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北辰
復查這一似乎早有定論的罪案,是想借此說明,鑒史之時要把相關(guān)證據(jù)搜集齊全,分析透徹,才有可能看到“廬山真面目”。
馬謖的罪案,《三國志·諸葛亮傳》說是“違亮節(jié)度,舉動失宜”,即違背諸葛亮的指令,應變的舉措失當,這是抽象的罪名定性。至于具體的犯罪行為,《王平傳》說是“舍水上山,舉措煩擾”,即舍棄水源跑上山坡,指揮舉措繁雜擾亂。兩者合在一起,似乎罪名、罪行都齊全了,死刑就算定案了?!度龂萘x》據(jù)此進行藝術(shù)加工,戲劇舞臺又再廣泛傳唱,早已為后世所熟知。
真相果真如此嗎?其實不然。馬謖最該問斬的罪行,還不在能力上的指揮失誤,而是品質(zhì)上的臨陣脫逃。如君不信,請看證據(jù)。
《三國志·向朗傳》有一段很容易被忽略的記載:“代王連領(lǐng)丞相長史,五年,隨亮漢中。朗素與馬謖善,謖逃亡,朗知情不舉;亮恨之,免官還成都。朗不治素檢,以吏能見稱,自去長史,優(yōu)游無事垂二十年。”說是向朗替代王連,擔任丞相府長史,建興五年跟隨諸葛亮前往漢中北伐。向朗素來與馬謖關(guān)系親善,街亭之戰(zhàn)馬謖臨陣逃亡,他知道內(nèi)情卻不向諸葛亮如實舉報,諸葛亮非常憤恨,將他撤職遣返回成都。向朗不注意品德純潔和行為約束,只以辦事才能著稱,自從被撤職到死,無所事事將近二十年。
向朗與馬謖是老鄉(xiāng),原籍荊州襄陽郡宜城縣,即今湖北宜城市。兩人追隨劉備到益州,均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故而親密如一家。諸葛亮賞識向朗的才干,委以首席下屬的長史重任,主管丞相府公務(wù)。可惜向朗不注意品德修養(yǎng),才會因私廢公,替馬謖隱瞞罪行,遭到撤職懲處。細讀上述記載,情節(jié)具體清晰,前因后果完整,真實可信,確鑿無疑。其中“逃亡”二字,含義也非常清楚,就是擅離職守,臨陣脫逃。
至此終于明白,諸葛亮堅決要將馬謖處死的根本原因。一位指揮千軍萬馬的前鋒兵團主將,貪生怕死擅離職守,拋棄軍隊臨陣脫逃,這是能力低下的問題,更是品質(zhì)卑劣的問題。這是可恥、可鄙的骯臟行為,更是可恨、可殺的罪惡行為。說馬謖的問題在于言過其實、紙上談兵,那都算是抬舉了他。深受器重的向朗,知道內(nèi)情而不如實稟報,尚且丟官罷職廢棄終身,那么將馬謖依法處死,就是諸葛亮的唯一選擇。
至此又還明白,諸葛亮事先究竟對馬謖下達了何種指令。指令的重點,還不在具體的作戰(zhàn)方法上,諸如能否轉(zhuǎn)移到高山,是否注意到水源之類,而是在總體的作戰(zhàn)態(tài)度上,諸如必須意志堅定、作風頑強,必須身先士卒、以身作則等等。深入敵境后的首次正面交鋒,也只有這樣的原則性指令,既能鼓舞士氣,又能給馬謖以發(fā)揮才能的空間。而馬謖擅離職守臨陣脫逃,恰恰違背了這樣的原則性指令,當然罪不容誅。
至此也才明白,經(jīng)過諸葛亮嚴格訓練的蜀漢軍隊,又從中挑選精銳而組成的前鋒兵團,為何會在首次正面交鋒中,迅速全線潰敗的根本原因。身為主將的馬謖,接戰(zhàn)之前就心生畏懼,慌亂指揮軍隊上山躲避對方鋒芒還不算;接戰(zhàn)之后又貪生怕死擅離職守,拋棄軍隊臨陣脫逃:主將如此狗熊,豈有不敗之理?所謂“舍水上山”“舉動失宜”,那都不是根本原因,而是臨戰(zhàn)怯懦的外在慌亂表現(xiàn)而已。
那么陳壽為何不在諸葛亮、馬謖這兩位主要當事人的傳記之中,明明白白寫出馬謖臨陣脫逃的丑惡罪行,而是記錄在不大引人注意的《向朗傳》中,措辭又還簡短隱晦到只有“逃亡”這寥寥二字呢?原來,陳壽也有說不出的苦衷。他的老爸,當時就在馬謖手下當軍事參謀,還因馬謖的牽連被判“髡刑”,即剃光頭發(fā)去做苦工,這明確記載于《晉書·陳壽傳》。陳壽出自安漢縣(今四川南充市)有頭有臉的第一名門大姓,在感情上,他必須顧全尊者和家族的名聲,但在良知上,又不能讓歷史真相湮滅無聞,只好這樣處理了,他也很糾結(jié),很無奈啊。正可謂:
史家也有為難處,鑒史還須能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