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光明
《南鄉(xiāng)子·諸將說封侯》探賞兼與黃寶華先生商榷
賴光明
不久前,我讀到了據說是黃庭堅的絕命詞作——《南鄉(xiāng)子·諸將說封侯》:
南鄉(xiāng)子
黃庭堅
重陽日,宜州城樓宴集,即席作。
諸將說封侯,短笛長歌獨倚樓。萬事盡隨風雨去,休休,戲馬臺南金絡頭。
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ㄏ蚶先祟^上笑,羞羞,白發(fā)簪花不解愁。
結合其生平經歷、思想性格和作詞的背景,我覺得這首詩有著深沉難言的人生況味,有功業(yè)未就之憾,有人事變幻之思,有自我排遣之愁。可我看了黃寶華先生在《宋詞鑒賞辭典》(上海此書出版社)對此詞所作的賞析,也覺得黃先生解詩合理,旁征博引,頗有見地。
黃先生其主要觀點如下:
1.該詞的主旨是黃山谷對自己一生經歷的風雨坎坷,表達了無限深沉的感慨,對功名富貴予以鄙棄,抒發(fā)了縱酒頹放、笑傲人世的曠達之情。
2.認為上片的感情較為低沉,“諸將”一句描繪了諸將和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形成鮮明的對比,有“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楚辭·漁父》)的意味,突出了詞人耿介孤高的形象,表達的是一種“超然之情”;“萬事”一句是作者佛老思想的流露,體現消極虛無的人生觀,含蓄深婉表達了人生感慨。
3.認為下片的情感轉為開朗達觀?!按呔啤币痪涫侵鲝堥_懷痛飲,莫辜負大好秋光和杯中酒釀;“花向”一句用擬人手法,借花自嘲,簪花自娛將詞人熱愛生活的不服老精神躍然紙上,表現出他并不因處境的拂逆和年事的增高而消沉,而顯出開朗豁達的胸襟。
從詞作本身的字面意義來看,黃寶華先生的解詩是合理的。詞作大意是:在重陽的宴會上,諸將談論功名,飽含對加官進爵的渴望,而作者獨自一人倚在城樓邊,在短笛伴奏聲中“長歌”。作者想到了這世事的起伏浮沉、榮辱得失,都已經隨著那些風雨消逝,沒有辦法,只好作罷,不再計較,曾經的戲馬臺前的封賞不是如夢如幻嗎?那就痛快喝酒吧,要知道酒的滋味還和去年一樣好哇。重陽節(jié)頭上簪花,花兒在調侃作者不知老態(tài)故作癡頑,也似乎因老人不合時宜而羞赧,是啊,老頭子簪花不知道(不在意)愁啊!從這個角度來說,黃先生的觀點都可以得以引申。
只是,我在反復揣摩黃庭堅這首詩的時候,仍然不免心存疑惑:
1.黃庭堅在宜州羈管期間能與諸將在重陽節(jié)宴集,能說鄙棄功名富貴嗎?他“獨倚樓”就能表現他是清高耿介之人嗎?
2.詞作上片沉郁隱晦,下片果真就明朗開闊了嗎這樣矛盾的心態(tài)是性格使然,是環(huán)境所迫,還是藝術創(chuàng)作要超越現實的要求,抑或本來就是有機統(tǒng)一的呢
我懷揣鄙陋,試著從本詩的寫作背景、黃庭堅的生平經歷和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等角度,談點淺見,不周之處,萬請?zhí)狳c批評:
首先,從詞作的寫作背景看,黃庭堅“鄙棄功名”“清高耿介”與他的身份處境不相符。黃庭堅詞作前有小序:“重陽日,宜州城樓宴集,即席作?!彼纬鯐ァ兜郎角逶挕酚涊d:“山谷之在宜也,其年乙酉,即崇寧四年也。重九日,登郡城之樓,聽邊人相語‘今歲當鏖戰(zhàn)取封侯’,因作小詞云:‘諸將說封侯’(諸將說封侯,短笛長吹獨倚樓。萬事總成風雨去,休休,戲馬臺南金絡頭。催酒莫遲留,酒似今秋勝去秋?;ㄏ蚶先祟^上笑,羞羞,人不羞花花自羞)云云,倚欄高歌,若不能堪者。是月三十日,果不起。范寥自言親見之。”這個記錄和小序可以相互印證,只是詩歌版本不同,且黃庭堅在宜州的親密友人范寥是否親見已經無從考證。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黃庭堅是重陽節(jié)城樓宴集的參與者,不是旁觀者;但由于他是被羈管的對象,也不可能是組織者。宴會的組織者應該是有身份有資財之輩,諸將的地位至少都比羈管的黃庭堅高,既然黃庭堅應邀參加宴集,又怎么可能表現“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那份清高和超然呢如果作者在這種場合“正直,不同于流俗”,那“邊人”情何以堪呢如果他真的耿介清高、真的鄙棄這些功名富貴,又怎會寫完詞作后“倚欄高歌,若不能堪者”(宋·王暐《道山清話》)呢
黃庭堅在日記《宜州乙酉家乘》雖未提及“諸將”身份,也沒有記錄當天的情緒感受。但我們可以從中發(fā)現黃庭堅到宜州后的一些日?;顒雍驼w的精神面貌,雖然處境難堪——被朝廷除名,羈管宜州,但士人、官員與之交游過從甚密,黃庭堅也經常在節(jié)日和這些人宴會、唱和酬答,并且接受他們的饋贈,這也成了他苦悶生活的一絲慰藉,也因此產生了許多雅事佳話。這本日記也可從側面印證黃庭堅并不排斥官場、也沒有自視清高。
我想他“獨倚樓”有一種更大的可能,就是邊人諸將在宴集中慷慨說“封侯”,勾起了黃庭堅在政治斗爭中的無限往事,觸碰了他內心郁結多年、壓抑不堪的痛楚,他是因悵惘落寞而獨,不是他主動厭棄功名,更不可能鄙夷這些邊關將領而保持所謂的清高。事實上,“封侯”是對功名的希冀,是現世的價值標準。如陸游《訴衷情》中起句便說自己“當年萬里覓封侯”,封侯之事是施展政治才干的代名詞,這是陸游也是黃山谷的心病。這樣在下文中流露出“萬事盡隨風雨去,休休”的感慨才顯得自然深切。
其次,知人論世,考查黃庭堅生活環(huán)境和生平經歷,可謂世事滄桑、風雨飄搖。他性情開朗,才華出眾,他受儒道思想影響都較深,又與蘇軾過從甚密,本身就是在出世和入世的門檻上徘徊的人,他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一次次被構陷,宦海浮沉,于是常表現出在不尋常的政治倫理中的難言的苦衷、無可奈何的慨嘆和人生思考。至于晚年尤甚,只不過時過境遷,有些事不想重提,有些話也不想訴說了,于是在詩歌中便又常宕開一筆,情勢抖轉,表現開解、放曠的一面,但這不能從本質上反映他內心的情感掙扎。
黃庭堅生活于北宋新舊黨爭異常激烈的年代,曾因黨爭牽累,在政治上幾度浮沉。新黨將他和司馬光、蘇軾、秦觀等一大批列為“元祐黨人”,蔡京等下令國史院核實《神宗實錄》的記載,以“誣毀先帝”、“修實錄不實”加罪黃庭堅,他先后被貶涪州、黔州等地。在黔州時期,他在《謁金門》一詞中寫到:“山又水,行盡吳頭楚尾。兄弟燈前家萬里,相看如夢寐。君似成蹊桃李,入我草堂松桂。莫厭歲寒無氣味,余生今已矣!”可見作者在52歲時已經對自己的命運對遠謫產生了怎樣的慨嘆。
后朝庭以“回避親嫌”為由,下詔庭堅移到戎州,在州南的一個僧寺里住下來。此時他自稱“身如槁木,心如死灰”,把寺中的居室叫作“槁木庵”和“死灰庵”。后來在城南另外租了房子,又起名叫“任運堂”,表示自已安分守命,無心世事了。后徽宗即位,太后向氏聽政,蔡京等人相繼被貶出京,黃庭堅又被起用為太平州知州。不料只過九天,吏部公文就下來了,免去了知州職務。原來,此時徽宗親政,起用蔡京為相,新黨重新握政權,蔡京等人對舊黨人物迫害比紹圣年間更加殘酷。崇寧二年四月,下詔銷毀三蘇、秦觀和黃庭堅的文集。九月,又下詔在各地立“元佑奸黨碑”,幾乎把舊黨人物一網打盡。又因他他初入官場時性情剛直,言辭壯烈,與趙挺之公文往來,反復爭論,種下了后來遭受貶的禍根。這時,趙挺之已被蔡京薦為副宰相,他假公營私報宿怨,暗中指使荊州轉動判官陳舉從庭堅所寫《江陵府承天禪院塔記》中摘取“天下財力屈渴”等語句,誣告庭堅“幸災謗國”,使庭堅受到“除名羈管宜州”(今廣西省宜山縣)的嚴厲處分。崇寧三年三月,庭堅到宜州貶所,初租民房,后遷寺,都被官府刁難。崇寧四年五月,被迫搬到城頭破敗戍樓里棲身。崇寧四年(1105年)九月三十日病逝于戍樓,終年六十一歲。
盡管黃庭堅并沒有積極地參與新舊黨爭,但在這個巨大的政治旋渦中,他始終難以獨善其身,每一步都身不由己。他有豁達開朗的天性,但也不能完全忘懷于江湖和風雨。他一方面用他的天性和洞徹人生的目光調整,另一方面又常常陷入痛苦之中。他在政治迫害、仕途曲折、親朋遠隔等情況下,作者抒發(fā)出的怨憤悲苦之情,常表現得含蓄別致、深沉凄惻,非有人生至味不能言。
值得一提的是,黃庭堅所遭的兩次貶滿都是他在人生的晚年,在兩次貶謫中,詩人的年齡越來越大,所貶處所越來越遠,所處的環(huán)境越來越惡劣。正是現實環(huán)境如此殘酷,正是人生經歷如此跌宕,作者才會有不愿說、不能說的苦衷,尤其是在宜州時期所作的幾首詩詞,晚年光景的感受越來越強烈,相應詩作明顯多余其他時期,如“第四陽關云不度,山胡新囀,子規(guī)言語,正在愁人處?!保ā肚嘤癜浮ぶ烈酥荽雾嵣铣昶咝帧罚皠e夜不眠聽鼠嚙,非關春茗搜枯腸。”(《宜陽別元明用觴字韻》)“平生個里愿懷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保ā队菝廊恕ひ酥菀娒纷鳌罚敖弦环?,夢猶尋,歌梁舞地?!保ā赌∩较ぶ烈酥葑?,寄贈陳湘》)“老色日上面,歡情日去心。今已不如昔,后當不如今?!保ā对谝酥菽蠘亲鞫祝ㄖ唬罚绻怀坏?,又何來在遭受一次次打擊之后不自覺地壓抑呻吟如果他果真狂放傲岸,又怎么對過往人事如此小心翼翼、含蓄深婉雖然黃庭堅本人天性達觀,極富生活情趣,但人生之路、世態(tài)炎涼、政治風波等難免涌上心頭,時時都會觸碰那根敏感脆弱的神經。這些詩作即使描寫現實境遇,抒發(fā)個人心志,都顯得比較深沉隱晦,應該與他的兩次因文字遭遇陷害有關。
我想這或許能解釋《南鄉(xiāng)子》上下片情感基調不同的問題。作者在重陽節(jié)勾起了無限的思緒,無法釋懷,只好沉醉在酒中,簪花自娛。“催酒”“簪花”恰恰是一種自我告慰,“不解愁”也不過是一種積極的心理暗示,已經兩鬢斑白,如果不去稀釋、淡忘,還能選擇什么呢舉杯勸酒、俏皮簪花,放在此語境、此情境中,仔細想來,愈發(fā)讓人覺得幽憤。
從紹圣元年初次遭貶,到最后編管宜州困頓以死,期間感情起伏,有希冀,有快意;也有自慰,有掙扎;還有落寞,有郁結……只是,黃庭堅這一輩子一身流落天涯,遭受冤屈折磨不得訴,還能剩多少“少年心”,晚景不堪,難道真能推開萬事,盡隨風雨
再次,曾“遭誣枉”的經歷,使得黃庭堅在文學觀上主張“溫柔敦厚”的文學觀,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多寫個人生活,且謂詩歌不當有“散謗侵陵”的內容,這在很大程度上帶有為了避禍而自我抑制的因素。
黃庭堅論詩說:“詩者,人之性格也,非強諫諍于庭,怨憤詬于道,怒鄰罵座之為也?!庇终f:“其發(fā)為訕謗侵凌,引領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憤者,人皆以為詩之禍,是失詩之旨,非詩之過也?!保ā稌踔d朐山雜詠后》)可見,他明確反對以詩干政,反對以詩“強諫諍于庭,怨憤詬于道”,認為這樣做是“怒鄰罵座之為也”,從而使他的詩忽視了社會生活又減少了感情色彩,流入表現“不怨之怨”的溫柔敦厚的詩風之中。這就不難解釋他為什么受到構陷,卻不愿在詩歌中痛陳現實、盡情宣泄的原因。他在《南鄉(xiāng)子》下片中表現出的放曠會不會是這種創(chuàng)作主張的產物呢
縱觀黃庭堅的詩詞創(chuàng)作,我們發(fā)現他的詩歌在關切現實生活較少,抒寫個人情志較多,并不愿意停留在對往事的追懷之中。這一方面是避禍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藝術上審美超越的要求。我們把他在被貶時期所寫的幾首意象相似的詩詞作一個比較,就不難發(fā)現這個特點。
在貶謫黔州期間,他寫下《定風波·次高左藏使君韻》:
定風波
萬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終日似乘船。及至重陽天也霽,催醉,鬼門關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猶氣岸,君看,幾人黃菊上華顛戲馬臺南追兩謝,池射,風流猶拍古人肩。
這首詞上片首二句寫黔中氣候,貶謫環(huán)境之惡劣和去國懷鄉(xiāng)之感躍然紙上。但詩人卻不是著意表現這些感受,而是寫久雨得晴,又適逢佳節(jié),詩歌難言喜色,“催醉”也就自然而然了?!肮黹T關”這里是用其險峻來反襯一種忘懷得失的胸襟,頗有幾分傲兀之氣。下片先寫白發(fā)簪菊,作者借這種不入俗眼的舉止,寫出一種不服老的氣概。“君看”、“莫笑”云云,全是自負口吻。然后再寫騎馬馳射,顯得豪爽灑脫,風流大氣。詩歌中不以貶謫為意,所寫典故也并不一定是現實活動,這正是藝術修養(yǎng)的體現,是也在不如意的經歷和環(huán)境中作者對自我人格和精神氣度的塑造,也是對地理和人文環(huán)境最好的回應。
在戎州安置時,他寫下《鷓鴣天》:
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發(fā)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這首詞辭氣壯烈,有狂放,有豁達,也有一種實則出于憤懣的傲慢,時人冷眼相看,我則黃花白發(fā)牽挽,自得其樂??芍^心境豁然,不縈于外物。
以上兩首詩歌與《南鄉(xiāng)子》在創(chuàng)作背景、詩歌意象等方面有相似之處,但細細讀來,其氣度卻不盡相同。如果說被貶黔州還可自比風流,被貶戎州還有孤傲,那么,再次被貶且歷經人世炎涼只剩羈管身份,《南鄉(xiāng)子》整體意境明顯深沉得多。
這些被貶時期的詩歌,一方面反映了黃庭堅的人生境界和藝術修養(yǎng),另一方面也體現了他“溫柔敦厚”的文學觀和詩歌不當有“強諫”“怨憤”“散謗侵陵”的主張。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應該是源于現實,但有所超越的,故而表現出不同的氣象,給人審美的愉悅。正因為他超越了個人的恩怨,詩歌才具有動人心魄的力量。但即使如此,雖然這幾首詩都有“飲酒”“簪花”“黃菊”“白發(fā)”等意象,但讀后的感受卻不盡相同。也能隱隱感到情緒的變化。
綜上所述,我認為本詞的整體意境是協調的,詩人的形象是飽經滄桑、落寞凄惘的,情感是沉痛幽怨的,并非前深沉后開朗。山谷并非鄙棄功名、清高耿介,他在詞作中表面超然,實則郁結;看似釋懷自娛,實則自我勸慰、自我排遣、故作曠達。我在這首詩里讀出了面對人生風雨和人事變幻,詩人那種功業(yè)未就、無可奈何的人生感慨格外婉轉。
(作者介紹:賴光明,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現任教于廣東順德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