂無慮的笑鬧聲中保持一點上墳的心情。我向那座低矮的、像山土一樣顏色的赭紅色墓坊鞠躬,又向那些殘存的石馬、石人默哀。而一尊黃銅色的雕像,就是一個大宋國士千年之后的化身。

      一千年的時差所帶來的認知逆差,哪怕近在咫尺,也讓人不敢相認。一個大宋國士,在時空中經(jīng)歷了短暫的吶喊和漫長的折騰,然后是隱忍千年的佇立,他的形象已被后世反復(fù)塑造和涂改,卻依然是一個士人儒雅的姿勢,充滿了書卷氣,而不是絕望中徒勞的反抗與掙扎。如果這尊雕像真的是他,他被長久地擱置在這里,如同被歲月幽閉,身上已長出了斑駁的銅銹與霉斑。那永不銹蝕的形象,其實銘刻在人心中。這個人被公認為江西歷史上“脖子最硬的人”,我下意識地看了看他的脖子,在斑駁的時光中,透出的是隱含的骨頭。

      我在此佇望了許久。我在等待。仿佛在等待一個國士復(fù)活的靈魂。

      而能讓一個歷史人物復(fù)活的時空,只能是歷史。歷史對這個人的評價是,南宋政治家、文學(xué)家、愛國名臣,很利索,沒有加上定語。從政治上看,他實際上從政的時間來得太遲了。他并不是一個改寫歷史的政治家,歷史也從未給他提供一個可以改寫歷史的政治平臺。他的歷史形象,誠如孝宗所謂,是“漢之汲黯,唐之魏徵”一類的角色,在“直言極諫”上他甚至超越了汲黯、魏徵,但起到的歷史作用卻還不如他們。若從深遠的歷史意義看,胡銓扮演的最重要的歷史角色還是一個愛國名臣、民族英雄,他是“南宋四大中興名臣”中的最后一位,廬陵“五忠一節(jié)”中的第三位。而接下來的周必大、楊萬里、文天祥,都將從這位離他們最近的前輩身上真切地感受到“忠節(jié)浩然之氣”。

      一個生命已走到了盡頭,但一條河依然滔滔不絕、源遠流長。

      當流逝之聲清晰地傳來時,忽然之間,樹林變得昏暗陰冷,而黃昏降臨。一只白鷺似乎忘記了時辰,依然在河流之上的天梁山麓獨自盤旋。這并非一個孤獨的象征,而是我在投宿之前無意中的一瞥。

      責任編輯 侯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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