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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鄉(xiāng)記

      2016-04-07 09:22陳宏偉
      雨花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補償款觀鳥白鷺

      陳宏偉

      1

      全縣的地形呈稍弓曲的圓柱狀,如同一只克隆的巨型瓠子,睡臥在綿延起伏的大山里,平靜而安詳,仿佛從未被打擾。寨河鎮(zhèn)在全縣最北面,處于瓠子的尾端。一條國道從鎮(zhèn)中穿過,宛如瓠子根部的藤蔓,聯(lián)通著全縣與外面的世界。縣里的年輕人,從這條國道乘上開往城里的汽車。汽車沿著國道爬上遠處的山坡,消失在大地的盡頭,年輕人就融入了外面的世界。

      但年輕人走出去的多,回來的少。德亮也是如此。他前年栽罷春秧出的門,這兩年春節(jié)都在外面過的。不僅人沒回來,信也從未寫一封。偶爾打電話,也是打給鄰村的姐姐,托她照顧好獨居的父親。德亮跟父親總感覺無話可說。不僅是他,村里的年輕人大多如此。父子關(guān)系親近得近乎生疏,近乎冷漠,而且這種生疏和冷漠還透著心照不宣的默契。每隔半年,他給父親寄回一張匯款單。匯款單既是他傳報平安的家信,又是他孝敬父親的使者。寄出匯款單,德亮就釋然、心安了。

      這個月光如鏡的秋夜,當?shù)铝翉恼渔?zhèn)走下長途大巴時,故鄉(xiāng)于他陌生得只剩下一個空泛的概念。他使勁看清了國道旁藍色路牌上的“寨河”兩個字,才確信終于結(jié)束了二十多個小時的行程。夜里沒有去鄉(xiāng)下的車,他決定抄近路,步行八里地回去。月光下的田野里稻子已經(jīng)收割完畢,剩下一片深褐色的秧茬,一些低洼處蓄著積水,反射出晶晶亮的月光。田埂上每隔一段距離,就生長著一棵粗大的烏桕樹,每棵樹都自成一景。他沿著蜿蜒曲折的田間小路行走,空氣里充斥著淡淡的草木腐爛的腥味,喚醒了他對于故鄉(xiāng)的記憶。野外寂靜無人,遠處的樹林和村莊影影綽綽。他覺得自己像個幽靈,悄悄潛回了故鄉(xiāng)的村莊。

      前面的小河就是寨河,鎮(zhèn)子以它的名字命名。寨河彎曲盤繞,水淺得只剩下溪流,月光下雪亮如一條白練。河兩岸生長著一些楓楊樹,投下幾片模糊的陰影。河面上歪歪扭扭地立著一架石礅橋,橋面由幾根石條拼接而成,連接處呈錯位的“Z”字形。以前村里的年輕人,以騎自行車過這座“Z”字形橋面為人生最高絕技。但德亮心里忽然生出一絲恐懼,他想起了一件殘酷的往事,同村人吳從會的兒子十年前淹死在這座橋下。那是夏季汛期,有一天突降暴雨,傍晚時吳從會帶著兒子從鎮(zhèn)上回村里,經(jīng)過寨河時發(fā)現(xiàn)河水猛漲,淹沒了石橋。但天將擦黑,他不愿繞道走上游的大路,就冒險背著兒子用腳底探著河水過橋。摸索著走到橋中央的連接處,水已淹到腰際。冷不防一個浪頭襲來,他和兒子一同跌入河水里。他掙扎著從水里爬出來,兒子卻隨水流飄走了。三天后,河水消退,才在下游幾里處的泥潭里找到。德亮當時正在田里干活,他看見珍嫂哭喊著跳入寨河水庫里自盡,和村人一起兩度將她從水里救出,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德亮沒有去泥潭的現(xiàn)場,但珍嫂聞聽死訊后哭得肝腸寸斷的樣子卻留在了記憶深處,仿佛成了他的夢魘。

      德亮看到河對岸有個灰白的影子忽閃了一下,他心里一緊,不由得后背寒毛直豎。他停下腳步,看到從河那邊跑過來一個年輕人,頭戴一頂瓜皮帽,身材瘦小,動作敏捷。年輕人背著一只鼓囊囊的蛇皮袋,看上去挺沉,但跨步奔跑的動作卻很干脆利落。德亮想不透他為何走得如此匆忙,近乎慌不擇路。這時,旁邊楓楊樹下的黑暗處,陡然發(fā)出一聲轟響,德亮嚇得差點栽倒在地。一個粗壯的中年漢子,原本蹲在地上,突然站起來踹響了停在一旁的摩托車。摩托車的轟鳴聲在白天很尋常,但這樣一個夜晚冷不丁地驟然響起,德亮的魂都快飛了。他絲毫沒有提防到身旁竟然藏著一個人。中年漢子像是已蹲守許久,就等待河對岸這個年輕人。在德亮驚魂未定之際,戴瓜皮帽的瘦子幾個健步跨上摩托,嘴里吐出一個字,快!中年漢子一轟油門,摩托車車頭翹起,晃了幾晃轟鳴著躥了出去。

      德亮覺得兩人的行蹤很詭異,卻又拿不準是干什么的。他沖著兩人的背影大聲喊道,你們搞什么鬼!但他的聲音在靜夜里飄飄忽忽的,沒有任何回音。

      過了寨河,再從陳家溝和謝家販兩個村莊中間穿過去,就可以看到德亮的老家吳寨村了。他邁開大步,故意在地上踏出點響動,無形之中給自己壯膽。當終于看到故鄉(xiāng)村莊的輪廓時,他甚至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吹起了口哨。吳寨村的四周被水塘包圍著,村東邊留一條路作出口。德亮的家就在最東邊的村口。他沿著水塘邊的田埂小心翼翼地摸到家門口,發(fā)現(xiàn)大門竟然從外面上了鎖。

      2

      寨河的流程很短,它的上游是一座小水庫。庫容量不算大,但全鎮(zhèn)一半以上的農(nóng)田灌溉全依靠它。這兩年,縣里發(fā)展旅游產(chǎn)業(yè),挖掘美麗鄉(xiāng)村??h長從德亮老家的吳寨村發(fā)現(xiàn)了值得培育的亮點。吳寨村緊挨著寨河水庫,水庫右岸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周邊有大片的灘涂濕地,因而棲息著一群白鷺。白鷺白天在河岸覓食、嬉戲,輕舞蹁躚。夜晚在樹林里歸宿、繁育,巢鳴不已。白鷺鳥多到什么程度?每棵樹上都有兩三個鳥巢,所有的樹葉花白一片—白鷺的糞便淋在葉子上染的??h長下鄉(xiāng)視察,無意間看到這處人間勝境,如同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深山里的寶藏,指示要在水庫邊建設(shè)一座觀鳥臺??h長說,登上觀鳥臺,可以更方便地觀賞白鷺飛舞的濕地風光,向外界展示鳥類、人類和大自然和諧共處的美景??h長還指示,要舉辦一屆以白鷺鳥為主題的攝影大賽。

      德亮這次回來的動因,就與觀鳥臺有關(guān)。

      他心里犯嘀咕,父親深夜不在家,難道是在觀鳥臺看守工地?父親沒能像年輕人一樣出去打工,但心思卻并不安分,整天四處找零活干。村里剩下這些與父親同年齡段的老人,都是干不得重活的,因而不能走出去。他們想不透外面的世界具有怎樣的魔力,讓村里的年輕人一出去就被迷住了,將自己生養(yǎng)的地方忘得干凈。偶爾有年輕人回來,心也留在外面,在村莊里沒魂似的盤桓幾日,終究還是要出去。德亮正猶豫著要不要翻院墻進去,村口傳來了撲撲踏踏的腳步聲,走過來幾個人。他聽到了一聲咳嗽,咳得不爽利,有一種讓人難受的拖沓。他聽出來了,是父親的咳嗽,雖然有三年他沒有聽到過。

      是我爹吧?德亮沖那幾個人喊道。

      誰啊?

      是德亮?

      德亮回來了?

      幾個人吃驚地叫喊著,往村里快步走來。待他們走近些,德亮看到原來是興伯和福伯,還有父親。父親腳力不濟,走在最后面。他們肩上都扛著鐵鍬或釘耙,像是要準備與外村人械斗。你們這是干什么?德亮問。

      村里進了賊,打賊去了!興伯回答道。

      德亮噢了一聲,想起剛才路上碰到的兩個行動詭異的人。

      鬧狗賊,父親說。他看到德亮,眼睛瞬間有點發(fā)亮,又說,用毒藥。

      德亮說,我看到有兩個人往北邊跑了。

      我們順著狗的叫聲朝西追,難怪沒追上。父親說。

      德亮為補償款回來的吧?福伯問道。

      德亮看了看父親,父親一聲不吭。德亮點點頭,說,是的。

      福伯說,我們一個戶族的,怎樣都可以,姓吳的話難說。

      興伯幫腔說,姓吳的人太奸。

      德亮有點不明所以,含混地說,是啊。

      幾個人散去,父親窸窸窣窣地掏鑰匙開門。德亮走進闊別三年的院落,看到院里的柿子樹葉子已落盡,光禿的樹枝上點綴著幾十個磨盤柿子,地上還掉落了許多沒有人撿拾,任其腐爛。院墻下的磚縫里長出了一叢數(shù)尺高的蒿草,透出一種無人打理的破敗氣息。父親以前為人處事都嚴謹有致,清晨灑掃庭院,白天勤力稼穡,黃昏關(guān)門閉戶。但自從母親去世以后,尤其是德亮也離開村子外出打工,他似乎開始對生活持一種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洗漱一番,東邊的天色已經(jīng)見亮。

      父親說,你去睡吧,睡好了咱們有事情說。

      這句話不說便罷,一說出來,就像有個懸念勾著魂,讓德亮睡意全無。什么事,你說吧?德亮說。父親說,你先睡。德亮固執(zhí)地說,到底什么事?你說吧!父親怔了怔,說,前天村里開了會,為補償款扯皮,吳從會、吳從云等都要求分錢。德亮說,修路占的我們家的田地,他們憑什么分錢?父親說,我也是這樣說的,但他們說土地是村集體的,上次土地調(diào)整分配給我們耕種,并不歸我們所有。現(xiàn)在修路占了土地,補償款應該集體平分。

      陳德奎怎么說?德亮問。

      吵吵嚷嚷的,陳德奎沒表態(tài)。父親說,村里還是吳從良說了算,吳從良是支書。

      3

      昏昏沉沉地睡到傍晚,德亮從床上起來,吃了父親溫在鍋里的幾樣菜,悶罐肉,泥鰍燜大蒜,韭菜炒雞蛋,還有自家腌的辣椒醬。德亮吃得飛快,家鄉(xiāng)的食物讓胃很溫暖,額頭直冒汗。他重新洗了一回澡,想去寨河水庫邊看一看。

      故鄉(xiāng)的村莊比他記憶中的要破敗許多。只有三四戶人家新蓋了小洋樓,外墻刷成白色,在灰暗的村莊里非常顯眼。大部分房子破舊不堪,年久失修。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了,剩下老人和孩子留守在家里。年輕人結(jié)婚買房,都去縣城的新區(qū)買,最差也要在鎮(zhèn)上買。有的全家搬離,房子其實已經(jīng)廢棄了,只剩下斷壁殘垣。幾口小池塘無人清理淤泥,慢慢地被生活垃圾填平了。鄉(xiāng)村終究要慢慢消亡的?;蛟S,等現(xiàn)在這一代活著的老人故去以后,鄉(xiāng)村就無法接續(xù)與傳承了。

      通往觀鳥臺的路從村旁穿過,水泥澆筑的路面已經(jīng)修好了一半,另一半正在堆土,一臺橙色的挖掘機垂下鏟斗停在一旁。

      在靠近水庫大壩的地方,德亮看到自己家的田地全被占用了。如果不是靠旁邊的水渠作為參照物,他都分辨不出了。他家的田地一半作路基,另一半被水泥硬化成了停車場??赡芴崆爸劳恋貙⒁徽饔?,這一季稻谷父親沒有播種。登上新修的石板臺階,他看到水庫堤壩上原來的幾棵粗壯的銀杏樹被砍掉了,地面上露出一排枯樹樁。水庫岸邊像平空生出一座大型船塢,水泥、砂子滿地,預制板、鋼筋碼在一旁,各種廢木料堆得亂七八糟,船塢中間聳起一座橄欖形的水泥框架,已建至第四層。旁邊豎著一張規(guī)劃示意圖,一片綠波蕩漾的水面,觀鳥臺像一艘巨大的帆船,停泊在水庫邊上。從示意圖上看觀鳥臺其實是一座酒店,共分六層,一二層宴席包廂,三四層酒店客房,第五層為娛樂中心,第六層則是觀鳥臺。但現(xiàn)在整個船塢都停工了。

      水庫的水位比德亮離開家時低許多,更沒法和規(guī)劃示意圖上的水位相比。德亮從沒看到過的,原本在水面之下的亂石、淺灘,現(xiàn)在裸露了出來,看上去有點觸目驚心的狼藉。他并沒聽說這兩年家鄉(xiāng)有旱情,但水庫的蓄水量卻損耗了一大半。在一處被劈開取土的山坡上,他看到了一叢盛開著紅色花朵的秋杜鵑。這些杜鵑花春天已經(jīng)開過一次,也可能只在家鄉(xiāng)這塊地方,秋天它們再盛開一次。德亮長期在上海街頭混日子,對大自然的認識變得遲鈍和麻木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些故鄉(xiāng)大自然的野花具有非同尋常的美。

      但是,德亮總覺得看到的一切比他想象中的缺少了點什么。他左右轉(zhuǎn)了幾圈,放眼遠眺,終于明白,鳥,白鷺鳥。他沒有看到一只白鷺鳥。以前還沒有靠近水庫,就能聽到白鷺鳥喧囂的巢鳴,現(xiàn)在四周如此安靜。

      這水庫是我的,走開!冷不丁有人沖德亮喊道。

      是一個老婦,她蓬頭垢面,瘦骨伶仃,穿著一件灰黃色的舊大衣??赡苁且恢弊匝宰哉Z的原因,她的嘴角泛出一些白沫。德亮問,您是誰?

      這水庫是我的,走開!老婦走過來將德亮往堤壩下面推。

      是德亮吧?堤壩下的水泥路上有人問話。

      德亮往下一看,是吳從會、吳從云兄弟倆,正在搗鼓停在路邊的那臺挖掘機。

      是啊。德亮為了避開老婦,只得沿著臺階走下來。

      蹲在地上的吳從會直起腰沖老婦喊了一句,要死啊,瘋婆子!

      吳從云笑著說,珍嫂,現(xiàn)在瘋了。

      哦。德亮吃驚地回頭看了看老婦,她口里仍然念念有詞,這水庫是我的,這水庫是我的……

      幾年沒見珍嫂,竟然落得這樣……德亮喃喃地說。

      吳從云問,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夜里。德亮說。

      在上海是吧?你們有能力的,出去都發(fā)財啦!吳從云嘆道。

      德亮說,混口飯吃而已,在家里能混下去,才是能人。

      準備什么時候走?吳從云從兜里掏出一支煙遞給他。

      德亮擺擺手,說,不吸煙,呆幾天就走,不是通知讓領(lǐng)補償款嘛!

      吳從會一直蹲在地上,拆卸挖掘機履帶鏈條上的一根鋼軸。他嘴里叼著半截煙頭,忽然冒出一句,德亮,補償款你可不能獨吞!

      德亮眉頭一皺,說,補償給我們家的,咋叫獨吞呢!

      吳從會吐出嘴里的煙頭,說,補償款補的是土地的錢,土地是村集體的,村民人人有份。

      德亮像被噎了一下,停頓片刻,他一字一句地說,如果我把土地通過流轉(zhuǎn)形式,賣給開發(fā)商,建成了小產(chǎn)權(quán)房,你們都可以來分錢。但現(xiàn)在是縣里在水庫修建觀鳥臺,為了連通觀鳥臺,又修了這條路,把我們家耕地占了。這是全縣的公共事業(yè),誰都擋不住。不是我們家主動把土地賣給了誰,我們是被動的,是不情愿的??h里給我們的補償款,與你們何干呢?

      吳從云拍了拍德亮的肩膀,說,德亮,我們不是跟你家作對,縣里只對被占用土地的幾戶賠償。算起來一共有九戶,你們每戶分十多萬,多的將近二十萬。但全村的土地卻損失了幾十畝。下次土地調(diào)整,全村可以耕種的土地,平均到每戶都減少了對不?

      德亮不吭聲。

      所以我們要求你們九戶人家,把賠償款拿出來,全村人共同平分,是完全有道理的。

      德亮想了想,說,上次土地調(diào)整說是三十年不變,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一半,還剩十多年。政府占用我們家兩畝六分地,賠十二萬,是補償我們家從此以后失去土地的損失。

      如果你們把這個錢平分了,今后十幾年我們無土地可耕種的損失從何彌補呢?

      但是,如果不拿出來分,坐享其成,對其他人公平嗎?吳從云反問道。

      德亮說,不管怎么說,賠償款是我們家的私事,與外人無關(guān)。

      吳從會臉色一沉,說,陳德亮,補償款如果不拿出來平分,下次土地調(diào)整,就不再分土地給你們。

      德亮聽了立刻頭皮發(fā)炸,說,觀鳥臺是永久的,這些被占土地的永久收益難道只值這十二萬塊錢?顯然補償款是指這個土地承包期的價值,憑什么下次土地調(diào)整不分給我們?

      吳從會斜著眼睛看了看他,臉上一副鄙薄的神情,晃了晃尖瘦的腦袋瓜說,反正吳寨村永遠沒你的土地了!

      德亮譏諷道,你吳從會說話算老幾?

      吳從會扔下手里的工具,站起來說,算老幾?話音未落,他猛地朝德亮腦門打了一拳。

      德亮猝不及防,被打了右眼角處。他跳起來,朝吳從會腿上踢了一腳。但他的胳膊被吳從云拖住了,一腳踢空。吳從云說,怎么都狗臉生毛,說翻臉就翻臉了,算了,算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這都是干嘛!

      老婦見二人打架,從地拾起半截枯樹枝來驅(qū)趕他們,口里大喊,這水庫是我的!走開!

      這時從村部駛出一輛別克轎車,長鳴著喇叭開過來,靠得近了,德亮認出是村主任陳德奎。

      這是干嘛呢?德奎搖下車窗問道。

      吳從云訕笑道,這倆人,為補償款在那兒扯淡!

      大雁在天上還沒射下來,你們先爭著怎么做著吃!德奎說。他沖德亮瞪了一眼,上來。

      德亮氣鼓鼓地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德奎一邊開車一邊說,吳從會是個渣子,你跟他斗什么斗。才回來就跟這樣的人打架,好看嗎?

      德亮右眼角挨了一拳,瞬間熱血上涌,如果不是被吳從云拉著,他還想好好跟他干一仗的。姓吳的太欺侮人了吧?德亮說。

      德奎掏出煙來點燃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說,觀鳥臺夏天一開工,白鷺受到驚嚇,四處亂飛。等工程建到一半,白鷺全飛走了??h里原計劃將這里設(shè)為全市攝影創(chuàng)作基地,并且舉辦一次全國攝影大賽,現(xiàn)在全都擱淺了……

      車開到村口,德奎說,晚上我們一塊去鎮(zhèn)上吃飯吧,請你洗腳。

      德亮笑笑說,算了,我準備到我姐姐家看看。

      那行,補償款的事別往心里去,一時半會兒恐怕定不了。德奎說,工程搞個半茬子,而且決定建觀鳥臺的縣長也調(diào)走了。吳從云和吳從會兄弟倆的這臺挖掘機一直在工地推土方,現(xiàn)在工程款都沒領(lǐng)到一分錢,更別說村里的耕地補償款了,全是沒譜的事……

      4

      三天后的一個夜晚,德亮悄悄起床,他要步行抄近路到鎮(zhèn)上去,趕最早的一趟班車回上海。眼角的瘀青已經(jīng)淡了,基本看不出來。他跟父親說在觀鳥臺工地摔了一跤。收拾提包時,他聽到村西邊有人高喊,有人偷魚啦,都起來捉賊啊!聽聲音像是吳從云的叫喊聲。村西的大魚塘現(xiàn)在由他承包的。父親正在將兩塊腌肉和一包芝麻糖往德亮提包里塞,聽到村外的聲響,他扛起鐵鍬就要出門。德亮拉住他,說,偷別人家的魚,不關(guān)咱們的事,你年紀大了,以后這些事還是少管些吧!父親瞪著眼睛說,肯定跟上次偷狗賊是一伙的,先毒了狗,沒有狗叫了,接著好來偷魚,下次還不知道要偷什么!說完拉開門沖了出去。

      德亮背著提包,走出村口,月光下起了一些霧,塘埂上已經(jīng)有了一些人,手電筒的光亮四處亂射。塘埂拐角處有一堆鳙魚、白鰱在蹦跶,看樣子從魚塘里撈起來還沒顧得上運走。吳從云揮著手電筒大喊,三個人,朝北跑啦,朝北跑啦!

      德亮沒有看到父親,他大約跟隨人追了出去。他遲疑了一下,悄悄地沿著水塘邊的小路朝鎮(zhèn)上走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父親跑去捉賊,卻忽視了與他的告別。當然就算告別,也沒什么話好說。告別是個太過優(yōu)雅的詞,他們父子之間難以適應。忽然,一個黑影忽然攔住了他,沖他喊道,這水庫是我的,這水庫是我的。

      珍嫂—德亮低聲說。

      這水庫是我的,走開!珍嫂喊道。

      德亮想起年少時的往事,珍嫂剛嫁到村里來,對他很關(guān)照,想起珍嫂被淹死的孩子,人禍大于天災,心里針刺一般地疼。雖然他前天剛挨了珍嫂的丈夫吳從會一拳頭,但他覺得吳從會是二性球,與珍嫂無關(guān)。

      珍嫂,回去吧!德亮說,別掉水塘里了。珍嫂警惕地看了他幾眼,像是明白了點什么,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去,走回到霧氣繚繞的村莊里。

      德亮這次回來,原計劃的補償款沒有領(lǐng)成,下次不知道什么時候再回來。他的老婆、孩子都在上海,他們比自己對這個故鄉(xiāng)的村莊還要陌生。德亮以前和妻子在家里種地時,扣除農(nóng)資和人工成本,一季水稻一季小麥,全年累死累活地干,只能賺三四千元。妻子說我們要出去,到大城市去,就算撿破爛,就算睡大街,也應該比在家里種地強。而現(xiàn)在,他們再想種地也沒有可能了,他們家已經(jīng)沒有土地了。他是個農(nóng)民,失去了土地,他覺得整個人生都被否定了。德亮問父親,如果下次土地調(diào)整,真的不再分給我們家土地,我們還堅持要領(lǐng)那十二萬元的補償款嗎?他以為父親會算一筆賬,現(xiàn)在機械費、人工費漲得厲害,種二畝多地,不賠錢就不錯了,要到猴年馬月才能賺到十二萬元。

      但父親沒有提到錢,而是憂心忡忡地反問道,沒有土地,我們還是這個村莊的人嗎?

      德亮腦際一陣轟轟響,他覺得這個問題空前殘酷,他無法回答。是啊,他還算吳寨村的人嗎?不僅是他,還有他的兒子呢?還有兒子的兒子,以后還是這個村莊的人嗎?

      他不知道。他覺得這個問題太過遙遠,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時間的界限。

      當走出濃霧彌漫的村莊,到達寨河橋時,德亮感到身邊的一切好像都安靜了下來。他又想起吳從會淹死的兒子,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回過頭,看了看遠處霧氣中的村莊,一切都是模糊、含混的。那些終究會消逝的村莊,他想默默地說聲再見,霧氣里卻閃出穿著灰黃色舊大衣的珍嫂,沖他念叨著,這水庫是我的……德亮揮了揮手,鼻腔有點發(fā)酸。他背著提包,大步走出河岸邊楓楊樹的陰影,沿著小路朝鎮(zhèn)上走去。他潛意識里認為,跨過寨河橋,就算走出了故土。他覺得自己跟回來時一樣,像個幽靈,悄悄地潛出了故鄉(xiāng)的村莊。這幾天經(jīng)歷的事情充滿了沮喪和憂傷,他全都想忘掉,一點也不帶到上海。但他忍不住去想那些白鷺鳥,不知它們什么時候會重新飛回來,在水庫邊盤旋、筑巢、覓食、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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