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慎,鐘義榮
(山西大同大學文學學院,山西大同037009)
歷史轉型初期文學論爭的復雜性
——以《喬廠長上任記》風波為中心
張慎,鐘義榮
(山西大同大學文學學院,山西大同037009)
創(chuàng)作于1979年4月的《喬廠長上任記》,呼應了從1978年底開始的“全國工作重心轉移到現代化建設上來”的時代轉型。然而,在歷史轉型的初期,人們對“揭批查”與“現代化”兩個“時代任務”之間關系存在著認識分歧,再加上小說敘述的是1978年6月“揭批查”運動尚未結束、時代轉型尚未開始時的故事,因此文藝界對蔣子龍?zhí)幚怼敖遗椤钡姆绞疆a生了爭議。受“文革”遺留的種種歷史身份與人事恩怨的影響,小說處理工廠人事問題的方式也引發(fā)了評價分歧。從《喬廠長上任記》評價風波,可以了解當時文學論爭、文學批評的復雜性。
《喬廠長上任記》風波;《天津日報》;“揭批查”;“現代化”
1978底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宣布“全國范圍內的大規(guī)模的揭批林彪、‘四人幫’的群眾運動已經基本完成,全黨的著重點應該從1979年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既宣告了在“文革”結束之后歷時兩年多的“揭批查”運動的結束,又明確了歷史轉型的“現代化”方向。然而,在具體的歷史實踐過程中,人們對這一轉型的理解卻并不一致,形成了種種分歧。創(chuàng)作于1979年4月的《喬廠長上任記》所處理的恰恰是如何認識“揭批查”與“現代化”兩個“時代任務”之間關系的問題。因此,發(fā)生在1979年下半年的“《喬廠長上任記》風波”,并非僅僅是一場純然的文學事件,而是牽涉著對歷史與現實、政治與社會中諸多問題的不同認識和判斷。而且,在小說評價的博弈過程中,“文革”造成的種種歷史身份與人事恩怨也參與其中,使得整場論爭更為復雜。這里所關注的是:都有哪些因素、力量參與了、介入了這場文學博弈?這些因素和力量又體現了歷史轉型初期文學論爭的哪些歷史特點?探究這些問題,對于了解這一時期的文學論爭、文學批評的復雜性具有重要的意義。
粉碎“四人幫”之后,在中共中央統(tǒng)一領導部署之下“全國廣泛開展了揭發(fā)、批判‘四人幫’,清查幫派體系的群眾運動”。[1](P6)運動直到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才宣告“基本完成”。[2]1979年1月5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提出了“揭批查”掃尾工作應該堅持“批判從嚴,處理從寬,抗拒從嚴,坦白從寬,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針和原則。在對“文革”問題的認識上,也開始提出寬容態(tài)度,認為“只要把主要問題的基本事實和主要情節(jié)講出來了,自己在這些問題上的基本思想和基本態(tài)度如實說清楚了,對自己的錯誤有了認識,愿意改正,就可以了。有些事是‘四人幫’當道時由他們假借名義,由上面統(tǒng)一布置做的,不少同志執(zhí)行了,責任不能完全歸咎于這些同志,這類事情就不要再去追查了?!痹谔幚怼拔母铩边z留的人事糾葛時,也提出了“嚴格區(qū)分和正確處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的原則:對于極少數“文革”“首要分子”,“一定要徹底揭發(fā)批判,以致給以黨紀國法的制裁”;而“對于大多數由于思想認識上的原因,執(zhí)行錯誤路線和上級的錯誤指示,而犯了這樣那樣的錯誤的同志,包括犯了嚴重錯誤的同志,主要是加強思想教育,啟發(fā)他們自覺地進行自我批評,認真總結經驗教訓,鼓勵他們努力做好工作。要特別注意保護那些基本上對黨忠誠,有能力,有干勁,有成績,但又犯了錯誤,甚至犯了嚴重錯誤的同志?!鄙缯撨@樣處理“文革”遺留的人事問題,主要是為了“在分清是非的基礎上,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和群眾,共同為加速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奮發(fā)工作,貢獻力量”。[3]1979年3月10日,《人民日報》再次發(fā)表題為《揭開疙瘩,增強團結》的社論,更為明確地指出,歷史的“帳,只能算在林彪、‘四人幫’身上,……至于同志之間的歷史舊帳,就不要去糾纏了”。[4]
在這樣的歷史轉型的背景下,“文革”結束之后一直呼應中共中央“深入揭批‘四人幫’的第三戰(zhàn)役”部署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開始出現新的調整。創(chuàng)作于1979年4月的《喬廠長上任記》,不僅喬光樸對“時間和速度”的強調呼應了1978年2月五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通過的《1976年到1985年發(fā)展國民經濟十年規(guī)劃綱要(草案)》、1978年“兩報一刊”的元旦社論中“建設的速度問題,不是一個單純的經濟問題,而是一個尖銳的政治問題”的論述。而且在“揭批查”運動已經宣告結束,全國的工作重心轉向“現代化”的1979年,蔣子龍試圖在《喬廠長上任記》中表達自己對“揭批查”運動,更確切地說是對“揭批查”運動與“現代化”的關系的看法。在小說中,不論是喬廠長不計前嫌、放棄私人恩怨重用郗望北,還是處理機電廠的過去的“三套領導班子”,都體現出以是否有利于“現代化”為解決“文革”所遺留的人事問題的主要原則。蔣子龍后來直接說:“造反派中確有王洪文式的人物,也確有和‘四人幫’直接有聯(lián)系的壞分子,但是這類人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是受了騙……當時誰如果不參加造反隊,那就像現在不參加揭批‘四人幫’一樣的不得人心,受到孤立?!薄叭绻选幕蟾锩晏岚蔚母刹咳慨敵伞鸺刹?,當成‘雙突’式的干部,一律趕走的話,將給我們國家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一律趕下臺,將給生產造成很大影響,加劇新老干部之間的對立?!盵5](P58-59)小說中喬光樸調整機電廠“文革”遺留的人事班子、提拔“文革”造反頭頭郗望北,都體現了《人民日報》社論所提倡的區(qū)別對待“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在分清是非的基礎上,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和群眾,共同為加速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奮發(fā)工作,貢獻力量”的精神。
也正是由于小說不僅呼應了當時意識形態(tài)的調整,更表達了當時國人對“現代化”渴望、焦灼的情緒,小說在《人民文學》1979年第7期發(fā)表之后,得到了茅盾、周揚、張光年、馮牧、陳荒煤等文藝界領導的稱贊,獲得了“廣泛的好評”。在1979年9月3日到12日間(也即在《天津日報》對其展開批判之前)《人民日報》、《文匯報》、《解放軍報》、《工人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報刊,先后發(fā)表了大量積極肯定的文章。
從1979年9月12日開始,《天津日報》卻分別于9月12日、9月19日、10月5日、10月10日各期的“文學評論”版,連續(xù)四次發(fā)表了“爭鳴”文章。為了突顯四次“文學評論”板塊的設計是“本著百家爭鳴的方針”所展開的,四個版面都是批判性文章和肯定文章各一篇。然而,從版面分配來看,四個版面的設計都是批判性文章的版面是肯定性文章的2-3倍,報紙的傾向性便明確地顯示了出來。因此,當時便有學者指出“這幾版‘爭鳴’文章,壓軸的都是‘批判’的大作,相反的意見則不過是點綴”,“讓人感不到爭鳴的空氣。相反,倒很象是一場有組織的‘批判’”。[6]
細致分析“嚴厲批判”《喬廠長上任記》的四篇文章,批判的理由主要集中在四個方面:一、從小說的細節(jié)描寫、人物塑造、情節(jié)處理來看,作品反對“以華國鋒同志為首的黨中央”開展的“揭批林彪、‘四人幫’的反革命罪行,清查與林彪、‘四人幫’篡黨奪權陰謀有牽連的人和事”的“揭批查”運動。[7]二、對喬廠長“組閣”的新班子、及其“組閣”過程中處理產生于不同歷史時期的“三套”干部班子的方式和結果表示不滿。認為喬廠長同情、“縱容”和重用“造反派派頭頭”、“火箭干部”郗望北是反對“揭批查運動”的“捂蓋子”行為。這就涉及到如何處理“文革”遺留的人事問題,特別是如何處理郗望北這樣曾是“造反派”卻又有真才實干的“文革干部”的問題。三、認為喬光樸的“改革”不僅“脫離實際”,而且在改革過程中不民主、個人專斷,搞封建家長專制。因此,喬廠長既不是成功的典型形象,更不是“英雄人物”。四、小說藝術處理中,有“三突出”的痕跡、“神化”人物形象、“從路線出發(fā)”、“圖解政治”等缺失。因此,小說的對“現實主義”的運用是失敗的。
如果熟悉當時的歷史語境的話,就可發(fā)現,在這些否定性意見中,批評小說處理機電廠的人事方式、認為小說反對“揭批查”運動等觀點,事實上已經將問題上升到了政治高度。在時代轉型初期,人們對新意識形態(tài)走向還有所猶疑、過去的歷史教訓依舊余悸未消。這種批評所提出的這些問題,顯然具有極強的敏感性和威懾性。
問題還在于,小說的寫作時間雖然是1979年4月,然而小說所敘述的故事時間卻是1978年“又過去六個月”。而在1978年6月,國家意識形態(tài)雖然已經開始強調“經濟建設和速度”問題,但“揭批查”運動并沒有宣告結束,更沒有提出“在分清是非的基礎上,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和群眾”的處理“文革”人事問題的原則。而這恰恰給《喬廠長上任記》的批判者提供了批判的理由。四篇批判性文章都是緊緊抓住小說的故事時間,認為在1978年6月“在這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全國人民正在黨中央的領導下,深入開展揭批查運動”,小說卻批評老干部冀申“每天翻著報刊、文件提口號,搞中心,開展運動,領導生產”,這實際上是在批評“揭批查運動”;小說同情、“縱容”和重用“造反派頭頭”、“火箭干部”郗望北,實際上正是反對“揭批查運動”的“捂蓋子”行為。[7]并由此認定:喬光樸的“改革”是對“揭批查”運動“大潑冷水,……捂蓋子,壓群眾”。[8]
在論爭發(fā)生的1979年下半年,《喬廠長上任記》的批判者都諱言小說的1979年4月這一寫作時間,更諱言國家意識形態(tài)已經在1978年底宣告“揭批查”運動結束、“全國工作重心轉移到現代化建設上來”的時代轉型,反而都強調小說的1978年6月這一故事時間,顯然是意在回避小說以是否有利于“現代化”來處理“文革”后人事問題的方式的意識形態(tài)合法性,回避小說的處理實際上是呼應了1978年底以來意識形態(tài)從“揭批查”到“現代化”的轉型這一事實。這種有意的批評策略的選擇,無疑體現了這些論者反對蔣子龍及其支持者以“現代化”的需要模糊處理“文革”人事恩怨的方式,而是依舊堅持以嚴格的“揭批查”原則來處理這些問題的態(tài)度。但是否就可以以此來認定,這些論者依舊堅持過去“鮮明地區(qū)分敵我”、“是繼續(xù)革命的邏輯,延續(xù)的仍舊是‘文革’的思路”?是否可以將這些批判者與蔣子龍的分歧認定為“反映的是‘四人幫’被打倒后中國社會普遍存在的兩股意識形態(tài)的分野,即繼續(xù)革命和發(fā)展主義的區(qū)分”?[9]事實上還有商榷的余地。這主要是因為,這些批判文章的發(fā)表還與蔣子龍曾經是“揭批查”的對象的特殊歷史身份以及“文革”中的種種私人恩怨有關。這就使得這一“風波”很難完全從純粹的思想分歧的角度來理解。
首先來看蔣子龍?zhí)厥獾臍v史身份。
早在1976年鄧小平復出進行全面整頓期間,蔣子龍在《人民文學》復刊號上發(fā)表了以鄧小平整頓為大背景、貫徹鄧小平強調工業(yè)生產和經濟建設思想的小說《機電局長的一天》。其后不久,政治風云突變,全國掀起了“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鄧小平再一次從政壇上沉寂下去,《機電局長的一天》也就成為“反動小說”受到了批判。在政治壓力和《人民文學》編輯崔道怡兩次到天津的“幫助”之下,蔣子龍不得不寫出“與走資派斗爭”的新小說《鐵锨傳》。[10]而且經過《人民文學》編輯、領導多次與蔣子龍、當時天津市委領導王曼恬的交涉、博弈,最終由袁水拍承當時文化部部長于會泳之意“定調”,由李希凡具體“定稿”,“寫下”了題為《努力反映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的斗爭》的檢討文章。兩篇文章同時發(fā)表于《人民文學》1976年第4期。在此期間,蔣子龍還在天津市委領導王曼恬“點名”要求下,參加了“反擊右傾翻案風”話劇《紅松堡》的創(chuàng)作組。幾個月之后,“四人幫”被打倒,蔣子龍的遵命文學《鐵锨傳》等作品,則又被視為“幫文藝”、“反動小說”、“反黨小說”受到嚴厲批判。由于蔣子龍在此過程中與王曼恬的關系,[11](P210-213)“在粉碎‘四人幫’之后的揭批運動中,天津有讀者就這篇小說(指《鐵锨傳》)曾給《人民文學》編輯部和《人民日報》文藝部寫來批判文稿,說他與‘四人幫’在天津的爪牙王曼恬的陰謀活動有牽連”。[12](P342)因此,直到1978年,還有作者給《人民文學》、《人民日報》內參郵寄、發(fā)表批判蔣子龍的文章。[12](P74)到了《喬廠長上任記》所描寫的1978年6月,《天津日報》還在發(fā)表批判蔣子龍“反動小說”的文章。①
因此,論爭的問題就不僅僅是在《喬廠長上任記》的1978年6月這一故事時間中,“揭批查”運動并沒有宣告結束,而且小說的作者蔣子龍在1978年6月還仍然是“揭批查”批判的對象。
正是由于蔣子龍這一特殊的歷史身份,他在小說中對“文革”以來的人事處理的思考,必然帶有自己在“揭批查”運動中被批判、被審查遭遇的切實體驗。而蔣子龍的這些思考,也由于其歷史身份的特殊性而顯得特別“敏感”。在四篇批判文章中,批判者對作品中喬廠長反對“揭批查”運動、“捂蓋子”的批判,也大都直指作者:“作品從始到終缺乏對林彪、‘四人幫’的深仇大恨,反倒充滿了對‘揭批查’運動的不滿和低毀”,“作者把他的作品中唯一造反派起家、上升到副廠長地位、對揭批查有著嚴重抵觸情緒的人,描寫成時代英雄,這不能不說是對現實的歪曲。”[13]顯然是認為蔣子龍在小說中表達了對“揭批查”的不滿。甚至認為《人民日報》1979年9月3日發(fā)表的重新肯定《機電局長的一天》的文章是“與事實根本不符的毫無原則的評說,不能不使人啞然失笑!評論者的態(tài)度不能被認為是嚴肅的。對事實真象和我們的觀點將另文論及。”[7]這種曖昧地點出“事實真象”行文方式,事實上也都暗暗指向了蔣子龍的“文革”行為。
有意思的是,在《天津日報》的批判文章大都指向蔣子龍的歷史身份的時候,《文藝報》等《喬廠長上任記》的肯定者,則開始重提蔣子龍“工人業(yè)余作者”的身份?!啊段乃噲蟆肪庉嫴繉Α秵虖S長上任記》是肯定和贊賞的,對青年工人作者蔣子龍是持保護態(tài)度的。”1979年10月6日,馮牧召開《文藝報》編輯部會議,指定要發(fā)表“一篇論述改革題材和改革人物的評論”。1979年10月10日,陳荒煤領導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文學評論》編輯部和《工人日報》聯(lián)合召開座談會,討論《喬廠長上任記》。在會上馮牧、陳荒煤等人都重新提及蔣子龍的“工人業(yè)余作者”身份,并對其在天津所遭受的批判“表示氣憤”。陳荒煤說:“文藝界有許多爭論,是極左思潮的延續(xù)。經過歷次運動后,工人作家還剩下幾個?為什么產生了工人作家,又遭到如此命運呢?應該寫文章指出,《天津日報》的幾篇文章,是打著百家爭鳴的幌子打棍子。如果承認是爭鳴,那就要允許反批評。”[12](P342-346)
可見,蔣子龍的歷史身份問題也是《喬廠長上任記》引發(fā)“風波”的重要原因。當批判者的批判直指蔣子龍“揭批查”對象的歷史身份之時,馮牧、陳荒煤等支持者又提出了蔣子龍“工人業(yè)余作者”的身份。而這一身份,也是《人民文學》編輯部向蔣子龍組稿的理由之一,在當時無疑具有重要的政治合法性,從而成為支持者肯定其創(chuàng)作合法性的重要“砝碼”。
《喬廠長上任記》風波體現出的思想分歧,主要是在當時的文藝領導層。
據徐慶全考證,面對《天津日報》的批判,“陳荒煤、馮牧等人一方面以座談會的形式力挺,另一方面通過中宣部副部長朱穆之出面與天津市委打招呼,終止《天津日報》的批判”。主持發(fā)起這場批判的天津市委書記劉剛“對于來自中宣部的指示只好執(zhí)行,但內心并不服氣”,于1979年12月25日寫了致朱穆之并轉胡耀邦、周揚的信,再次指出“這個小說有嚴重的政治錯誤”,有反對“揭批查”運動的傾向。并抱怨說“對于陳荒煤同志這種只準談好,不準說有錯誤的看法,我不能理解,不知為了什么?不知要把文藝引導到什么方向?在作風上用行政的方法號召出擊等等也覺得不大合適?!弊詈笳埵尽笆欠衲芙o天津日報一點民主權利,準許其批評這篇小說的缺點和錯誤?實際上也是給文藝評論一點爭鳴的權利,如可以,請示知。”“12月28日,胡耀邦在信上寫道:周揚同志什么時候回來?這個問題需要議一議。劉剛同志的看法我也不很贊同?!?980年1月12日,周揚將信轉給陳荒煤和馮牧,要求他們“研究提出意見告我”。1月23日,陳荒煤致信周揚,將研究結果告知。陳荒煤的信中除了堅持認為“一定要說它反對‘揭批查’,給幫派頭頭翻案,是政治錯誤,是說不通的”之外,還談及“《喬》事涉及文藝界派別爭論,也涉及到劉剛與市委宣傳部白樺同志之間的矛盾,不只是對此小說有分歧的問題?!盵14](P375-387)
可見,即使在天津市委與陳荒煤、馮牧等領導層之間存在的意識形態(tài)理解分歧中,也糾纏著劉剛與白樺等不同文藝派別之間的矛盾、批評發(fā)起者的私人恩怨。這種矛盾分歧使得所謂的“天津方面”也并非鐵板一塊。在《天津日報》對《喬廠長上任記》展開批判之后,天津的《新港》雜志則召開了該小說的座談會,并在第10、11、12期接連發(fā)表肯定該小說的評論文章和“來稿摘登”,儼然與《天津日報》形成了“兩軍對壘”的陣勢。同樣,發(fā)表在《新港》上的這些肯定性評論,大都強調了蔣子龍是“我市工人業(yè)余作者”的身份,以加強其創(chuàng)作的意識形態(tài)合法性?!短旖蛉請蟆返呐衅较⑾聛碇?,在1979年度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評獎前后,《喬廠長上任記》風波再起?!耙还娠L從天津吹過來,說這篇小說帶有‘抄襲之嫌’!”由于沒有具體檢舉,不便正式調查,《人民文學》“編輯部具體負責評選事宜的副主編葛洛,便向天津文學界的有關領導側面打探”,后來得到回復說,“天津這里傳言很多,懷疑成風……但又提不出真憑實據來……有些人的目的,是想把蔣某人搞臭,把支持他的作品的人也搞得灰溜溜的?!辈⒄f“有些傳言,不可輕信”。[15](P549-551)1980年3月25日,評選結果揭曉,《喬廠長上任記》榜上有名。據說“大約這種活動,又觸及天津方面對此小說敏感的神經”,天津方面又給新任中宣部部長王任重“奏上了一本”。王任重在1980年4月23日的回復中,表達了對小說基本肯定的包容態(tài)度,認為“對于‘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派頭頭,只要不是搞打砸搶有罪行,不是十年一貫制的,則不應追究。從郗望北的工作表現來看,這個人是有能力的,工作是積極負責的?!憋@然體現出與《人民日報》社論《揭批查運動要善始善終》相同的處理歷史遺留問題的方式與態(tài)度。然而,天津方面還沒有罷休,1980年6月,“《文藝報》編輯部又接到了來自天津的有關蔣子龍的一封告狀信?!段乃噲蟆肪庉嫴恐缓门扇说教旖蛉フ{查?!盵15](P388-389)
從《喬廠長上任記》的曲折遭遇以及“風波”的復雜歷程來看,歷史轉型時期對意識形態(tài)的不同理解和認同、特定歷史時期造成的私人恩怨糾纏于整場博弈過程之中,都是引發(fā)論爭的重要因素。因此很難單純地從思想觀念分歧的角度來認識論爭雙方的思想立場。而這,恰恰體現了歷史轉型初期文學論爭、文學批評的復雜性。還應注意到的是,在“《喬廠長上任記》風波”中,蔣子龍的批評者與支持者都曾以“打招呼”、“上書”的方式試圖尋求“政治裁決”的手段解決論爭。這一現象也體現出,在“文革”結束之后,文學批評與政治密切關系的“傳統(tǒng)”依舊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在論爭雙方對歷史、政治認識存在分歧,難以達成一致的情況下,各方都試圖尋求“中央”、“領導”的支持。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隨著1980年《喬廠長上任記》獲得1979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風波”似乎塵埃落定。對其不滿的意見雖依然存在,卻已少見于批評文章。然而幾年之后,批評界開始反思“改革文學”的“模式化”、“形象塑造的危機”,《喬廠長上任記》的批判者曾經提到的喬光樸的不民主、個人專斷、搞封建家長專制等問題,以及小說藝術手法的概念化、模式化問題,再次被提出來加以批評。②當然,事隔多年之后,文學批評的機制、形態(tài)已然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文學批評、文學論爭漸漸走上了思想批評、藝術批評正?;能壍馈R虼?,這種“再批評”事實上是試圖在“現代意識”、“現代觀念”的參照之下,推動“改革文學”在思想上、藝術上走向深入。
注釋:
①1978年,《天津日報》發(fā)表了三篇批判蔣子龍“反黨小說”的相關文章。白春生:《一把反革命的大鐵锨——批判宣揚反革命政治綱領的反黨小說〈鐵锨傳〉》,《天津日報》,1978年2月12日;楊士剛:《蒼蠅雖死細菌猶在——反動小說〈不平常的日月〉》,《天津日報》,1978年5月8日;杜哲:《欣賞奇文析疑義——評中篇小說〈不平常的日月〉》,《天津日報》,1978年6月19日。
②相關文章如吳亮:《變革者面臨的新任務》,《上海文學》,1981年第2期,第75-79頁;張志忠:《奮戰(zhàn)在經濟改革的戰(zhàn)線上》,《當代文藝思潮》,1983年第4期;閻真:《超越觀念——評第一階段改革題材小說的藝術缺陷》,《當代文藝思潮》,1986年第5期;李新宇:《改革者形象塑造的危機》,《當代文藝思潮》,1986年第6期。
[1]李德生等.1976:中華人民共和國日史[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
[2]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公報[N].人民日報,1978-12-24(01).
[3]揭批查運動要善始善終[N].人民日報,1979-01-05(01).
[4]揭開疙瘩,增強團結[N].人民日報,1979-03-10(01).
[5]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的生活賬[A].不惑文談[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
[6]楊洪立.爭鳴與批判[J].讀書,1980(02):50-51.
[7]召珂.評小說《喬廠長上任記》[N].天津日報,1979-09-12(03).
[8]宋乃謙,滑富強.喬廠長能領導工人實現四化嗎?——評小說《喬廠長上任記》[N].天津日報,1979-09-19(03).
[9]徐勇.“改革”意識形態(tài)的起源及其困境——對《喬廠長上任記》爭論的考察[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06):123-133.
[10]涂光群.我和《喬廠長上任記》及其它[J].長城,2012(03):156-163.
[11]吳俊.環(huán)繞文學的政治博弈——《機電局長的一天》風波始末[A].向著無窮之遠[C].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
[12]劉錫誠.在文壇邊緣上——編輯手記[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13]王昌定.讓爭鳴的空氣更濃一些——也談《喬廠長上任記》[N].天津日報,1979-10-10(03).
[14]徐慶全.《喬廠長上任記》風波及其背后——從兩封未刊信說起[A].名家書札與文壇風云[C].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9.
[15]崔道怡.方蘋果[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The Complexity of the Literary Controversy in the Early Stage of Historical Transformation——Taking the Argument aboutDirector Joe Took Officeas the Object
ZHANG Shen,ZHONG Yi-rong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Shanxi Datong University,Datong Shanxi,037009)
Jang Zilong's novelDirector Joe Took Office,which was Created in April 1979,echoed the ideological transformation that the focus of national work has shifted to the“modernization”since the end of 1978.However,Because of the different understanding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national ideology,and the story's time of novel was June 1978,when the movement of exposing,criticizing and checking the remnants of the Gang of Four had not finished,there had been a controversy about the novel's narration of the national movement.Moreover,because of the various historical identities and personal grudges,which were caused by the“Cultural Revolution”,the adjustment of the Factory personnel in the novel,also triggered heated controversy.To analyse the factors and power in the Comments ofDirector Joe Took Office,can help us clearly understand the complexity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literature and criticism.
the argument ofDirector Joe Took Office;Tianjin Daily;the movement of exposing,criticizing and checking the remnants of the Gang of Four;modernization
I207.425;I247.5
A
1674-0882(2016)05-0061-05
2016-05-08
山西大同大學青年基金項目(2011Q22)
張慎(1983-),男,山西渾源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鐘義榮(1981-),女,山西陽高人,碩士,助教,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責任編輯 裴興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