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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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村莊》(長篇小說節(jié)選)
金少庚
編者按
作家金少庚的長篇小說《母親的村莊》,以20世紀(jì)60年代河南省唐河縣發(fā)生的糧荒事件為背景,圍繞滅門慘案、掘墓盜尸、靈蛇報恩3條故事主線,生動刻畫出為家無私奉獻的母親、丑惡陰險的村長劉老黑、人性回歸的土匪九爺?shù)纫幌盗腥宋镄蜗?,突出表現(xiàn)了母愛的偉大。
出身農(nóng)民的作者熟悉自己生活的鄉(xiāng)村田野,了解農(nóng)民的酸甜苦辣,善于用手中的筆描寫農(nóng)民在生活中艱難的拼搏和幸福的聲音。小說結(jié)構(gòu)緊湊,情節(jié)曲折,哲理深邃。尤其是對鄉(xiāng)村生活的描寫更是細膩獨特。河南省作協(xié)名譽主席田中禾評價該部小說“承載著中原鄉(xiāng)土沉重的歷史。魔幻與現(xiàn)實的交融,傳奇與人性的疊印,演義色彩和濃郁的生活氣息,使這部作品具有很強的可讀性”。本刊特節(jié)選書中部分精彩章節(jié),以饗讀者。
一進入臘月,年的腳步近了,整個鄉(xiāng)村都熱鬧起來了。田野上披著冰雪的鎧甲,小麥躲在冰雪下睡覺。天老陰沉著臉,偶爾露臉的太陽懶洋洋地掛在天空,有點兒渾濁不清的樣子,就好像人們早上起來沒洗臉?biāo)频模瑹o精打采地慢慢行走著。冰冷的空氣鉆進人們的衣裳內(nèi)亂躥。南蛇灣村里十幾個水坑厚厚的冰還沒有融化,不少調(diào)皮的孩子在上面玩耍、嬉鬧。
生產(chǎn)隊在臘月前已把糧食按每戶的出工率分到了戶家,各家各戶也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濟收入情況開始盤算著如何過年。雖然怨言不斷,但各家各打各的小算盤,過年的氛圍在鄉(xiāng)村、集市上都已顯現(xiàn)出來。加上不少戶家平時上山采摘儲存的野菜、菌類和一些山雞、野兔之類的東西,倒也不顯得多么拮據(jù)。每年都是這么過的,總體感到還是比上年日子好過多了。
當(dāng)?shù)赜兴渍Z稱:二十三,炕火燒;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殺道雞;二十八,貼嘎嘎(年畫);二十九,去灌酒;三十,捏鼻(包餃子);初一,躬脊(拜年)。還有俗話說:進入臘月去殺雞,雞說,我天天打鳴多辛苦,殺我不如殺個狗;狗說,我看門看得嗓子啞,殺我不如殺個馬;馬說,我一天到晚被人騎,殺我不如殺個驢;驢說,我天天拉磨繞圈轉(zhuǎn),殺我不如殺個羊;羊說,我天天擠奶不讓喝,殺我不如殺個鵝;鵝說,我天天下蛋讓你吃,殺我不如殺個豬;豬說,我天天吃完睡大覺,等著挨刀進肉鍋。這些流傳在南蛇灣村的順口溜俗語,是當(dāng)?shù)厝藗兛释罡辉#^上好日子的一種表現(xiàn),也是那種特定社會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的鄉(xiāng)村文化。
據(jù)母親后來給我講,那一年過年家里氣氛非常緊張,大人們都是心事重重,陰沉著臉很少說話。等后來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也都慢慢地悟開為啥事緊張了,但當(dāng)時若是爆發(fā)必出大事。時間長了,時間也把人們的思想磨得蒼老了,也就不認為是什么大事了。就像一塊石頭,開始有棱有角的,經(jīng)過風(fēng)雨的吹打,慢慢成了圓石;再經(jīng)歷風(fēng)吹雨打,逐漸變成了鵝卵石;最后成了沙子被山水沖向小河,流入大江,無聲無息地沉沒消失。但大家始終都是看透不說透,以至到年老時,母親、父親、奶奶、嬸嬸、小叔子、小姑子關(guān)系都非常好,當(dāng)年的事都似沒發(fā)生過一樣。
而當(dāng)時的我,還不滿三個月,被土匪九爺,不,準(zhǔn)確地說那是我的父親,抱走后在深山里噙著羊的奶頭吃奶哩,對外面的世界渾然不知。我身上穿的是暖和和的狼皮衣,沒有一點兒冷餓的感覺,比我那南蛇灣村的姐姐、哥哥們可強多了。可以說,我生活好像在天堂上,他們生活好像在地獄里。
…………
母親在石柱山九爺藏身的地方住了整整三天三夜,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語言竟是那么的豐富,她不停地和九爺說著村里的事,說自己從四川逃往河南的苦難經(jīng)歷,說倉家對自己、對孩子是如何的不公平,說村長劉老黑在村里如何作威作?!赣H覺得自己三天三夜說的話比她出生以來說的話還要多,只想把壓悶在自己心中多年的怨恨、苦難、淚水、委屈一下子倒個精光。說累了,她就躺在九爺?shù)膽阎兴?,盡情地享受著他那強有力的心跳聲。三月里那個漫長黑夜在她身體上發(fā)出的電流般的感覺不斷地、重復(fù)地上演著,以至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但看到睡在自己身邊女兒那粉紅的小臉時,她知道這不是夢,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她多么盼望這三天是三年三十年三百年呀。
九爺?shù)哪樕m然冷峻,但從眼神中散發(fā)出的喜悅是掩蓋不住的,他不多說話,只專心地聽著母親的嘮叨。有時候,他會發(fā)出幾聲會心的微笑,有時候又在沉思著什么。他告訴母親說,自己是湖北來的一個孤兒,落在石柱山上做寇,別的就緘口不談。當(dāng)母親問及他河邊說的“這個村子遲早要從地球上消失”的話是什么意思時,九爺?shù)哪抗饩妥兊藐幚淦饋?,長時間不說一句話。母親知道這話觸及到了他心底深處的痛,也就不再多問,便抱起女兒喂奶??粗畠号趾鹾醯男∧槪l(fā)出了來自內(nèi)心深處幸福的微笑。這個女兒吃的可比村里的倉根要胖得多了,身上穿的是暖和和的狼皮小襖。在她被九爺抱到山上的夜里,九爺便命人在叢林深處捕捉到了一頭正在喂乳的母狼,用繩子捆住四肢,用鐵絲綁住嘴巴,擠奶水喂女兒。連續(xù)三天,母狼不停地發(fā)出“嗚嗚嗚”的干嚎,那嚎聲叫得瘆人。再擠,竟沒有了奶水。九爺命人將之抬出洞外。在叢林深處將繩索解開,扔給它幾塊骨頭,讓它自行逃回老窩。那母狼已餓得沒有氣力,但看到骨頭,它馬上跳了起來,啃著骨頭大嚼起來……九爺聽到手下人回來稟報,嘆了一口氣道:“狼雖然不通人性,可畢竟是條生命。它的嚎聲讓我有點兒傷感,使我想起了我那死去的親人們,他們臨死前也是這樣拼命地干嚎慘叫的,放它一條生路,也積點陰德吧?!备籼?,瘦猴等人悄悄下山,也不知在哪里弄了一頭母羊。瘦猴小心地問道:“爺,你抱她這個妮子干啥哩,還不凈找麻煩,弄不好幾天就餓死了,還不得扔了?!本艩斕统鍪謽?,一下子頂住了他的腦瓜子,冷笑著說:“只準(zhǔn)你說這一次,再說你到閻王爺那報到去。”瘦猴嚇得魂飛天外,“撲通”一聲跪下,扇著自己的耳光說:“爺,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此后,山上弟兄無有一人敢怠慢九爺抱回的這個小妮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