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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扛在肩膀上的“火車”
◎趙大磊
小時候,最大的快樂就是到幾十里外的小姨家,和表弟一起,翻過低矮的鐵柵欄,站在烏黑的枕木旁邊看火車了。
火車站在小姨家附近,那是一個毫不起眼的鄉(xiāng)間小站,三間平房,一塊站牌,一盞信號燈和幾道鐵柵欄,構(gòu)成了小站的全部家當。小站的右邊是拳頭一樣的村莊,左邊是廣闊的田野,村莊與田地之間,兩道泛著光亮的鐵軌,筆直地伸向遠方。遠遠望去,一路沙石橫木,是那樣的冰冷蕭瑟,只有春夏時節(jié),滿眼翠綠的莊稼,才會給它增添些許的生機。
小站是如此的簡陋,以至于快車經(jīng)過這里時,瞧都不瞧它一眼就呼嘯而去,而慢車經(jīng)過時,則是象征性地鳴叫一聲,算是打了一個招呼。只有避讓比較重要的列車時,才會有車輛臨時在這里停靠幾分鐘,權(quán)當是千里跋涉中喘口氣,歇歇腳。這時的小站才會熱鬧起來,站臺的管理員吹著哨子,揮著旗幟,老練地指揮著;車上的乘務員從車門口跳下來,一邊跟站臺工作人員寒暄著,一邊打著熱水;相貌各異的乘客也趁機打開車窗透透空氣,伸出頭看看外面的天氣……
這樣的鄉(xiāng)間小站,在幾千公里長的京廣鐵路線上,恐怕很難再見到,它就像羞澀的小家碧玉,何等的卑微質(zhì)樸,可這絲毫影響不了我們接近她欣賞她的心情。生長在鄉(xiāng)村的孩子,很少有機會進城的,更難得見到火車,誰要是跟大人進城一趟,回到家后一準會被伙伴們問:“看火車了沒有?”“火車啥樣子?。俊睂λ麄儊碚f,那拖著長長辮子的火車,那雄壯有力的吼叫,那漸行漸遠的背影,就是一道奇特的風景,一個奇異的夢幻,一道未解的謎題。
我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看火車的,我和表弟趁值班員打瞌睡之際,穿過荒亂的野草,翻過高大的鐵柵欄,爬上高高的站臺,站在厚實的枕木上,伸長脖子向遠處張望。在我幸福的視野中,天盡頭是淺淺的白云和茫茫的霧氣,慢慢地,一團墨點從霧氣中涌現(xiàn),并不斷地晃動擴散。我知道有火車要來了,于是興奮地從軌道內(nèi)跳出來,激動地喊叫著:火車來了!火車來了!不久,“哐當”“哐當”的響聲便有節(jié)奏地傳入耳朵,大地隨之微微顫動起來。后來聲音越來越響,大地越來越顫抖,火車的影像也越來越大。最終一陣疾風撲向我們,火車“嗚”的一聲一閃而過,把我們拋在身后,飛快地向前奔去。
火車太大了,太長了,太快了,就像一頭黑亮的雄獅,一條蜿蜒的大蜈蚣,或者一頭奇形怪狀的巨獸,在我們身邊跳躍著,奔跑著,掀起陣陣狂風,撕咬著我們的頭發(fā)和衣衫,使我們不敢睜開眼睛。等到風平浪靜睜開眼睛時,它已經(jīng)跑遠了,留給我們的是一道長長的黑影?!白坊疖嚾ィ 蔽覀儦g叫著,嬉鬧著,跟在火車的屁股后面追趕著,直至它消失在云霧中。
火車太神奇了,它有幾個頭呢?它的身子有多長呢?它的輪子會在地上跑嗎?這些問題吸引著我去猜測,去探究,去模擬。回到家里,我把家中所有的凳子都搬到院子里,連接成一列火車,我操縱車頭,在院子里周而復始地轉(zhuǎn)圈運行。天天玩這樣的游戲,樂此不疲,乃至入了迷,我似乎看到,奶奶手中細長的紡線是火車,父親肩膀上晃動的扁擔是火車,母親手中揉搓的面團也是火車,家中的木床、飯桌、板車、籬笆,天上的太陽、月亮、白云、清風都是火車……在我的眼中,它們不再是靜止不動的物件或風景,而是一直在不停地運行的列車,不管有人操縱還是無人操縱,都載著沉重的時光,按照自己的軌道,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遠遠地把人們甩在身后。
每天放學之后,我常常去鄰居家找杰哥玩,他父親在鄭州火車站上班。當火車司機的大伯在我們心中可神氣了,他每次回來的時候,都穿一身土藍色的制服,拎著大包小包的食品,讓我們一群小孩子艷羨不已。杰哥經(jīng)常去鄭州,對火車站了如指掌,他經(jīng)常一邊用劈柴火爆著玉米花,一邊給我們講關(guān)于火車的故事,講火車怎樣穿過長長的山洞,講火車上美味的快餐,講列車乘警利索地制服小偷,講候車室騙子精心設計的苦肉計……我們聽得如癡如醉,恨不能也立馬坐一回火車,過一把癮。每晚的睡夢中,總會有黑長的影子在身邊閃過,可伸出手去,什么也抓不到……
有一年秋天,家里突然來了一個瘸腿的表爺,說是爺爺?shù)谋淼?,常年住在縣城,老了回到家鄉(xiāng)走走親戚探望探望。表爺60多歲的樣子,一手拄著拐杖,走路的姿勢很古怪,表情也很古怪。晚上他跟我睡一個房間,睡之前奶奶小聲告訴我:“他是你表爺,別害怕!”表爺是親人,有什么害怕的呢?我心里不住地嘀咕。
等我鉆進被窩,坐在另一張床上的表爺放下拐杖開始脫衣服了,脫下外衣之后,他把一條腿卸下來,輕輕地靠在床頭。那一刻,我張大嘴巴驚呆了。表爺看到我驚訝的表情,呵呵地笑了笑,輕聲對我說:“別害怕,我這條腿被火車軋斷了,這是我裝的假肢?!彪m然表爺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可我仍在發(fā)呆,人的腿竟然可以卸下來放在床頭嗎?夜里腿冷不冷呢?人的腿怎么會被火車軋斷呢?想著想著就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xiāng),夢中,各種奇形怪狀的火車呼嘯而來,都帶著冰冷的血跡……曾經(jīng)那么喜歡那么著迷的火車,第一次在夢中有了形狀,有了溫度,有了情感。從此,我就偏執(zhí)地認為,火車就是一條光滑的響尾蛇,冷不防地就會咬人一口。
后來離開家鄉(xiāng)外出求學,開始一次又一次地乘坐火車。坐的次數(shù)多了,慢慢地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認為的光怪陸離的火車世界,其實跟地上人們的日常生活沒有多大差別?;疖嚿陷d的也都是蕓蕓眾生,他們都是為著同樣的使命在奔走,只不過他們乘著火車的輪子,而人們乘著自己的雙腳,都一樣地走得小心翼翼,否則就會錯過要去的客站。在火車上坐的時間久了,看著車窗外悠遠的田園風光,有時竟有一種跳下去的沖動,想站在廣闊的原野上,像當年的那個男孩一樣,對著藍天大聲地吶喊:“火車來了!火車來了!”只是這樣的沖動常常被嘈雜的吵鬧聲和擁擠的人潮擊得粉碎,只能對著一閃而過的村莊、土丘和綠樹深深嘆息了。
上班之后,寓居一個小縣城里,工作單位距離火車站很近,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火車的咆哮聲不絕于耳。早晨起床,我有時候會沿著一條土路散步,這條路通過車站的貨運場,于是便有了近距離接觸火車的機會。
第一次走進車站貨運場,當一節(jié)一節(jié)車皮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一下子震驚了,曾經(jīng)見到的那么威武高大的火車,在這里被肢解成一節(jié)一節(jié)車廂,仿佛一根又粗又長的香腸,在誰的利刃之下,被切成一段一段。這些粗大的香腸都張開大嘴,等待一群蓬頭垢面的工人,用一袋一袋貨物喂飽它們。那黑洞洞的嘴巴仿佛是一個無底洞,任憑工人們怎么賣力,永遠也填不滿。整個貨運場彌漫著灰塵和汗液的氣息,火車陣陣鳴叫的間隙,能夠聽到的便是人的喘氣聲。
在這條路上走的次數(shù)多了,逐漸了解到,縣里往外發(fā)出或者從外面運回的大宗貨物,都要在這里裝卸。雖然科技很發(fā)達了,但往車廂里裝卸貨物基本上還要靠人力。這些工人都是附近的村民,房地產(chǎn)開發(fā)占據(jù)了他們的土地,他們要吃飯要穿衣要供孩子上學,只能在貨運場通過苦力賺取微薄的收入。他們一大早趕到這里,戴上工作帽,換上工作服,把一包一包貨物從汽車上扛進火車車廂,或者從火車車廂里把一包一包貨物扛到汽車上。這樣的工作又臟又累,但為了生活,他們只能扛來扛去。對他們來說,火車永遠都不是用來乘坐的,是扛在肩膀上的,每輛火車都從他們的左肩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亻_向右肩,然后再一路向前。
我突然想起了那個殘疾的表爺,或許他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每天頂著星星,背著太陽,把一輛一輛“火車”扛起來,一步一步向前走。也許是他太執(zhí)著了,以為自己扛著的是全部的家當;也許是他太要強了,以為自己扛著的是閃亮的日子;或者是一直扛著太疲累了,不小心“火車”就從他肩膀上掉了下來,摔碎了他所有的夢想,從此他就只能離開心愛的火車,拄著拐杖孤獨地走自己的路了。
當年和我一起看火車的表弟,大概沒有見到過扛在肩膀上的“火車”吧,他很早就得了重病,被火車帶去了未知的遠方。而我現(xiàn)在每天都會看到火車,只是司空見慣的一些場景之后,我早已退化了當初的感動。
(責任編輯 象話)
作者簡介:趙大磊,河南省西平縣人,在職研究生學歷,中學高級教師。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平縣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西平文學》副主編。先后在《奔流》《貴州文學》《散文選刊》《中國散文家》《華夏散文》《星星?散文詩版》《關(guān)雎愛情詩刊》《河南詩人》等報刊上發(fā)表散文、詩歌50余篇,作品入選《中國散文選粹》。出版散文集《一個人的月亮》《像樹一樣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