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染
有一天,一個十年未見的舊友忽然來電話,他說,他看到了我在新浪博客上的新照片,他希望把這張相片換掉,換成我二十多歲時“青春靚麗”的照片。
他的電話使我想到這個話題。
在我的感覺里,青春的美的確是光潔明艷、飽滿燦爛、流光溢彩的,哪怕是摻雜了情緒化或者偏執(zhí)的成分,哪怕青春是憤怒的,是敵意的,它依然是美妙的,令人羨慕的。但僅僅是羨慕而已。它似一陣清朗而飄忽的風,撫在臉頰上,可一低頭就不見了;如一聲或清脆或低綿的呼喚,清晰地浮游而來,可一回眸就消散了,不見蹤影,脆弱得轉(zhuǎn)瞬即逝。
在我的審美感受中還有另外一種體驗——不見得“怦然”然而的確“心動”的美,它是成熟的、內(nèi)斂的甚而是滄桑的、凋敗的,她的目光深澈,眼神盛滿內(nèi)容,眉宇間似有一種顧盼在無聲傾訴,她的步履沉穩(wěn)而從容,肌膚也在閱歷的磨刀石上打磨過了,她的身上散發(fā)著古典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相混合的奇異味道,散發(fā)著由厭倦滋生出來的幸福感,由深刻的孤獨演變而來的隨和淡定,這綜合的味道讓人駐足流連,讓人久不散去,甚至多年以后,在某一個懷舊傷古的初夏或者暮冬時辰,我們依然會被籠罩在一種莫名的、痛苦的想念中。
這樣一種由內(nèi)而散發(fā)出來的神韻,便美得令人心痛、令人心碎了!這樣的美,美得“有毒”!
這樣的美,是需要閉著眼睛來看的。
如果說,青春的美是用皮膚來表達的,是用來觸摸和感知的話,那么,成熟的甚至凋敗的美便是從骨頭里滲透出來的了,成為一種韻味,讓我們感懷,讓我們疼痛。除了想念,還是想念。
這也是為什么在落花流水般的歲月中,在浮光掠影的日子里,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之間,依然有人牢記著那一句迷人而傷感的瑪格麗特·杜拉斯的臺詞:“那時候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華年已逝,青春不再,歲月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臉孔和內(nèi)心都雕刻了流過的痕跡。據(jù)我(現(xiàn)有的)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的體驗,盛開是一種美,凋敗更是一種美。而且,在華美與凄美之間,我選擇后者。這種傾向由來已久。
當然,現(xiàn)實終歸是現(xiàn)實,不切實際的幻想是靠不住的。
當然,現(xiàn)實終歸是現(xiàn)實,在我與我之間,在我與世界之間,我心依舊。
(摘自百花洲文藝出版社《與另一個自己相遇》一書)(責編 伊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