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紅
?
猝死宿舍,兇手是誰?
●曉紅
在不少企業(yè),員工“加班”是常態(tài)。
我國勞動法規(guī)定:延長工作時間一般每日不得超過1小時;因特殊原因每日不得超過3小時,每月不得超過36小時。
文中的阿杰猝死在宿舍,其父母認為“兇手”是“加班時長超過1小時”。
2015年7月20日,法院終審裁定阿杰生前所在公司承擔40%侵權(quán)責任。
是“加班”導致阿杰死亡嗎?
阿杰生于1988年,湖北黃石人,大學畢業(yè)后為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一度郁郁寡歡,覺得無顏面對父母。
阿杰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在省城武漢打工。
后來,阿杰有了工作。那是2012 年11月4日,他應(yīng)聘江蘇省昆山市一家信息服務(wù)公司,通過三個月實習,當上客服代表,每天給客戶打電話推銷產(chǎn)品。
在父母眼里,兒子對工作還滿意,因為公司包吃包住,這符合阿杰的心愿,他不想給家里添負擔。
當然,在與父母通電話時,阿杰也抱怨每天老加班。他說,每次下班后,組長都要大家把客戶的名單和需求整理出來。所以,“經(jīng)常加班到第二天”。
最心疼兒子的莫過于母親?!叭绻?,你向領(lǐng)導請假不加班?!蹦赣H對兒子說。
阿杰在電話里笑了,應(yīng)該是苦笑。他告訴媽媽:“別人都加班?!?/p>
母親明白,大家都加班,兒子不能不加??伤€是不理解……
“沒人提意見嗎?”母親問。
阿杰:“有意見也不敢提,誰都不愿得罪領(lǐng)導!”
母親只能叮囑兒子“注意身體”。阿杰說,他撐得住。
阿杰和同事兩班倒:上一班從9點干到16點,下一班從16點干到23點。
在父親眼中,兒子“壯得像頭?!???稍賶训男』镒右步?jīng)不起長期加班熬夜。終于有一天,阿杰困得眼皮直打架。
上班時間打盹兒還了得?恰巧組長看到這一幕。于是,組長當眾訓斥阿杰,一點都不留情面:“你要不想干隨時可以走,我這里最不缺的就是人!”
阿杰氣不過,頂嘴:“你每天安排我們加班,誰不累?我們是人,不是神!”
同事們默默地把阿杰拉開。
阿杰知道大家害怕他因此丟掉工作。
為了保住工作,他咽下了這口氣。
第二天,他給母親打電話說起這件事。
母親:“你要不開心就回來!”
阿杰:……
母親:“我和你爸身體都好,你回來,我們可以幫你!”
阿杰:……
阿杰真的無言以對。他和同事說,他很后悔把這件事告訴父母,讓父母為他操心。
后來,母親再接兒子打來的電話,聽到的都是:“媽,我很好!”
阿杰再也沒跟父母提加班的事。
“我們以為他適應(yīng)了?!卑⒔艿母赣H后來說。
2013年12月11日,阿杰上16點到夜里23點的班。
臨近下班時間,組長又通知大家加班。
阿杰朝同事翻了一個白眼:“我一聽加班頭就大!”
同事悄聲勸他:“別多想,早干完早休息!”
12月12日,1點多鐘,加班結(jié)束。
回到宿舍,阿杰一頭倒在床上。
這天上午,阿杰沒醒。
下午,他照例該上16點到23點的班。
上班時間過去半個小時了,同事們沒見阿杰。一個同事溜進廁所給阿杰打電話。
通了,可沒人接。
再打,還是沒人接。
這個同事不敢在廁所久留,慌忙返回工作間。
組長來了,十分惱火的樣子:“他怎么還沒來?”
大家都知道組長問的“他”是誰。
先前給阿杰打電話的同事又用手機撥號。
大家都屏聲斂息,等待阿杰回應(yīng)。可是……
這個同事對組長說:“可能……昨晚太累,他睡過了……”
組長命令:“等他來了,讓他到我辦公室!”
時間一晃就到了晚上,阿杰還沒出現(xiàn)。
大家都放心不下。于是,打電話的同事偷偷溜回宿舍,開門一看,阿杰躺在床上,還蓋著被子。
“你怎么還睡???領(lǐng)導看你沒上班,火冒三丈!”這個同事一邊說,一邊彎腰推床上的阿杰。
霎時,這個同事嚇得臉色蒼白,因為阿杰渾身僵硬,已經(jīng)沒有氣息……
120急救車來了。醫(yī)護人員雖全力搶救但仍無力回天。
阿杰走了,25歲!醫(yī)生的初步診斷是“猝死”。
誰都不相信,在宿舍睡覺怎么突然死了?同事們又打電話報警。
警察趕到,展開勘察和問詢。最后,警方排除阿杰死于他殺的可能。
警方聯(lián)系在湖北武漢打工的阿杰的父母,電話打過去……
聽說兒子去世,母親當場昏厥。
父親淚如泉涌,同樣想不通:“兒子身體不錯,怎么會猝死?”
這對夫婦趕往昆山,找到兒子生前上班的公司問究竟。公司方面說,阿杰未死在工作時間內(nèi),所以不算工傷。阿杰的父親懷疑兒子猝死跟勞動強度有關(guān)。公司經(jīng)理答復(fù),公司有一百多員工,從未出現(xiàn)類似情況,阿杰死亡系自身原因造成。公司方面還表示,對阿杰之死,公司不承擔任何責任,但出于人道考慮會給予一些喪葬費。如果阿杰的家人再鬧,那么一分錢也別想拿到!
2013年12月17日,經(jīng)昆山市花橋鎮(zhèn)人民調(diào)解委員會調(diào)解,阿杰父母對賠償一事作出讓步,同意降低賠償金額以“早日讓兒子魂歸故里”。
12月20日,雙方達成協(xié)議,由公司方面支付給阿杰父母“人道主義救助金”4.1萬元,當場支付1萬元,其余3.1萬元待阿杰遺體火化后再給。
12月21日,阿杰父母懷抱兒子骨灰,拿著3.1萬元“救助金”離開昆山返回湖北黃石老家。到家后,他們又收到阿杰的社保撫恤金2.5萬余元。
母親總也忘不了兒子,覺得失去兒子好像失去了整個人生。她終日以淚洗面,時常對老伴說:“我們是不是對不住孩子?讓他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等以后在地下見到他,我都不知道說什么!”
同樣,兒子的死像鋼針一樣扎著父親的心。他雖然勸妻子別瞎想,讓孩子安安生生地走,可一肚子委屈也想訴說。
很快,阿杰的母親病倒了,親戚朋友都來探望。大家憤憤不平,說孩子是在公司的宿舍里死的,公司真的一點責任沒有嗎?眾人勸阿杰父母:“請律師吧,賠錢事小,一定要把責任掰扯清楚!”
2014年5月,阿杰父母請到一家律師事務(wù)所的王義寬律師。他們要求律師幫助弄清一件事:昆山那家公司對阿杰猝死有無責任。
根據(jù)阿杰父母的陳述和昆山市花橋派出所提供的口供證詞,王義寬認真梳理了每一個細節(jié),希望把阿杰猝死鑒定為“工傷”。他說,這么做,起碼可以告慰兩位老人。但是,困難重重。
王義寬遇到的最大困難,是當初調(diào)解時,迫于公司方面的壓力,阿杰父母為了早日拿到賠償金,放棄了給兒子做尸檢。為此,誰都無法判斷阿杰死亡的真正原因。還有,當王義寬帶著材料趕到昆山后,公司方面不愿配合,拒絕出具“工傷證明”。
事情似乎陷入僵局。
王義寬又仔細翻閱阿杰室友和同事的口供,獲知阿杰死前上的夜班,而且被要求加班。
“根據(jù)我國勞動法規(guī)定”,王義寬后來回憶這段情景時說,“用人單位由于生產(chǎn)經(jīng)營需要,經(jīng)與工會和勞動者協(xié)商后,可以延長工作時間,一般每日不得超過1小時;因特殊原因需要延長工作時間的,在保障勞動者身體健康的條件下,延長工作時間每日不得超過3小時,但是每月不得超過36小時”。
王義寬當時的想法是:如果能證明阿杰因為超時加班猝死,也許能討回公道。
阿杰的母親告訴王律師:“孩子來電話時,總說公司老加班,感覺很累!”
王義寬對這位母親說:“人的身體如果長期處于超負荷狀態(tài),很容易出問題!”
口說無憑。對王義寬而言,必須找到阿杰在工作中“每日加班超過1小時”的證據(jù)。
公司方面拒絕向王義寬提供員工的“考勤表”。
怎么辦?阿杰的母親決定找兒子的同事談。
怎么談?約出來!
母親在公司附近找了一家旅館,然后約出了兒子生前最要好的兩個同事。
雙方見面都很激動。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說:“阿姨,您保重身體!”一席話讓這個母親熱淚盈眶。
阿杰的母親邊流淚邊請兩個年輕人說一說加班的事。
“我們公司確實老加班,平均算下來每天最少加班兩三個小時……”
談話持續(xù)著。每當提及阿杰,母親的淚就往下流。
2014年6月,阿杰父母以兒子“每天加班超過1小時”為由,將阿杰生前所在公司告到昆山市人民法院。
2014年12月10日,昆山市人民法院開庭。
阿杰父母在訴狀中說:被告在明知阿杰沒有按時上班的情況下,只要求其同事打了幾個電話,在電話無人接聽后也不派人前往宿舍查看情況,使阿杰錯過最佳救治時機從而死亡。被告應(yīng)為阿杰死亡作出相應(yīng)賠償。
作為阿杰父母,兩個原告提出索賠金額86.85萬余元,包括一次性支付阿杰死亡賠償金65萬余元、被扶養(yǎng)人生活費19萬余元、喪葬費近2.6萬余元等。
由于阿杰父母沒有提供兒子的尸體解剖證明以證實阿杰死亡與工作相關(guān),而且原告和被告曾就阿杰死亡賠償事宜有過協(xié)議,據(jù)此,2015年1月29日,昆山法院針對這起生命權(quán)、健康權(quán)、身體權(quán)糾紛案作出一審判決,駁回了阿杰父母的訴訟請求。
阿杰父母不服一審判決,于2015 年2月9日上訴至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
2015年6月8日,蘇州中院開庭。
審理中,針對阿杰是否“死前加班”這一疑問,蘇州中院強制要求阿杰生前所在公司提供阿杰2013年10月1日至2013年12月11日這段時間上班的“考勤記錄”以及出具阿杰2013年6 月29日在昆山市花橋醫(yī)院體檢的“體檢報告”。
阿杰的“體檢報告”顯示:身體各項機能正常,無任何疾?。弧翱记谟涗洝憋@示,阿杰大部分工作時間都在8小時或8小時以上。公司規(guī)定的工作時間為每天6小時,其余為加班時間,平均每天加班超過2小時。
顯然,阿杰的工作時間逾越了法律“不得超過1小時”的規(guī)定,其生前所在公司也未提供延長工作時間(加班)的“特殊原因”,更沒舉證證明為阿杰的“超時工作”提供過“健康保護措施”。
2015年7月20日,蘇州中院作出終審判決:阿杰生前所在公司對阿杰死亡承擔40%的侵權(quán)責任,金額為27萬余元,扣除已經(jīng)支付的4.1萬元,還應(yīng)向阿杰父母支付22.9萬余元。
截至記者采訪,阿杰的母親說她還沒拿到賠償。
記者認為,盡管我國法律對勞動者的工作時間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但許多勞動者的合法權(quán)益依然得不到保障,“加班”已成不少企業(yè)追求效益最大化的“手段”,成為“潛規(guī)則”。而且,“加班時長”還成為一條另類的“考核標準”,哪個員工加班多,就說明干得多,就是好員工,就給予獎勵。作為員工,面對加班只能“忍氣吞聲”,正如阿杰對母親說的,誰敢提意見并為此得罪領(lǐng)導呢?
我國勞動法規(guī)定,用人單位每天加班不得超過1小時,特殊原因每月不得超過36小時。而阿杰一個月的加班時間遠遠超過36小時。企業(yè)為何如此漠視法律規(guī)定,拿員工的健康甚至生命當兒戲?這些肆意延長工作時間的企業(yè),只在乎自己的收益卻不管員工死活,何嘗不是戕害員工的兇手?
阿杰的悲劇給所有企業(yè)和員工提了個醒兒:
“1小時”是生命安全的“警戒線”,每個人都不該越過它!
(責任編輯:紅孩)
Liuzy.555@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