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弟
那年的桃花雨紛紛落定,文徵明放舟南下,乞歸故里。一江碧水流動,荷花俱已亭亭,當真是好風景??赡峭舯趟^分澄澈,映出他的風塵仆仆,亦映出他的兩鬢斑斑。他伸手點破那層倒影,這才恍然想起自己已年逾花甲。
彼時恰逢四月,順天府中熙熙攘攘,一派和樂,唯有一葉扁舟逐水而逝。文徵明孑然立于船頭,一身青衫被風吹起。身后的船夫搖起雙槳,嬉笑問道:“京中甚好,何故離去?”
文徵明聞言愣怔片刻,最后一次回望那九重宮闕。他憶起皇城中開不敗的寒梅,閱不完的書卷,是啊,京中甚好,何故離去?
或許他在想念一眾舊友,想去唐伯虎墳前折一枝桃花換一壺好酒,再與他對酒當歌把盞問月?;蛟S他是想起了兄長“生平氣義自勝,不為貴勢拙折”的教誨,以文冠姓的人性情終歸孤傲。又或許他是思慕起那不知何時曾在拙政園中植下的一株朱藤,如今那株藤是枯死泥中還是笑傲東風?
似是想起什么,他忽然笑了起來,用廣袖兜住一捧荻花,繼而又張開袖子,任飛雪漫天。他躺在船上回應船夫:“江山信美,終非吾土。問,何日是歸年?”
文徵明白衣翩翩冠蓋京華,也曾春衫年少紅袖滿樓。他該如那株朱藤,迎風逆雨睥睨奸邪,有著決不諂媚他人、折辱自己風骨的氣節(jié)。于是,他的心愈加澄透,亦明了田園將蕪胡不歸的真義。
他聽著流水聲,做了場大夢。夢起處是長州的細柳,枝葉如笛,一曲曲吹著肆意不羈的少年心。雨霧深處有唐伯虎的幡然白衣,有祝允明的玉骨小扇,有徐禎卿的六節(jié)洞簫,亦有他的青衫落拓。
他們相識于微,結緣于詩書,意篤于字畫。他們常在花開時節(jié)賞春踏青,亦常在清秋時節(jié)臨淵賦詩。春光明媚,尺裾招展,當真是少年。四州文人曾將他們譽為吳中四才子。
文徵明生于武弁世家,自祖父起便以文顯達。家境殷實,年少盛名,總是春風得意,他便不知人世艱辛,以為春色盈盈可握,事事皆可順遂心愿。
友人們與他相仿,俱是書香門第養(yǎng)出的才子,未嘗歷經(jīng)坎坷的少年。他以為可與他們賦詩作對,一同迷醉于字畫間,直到白發(fā)蒼蒼。可他初次明了人世無常也是因為他的友人,那個折桃花換酒錢的唐伯虎。
那年,唐伯虎的父親因病去世,緊隨而來的便是母親、幼子、胞妹相繼去世,唐伯虎一夜白頭。時值科考,文徵明與友人前去相勸,一句又一句,唐伯虎終于答應前去應考,可昔天縱風流的少年眼中再無一絲神采。
唐伯虎酗酒大醉時曾在月下縱歌,一曲悲歌唱罷便沖他道:“徵明,人生得意須盡歡,我們俱已盡歡。那這漫漫人生,余下的便只有金樽空對月?!彼娞撇⒀壑械幕臎觯袷情L滿草的墳塋,全不似那曾吟出“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的少年。那時的文徵明并不懂唐伯虎心中的悲苦,只是望著他身后那輪孤月甚感凄涼。
次年開春時又逢科舉,舊友們紛紛返回各自州縣備考。他立在江邊為好友送別。小舟一葉葉順水而去,唐伯虎臨上船前深深望了他一眼,他便覺得心底有千頭萬緒想說與他聽。可最終誰也沒有開口,只相視一笑后落落轉身。
后來,他一人留在繁華的長州,留在這一捧灼盛春光中。他仰頭,瞥見一只離了群的孤雁,聲聲悲切。他喜聚不喜散,也不懂挽留??v有再多不舍,最終也無法令他折一枝新柳,道一句惜別??赡侵蠖嗌賯€日夜,他獨自翻書,總是翻著翻著便停了。他總恍惚以為,舊友離去后,滾滾江水一夜干涸。
文徵明不曾想過,自己會在科舉上消磨半生時光。他太高傲,一次次拒絕考官的索賄,也期待在一次次滿座少年的會場中與唐伯虎重逢。
那時他們都白了頭,見了面便一同去酒館小酌,飲一杯烈酒。他甚至清楚地記得,他曾同唐伯虎一起為友人亡妻作墓志銘,唐伯虎傷感之余又作白發(fā)詩。他為其譜了曲,和唐伯虎在枯死的竹林間唱和。音色過于凄慘,唐伯虎便苦笑著折斷竹笛。
唐伯虎揮袖斷笛的模樣他尚記得真切,轉眼卻又是他為其作銘。唐伯虎的墓碑立在桃樹下,他幾次去看他,在墳前澆了一杯又一杯酒,想起他曾說人生一世不過蜉蝣之于天地,轉瞬而已。這年他已五十多歲,手中握著一旨翰林院待詔的薦書。那是他十次落第求不得的恩典,可如今他拿到了,卻不知該何去何從。
他最終還是去了,去之前游了一番拙政園,在園子的西南角處親手植下一棵朱藤。弱枝扶風,尚未開花,他踩著一方新泥去撫摸那怯生生抖動的花枝。他想,縱入仕為官,亦不能辜負那時月下的初心,不能辜負文人傲骨。
于是他入了仕,親證其心??墒⒚谕?,許多人前來求其字畫,翰林院的同僚們便妒忌排擠他。他心中不悅,卻又覺得人生在世本不應在意旁人說辭,便守其心行其道,不事權貴。正因如此,他幾次三番受到誣陷,又目睹官場腐敗,終于決意辭官。
一封辭呈,半世逍遙。眼前春光灼灼,他曾送別舊友的河堤上又有柳枝新發(fā)。長州到了,他輕輕笑起來,念起那株朱藤,便作了一首興許只有船夫得聞的《感懷》:“五十年來麋鹿蹤,苦為老去入樊籠。五湖春夢扁舟雨,萬里秋風兩鬢蓬……”
蘭舟靠岸,他步入風細柳斜的長州,而他唯一想做的便是去拙政園看一看那棵朱藤。
園里姹紫嫣紅,他于僻靜處尋得那棵朱藤。繁花滿樹,老樁橫斜,瘦長的果實迎風搖曳。他笑了,它終歸不曾辜負這萬里春光,而他亦不曾辜負離散的舊友,不曾辜負月下的詩酒。
文徵明從仕途中掙脫后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他戲墨弄翰自遣,一手蠅頭小篆字字如刻,文筆遍天下。90歲時尚能為人撰寫墓志銘,相傳他是在正為人書銘時,未待寫完便置筆,端坐而逝。
世人常想,若讓文徵明為自己作銘,他當寫些什么?世人也常以為,他會寫下《感懷》的最后兩句:白頭漫赴公車召,不滿東方一笑中。
朱藤再次曳于風中,文徵明又可做一場五湖春夢。而這次,他再也不會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