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穗

01

爸爸帶青果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青果患了抑郁癥。

從醫(yī)院出來，爸爸哭了，這是他在青果的媽媽遇難后又一次落淚。爸爸拉著青果的手，青果就那樣目光呆滯，像個木頭人一樣機械地跟著。

醫(yī)生還說，這種心理疾病應(yīng)該找出病因，要努力走進孩子的內(nèi)心。

“小潔，我該怎么辦？”

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爸爸抱著頭，痛苦地喃喃自語。

02

小潔是青果的媽媽。

半年多前，那時青果正在放暑假。媽媽帶著青果去探望在遠方大山腳下工作的爸爸。爸爸是個工程師，正在那里修建水電站，已經(jīng)差不多有一年沒有回過家了。

那一天，媽媽帶著青果乘車來到了一座山下，翻過這座山，便可以見到爸爸了。山路崎嶇，沒有公交車，只能自己爬。那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媽媽帶著青果借住到了山下的一戶人家，等天亮再走。

青果是個活潑愛動的女孩子，吃完晚飯，她便纏著媽媽到山腳下走一走。她生活在平原上的城市，這里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新鮮好玩。

山中的夜可真靜啊，蟲聲如織，沒有車輛的轟鳴聲，沒有迷亂眼睛的各種燈光。夜晚的星空真美，青果第一次見到這么明亮的星空，那無數(shù)顆星星像小銀釘一樣釘在一塊巨大的藍絲絨布上。在城市中，可見不到如此美麗的星空。

自從青果來到這個世界上，十幾年來，都是媽媽一手將她帶大的。爸爸常年在外工作，小時候，青果以為，“爸爸”只存在于墻壁上那張結(jié)婚照片上。青果三歲那年，爸爸回家探親，青果竟然堅持叫他“叔叔”，她指著照片上的男人說，那才是她的爸爸……

雖然青果的成長中缺失了父愛，但她仍然長成了一個健康活潑的少女，因為媽媽始終是一個樂觀的人。

“果果，你看，北邊最亮的那顆北極星，它其實在小熊星座的尾巴上，喏，那里——”媽媽指著小熊星座的那顆星。青果順著媽媽手指的方向，在心里連了個線。果然，是一只胖乎乎的小熊模樣。

“真是神奇！”青果贊嘆著跳了起來，“我要是把它們?nèi)籍嬒聛?，一定特別美！”

青果是個愛畫畫的女孩兒。

還有天鵝座、天琴座、天鷹座……媽媽一一指給青果，她還告訴青果，星空其實也是隨著季節(jié)旋轉(zhuǎn)的，就像一個轉(zhuǎn)動的大圓盤。

“有個成語叫做‘七月流火，可不是在七月里的火哦，流火，是指星辰的流轉(zhuǎn)……”

正當(dāng)青果聽得入神的時候，一陣狂風(fēng)吹了過來。天空馬上變成了一塊沉重的黑幕，低低地壓在頭頂，讓人感到窒息。

“糟糕！變天了！要下暴雨了！”媽媽著急起來，“我們得趕快離開這里！”

可是，慌亂中，她們迷路了。山里的路彎彎曲曲，媽媽緊拉著青果的手，一直往山下跑，但跑來跑去，都找不到那條她們來時的路。

很快，一道閃電劃破了黑暗，雷聲大作。密集的雨點像石頭一樣砸了下來。在閃電短暫的光亮中，青果和媽媽看到，大山的面孔突然變得那么猙獰可怕，山石是一只只瞪圓的眼睛，樹木是一根根豎起的毛發(fā)。雷聲就在頭頂炸開，像魔鬼在怒吼。

青果嚇哭了。

“快，果果！我們先在這塊大巖石下避避雨吧！”黑暗的雨夜中，媽媽拉著青果蹲在了一塊突出的大石頭下。媽媽將青果緊緊地摟在懷里。她們?nèi)矶紳裢噶?，冷得直哆嗦，但媽媽的體溫讓青果感到了一絲安慰。

“沒事，孩子！夏天的雨，來得快，走得也快?！眿寢屳p撫著青果的背，“過一會兒，我們就又看到明亮的星空啦！而且，明天，我們就能見到你的爸爸啦！”媽媽頓了頓，又說：“我很想念他！”她的聲音傷感起來。

突然，她們的耳邊傳來了一陣奇怪的轟鳴聲，就像巨型挖掘機在頭頂上駛過。

“不好！”媽媽驚呼起來，她不再說話，迅速地將青果背起來，借著一個閃電的光亮，跑向一條下山的小路。閃電過后，周圍黑得像一座深潭，她們辨不清方向，媽媽只顧拼命地朝前跑著。

轟鳴聲越來越近，似乎有只怪獸正在追趕她們。青果在媽媽的背上顛簸著，她朝后看了一眼，頓時嚇呆了。

滾滾的泥石流正洶涌地朝她們撲過來，那泥石流像海浪一樣，一波一波，越來越高。

“救命??！”青果驚恐得說不出一句話，只在心里拼命地叫喊著。

泥石流很快便趕上了她們，冰冷的泥沙掩埋到了青果和媽媽的脖頸。

青果開始覺得窒息，她的意識模糊起來。

媽媽用盡全力將青果舉起來，不讓泥石流淹到她的頭頂。而媽媽自己卻漸漸沉沒在了泥沙之下。

“果果，堅持住，”媽媽的聲音越來越弱，“爸爸……會來……救我們的！”

媽媽用最后的力氣將青果推到了一塊穩(wěn)固的山石上。狂風(fēng)在青果的耳邊吼叫著，青果覺得有什么東西正從身體里一點點的抽離……

天亮了。有搜救隊員發(fā)現(xiàn)了青果。

青果得救了，而媽媽卻永遠地離開了她。

當(dāng)爸爸趕到的時候，青果便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無論爸爸怎么叫她，她都像聽不見一樣，呆呆地坐在泥巴地上。

03

這次，是媽媽成了照片中的人，永遠。

爸爸辭去了工作，回到了家里，每日守在青果的身旁。而青果誰都不理，只抱著膝蓋躲在房間的角落里。

爸爸講故事給她聽，她不抬頭；爸爸買了她平時最愛吃的東西，她連看也不看；爸爸拉著她的手去公園散步，希望有人群的地方，能給青果帶來安全感，但青果像個木頭人一樣機械地走著，眼睛里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青果的眼睛，空得讓爸爸痛心。

青果最怕打雷，雷聲一響，她便尖叫著四處躲藏。爸爸流著淚，緊緊地將青果抱在懷里，她掙扎著，撕扯著爸爸的衣服。那不是她熟悉的懷抱。

青果的心像一座黑暗城堡那樣堅固。爸爸與醫(yī)生溝通，想了許多的辦法，都沒有讓青果的病好轉(zhuǎn)起來。

“這孩子以前有什么特別的喜好嗎？”醫(yī)生無奈地問青果的爸爸。

“呃……”爸爸猶豫著，他的心痛得厲害。他缺席了青果的成長過程，現(xiàn)在后悔不迭。

“對了，她媽媽曾經(jīng)說過，她特別喜歡畫畫！”爸爸猛地想起了什么。

“好！那就用畫筆來激發(fā)她生存的意志吧！”醫(yī)生盯住爸爸的眼睛，“對抑郁癥的孩子，我們得有耐心和愛心，只要有一絲希望，都不能放棄！”

晚上，爸爸把青果帶到了溫暖的燈光下。他翻開了一本畫冊，這是一本世界名畫。莫奈的《睡蓮》，有朦朧奇異的美；而庚斯博羅的《藍衣少年》，畫的正是青果的同齡人；還有那些拾穗的人，耕田的人，思考的人……青果的眼睛雖然盯著那畫面，但目光依舊凝滯，面無表情。

下一頁上畫著藍色光亮的星空，星云旋轉(zhuǎn)著，像是在流動，那是一片星光的漩渦。

這是梵高的《星空》。爸爸正要翻過這一頁，青果忽然伸出手，制止了爸爸。她看了半晌，突然騰地站了起來，爸爸嚇了一跳。

青果煩躁地在房間里漫無目的地跑來跑去，爸爸拉不住她。她最終停在了窗口。外面的天空一片灰蒙蒙，是個陰沉的夜晚。

“星、星、星……”青果喃喃地叫著。

這是半年多以來，她第一次發(fā)出清晰的音節(jié)。她不斷重復(fù)著那個字，望著黑沉沉的夜幕，使勁地拍打著窗戶玻璃。

爸爸站在青果的身后，眼睛里熱辣辣的，被淚水燙得難受。

爸爸不知道，那星空，是青果心中打不開的死結(jié)。那是她和媽媽一起看過的星空，那美麗的、明亮燦爛的星空，曾經(jīng)在一瞬間旋轉(zhuǎn)起來，帶著怪獸的氣息撲向她們，并且，永遠地帶走了最親愛的媽媽！

青果躲到了墻角的窗簾后面，說什么都不肯再出來。

爸爸望著墻壁上媽媽和青果的照片，呆呆地站了很久。然后，他努力地讓自己的臉上恢復(fù)了一個微笑。

“果果，”爸爸笑瞇瞇的，聲音盡量溫柔，他拉開窗簾，坐在青果的身旁，把那本畫冊放在膝蓋上，“你來看這張畫，好美的花朵??！”

接下來的幾張，都是梵高的《向日葵》，金黃的花朵滿帶著生命的熱情，顫抖著，伸展著，仿佛立刻就要沖出那紙張，將花瓣伸到房間里來。

開始，青果只埋著頭，后來，她開始把視線移到畫冊上。她盯著那些花出神，眼睛里閃露出一絲光芒，但就像流星一樣，很快又殞落了。

但爸爸卻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果果，”爸爸耐心地說，“你看這些花，它們多么渴望陽光，它們頑強地生長著……”

青果居然伸出手去，用指尖觸摸了一下那些金黃的花瓣。

爸爸的心一陣欣慰。

“不如，我們也來種一株葵花吧！它是勇敢的花朵，只要看到陽光，便會綻開笑臉！”爸爸將青果摟在懷里，輕輕地說。

時鐘滴答滴答地響著，夜已經(jīng)深了。青果伏在爸爸的懷里睡著了，她的呼吸開始變得平靜。

爸爸慈愛地望著女兒，長長地嘆了口氣，又像在對誰發(fā)誓似的，一個人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的目光停留在畫冊上，一百多年前，在遙遠的荷蘭生活著的梵高，他也曾陷入了那樣的精神疾病中。

爸爸的眼睛里泛起了淚光。

04

早晨的陽光斜斜地灑在小區(qū)中心花園里，給所有的植物都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正是暮春溫煦的好天氣。

爸爸拉著青果的手，在花壇的一塊空地上，挖下了一個小坑，將種子種了下去，那是向日葵的種子。

爸爸把種子蓋好，用腳輕輕地踩了兩下蓬松的泥土，他示意青果也來踩一下。青果呆怔了片刻，居然也將腳伸出去，踩了踩。

爸爸微笑著，朝青果豎起了拇指。

“它會為我們開出梵高畫的那樣的花的！”爸爸替青果理理短發(fā)，“我們得好好照顧它！”

爸爸每天都牽著青果的手，來探望那粒埋進土里的種子。爸爸會陪著青果，在花壇邊一言不發(fā)地坐上整整一天。

種子很快就破土而出了，一株細嫩的小綠芽，像一個剛剛出生的小嬰兒一樣。

青果趴在地上，看了很久。

“世界上的任何生物，都是這樣長大的，即使在最黑暗的泥土里，也會心懷希望，努力地成長！”爸爸守著青果，慢慢地說。

青果沒有看爸爸，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這些話。

從此以后，青果常常自己翻開畫冊，看著那幾頁梵高的畫發(fā)呆。有一次，她竟然拿起了畫筆，在紙上涂鴉了些東西。

爸爸望著青果，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燈光下，他的兩鬢生出了許多白發(fā)，分外地刺眼。原來健壯的爸爸瘦了很多，臉色也很差。

青果每天都和爸爸去花壇邊為那株小苗澆水、松土、施肥……她做得十分地認真。

她已經(jīng)不再莫名地尖叫了。

那株向日葵苗長得很壯實，很快便長得跟青果一樣高了，綠油油的葉片，在風(fēng)中搖擺。青果的臉上也漸漸地現(xiàn)出了健康的紅暈，最近，她開始好好吃飯了。

向日葵開始長出花苞了，青果常常一個人跑去小花園，與那花苞喃喃地說著悄悄話。

但那一天，小區(qū)里突然開來了挖掘機，朝小花園挖了下去。機器的轟鳴聲將青果嚇壞了，她拼命地躲在爸爸的身后，死死地抓住爸爸的衣角。

那轟鳴聲讓她回憶起了從前那場可怕的泥石流。青果又開始尖叫。

爸爸緊緊地抱住青果，他看到那挖掘機正朝他們的花兒開去。那株顫動著金色花苞的向日葵，馬上就要被無情地鏟掉了。

“你們這是要干嗎？”爸爸嘶啞地吼叫著，攔在了挖掘機前面，“為什么要毀掉這片花園？”

挖掘機的駕駛艙里有人探出頭來，大聲地說：“小區(qū)要在這里為你們改建一座體育場呢！”

爸爸一下子怔住了。

“快閃開！”那人不耐煩起來，“別耽誤我們施工！”

說著，他又發(fā)動了挖掘機，轟鳴聲更響了。

“不！不！”爸爸焦急萬分，“你們不能鏟掉我們的花！”

爸爸就那樣與挖掘機僵持著。駕駛員不斷地探出頭朝爸爸叫嚷，他可不愿意聽爸爸關(guān)于那棵向日葵的事情，只想著盡快完成工作。

爸爸用身體護住那株花，堅決不讓挖掘機開過去。

最后，駕駛員急了，他不知怎么突然發(fā)動了挖掘機。挖掘機那巨大的鏟斗直直地朝爸爸沖了過去！

爸爸一下子便被撞倒在了一旁，他的腦袋重重地撞到了水泥花壇上，鮮血登時便流了出來……

救護車尖叫著趕到了，昏迷的爸爸被它帶走了。

青果蹲在花園邊，緊緊地抱著頭，渾身顫抖。

05

爸爸醒來的時候，第一眼便看到了青果。青果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不再像以前那樣像一潭死水。

“爸爸！”她盯住爸爸的眼睛，“你的頭還痛嗎？”

爸爸動了一下，頭疼得厲害，他的手上還在輸液。他有點驚訝地看著青果，她怎么突然變了？

“爸爸！”青果撫摸著爸爸的手，“你終于醒了，你睡了很久?。　?/p>

“發(fā)生了什么事？”爸爸記起那挖掘機的事，他的頭又痛了起來。

“那個駕駛員叔叔幫我們把向日葵安全地移到另一個小花園了！”青果興奮地說，“我們的花開了！金色的花盤有這么大！”

說著，她用手比劃起來。爸爸開心地笑了！

青果終于從那座黑暗的城堡里走出來了！

“爸爸，你看這個！”

她從身后取出了一張畫。畫上是一瓶怒放的葵花，顯然是臨摹的梵高的畫。

“是你畫的嗎，果果？”爸爸望著女兒，雖然他的身體還很虛弱，但那種幸福感，卻強烈地充滿了他的全身。

“是我，是我！”青果點點頭，眼睛像星星一樣閃亮，“爸爸，等你出院了，我們一起去看那朵花！”

爸爸含著淚，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