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金偉
剛打開電視看新聞聯(lián)播,大哥打電話說,老二爺說自己快不行了,要我回去一趟。掛了電話,趕緊給雨虹打過去。雨虹說,剛有眉目,急也沒用。
老二爺九十九了,過罷年,就滿一百了。上次回去時,見老二爺硬朗朗的,一頓一個截頭饃,比我的胃口都好,那樣子,活個大滿貫,沒丁點問題。這才幾天,咋就要不行了呢?想打回去再問問,知道大哥那張“悶葫蘆”嘴,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就作了罷。
老二爺是父親的二爺。流西河把父親的爺叫老爺,父親的二爺,自然就叫老二爺。老二爺叫二犟。據(jù)說是老二爺三四歲的時候,就很犟,叫他上西,他偏向東,挨了訓(xùn),不服軟,還犟嘴,后來,就有了二犟的名諱。但在我的記憶里,從沒人這樣叫過。我們本家族的人,爺字輩兒的叫他二叔,叔字輩兒的叫他二爺,我們這一輩的就叫他老二爺,晚一輩兒的叫他老老二爺,又晚一輩兒的娃娃,還在懷里抱著,半路碰見老二爺,那些抱娃娃的小媳婦便逗著懷里的娃娃說,快叫老老,給老老笑一個。她們干脆把老老老爺?shù)睦蠣攤z字給省了,聽上去,很像是在教自己的娃娃叫姥姥。時間長了,皂角樹的旁姓人,也跟著二叔二爺老二爺老老二爺?shù)亟?。這樣叫著親切,好像一村子都跟我們是一家子,也顯得對老二爺尊重。于是,老二爺就成了官二叔官二爺官老二爺。有時候,我會突然想,多虧老二爺排行老二,若是老大,那不就成了官老爺了嗎?想想看,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被人稱作官老爺,該有多滑稽,多諷刺,還會有尊重的意味嗎?當(dāng)然,這是我不著邊兒的瞎想。
老二爺是十八歲那年離開皂角樹的。那天是農(nóng)歷八月十三,月亮特別大,特別亮,特別圓。老話說,八月十三月兒圓,莊稼佬樂著過新年。就是說,農(nóng)歷八月,如果月亮在十三就圓了,秋季一定會有一個好收成。那年秋天,風(fēng)調(diào)雨順,地里的莊稼長得好,豇豆角長得一搾長,綠豆角黑油油的,玉米棒子跟棒槌一樣。山上呢,柿子滴溜溜紅,野葡萄一嘟嚕一嘟嚕,黑紫黑紫的,板栗苞傻笑一般咧著大嘴,風(fēng)兒輕輕一吹,板栗雨便撲撲踏踏下起來,釘在頭上,生生的疼。也許,大人們在娃兒們頭上釘栗子,就是由此而得的啟發(fā)。老二爺在山上撿了一天板栗,裝了滿滿兩荊條筐子??鹱邮穷^天老二爺新編的。編筐子的時候,我老老爺說,閑著急了,編這玩意兒弄啥?老二爺說,忙你的,不用你管!老老爺知道老二爺犟,管也沒用,就沒多問,誰知是為了弄板栗。老二爺沒有把板栗擔(dān)回家,卻藏在了村外的玉米地里。老二爺回到家里,對老老奶說,媽,我想吃鍋盔,烙一個吧。老偏小,老老奶就悄悄給老二爺烙了一個鍋盔饃。老二爺吃了一小塊兒,把剩下的都揣進了兜里。再過一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中秋節(jié)是團圓節(jié),家家要吃月餅,也要吃炒栗子。皂角樹有這個習(xí)慣,流西河有這個習(xí)慣,流西河的山外有這個習(xí)慣,峽口城也有這個習(xí)慣。老二爺知道,城里沒有栗子樹,自然不長栗子,城里人想吃栗子,就只能拿錢買。老二爺?shù)膬煽鹄踝?,就是要去城里換錢的。老二爺喝了湯,也就是吃罷晚飯,對正在收拾碗筷的老老奶和剛點著水煙袋吸得咕嘍嘍響的老老爺說,外頭月亮好,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老老奶說,別轉(zhuǎn)遠了,少轉(zhuǎn)一會兒,早點回來。老二爺應(yīng)一聲,知道了,便沒影了。
老二爺挑著兩筐栗子,一閃一閃地走在月亮地里。
山里的露水起得早,秋天的蟲子吃了露水,就可著勁地叫,比賽一般,你方唱罷我登場,準(zhǔn)確說,是你唱,我也唱,同臺獻藝,同臺竟技。老二爺?shù)哪_本就重,又挑了兩筐栗子,走起來噗嗒噗嗒響。老二爺走到哪兒,哪兒的蟲子就禁了聲。老二爺剛一走過,蟲子們立馬就又唱起來。遠處,偶爾有一兩聲鳥鳴或狼嗥,老二爺也不覺得怕。老二爺心里是滿滿的一串馬尾兒錢,或亮光光的袁大頭,它們正嘩嘩啦啦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著,那是人間最美妙的音樂。老二爺心里美氣,腳丫子撒得快,天麻麻亮的時候,就到了峽口城外的老鸛河邊。河邊已有五六個人等在那兒,船佬板兒還沒來,老二爺正好可以放下挑子歇一歇。天亮開后,船佬板兒才抗鋤頭一樣一邊一個抗著木槳走來。船佬板兒站在拴船的木橛跟兒,一人收三個馬尾兒錢,方才讓上船。老二爺沒來過峽口城,不知道還要坐船,自然沒備下船錢。沒有馬尾兒錢,船佬板兒自然不讓上船,老二爺說,給栗子,中不?船佬板兒也不吱聲,只摘下頭上的草帽,雙手捧著伸過來。老二爺捧了幾捧,裝滿了帽殼簍。船佬板兒朝倆筐子努努嘴,老二爺只好又捧了兩捧,給帽殼簍堆出了尖兒,才挑起筐子上了船。
老二爺下了船,挑著兩筐栗子,跟在一旗人屁股后往城里走。進城的路是一條巷子,窄的地方,只有一扁擔(dān)恁寬,老二爺挑著栗子,想換換肩,就得找一個寬一點的地兒。走了一陣兒,老二爺剛要換肩,前面的人突然慌亂起來,一眨眼,全跑開了。這時候,老二爺才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個當(dāng)兵的正端著槍追一個年輕女人。那女人見老二爺正橫著扁擔(dān),慌不擇路,拐進一條死胡同。那當(dāng)兵的一見是條死胡同,撂了槍,把那女人按在了地上。老二爺正在血氣方剛的年齡,哪容得了這等缺德事,放下挑子,抄起扁擔(dān)跑過去,一扁擔(dān)掄在那當(dāng)兵的腦瓜上,炮嚓!只見那當(dāng)兵的脖子一翹,頭都沒回得及,便滾倒在了一邊。那女人見出了人命,拉起老二爺就跑。老二爺扯著身子說,栗子,栗子!那女人說,保命要緊,快跑!就這樣,老二爺被那女的拉著,一口氣跑了十幾里。那女的說,你背了人命,不能再在這里呆了,我有一個同學(xué)夫婦倆在開封教書,你去投奔他們。那女的給老二爺寫了姓名和地址,就送老二爺上了路。老二爺?shù)谝淮纬鲞h門,一路走走問問,問問走走,停停歇歇,斷斷續(xù)續(xù)走了兩個多月,才到了開封,找到了繡球胡同,見到了那女的的同學(xué)夫婦。那女的同學(xué)叫周春枝,她的男人叫范英占,在同一所學(xué)校里教書。
老二爺被周春枝夫婦安排在一家商號里跑堂,管吃管住,流西河叫熬相公。因為性格倔強,免不了跟人發(fā)生爭執(zhí),這是做生意的大忌,東家跟周春枝夫婦說了,夫婦二人又央人托保,把老二爺弄到保安團里當(dāng)差。老二爺干活賣力,又有俠義之心,很有人緣,也很得隊長賞識,沒幾年就提了小隊長,管著包括自己在的八九個人。別拿豆包不當(dāng)干糧,小隊長是只管了八九個人,可這八九個人管多少人?說了,下死個人!一萬多!一萬多是多少?那是黑壓壓一大片,能立滿十幾個打麥場,扳指頭數(shù),一天都數(shù)不過來。老二爺給我們講的時候,就是這么說的。后來,日本人來了,保安團給日本人跑腿辦事,每月拿三塊大洋,老二爺覺著憋屈。在開封,老二爺舉目無親,心里的憋屈只能跟周春枝夫婦倒倒。兩年后,周春枝夫婦覺得老二爺條件成熟了,就做了老二爺?shù)慕榻B人,秘密地把老二爺發(fā)展成了黨員。這時候,老二爺才知道,周春枝和范英占夫婦都是地下黨。
那年,我考上開封的一所大學(xué),臨走時,老二爺說,到了開封,讀書讀困的時候,去繡球胡同打聽打聽。其實,老二爺不說,我也會打聽的。老二爺?shù)氖拢且患胰俗铘[心的事。老二爺?shù)氖?,其實很簡單,就是找倆人,而且倆人中,找到任何一個就中了,因為那倆人是一對夫妻??删褪沁@么簡單的一件事,老二爺忙活了近七十年,我和妹妹雨虹也張羅了十幾年,仍沒個結(jié)果。生活中就這樣,往往很簡單的事,辦起來卻很復(fù)雜,很難。我在開封讀了四年書,去了多少趟繡球胡同,自己也記不清了。第一次去的時候,我提前做了許多準(zhǔn)備,還特意買了一張市區(qū)圖。按圖索驥,我沒費多大勁兒,就在石橋口西不遠處找到了繡球胡同。那是一條向南的胡同,南頭拐向東西,西邊只有兩個院子,往東一直走,就交了內(nèi)東環(huán)路。關(guān)于繡球胡同,有兩種說法:一說過去有一富戶人家,曾用拋繡球的方式,為女兒招婿成婚,故而得名。二說北宋時,蘇東坡曾在此處居住。蘇小妹素有才名,凡有來求婚者,便以院中所植之繡球花為題,與人賦詩答對……久之,人們就把蘇府所在的這條胡同叫做繡球胡同了。我在胡同里找到幾位老人打聽,都不知道胡同里有一對叫周春枝和范英占的夫婦。后來,我去檔案館查地方志,也沒查出結(jié)果。畢業(yè)十年同學(xué)聚會,我又去繡球胡同,那里已成一條大馬路,原來的老房子也都不見了。繡球胡同沒了,老二爺?shù)氖乱簿透y了。
那年冬天,鄒春枝和范英占夫婦被俘了,提前一點消息也沒有。那天,幾個人在鄒春枝和范英占夫婦租住的屋子里開會,被跟蹤的奸細發(fā)現(xiàn),報告給了日本人。那時,日本人已對老二爺起了疑心,讓老二爺帶隊執(zhí)行抓捕。老二爺一路尋思著來到繡球胡同,正不知如何報信,遠遠地見一個人從鄒春枝和范英占夫婦住處附近跑過來,猜出是跟蹤踩點的奸細,便大喊一聲,別讓共產(chǎn)黨跑了。話音剛落,呯!一盒子炮將那人撂倒在地,老二爺立即帶人圍了上去。那人躺在地上哭爹叫娘,說是自己人,老二爺忙指揮手下人趕緊搶救。于是,手下人手忙腳亂地給那人做了簡單包扎。估計差不多了,老二爺突然一拍大腿說,別救了,趕快抓人!老二爺帶人沖進屋里時,幾個人已跑了,只有鄒春枝和范英占夫婦還在焚燒沒來得及帶走的文件。老二爺剛下令說抓活的,鄒春枝虎生站起來,一槍打在老二爺?shù)募绨蛏?,并惡恨恨地罵道,打死你這個狗漢奸!老二爺知道這是在掩護自己。
日本棄城前,決定秘密處決一批關(guān)押的死刑犯,鄒春枝和范英占夫婦也在其中。那時候,老二爺已做了很大努力,眼見就要成功了,卻出了這樣的岔把兒。這咋辦?老二爺想了想,決定冒一次險。老二爺找到日本小隊長說,太君,鄒春枝和范英占都是共產(chǎn)黨,抓他們時,打傷我一條胳膊,槍斃,太便宜他們了,活埋了才解恨。日本小隊長一聽說要活埋,一臉的興奮,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了。日本人答應(yīng)后,老二爺立馬派兩個心腹秘密找來兩具討飯者的尸體,提前藏在了活埋人的地方。天黑定的時候,老二爺把鄒春枝和范英占夫婦帶到了城外的活埋地點,讓二人把身上衣服與死者換了,趁著夜色離開了開封。老二爺幾個人把兩具討飯者的尸體匆匆埋了,回去向日本人交了差。
鄒春枝和范英占夫婦走后,老二爺便與組織失去了聯(lián)系。因為鄒春枝和范英占夫婦被俘前燒毀了所有檔案,除了鄒春枝和范英占夫婦,也就沒有片紙能夠證明老二爺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失去了組織,老二爺便沒了抓撓,幾次想到解放區(qū)去。但老二爺記著鄒春枝和范英占夫婦的叮囑,就堅持留了下來。后來,保安團被整編到國軍序列,老二爺便成了國軍?;春?zhàn)役時,已是排長的老二爺帶著一排國軍投了解放軍。解放軍的首長問老二爺為啥投誠,老二爺說,我不是投誠,是歸隊。首長又問,為啥說是歸隊?老二爺說,我是黨員,舉過拳頭的。首長又問,啥時候?誰能證明?老二爺說,42年冬天,在開封繡球胡同的一個老宅子里,鄒春枝大姐和范英占夫婦是我的介紹人。那時,仗打得正吃緊,顧不上過多了解,首長就讓老二爺繼續(xù)當(dāng)排長,領(lǐng)著他的人投入了戰(zhàn)斗。為爭奪一個無名高地,其實就是個土包子,老二爺所在的連與敵人拉鋸一般打了三天三夜,連長、指導(dǎo)員和另外兩個排長都陣亡了,全連只剩下五十二個人。人少,又沒人指揮,敵人再來一次沖鋒,陣地肯定會徹底丟掉。咋辦?老二爺一個箭步跳到一個土堆上,高喊一聲,誰是黨員?!沒人應(yīng),再喊一聲,還是沒人應(yīng)。老二爺說,就我一個是黨員,大家都聽我指揮,現(xiàn)在,我們的彈藥不多了,一會兒敵人上來時,我們組織一次反沖鋒,把敵人壓下去后,要迅速把敵人丟下的武器彈藥全撿回來,堅守到援軍到來。第五天,上來一個連接管了陣地,老二爺領(lǐng)著最后剩下的二十幾個人去見首長,首長說,二強同志,你打得很好,現(xiàn)在我命令你到戰(zhàn)俘營去,動員來一個排,你就是排長,動員來一個連,你就是連長!老二爺轉(zhuǎn)過來對二十幾個士兵說,傷員留下,其余人跟我去戰(zhàn)俘營,弄一個班的當(dāng)班長,弄一個排的當(dāng)排長,誰要有能耐,弄回一個連,我就把連長讓給誰。結(jié)果呢?老二爺一下子弄回近五個排的人,首長說,就算是一個加強連吧。于是,老二爺就一下子成了一個加強連的連長。這是老二爺人生的頂峰,也就是最輝煌的時候。老二爺?shù)妮x煌,隨著一發(fā)流彈的爆炸,戛然而止了。
老二爺在后方醫(yī)院里一直躺到全國解放,身上大大小小的十二塊彈片,取出來十一片,最小的那一片,卻永遠留在了老二爺?shù)哪X瓜子里。留就留吧,那也是一枚軍功章!可這枚小小的彈片,非但沒有給老二爺帶來榮耀,卻給老二爺帶來了麻煩。剛開始,還沒啥,老二爺能吃能喝能睡。后來呢?天氣一有變化,老二爺就煩躁不安。再后來呢?老二爺就變得與大家熟悉的老二爺有些異樣了。再再后來呢?大家都說老二爺神經(jīng)了,也就是得精神病了,時好時壞。于是,老二爺就很自然地回到了流西河。
雨虹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領(lǐng)回了自己的男朋友,父母高興得合不攏嘴,打電話要我回去一趟,見已近周末,便向領(lǐng)導(dǎo)請了假,回到了流西河。雨虹的男朋友叫張輝,是山東沂蒙人,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小時候,常唱一支沂蒙小調(diào):人人那個都說,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好風(fēng)光,青山那個綠水,多好看,風(fēng)吹那個草地,見牛羊。高梁那個紅來稻花那個香, 滿擔(dān)那個谷子,堆滿倉。咱們的共產(chǎn)黨哎,領(lǐng)導(dǎo)的好啊,沂蒙山的人民哎, 喜洋洋,沂蒙山的人民哎,喜洋洋啊。于是,對沂蒙老區(qū),很是向往,對雨虹的男朋友自然也有了幾分好感。吃過晚飯,雨虹、張輝我們?nèi)艘黄鹑グ菀娎隙?。老二爺本是跟我們住一個院的,后來人多了,住不下,老二爺又喜歡清靜,就在村口要了一份宅基地,蓋了新房,搬了出去。我們到的時候,老二爺正在喝湯。老二爺招呼我們坐下,邊喝湯,邊與我們拉著話。拉了一會兒,老二爺突然問張輝,你是哪兒人。張輝說,俺是山東沂蒙人,你老到過俺那兒邊?老二爺說,沒去過,聽你口音,跟范英占大哥一樣。張輝問,范英占是誰?我說,是老二爺?shù)娜朦h介紹人,老二爺找了幾十年也沒找著。老二爺問,你們那兒,有多大地方是你這種口音?張輝說,說不準(zhǔn),老大老大哩。雨虹說再大,咱也要替老二爺打聽打聽,說不準(zhǔn)就在你們那疙瘩。從那之后,雨虹和張輝一直留心在找,這一找又是好幾年?,F(xiàn)在雨虹說,有了眉目,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樣的眉目。
離家二十一年后,老二爺又回到了流西河。老二爺一回到流西河就去找了老支書曹子成。老二爺是當(dāng)過連長的功臣,又比曹子成年長幾歲,就直呼其小名說,曹成娃兒,我是老黨員,以后開黨員會要喊我參加。曹子成說,得有組織證明,沒證明,誰知道你是黨員,還是特務(wù)。老二爺說,我42年冬天入的黨,在開封繡球胡同的一個老宅子里,鄒春枝大姐和范英占夫婦是我的介紹人,不信,可以派人調(diào)查。曹子成說,開封恁球遠,誰能跑到。老二爺說,你可以向上級組織反映,讓組織去調(diào)查。說這話的時候,老二爺沒犯病,曹子成只好反映到拐河鄉(xiāng)。那時候,拐河還是個小鄉(xiāng)。這事得一級一級反映,先反映給小鄉(xiāng),小鄉(xiāng)反映到大鄉(xiāng),大鄉(xiāng)反映到縣里,縣里再反映到地區(qū),才能去調(diào)查,這需要一個過程,調(diào)查結(jié)果一出來,立馬就告訴你。后來,老二爺再去找的時候,曹子成總是這樣說。沒辦法,老二爺只好等,一天天等,一月月等,一年年等,等著等著,老二爺就又犯病了。老二爺一犯病,就不等了。老二爺誰也不打招呼,就自己去找找鄒春枝和范英占夫婦。上哪兒找?當(dāng)然是開封。但每一次老二爺都因迷了路被我爺和父親在流西河的村子里或在流西河以外的村子里給找回來。有一次,老二爺是自己走回來的。
那年,老二爺在山上撿栗子的時候犯了病,背著半袋栗子就去了山外。背著栗子,老二爺竟沒有迷路,第二天就跑到了老鸛河邊。老二爺把袋子放到地上等船佬板兒,左等右等,等得老二爺肚子咕咕叫了,船佬板兒還沒影兒。其實,那時候,老鸛河早就沒有渡船了,進城過河,都是走的鸛河大橋。老二爺剝一把栗子吃了,接著等。又等了老半天,老二爺覺著口渴,就到河邊去喝水。老二爺剛蹲下去,就看見水里有一個白頭發(fā)老漢兒。那個白頭發(fā)老漢兒對老二爺說,二犟,你咋恁犟呢?找著了,能咋樣,能當(dāng)吃,還是當(dāng)喝?快回去吧,家里人都找瘋了。老二爺渴著呢,忙去掬水,手剛挨住水,那個白頭發(fā)老漢兒就不見了。老二爺喝了水,又掬水洗了一把臉,一個激靈,靈醒過來。靈醒過來的老二爺索性進了城,把栗子賣了,在十字街喝了兩大碗牛血湯,買了一個鍋盔饃裝在裝栗子的布袋里,又回了流西河。
我能記事的時候,老二爺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只是看上去不那么老而已。老二爺還是肯犯病。而且犯病的時間會很長,特別是下連陰雨的時候,雨下幾天,病就犯幾天,甚至出了太陽還靈醒不過來。老二爺犯了病,被父親找回來,就交給哥哥和我看著,后來是雨虹和我。遇到連陰雨天,老二爺就給我們講故事,講他和鄒春枝、范英占夫婦的故事。剛開始時,我以為老二爺是在拍瞎話,后來父親說,是真的,并說,老二爺不犯病的時候也說過。于是,我便對老二爺肅然起敬了。于是,老二爺說的話就成了我的圣旨。于是,我?guī)缀跽炱嵠嵉馗诶隙斊ü珊?,母親說我成了老二爺?shù)奈舶蜕詢骸O掠甑臅r候,除了講故事,老二爺還要與我們做游戲。老二爺?shù)挠螒蚝芎唵?,就是開會,就是要我扮成范英占,雨虹扮成鄒春枝,像故事里講的那樣開會。這樣的游戲本是很無趣的,但因為開會的時候,老二爺叫雨虹鄒大姐,叫我范大哥,這便變無趣為有趣了。想想看,一個白頭發(fā)老漢兒,向一對娃娃叫大哥大姐,那該是多么好玩的一件事!
一夜沒睡好,天麻亮,我就爬起來往車站趕。流西河只一趟車,晚了,只能坐黑面的,一路上倒來倒去,還常常被撂在半路上。到家時,已近中午,我沒有回家,直接去了老二爺那兒。老二爺躺在他睡了幾十年的牙子床上,微閉著眼。牙子床頂掛著輸液瓶,透明的液體正順著透明的輸液管一滴一滴地滴進老二爺?shù)纳眢w里。大哥坐在床邊照看著,見我進來,便探過身子說,老二爺,老二回來了。老二爺很吃力地睜開眼,靜靜地看著我。我從老二爺?shù)难劾?,看到了一種東西,那是一種乞求,那是一種等待。我慌忙拉住老二爺?shù)氖终f,雨虹已找到了鄒大姐,正在回家的路上。也許這是我一生第一次說瞎話,不覺有些心跳。聽了我的話,老二爺?shù)难劾锩腿灰涣?,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我知道,這是老二爺有了懷疑,便接著說,雨虹說,鄒大姐腿腳不便,來不了,但給寫了一個證明,還特意蓋了私章和公章。老二爺聽了,吃力地勾了勾頭,準(zhǔn)確說是微微動了動,便又閉上了眼。像老二爺這樣年紀(jì)的人,大都是突然器官衰竭而終,老二爺卻這樣在床上躺了幾天,我知道這是老二爺在等待一個結(jié)果,或者說是一個結(jié)論。于是,我走出屋子,打電話給雨虹,催她快點回來。在我們這輩兒里,老二爺最疼的就是雨虹,而且又是鄒大姐的扮演者,自然就是老二爺最想見的人。給雨虹打過電話,我趕緊去找李金鼎。李金鼎是我的發(fā)小,也是流西河的現(xiàn)任支書。從曹子成開始,流西河經(jīng)歷過四任支書,每個支書上任,老二爺都要去反映自己的事情,但都沒有結(jié)果。現(xiàn)在,老二爺臨終了,必須要有一個結(jié)果,那怕是一個假的,也一定要有!只有這樣,老二爺才能走得安心。
老二爺回來后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的保管員?,F(xiàn)在的人,特別是年輕人,很少知道保管員是個什么職位。這個職位呀,比生產(chǎn)隊的隊長和會計官小,可以說是共和國最小最小的官,就是為生產(chǎn)隊保管糧食的官??蓜e小看這個職位,那可是一個人人眼饞的差事。在那個年代,家家戶戶缺吃少喝,拿指頭蛋兒想想,都能想到這是怎樣的一個肥差。那時候,黃楝樹的會計李老悶,大家都認(rèn)為,這個人老誠實在,干保管員一百個放心!李老悶天天晚上拎個夜壺去隊部值夜,早上再把一夜壺臊尿拎回家。起初,大家都說李老悶真知道東西中用,連一泡尿都要拎回家。直到那年秋天,由于下雨路滑,拎著夜壺的李老悶摔了一跤,摔爛了夜壺,人們才發(fā)現(xiàn)李老悶拎的不是臊尿,而是金燦燦的麥子!老二爺當(dāng)保管,那叫一個棒!別說人了,就是老鼠,也休想偷一粒糧食!即使老二爺犯病的時候,那也是看得緊緊的,一般人想靠近糧倉,門都沒有!皂角樹的糧食,一秤秤進倉,一秤秤出倉,幾乎斤兩不差。糧食保管得那也叫個好。進倉啥樣啥成色,出倉還是啥樣啥成色,不污不霉。人民公社評先進,老二爺年年是模范。
那年秋天,玉米剛黃苞的時候,老天開始下起連陰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兩仨月,老二爺?shù)牟∫矓鄶嗬m(xù)續(xù)犯了兩仨月。那場連陰雨下得叫個時間長,下得玉米在苞子里出了芽,下得麥子都種不上(許多地塊都是胡亂犁犁耙耙撒上種子的),下得許多生產(chǎn)隊的麥種受潮了捂壞了,不得不拿錢去買種子,皂角樹的種子卻一粒也沒壞。公社書記到流西河視察工作,聽了老二爺?shù)氖论E,對當(dāng)時的支書鄭國典說,趕快把這樣的好同志發(fā)展成黨員。書記走后,鄭國典找到老二爺說,公社書記說要把你發(fā)展成黨員,二爺,你就再入一次吧!老二爺眼一瞪罵道,你娃子連入黨不能重都不知道,還當(dāng)個啥球支書?你娃子要有孝心,就派人去調(diào)查調(diào)查,讓二爺參加支部會就行!鄭國典沒辦法,就把老二爺?shù)氖虑閰R報給公社書記。公社書記就派人到開封去調(diào)查,調(diào)查組在開封蹲了半個月,找到一個當(dāng)時參加會議的地下黨,說,當(dāng)年繡球胡同的確住有一對以夫妻名義開展工作的地下黨,也確實叫鄒春枝和范英占,但他們在抗戰(zhàn)前夕被一個叫周二強的漢奸給活埋了。當(dāng)年,正當(dāng)組織上準(zhǔn)備除奸的時候,那個大漢奸周二強投靠了國民黨,離開了開封,后來那個大漢奸就下落不明了。那個地下黨還說,當(dāng)時,地下黨都是單線聯(lián)系,鄒春枝和范英占把檔案資料都燒了,無法知道誰是黨員,但可以肯定地說,我壓根就沒聽說過有個叫任二犟的黨員。老二爺說,周二強就是我,是鄒大姐給起的名字,本是叫任二強的,說是為了便于工作,對外改姓了周。調(diào)查組的人說,那你就是殺害地下黨的大漢奸!老二爺一聽,就犯了病。老二爺一犯病,調(diào)查組就認(rèn)為老二爺心虛了,害怕了,就把老二爺當(dāng)作了真正的大漢奸了,就把老二爺抓到了拐河人民公社,準(zhǔn)備召開公審大會,驗明正身,就地正法!鄭國典一聽老二爺被抓了,趕緊去公社找到公社書記,并把老二爺?shù)囊淮蟀血務(wù)履媒o書記看。也許是書記怕弄錯了,不好向上邊交代,就赦免了老二爺。自古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老二爺被打成了歷史反革命。
那時候,流西河唯一的地主賈老財跑了,流西河正找不到斗爭對象,上級就讓斗爭老二爺。在流西河,老二爺輩分最高,大家尊重還來不及呢,誰會起來斗爭?鄭國典就讓老二爺裝犯病來應(yīng)付上邊,老二爺說,我好好的,沒犯病,干嗎要說犯???鄭國典說,不裝病,上邊就要斗你。老二爺說,想斗就讓他斗,能比打仗還厲害?鄭國典說,你老一把年紀(jì)了,又是戰(zhàn)斗英雄,孫子咋狠心讓你受委屈?老二爺說,怕啥?這能比我叫周二強時背個漢奸的名譽還委屈?鄭國典沒辦法,上邊要求開斗爭會了,就把人召集到皂角樹下,開群眾大會。鄭國典裝模作樣地對著麥克風(fēng)大聲說,把歷史反革命任二犟帶上來!會場立馬爆出一陣哄笑。笑聲中,兩個荷槍實彈的基干民兵攙起老二爺,小心翼翼地向主席臺走去。人們見了,笑出了眼淚水。就這樣,批斗會開成了嬉鬧會,上邊來的人也沒法子。
盡管如此,老二爺還是很生氣,病就犯得更勤了。
雨虹回來時,李金鼎和我已把證明材料弄好了,還蓋了紅堂堂的公章和私章。章是李金鼎用蘿卜疙瘩開的,印水是真的,看上去跟真的一樣,一般人看不出啥貓竅。我們在皂角樹下攔住了雨虹,說了想法,雨虹說,到這個時候了,你們咋想出這號歪主意日哄老二爺?李金鼎說,只有這樣,才能讓老二爺走得安心。我問,你電話里說老二爺?shù)氖掠辛嗣寄浚巧稑拥拿寄??雨虹說,張輝在臨朐縣圖書館找到一本鄒春枝寫的回憶錄,里面寫有老二爺?shù)氖?,但鄒春枝和范英占夫婦已過世多年了。李金鼎問,書呢?雨虹說,在張輝跟兒。我忙問,張輝人呢?雨虹說,張輝兩天后才能趕回來。李金鼎對雨虹說,來不及了,只能按我們準(zhǔn)備的辦。雨虹想了想,終于認(rèn)可了我們的想法?;氐嚼隙?shù)拇睬?,雨虹按照我們的安排,給老二爺讀了那份偽造的證明。老二爺聽了,一下子靈性過來,跟沒病時一樣,要過雨虹手中的證明,翻過來看看,翻過去看看,便流下了兩行老淚。老二爺對李金鼎說,李支書,我想?yún)⒓右淮吸h員會,你看中嗎?李金鼎忙說,中!中!中!我這就去通知!老二爺說,你們出去吧,我想睡會兒。說著,老二爺閉上了眼睛。這一閉,老二爺?shù)难劬υ贈]有睜開過。
第三天,老二爺下葬的時候,李金鼎一個不冇地叫來了流西河的黨員,給老二爺開了一個追悼會。李金鼎沒有寫悼詞,卻把鄒春枝回憶錄中寫老二爺?shù)牟糠忠蛔植宦涞刈x了一遍,追悼會開了一個多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