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蔚
■編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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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舊時光里的珍貴琥珀——讀蔡小容《浮生舊夢說連環(huán)》
■宋雨蔚
你的記憶里,是不是有這樣一幅畫面:暖陽和煦的冬日午后,抑或是打扇納涼的夏日傍晚,小伙伴們搬著小凳圍坐在一起,其中一個將小人書從布包里拿出,小心翼翼的在腿上攤開,于是幾個小腦袋一下子湊到了一起,用好奇而渴望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專注地讀著,那一刻充滿了天真雀躍的歡喜。
小人書,也是連環(huán)畫,出生于六七十年代的人們想必都有一段關(guān)于它的珍貴記憶。那捧在手中的薄薄一本小書,也許情節(jié)早已熟稔于心,也許封皮已經(jīng)磨損殆盡,但就是愛不釋手,它是童年里閃爍微光的寶石,也是記憶中永恒鐫刻的年輪。那方寸之地,承載了歷史的風云變幻,也訴說了一代人的珍貴歲月。
小人書的熱潮曾在八十年代有所式微,而如今,似乎有一種懷舊情緒,在浮躁的都會生活中彌漫開來,它悄悄喚起一代人有關(guān)舊時光的溫柔記憶。而此時,蔡小容的文字恰好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她將這段珍貴的記憶化為一條隱隱可見的絲線,穿梭于她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下筆千秋的字里行間。
李敬澤說:“小容的文字冰雪聰明,但不因聰明而銳利——銳利不小心就是刻薄——而是,因聰明而善解人意,而佻撻搖曳。”[1]的確,她的文字溫柔地牽起了絲絲縷縷的眷念,能入夢,亦能入心。
1.精細入微的解讀
連環(huán)畫,據(jù)《辭?!方忉?,是“用多幅圖畫連續(xù)敘述一個故事或時間發(fā)展過程的繪畫形式”,由于讀者多是小孩子,也俗稱“小人書”。畫家們將文字作品,或者現(xiàn)實故事,先編成簡單的腳本,再繪成圖畫。這樣制作的小人書,題材包羅萬象,編排舒緩有致,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可以給人以精神上的富饒。
畫家是“以圖帶文”,作家則是“以文釋圖”。對畫的描述,蔡小容的文字極為熨帖。在《走麥城》中,當關(guān)羽單騎開路時,她寫到:“蘆葦。從沒見過蘆葦會長得這么高,比坐在馬上的關(guān)羽還高,它們肯定是成了妖。蘆葦是敗草,頭重腳輕根底淺,卻管自招搖。掩藏了伏兵的它們遍布兩邊,中間空出一條窄路來,容關(guān)羽一馬走過。關(guān)羽雖心境悲惶,姿態(tài)仍端重,他一手握韁繩,一手提青龍偃月刀,騎著赤兔馬走向敗途?!眹澜B唐先生畫中那“身長九尺、髯長二尺”的關(guān)羽若浮眼前,而他那壯烈的心境似乎我們也能體會一二。在這里,小容將情緒拿捏得深沉款致,敘述也從容有力,畫中的意境,她全然領(lǐng)會。
宋雨蔚,23歲,湖北宜昌人,武漢大學文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熱愛生活,喜歡行走。如果說寫作是用墨水在作戰(zhàn),試圖讓別人傾聽,那么閱讀便是與自己的交談。認為年輕可以先行路,后讀書。漫漫人生路,是永遠讀不完的書;也許川流不息的日子,會成為閱讀中最好的注腳和最深刻的體悟。
李敬澤對此贊譽有加,“她寫連環(huán)畫,畫中有的寫得出,畫中未盡的寫得如畫,文筆與畫筆爭鋒,竟不知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的確,且看《良宵》一篇,單看畫作,只見畫中鶯鶯眼波流轉(zhuǎn)、巧笑倩兮,正被紅娘推進張生的門;而張生青衫白袖、衣袂翩翩,微微伏背,向旁抬手。但蔡小容竟琢磨透了兩人的心思——鶯鶯臉帶紅暈,卻“仍是矜持”,“有誰知道,深閨少女,跨進他的門的這一步有多重”;而張生雖“大喜過望,幸而神色不露喜,尚未輕浮失儀”——這樣細致的釋圖,雖帶有個人化的情緒,卻將整個情境襯得生動起來。蔡小容對畫面的入微解讀,使得我們在重看畫中人物之時,有另一番滋味浮上心頭;甚至關(guān)于畫家對每一條線的勾勒所傾注的情感,也可感同身受。
對此,同是作家的好友陳蔚文也不禁感嘆:“小容的寫作角度別致,那些散落在普羅記憶里的蒙灰的東西卻能被她窺見風景,道出氣象?!盵2]
不僅是在圖像上有細膩的情感闡釋,對于繪畫技巧,蔡小容也有專業(yè)的解讀。在《房東大娘》中,她注意到畫家對光與影的協(xié)調(diào)把握,“太陽不在畫面中,而日光卻無處不在”;《荷花淀》中,知道只有淡墨水彩在紙上洇開,才能確切地表情達意;還有盧延光先生善用古代行樂圖的畫法,徐曉平先生的“瓷器感”,高云先生的“釘頭鼠尾描”等等,只有具一定繪畫修養(yǎng)的人才能對此一一道來。
而關(guān)于賀友直先生,蔡小容則用了一個系列的篇幅來贊嘆其作品的奇妙之處——構(gòu)圖。例如在《山鄉(xiāng)巨變》中,單單龔子元與亭面糊老倌兩人的對飲場景,賀先生竟畫出了十八幅之長,蔡小容稱之為“連環(huán)佳構(gòu)”——“有時候這一幅和下一幅的構(gòu)圖區(qū)別不大,而暗藏的動靜就潛伏在微小的區(qū)別中;有時候畫面視角不斷跳轉(zhuǎn),忽高忽低,內(nèi)外有別,厚此薄彼,畫家總能找到最佳角度取景,逼視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4]此外,對連環(huán)畫的不同版本,蔡小容也做了詳細比較。
當然,獨特的女性感知亦是她行文魅力之處,蔡小容對小人書中呈現(xiàn)的愛情有著自己不同的體悟:她評價盤青青的愛情“縱是全心投入,也忌和盤托出,要講究無意間的雋逸”;她疼惜尤三姐“終于可以倚靠在他身上……可是一靠上去,夢就碎了”;她說李隆基,見到傾心的楊玉環(huán),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從塵埃里開出花來”。這些被解讀出的人物情感,又何嘗不是蔡小容自己的真實情愫呢?如此,張立憲說這本書“寫的是深厚感情,充滿書之外的東西,不只是感懷,更像是成熟作品。小人書是皮相,是附麗”。[3]
2.氣韻生動的語言
初讀此書名“浮生舊夢”,想到李白的“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但蔡小容的夢卻不似這般短暫虛妄,她的舊夢像是塵封了數(shù)年的瓊液,帶著它獨有的酸澀與甘甜,時而回味,愈加醇厚?!芭f夢”二字,宛如裊裊娜娜的輕煙,在“浮生”的光影里久久不曾散去,而那些如詩如畫的標題,更令人心生歡喜:百日恩、樹纏藤、阿睹何物乎、但使相思莫相負、一把羅扇……這些都是時間的回眸,以她們最動人最溫柔的姿態(tài),在蔡小容的筆尖留下獨特的身影。
陳蔚文說,小容的文字既有古漢之風,又嫵媚俏皮。的確,她的文字溫潤如玉,也靈動溢彩,那是一種不造作的風雅,不世故的意趣。她寫群鴨圖,“它們在水上走得那樣平穩(wěn),漣漪在它們身后分出一道平靜的水路……興奮的鴨,立起身來撲騰;縱情的鴨,把頭扎在水里,一時撒歡跑上岸的鴨,必定高舉雙翅,撒開了雙腿飛跑”,一動一靜,躍然紙上。她寫鄉(xiāng)間的小路,“野外,高闊的天陰晴不定,茂密的楊樹葉子隨光影變換明暗程度,身邊同伴的臉也是。曠野上吹來的風,帶著透明響聲,從楊樹排成的陣中穿過”,到野外搜集素材,學生們的好心情溢滿字句。她寫風風火火的女性,“梅子啊,太甜太熟了也不好,最好還是帶點兒酸……”似有打趣之意,又添了一分悵然。她寫最愛的羅成,“玉山傾倒難再扶。但我們沒看到玉山倒下去。讓他就在這一刻定格,后面的交代,我不要了”,時乖命蹇,英雄末路,一種痛惜之感和倔強的不忍之情,三兩句便可傳達。當然,蔡小容也贊嘆老一輩的畫匠,“人生一世,看你以什么樣的方式,入得越深,你就越不白活”,那是一股內(nèi)心崇高的敬仰之情,也是一種對人生真諦的執(zhí)念。
像是有一股氣在語言上游走,俊逸、灑脫,漸漸豐盈;憑著對生活最真實的體悟,紙上的字便有生命在流動。這種文風,雋永清新,似杯中清幽的香茗,那葉子浮動繾綣、次第綻開。于是,有些讀者將蔡小容視為小人書散文家,但她個人卻不太認同,“這只不過是‘借瓶裝酒’”,“我的本意是以連環(huán)畫為載體,盛納我個人的藝術(shù)鑒賞、人生體悟和情感想象等內(nèi)容,也探索一下散文寫作能夠走多遠,散文的境界可以有多遼闊。”[4]
書中的文字既給人以細膩與唯美的審美體驗,同時又有樸實自然的口語化表現(xiàn)。舊時的連環(huán)畫既勾勒出金戈鐵馬、兵戎相見的崢嶸歲月,又呈現(xiàn)了當時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情感,如《小二黑結(jié)婚》、《李雙雙》等,這些小人書記錄著人們樸素卻又俏皮的話語,而它們被寫入文中更顯得靈動、真誠——“小小子兒,要媳婦兒,要媳婦兒,做什么?點燈——說話兒,吹燈——親嘴兒”,“邊區(qū)新天地,人民新風貌,婚姻得自由,神仙得改造”,“一娘生九子,連娘十條心”,“上河里鴨子下河里鵝,一對對毛眼眼望哥哥”……分明是鄉(xiāng)土的音色,卻在蔡小容的手中紛紛化成了蝶;就著圖畫,細細品嘗這些語句最原初的香味,有些潑辣戲謔,又有些樸實親熱,讀之讓人會心一笑,便也沉迷了進去。
1.女兒家的英雄情結(jié)
一騎驄馬,銀槍鐵甲,烈火戰(zhàn)鼓,寒夜入夢,何謂英雄?是面如重棗、唇如涂脂,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關(guān)羽;是悲別燕丹、飲餞易水,圖窮匕首見的荊軻;是親操桴鼓、阻金渡江的梁紅玉;還是大破天門陣的穆桂英?對蔡小容而言,《說唐》就是一部“群英會”,里面有太多她心目中的英雄,她談起他們的傳奇、他們的愛恨喜怒、他們的神采氣度,如數(shù)家珍。而連環(huán)畫則用一種完美的形式,將他們的形象與故事,經(jīng)由不同的畫匠描形繪神,成為作家童年時期最無言而又深情的友伴。
“太熟了”,是的,蔡小容熟稔《說唐》里英雄們的一言一行、一招一式,“我曉得他們在每一頁的所作所為,也洞悉整部情節(jié)中的一切旮旯犄角”。在這部書的幾個部分中,她最得意的便是這個充滿英雄人物的“隋唐系列”。這些她原以為“最刁俏冷僻”的幾篇,卻讓讀者贊譽有加。
細數(shù)看連環(huán)畫以來的記憶,隋唐豪杰仿佛占據(jù)了她生命的大半,他們?nèi)缏僖粯优c作者的成長緊緊纏繞在一起?!扒丨偂⒘_成……是伴陪我長大的一群人,意念中與他們在一起。你喜歡什么人,對你自己是有塑造作用的。像羅成,我一直分不清究竟是十一二歲的我朦朧地愛上了這個完美的異性呢,還是我希望自己成為這樣的人,我認為后者的成分也很大,我的人格與行為方式,多少由此得到塑造?!盵5]她寫伍云召兵鎮(zhèn)南陽,與韓擒虎交手風度完美,卻奈何時運不濟;她贊譽宇文成都與李元霸賭力之時,明知必死,卻為尊嚴依然上前的大將之風;她寫秦瓊窮途賣馬、交往單雄信,自嘆不會表現(xiàn)得如后者這般得體成熟……在時光的緩慢行進中,翻動書頁,一種兒時的親近與安全感,隨著目光停留的字句,徐徐返回溫熱的內(nèi)心,那些英雄人物所散發(fā)出的光與熱,透過一幅幅圖畫,逐漸明晰,緩緩熏陶。
在隋唐的眾多英雄里,對羅成,蔡小容是絕不吝惜筆墨的??此龑懥_成美如冠玉、身姿倜儻,便知她女兒家的癡性;寫羅成回城叫關(guān)、行禮標致,也能體會到那些贊賞背后流露出的柔婉情思。文字到這里,留下了無盡溫柔的眉眼。
她自稱為“羅扇”——“fan”既是迷,又是扇——從小便喜愛與男生討論《說唐》中“羅家槍”。當文字粗淺的《說唐》繪成連環(huán)畫時,她驚艷于《御果園救主》中意味十足的細節(jié)描畫,那畫上“羅成左手握的長槍很長,跟他微側(cè)的身姿形成一個倜儻的交叉,他的右手正在將馬賽飛擒拿,馬賽飛被拽離了鞍橋,兩只鞍鐙脫離了她的腳,在甩蕩”。畫中的羅成,在近處“豐姿展露”,在遠處則可見其“風骨炫然”,當小容試著用水彩給書上色,小心地拿捏著水分和色彩,那“眉目清秀,唇紅齒白”的少年郎漸漸于明暗層疊中顯現(xiàn),而她的吻“早就印在了我小時候的連環(huán)畫書上”,“世上有多少個羅扇子我不知,我從來就假裝,只有我一個”。這既是玲瓏剔透的羞赧之心,也是女兒家的一股執(zhí)拗勁兒。當羅成單騎陷入淤泥河,腹背受箭之時,“他的槍依然指向前上方”,手“緊緊攥住纏繞了好幾圈的韁繩”,只緊蹙眉頭、面不改色,沒一桿箭“會不識相地撲向他俊逸的臉”。這文字間透出的都是蔡小容不忍與痛惜的敬仰之情,英雄雖在末路,但玉山不會倒下。
說是敬仰,其實也是一種對人生無常的慨嘆。英雄征戰(zhàn)沙場,見慣了天上人間的陰晴圓缺,雖豪氣干云,可邊塞之外,烽火綿長,及腰的黃沙還是會掩埋斑駁的鐵甲;任憑馬蹄踏過枯骨,迎著千刃,戰(zhàn)衣早已染滿烈血。山河歲月,榮辱興敗都在此處。
蔡小容
2.藝術(shù)的愉悅與滋養(yǎng)
魯迅先生曾說:“連環(huán)畫也可以產(chǎn)生米開朗基羅、達·芬奇那樣偉大的畫手。”無疑,蔡小容筆下那些連環(huán)畫家,便可當此稱贊。
她說:“七十年代的連環(huán)畫家,把畫給小孩子看的小人書當作嚴肅事業(yè),無一筆敷衍,傾其所有,要一奉十。在這保存了三十多年的小書上,三十多年前畫家的鉛筆筆觸歷歷可見,雖然經(jīng)過了印刷的工序——它只是批量印刷了上百萬冊中的一冊——那筆觸的質(zhì)感仍是十足的?!?畫家們將熟稔的故事和情節(jié)浸潤入筆墨,妥帖而精細地將它們鋪排于白紙上,一長一頓、一疏一密,細細勾勒。這里我倒更愿意尊稱他們?yōu)椤爱嫿场倍恰爱嫾摇保爱嫿场倍?,其意味多落于“匠”字,大凡稱為“偉大的畫手”之人,必定自有一顆匠心。匠心獨運,筆下風物自有一番意境,不凌厲,不拒人千里。而那些“小家”的附會,只不過是在亦步亦趨中落入窠臼。匠心獨具,不是繁瑣刻意,而是筆意酣暢,帶有靈氣,顯得出真性情。蔡小容筆下的張令濤、胡若佛、盧延光等先生正是這樣的畫匠。
她寫盧延光,“他的畫,是讓人過目不忘的”。她評其所畫的《長生殿》,線條“剛?cè)岵?,人物“高古典麗”。雖然少時的她心思單一,理解有限,但“等我長大,他依然在那里,而我豁然洞見,啞然驚艷”。盧延光先生最拿手的就是畫帝王將相,“‘她跪在丹墀,鶯聲燕語;李隆基心花怒放,如醉如癡’,盧延光畫成了兩扇屏風,拼在一起:他在左上方,盤坐在圈椅中俯身;她在右下方拜伏,取一個婉轉(zhuǎn)的姿勢;余下的右上左下兩塊,他分別畫了一枚圓形圖章來補白:一龍,一鳳。小小連環(huán)圖,怎堪得如此考究、典雅!”盧延光將《長生殿》搬到了云端!他突破了空間的局限,將畫與想象平齊,“你的眼睛看到的是物質(zhì)的真相,他畫出來的是美的真相?!?/p>
她寫王叔暉,這位被尊稱為“先生”的女畫匠,作畫猶如參禪,在香煙繚繞的畫案前慢慢走筆,她的心思極靜,入了一種作畫的境界。她筆下的崔鶯鶯,臉色“悠紅絲白,紅是紅到眉弓,紅到腮邊發(fā)際,是暈紅,并非大紅,額部仍是白皙的,一點櫻唇,紅得略深,緊抿著”,而當她身在“佳期”,也步履端莊。王叔暉的工筆重彩畫,色彩中見端麗,莊嚴里又透靈秀,筆下的崔鶯鶯“明艷端方,絕不妖冶”,有一種東方的女性美,飽含著畫匠傾注其中的思想與情懷。
而在《智審潘仁美》中,張令濤和胡若佛兩位先生的配合,讓蔡小容驚嘆不已。一位定構(gòu)圖,一位來勾線,“比指甲蓋還小得多的人臉,眉眼的細微表情帶動了眉眼周圍的線條,一根一根都給畫了出來,神情便傳達的栩栩欲活”,這確實可稱為神形兼?zhèn)?、“須眉皆動”?/p>
張令濤、胡若佛、趙宏本、錢笑呆……如今,這些可愛的畫家老頭兒都已不在,蔡小容慨然嘆息,卻不沉湎悲傷,她說胡若佛,“他畫過《楊家將》,畫過《金瓶梅》,畫過《西游記》、《聊齋》、《蔡文姬》,可謂上天入地,人間、神界、魔道、地獄,他都走過幾遭。拿著他的畫筆,他不白活。什么都了悟于心,他便成了佛”。這就是偉大的畫匠,他們跟著筆下的角色,進入了另一方天地,攜墨色,注性靈,暈染深邃的意蘊。
蔡小容說:“我用心寫作,我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我所有的靈性、情性、感悟和識見的凝聚,我調(diào)動了幾十年的生命積累。我希望我的文章能夠配得上畫家們的畫,以此作為他們的作品滋養(yǎng)我的回報?!盵13]
1. 淘書與收藏的樂趣
“有一個夢我總也做不完,綿延多年,我好多回地走進去:一條背街的巷子,一家不起眼的門面,進去一看,呀,好多小人書。”可惜,蔡小容悵然于它只是夢,曾經(jīng)陪伴她長大的小人書,那些藏匿了她多少年少時光的隱秘一隅,像是心中一點點筑起的溫柔堤壩,阻擋著外界的驚濤駭浪,包容著女孩內(nèi)心的細小波瀾??上В∪菡f家中曾經(jīng)堆積如山的收藏,現(xiàn)在已所剩無幾。
不過,她堅信那些曾經(jīng)的陪伴,它們的兄弟姐妹一定還在這世上,“當年按同一套模板印出來的,肯定還在,不分你我”。于是,你便會在全國各地看到她淘書的身影,她曾在上海碰到夜晚擺攤賣自家小人書的人,也曾在天津的文化街淘書,甚至還“專程跑到楊柳青畫社,扛回了幾卷賀友直、王叔暉的大畫冊”。連環(huán)畫對于“連友”們?nèi)缗踉谑中牡恼鋵?,如今收藏的人也愈發(fā)多了起來,使它成為繼字畫、古玩、錢幣、郵票之后的第五大收藏品。[6]它曾在二十世紀的中國風行了幾十年,雖然在八十年代略有衰落,卻在九十年代末,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中??v使時光略去了它十幾年的光彩,小人書卻在“連友”的生命中鮮活了幾十年,這是何等的豐盈飽滿!
對于收藏者來說,那種一本本淘揀,如獲至寶的樂趣只有自己才能體會。生命中損失的東西,竟能意想不到地尋回。蔡小容曾爬上一家巴掌大店面的舊木梯子,站在高處,小心翼翼地將一本本小人書抽出來看,直到淘到心愛的那一本;她曾與另一家店主爭執(zhí),說五元的小人書品相比十元的好,后遂醒悟,“這局面將變成與虎謀皮”;她也曾在漢口崇仁路趕集,從一爿小店里淘到曾遺失的兩本文革版的小人書,戴眼鏡的老板感嘆,“正是有你們這種人,才有這個市場”。的確,廣西民族大學蔣新平教授也是“這種人”,他回憶小時候,那時的他想方設(shè)法的找活干,挖藥材、撿尼龍紙、攢牙膏皮,就是為了湊夠一兩毛錢到鎮(zhèn)上買本連環(huán)畫;而長大后,為了自己心儀的連環(huán)畫,輾轉(zhuǎn)全國,“受過騙上過當,但收獲更多地是滿足和快樂”。[7]
而像書中對各種小人書題材的歸納和編排,對各位畫匠趣事趣聞的講述,不也體現(xiàn)了蔡小容對它們的珍愛之情嗎?在外人眼里,也許它只是一個普通的愛好,而在小容的心里,它卻是要擱在心尖上細細收藏的一段不老歲月。
2.重溫純真的記憶
時代的步伐總是匆匆向前,帶著些許毛躁和急切,悠悠歲月里的過往,從前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風物總會有一些在急進的步調(diào)中隱匿了身影。但總有人會追憶,也總有人會打撈如琥珀般的、凝結(jié)在舊時光里珍貴的記憶。
蔡小容說:“時光深處,一個小女孩無可言說的寂寞,寂寞中的思緒和想象,都在小人書上留下暗記。倘若仔細編排,它們可以給我做成一份隱秘的成長地形圖?!标P(guān)于小人書的回憶在她內(nèi)心深處秘密地生長,緩慢而仔細。這是她生命中最長情的陪伴。
她寫兒時讀小人書的樂趣,與同桌“暗地交接《連環(huán)畫報》”,依偎在母親身畔聽《海姑娘》的故事,有時甚至照著連環(huán)畫上小女孩的模樣,刻意扎小辮子、穿舊的碎花襯衫。這是對逝去美好的追懷和感念,在當下追求閱讀速度的“讀圖時代”里,不論你是否有新的情感依附,這種兒時的樂趣曾經(jīng)是你內(nèi)心的一方天地,是記憶中未封凍的潺潺清流。
長大后,蔡小容“以趨于成熟的眼光和心智來重溫這些圖畫,產(chǎn)生了大量的感想,構(gòu)成我寫作這批文章的來源。” 歲月會在人們的身上留下隱而不現(xiàn)的痕跡,她將回憶中的小人書的油墨香氣,浸入腦海、骨髓;讓每一個或短或長的故事,訴說一段美好年華。她寫《“強盜”的女兒》,書中的桂娃儼然成了她自己;她寫《地雷戰(zhàn)》,想起與男孩子比賽下軍旗;她寫《高玉寶》,對玉寶這個苦孩子心疼不已;還有《雞毛信》、《西廂記》、《御果園救主》……黑白的畫面承載的是繽紛的童年,純真的記憶。這些小人書用那精妙的線條與故事將一代人的記憶澆灌,如同蔡小容的筆名——小麥,等它們結(jié)出果實,顆粒飽滿,再一袋袋地裝好,讓人們安心向前。
不過,在時間的推進中,也許我們無法將這美好還原如舊,但仍可偷得浮生半日,將夢中的回憶細細咂摸,不論夢醒時分,我們欣喜或者悵然。
“當連環(huán)畫作為一種大眾閱讀媒介從一般公眾的視線中消失的時候,一群懷舊的連環(huán)畫愛好者為了追尋兒時的溫馨,帶著難解的‘小人書情結(jié)’,俯下中年的身子,耐心地在各種場合和流通渠道撿拾起遺棄的連環(huán)畫,小心的保管存放起來?!笔Y新平先生感嘆,“式微的連環(huán)畫就是靠這些中老年人用一種虔誠的心態(tài),在各地的水泥地上,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傳播著,當這些身影消失的時候,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后來者,接過這根接力棒繼續(xù)前行”。
也許蔡小容,給了我們最好的答案。
參考文獻
[1]蔡小容.浮生舊夢說連環(huán)[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4
[2]陳蔚文.夏滿芒夏暑相連
[3]王佳瑩.蔡小容:我的童年奔向讀者而去[N].北京青年報,2014-12-19(12)
[4]蔡小容.尋找這些連環(huán)畫家[J].文學自由談,2009,(4):59-61
[5]陳思呈.對話蔡小容:從小眾到大眾,她是你要的那一點芫荽嗎[N].新快報,2013-06-20(14)
[6]蔡小容.小人書的前世今生[J].長江學術(shù),2010,(3):170-173
[7]蔣新平.新中國連環(huán)畫傳播圖史[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
懷念湖北籍文學理論家熊元義
■編者按
熊元義
熊元義,湖北仙桃籍,文學博士,1964年出生。2015年11月15日于北京病逝。
熊元義生前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任《文藝報》理論部主任,在中南大學、云南大學、江南大學等數(shù)所大學文學院任兼職教授、研究生導(dǎo)師。十幾年來,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刊物發(fā)表論文160多篇,內(nèi)容涉及哲學、美學、文藝理論、文藝評論等方面。先后出版《回到中國悲劇》、《拒絕妥協(xié)》、《中國作家精神尋根》、《眩惑與真美》、《當代文藝思潮的走向》、《中國悲劇引論》等六部著作,在中國悲劇理論、當前現(xiàn)實主義文學理論、中國作家精神尋根分析、科學存在觀文藝批評理論上形成了鮮明的特色。
熊元義近年來十分關(guān)注和關(guān)心湖北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及文學理論研究,是很多作家、詩人和文學批評家的朋友。驚悉熊元義去世之際,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武漢市作家協(xié)會、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江漢大學和一些作家、評論家分別以唁電、送花圈、赴京參加追悼會等方式表示哀悼。本刊特發(fā)表湖北籍詩人田禾、作家達度的兩篇文章,以表達對熊元義的深切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