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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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后,我們幾個“毛根朋友”,就是北京人說的“發(fā)小”,不約而同回到了老家,分別多年后,大家又跟兒時一樣聚在一起了。還在穿衩衩褲的時候,我們就天天在一起,各自玩各自的卵蛋。稍稍長大一些,就一起躬在地上獗著小屁股蛋打彈子,打得昏天黑地。到了不再打彈子的年齡,就在一起打克朗球、打乒乓球,打籃球,打排球……玩種種變相的“彈子”。如今老了,退休金只夠維持粗茶淡飯的日子。老還童的我們,彈子當(dāng)然是不會再打了,想打高爾夫球又欠缺“三資”,一無資本、二無資格、三無資歷,只好約在一起打打門球消磨老暮時光。有天大家打得正高興,林祥卻停桿不打了,抬頭望著空中敗絮般的流云發(fā)呆,過了好一陣,方才感慨道,說啥子門球、臺球、高爾夫球,這個球,那個球,細想起來,都跟我們小時候玩的彈子差不多,連基本玩法都大同小異,至多也就是我們那時候玩彈子的升級版。是不是?就在大伙都還在細細玩味這話時,他又說了,人生一輩子,幾十年光陰,說來說去,說齊天高,不外乎就兩個字:玩彈(完蛋)。大伙聽了都不由得說說得好,又不禁都有些神色黯然,有些敗興。那天還沒到點,大伙便收拾好球具、茶杯,豌豆開花,各人回家了。路上,我直埋怨林祥,說他不該說那些話,敗了大伙的興致。林祥淡淡一笑,說,我不過實而話之嘛。
跟林祥分手后,對他的“實而話之”仍不能釋懷,有些郁悶,就心血來潮,想起了跟我們同是“毛根朋友”,可是早已完蛋的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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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逸在我們這一伙“毛根朋友”中,是個怪人。究竟咋個怪,真要說還不好說,三句兩句說不清楚??傊怯行┡c眾不同。
他的這種怪,或許是從娘胎里帶來的。據(jù)說生他之時,他娘頭天晚上二更天即已發(fā)作,早早地便破了羊水,而他卻賴著不肯出來,一直將他娘死去活來地折磨到第二天早飯時分,當(dāng)滿城都響起鞭炮聲,人們發(fā)瘋似的敲鑼打鼓呼口號舞獅子耍龍燈打扭連扭(1)的時候才落草。后來聽大人們說,他之所以賴在娘肚子里頭不肯出來,就是在等這個中國人苦苦等了八年的日子,一個讓中國人興高采烈揚眉吐氣的日子。那一天日本鬼子投降了,中國人勝利了。我們這個小小的波城雖然地處大西南遠僻之地,日本鬼子的鐵蹄不曾踏到這里,但日本鬼子的飛機還是來轟炸過,黑壓壓地從頭頂上呼嘯而過,飛機翅膀上涂的膏藥都看得一清二楚。城東米足槽、東門口、南田壩、西操場、北街燈桿壩,都落過炸彈,炸死了好多人,西北面的城墻也炸開了一個大缺缺。這個好日子,人家苦苦等了八年,他倒好,一出世就碰上了,真是生逢其時。那些歡慶的鞭炮、那些熱烈的鑼鼓、那些喜極的口號、那些狂舞的獅子龍燈,仿佛都是為他而放、而敲、而呼、而舞的。安逸就是安逸,一出世就安逸得如此不同凡響。
但他來到人世,似乎并不像外面的人們那樣興高采烈揚眉吐氣,倒顯得心事重重,不哭也不叫,一臉苦瓜相,是個“悶生兒”。本來,人出生頭一件事就該忙不迭地發(fā)表宣言,用哭聲主動向他來到的生命世界報到。但安逸畢竟是安逸,與別人不同,他再次顯示出與生俱來的特立獨行,不僅沒有主動向接納了他的生命世界報到,反而迫不及待地放了一個響屁,隨即拉了一泡從娘胎里帶來的又臭又黑的“血屎”,作為對這個收容了他的生命世界的見面禮。接生婆為了懲罰他,抓住他細細的腳脖,一把倒提起來,在小屁股上左右開弓啪啪兩巴掌,他這才驚喇喇地哭叫起來,向這個他并不情愿來卻又不得不來的生命世界提出抗議。
安逸出生那年屬雞。就這樣,多少顯得有些擁擠的生命世界又多了一只小雞。
頭生長子,又欣逢抗戰(zhàn)勝利,他爹好不歡喜。擔(dān)任縣商會會長的他親自到縣衙旁邊的“曾記金銀店”定做了一只足金大戒指,金閃閃地戴在手指上。戒指的款式是他爹自己設(shè)計的,正方形大戒面等分為四個小正方形,分別鏨上中、美、英、蘇四國國旗,背面鏨著“抗戰(zhàn)勝利”四個字?!霸浗疸y店”的葉師,是幾年前從漢口流落到波城的金作高手,手藝那是一等一的好。此戒一出,波城上層社會一時間仿者成風(fēng),“曾記金銀店”的生意因此著實好了一陣子。
喝過三朝酒,安逸他爹才給襁褓中的兒子取名。他家姓安,就順心順意,給兒子取了個單名,叫安逸。
安逸這個詞,在我們波城的語境中,是一個有些特殊的,使用頻率很高的,可以用在不同的場合表達諸如快樂、好、美、喜歡、盡興等種種意思的好詞。若說很安逸,就會在安逸中間加個“忒”字,叫“安忒逸”;至于極致的安逸,就會說“安逸得扳”—安逸得連軀體都不由自主地扭擺掙扎起來,當(dāng)然是頂級的安逸了。他爹早年從軍,曾在劉湘麾下任過少校營長,后隨劉湘出川抗日,在山東打過小日本,因戰(zhàn)傷回到原藉,才跟安逸他娘完婚。從槍林彈雨中撿回來一條命的他,急公好義,積德行善,在鄉(xiāng)人中口碑頗好,因他排行老二,人稱安二先生。安二先生三十五歲喜得貴子,打殘了他一條腿的小日本又投降了,他心里頭能不安忒逸?戰(zhàn)亂平息了,從今往后,國家、老百姓能不安忒逸?兒子生逢太平之世,他今后的日子,他將來的出息,能不安忒逸?總而言之,他有一百個理由給兒子取名安逸。
擺過百日宴,安逸他爹將一位高人請至家中替安逸算命。問過生辰八字,高人閉目良久,在一張白紙上寫下兩句話,向他爹拱拱手,寂然而去。
他爹抓過那張白紙,上面寫的是“三棒棒加兩棒棒,君家撿得五棒棒?!彼催^,不解其意,把那張批著安逸的“命”的白紙遞給他娘。他娘讀書比他爹多,反復(fù)細讀這句批語后,也是一臉茫然。
后來,于苦苦思索之后,對這兩句沒頭沒腦卻暗藏天機的話,他爹和他娘的理解一直大相徑庭。他爹雖稱安二先生,但行伍出身的他,早年僅讀過三年私塾,后來雖然在四川講武堂操練過,但那畢竟是武學(xué)堂,重武輕文,所以文墨不高,便望文生義,以為有其父必有其子,就以“五”為“武”,以“五棒棒”為“武棒棒”,認為兒子長大后一定跟自己年輕時一樣,習(xí)武從軍,建功立業(yè),報效國家,圓自己這輩子未圓之夢,心中自是十分高興。而出身書香門弟,曾就讀省城女子中學(xué)的安逸他娘,思慮比安逸他爹縝密,卻由這兩句沒頭沒腦的批語聯(lián)想到鄉(xiāng)人的一句俗話—“三加二減五等于零”。一切都是白說。高人之所以批而不言,寂然而去,緣由蓋在于此。但她既不想拂了丈夫的美意,又不便明說,不免暗自神傷。
2
都說人看從小,馬看蹄爪。安逸的怪從小就露出了端倪。他從小心思就重,大人們都說他懂事早,不像我們這一撥小伙伴,成天只曉得耍,百事無心。
我們都出生在金沙江下游川岸一個叫波城的小縣城里。據(jù)清乾隆年間編修的波城廳志記載,傳說每逢天降大瑞,城西大旗山腰的銀光洞在旭日照耀下就會銀光四射。銀光射入城內(nèi)小學(xué)北面的月亮潭,潭中就會彩波翻涌。雖然從老輩子的老輩子起,鄉(xiāng)人都不曾見過種吉祥景象,但并不影響小縣城叫波城,也不影響一輩又一輩的鄉(xiāng)人相信這個關(guān)于波城的吉祥傳說。
波城是個地地道道的山城,山高石頭多,出門就爬坡。小小縣城,建在城北錦屏山腳的緩坡上。說緩坡那是相對錦屏山高聳壁立的雄峰而言,其實也是坡大坎高的。一條東西走向的正街,如赤道般把橢圓形的縣城分為南北兩半。街南街北兩排店鋪,雖大小不一,門臉各異,內(nèi)里的格致卻大體相同。北邊一排,背坡而建,過了店堂是天井,要進后院就得登石梯坎而上了;南面一排,則面坡而建,過了店堂還是天井,再往后就是吊腳樓了,豬圈茅廝都在吊腳樓下,屙泡尿都得下十多級石梯坎。所以,即使不出門,在家也少不了爬坡下坎的。當(dāng)初能在險峰林立溪河密布的大山縫縫里頭硬擠出這么一小塊坡大坎高石頭多的地方來建縣城,而把平緩的城東米足槽和城南南田壩膏腴之地用于農(nóng)耕,已經(jīng)是很難為我們的先人了。
我們發(fā)蒙讀書的城廂小學(xué),建在西操場西北角,是全城的制高點。校門前是九九八十一級精工細鏨的油光石石梯梯,中間閃出兩個小平臺,將石梯梯分為三段,每段二十七級。石梯梯兩邊鑲砌著打磨得光滑如玉的邊坡石。石梯梯頂上,又是一個平臺,兩邊是石砌護欄,中間立著高高的門樓,給人一種危乎高哉的感覺。石梯梯兩旁的土坡上是兩片柳樹林。柳樹開花的時節(jié),石梯上鋪滿了如雪的柳絮,光腳丫踩上去綿綿軟軟的,很好耍。但對于小小年紀(jì)的我們來說,這種好耍的時候不多,更多的還是對著陡而高的石梯梯望而生畏,腿腳發(fā)軟。長大后我曾經(jīng)想過,不知當(dāng)初創(chuàng)立這所小學(xué)堂的先賢是出于何種考慮將校門建在這里的,若把校門往右側(cè)挪一挪,挪到那個長著一棵古槐樹的地方,情形就會大不一樣,石梯梯就自然會矮下去許多,我輩也就不會爬得如此艱難了。不經(jīng)磨難,難成正果,或許先賢們就是要以此來從小磨礪后生學(xué)子也未可知。于是,負笈而上,爬校門前的九九八十一級高而且陡的石梯梯,就成了我們每天上學(xué)非做不可的第一等功課,如同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必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一樣。
天天一道上學(xué),爬校門前的石梯梯時,我和小伙伴們總要在石梯梯中間閃出的平臺上逗留一下,緩緩氣,歇歇腳,還會變著法子在石梯梯間磨磨蹭蹭,一棵草,一只螞蟻,一條毛毛蟲,乃至一片柳樹葉,或者春天剪柳的飛燕,夏日不絕于耳的蟬鳴,都會比在別的任何地方更加吸引我們,更加拓展我們天生的好奇心。一級級油光石石梯都讓我們的小腳板和小屁股磨得玉光光的,畢顯出油光石的本來面目。
安逸就不,他一個人悶著頭,躬著腰,提著小書包,一門心思慢慢朝上爬,如一條執(zhí)著的毛毛蟲,不棄不舍,不停不歇,顯示出一心往高處走的心性。每天我們在西操場匯合,而后一起開始爬石梯梯,最先到頂?shù)目偸前惨?。最先到頂?shù)乃D(zhuǎn)身站在石梯梯頂上,背負高聳的門樓,小小的人兒君臨一切地俯視著被他甩在后邊的我們這些小伙伴們,俯視著西操場坎下那些平時總是高倨于我們頭上的長著青苔和瓦松的烏黑而低矮的屋脊。
記不得有好多次了,等我爬攏他面前,他都會喊著我的小名來福兒(在波城,說話喜歡帶上“兒”的尾音,拖得又高又平,比如說,羊要說成羊兒,蟲要說成蟲兒,魚要說成魚兒,湯元要說成湯元兒,娃娃要說成娃兒,“土”得親切而又別致),正二八經(jīng)問我同樣的問題,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憂傷。他說,來福兒,等我們哪一天死了,我們周圍這些東西還在嗎?這些石梯梯、楊柳樹、房子,還會是這個樣子嗎?楊柳青的時候,還會有人在下邊操場壩上放風(fēng)箏兒嗎?還會有人跟我們一樣,爬到這個高高的學(xué)校里頭來讀書嗎?上音樂課的時候,老師還是一邊彈風(fēng)琴一邊教唱歌嗎?八角樓還在嗎?樓底下還有人擺攤子賣東西嗎?八角樓下邊的街上還趕場嗎?趕場天還是這樣熱鬧嗎?……
安逸說的八角樓,是那時候波城里頭最高的建筑,矗立在正街西端的高臺上,除開底層,上面還有三層,高翹的飛檐上掛著風(fēng)鈴,一起風(fēng)就叮叮當(dāng)當(dāng)直響。我們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都要從樓下經(jīng)過,小販們在那里扎堆賣各種各樣的小吃,那是我們總愛留連的地方。
那時候我成天總嫌玩不夠,哪有心思去想遙遠的死和比死更遙遠的死之后的事呢??砂惨菥鸵呀?jīng)不止一次地想過了,像爬校門前的石梯梯一樣,把我們這些小伙伴遠遠甩在后邊。不止一次想過了死之后的事,又總也得不到答案,安逸就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慌感。他跟我說,他要拼命讀書,把死了以后的事知道得多一點,盡量地多一點。
3
所以,安逸在讀書上更是把同班同年級的我們這些小伙伴們遠遠甩在后邊。他是一塊天生的讀書的料,我后來說他是方仲永那樣的神童。小學(xué)算術(shù)里的四則運算題是很傷腦筋的,繞來繞去,一哈兒(2)張家壩,一哈兒母豬胯,牛胯扯馬胯,扯求不清楚,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小菜一碟,兩筷子就搛完了。進了中學(xué),幾何也很傷腦筋?!皫缀螏缀危娌娼墙?,又費時間,又打腦殼”,對他來說,也只不過是寬面一碗,幾口就梭下肚了。還有,不論小學(xué)中學(xué),作文也頂難做,一上作文課我就腦殼痛,心頭煩,咬爛了一支支筆頭還是被老師批得來一無是處,作文本上盡是紅得觸目驚心的叉叉杠杠。安逸的作文卻常常被教語文的班主任鄒老師拿來給大家當(dāng)范文講。六年級的時候,鄒老師出了一道作文題,叫《我的理想》。自習(xí)課我好歹寫完了作文,去交的時候看到安逸的作文本還放在課桌上,人卻不曉得到哪里去了,可能是上廁所了吧。我隨手翻了翻,見寫的是一首詩,也沒興趣細看,就自作聰明替他一起交給鄒老師了。那時候我們不興科代表,作業(yè)都是各人自己交給老師的。安逸回來不見了作文本,東找西找找不到,急出了一頭汗,一問,才曉得是我替他交了。他很不了然,說才剛剛開了個頭,卡住了,還沒寫完哩,你咋個就拿去交給鄒老師了?鄒老師看了要說我不認真的,硬是……他一邊揩著額頭上的汗,一邊把我好一頓埋怨。我?guī)土说姑?,進初中后從課文中知道這叫做“熊的服務(wù)”。真是多余二百錢,好心做了笨事,我只得陪他到鄒老師那里去說明情況,把作文本拿回來接著寫。誰知鄒老師聽了卻笑著說,不消拿回去了,就現(xiàn)在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嘛,再寫就多余了,是廢話了,廢話再多也是水泊梁山的軍師—吳(無)用。我一聽,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好久都收不回來。嗨!硬是怪了!人家自己都說只不過才開了個頭,卡住了,還沒寫完哩,結(jié)果就被老師看好了,你說怪不怪?自然,安逸這次寫的詩又被鄒老師拿來給我們當(dāng)范文講評。由于有前邊交作文的戲劇性過程,那次我聽得特別用心,可以說從來沒這么用心過,想聽聽這篇“只不過才寫了個開頭就卡住了還沒寫完哩”的東西到底有啥子好,有啥子了不得,把鄒老師都迷住了。鄒老師把他總共只有六句的作文直夸得天花亂墜,還聲情并茂地給全班同學(xué)反復(fù)朗誦:
宇宙是那樣神秘,
大地是這樣奧妙,
我要當(dāng)一個科學(xué)家,
把宇宙的神秘,
大地的奧妙,
讓人們?nèi)贾馈?/p>
我聽了心里很不服氣。不就是六句大話白話嗎?值得這樣夸上了天?但不服氣不行,鄒老師的話是鐵板上釘釘。后來我聽說鄒老師在外頭啥子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文章里頭就有安逸的這首被我稱之為“大話白話”的詩。我于是忍不住想,這六句大話白話,是安逸的作文,安逸呢,是鄒老師的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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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大人們總是罵我們一天到黑只曉得貪玩好耍。其實人在孩童時期就沒有不貪玩好耍的,貪玩好耍是孩童的天性,就連心思重的安逸都跟我們一樣。只不過他的貪玩好耍也跟他這個人一樣,有些怪,跟我們不同。
打珠兒,就是打彈子,是讀高小之前我們的最愛。我們打的珠兒不是玻璃彈子,邊遠的波城那時候還有不起洋氣的玻璃彈子,只好就地取材,因陋就簡,用一種本地人稱作油換子樹的果核來打。它大小跟玻璃彈子相似,通體紫黑光亮,像涂了漆的佛珠,我們就叫它珠兒。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倒是綠色環(huán)保,土得時尚的。珠兒因為是天生地長的,大小不一,我們就把其中最大最圓而且結(jié)實沉重的挑選出來作為“打子”。“打子”就是用來擊打其他珠兒的母珠,相當(dāng)于斯諾克中的白球。能充當(dāng)出色“打子”的少而又少,所以能擁有一顆讓小伙伴們流露出羨慕眼光的“打子”,實在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而那些眾多的,小的,或者長得有些歪嘴塌鼻的,就只能作為“籌子”了。“籌子”,顧名思義,等于籌碼,輸了用來付賬的?!盎I子”雖然沒有“打子”那么好看,那么有身價,但是沒有它人家就不會跟你打珠兒,你就只有站在一邊當(dāng)看客,心頭癢癢的難受,所以也是少不得的。我們的荷包里頭,書包里頭,每天都裝有不少這樣的“籌子”。積多了有的還專門縫個小布袋來裝,脹鼓鼓的,見人拍一拍,炫耀炫耀。
打珠兒有多種玩法,可以兩人對打,也可以多人一起打。打法雖多,基本手法卻只有一個,那就是用手指將“打子”有力而準(zhǔn)確地彈射出去。具體方法是,手指拳握,用中指、無名指和小指抱束住彎曲的姆指,食指彎曲,用食指指尖和彎曲的姆指第一關(guān)節(jié)的頂部把打子夾住。這就好比做成了一個珠兒“彈射器”。打時,姆指猛然發(fā)力,將“打子”彈射出去。這種打法叫“活打”,力量大,射得遠,準(zhǔn)頭好,是打珠兒的高級手法。還有一種初級手法,就是手指拳握,將“打子”夾在彎曲的食指和姆指之間,用姆指發(fā)力把“打子”彈射出去。這種初級手法容易學(xué),但力量小,射不遠,準(zhǔn)頭也差,被我們稱為“死打”,就是呆笨不靈巧的意思。
打珠兒最簡單的玩法就是“對打”。先在地上劃一根基準(zhǔn)線,然后在一定距離內(nèi)向基準(zhǔn)線發(fā)出自己的“打子”?!按蜃印蓖O潞?,最接近基準(zhǔn)線的為頭家,然后依次類推,“打子”超過基準(zhǔn)線的排最后,是尾家。這種決定先后次序的方法,在打珠兒的各種玩法中通用。排好名次后,大家站在基準(zhǔn)線上,依次把自己的“打子”放出去,放完,各人在自己“打子”的位置上,依先后次序,各自選中一個對手的“打子”作為目標(biāo),彈射出自己的“打子”去擊打目標(biāo)的“打子”,一輪每人只打一次,一輪一輪反復(fù)對打,打中了算贏,被打中的一方就付給打中一方約定數(shù)量的“籌子”。
最刺激的玩法是“打火圈”。在地上劃一個小方框或一個小圓圈作為“火圈”。參加的人各自出一定數(shù)目的“籌子”放在“火圈”中。定出先后次序后,大家在基準(zhǔn)線上從頭家開始依次向“火圈”中的“籌子”發(fā)起進攻。一輪每人只有一次機會,失去機會,就只有等下一輪了。直接向“火圈”中的“籌子”發(fā)動進攻的很少,一般都是先把自己的“打子”發(fā)射到距“火圈”較近的位置,占據(jù)有利地勢,有時,為了占據(jù)最有利的地勢,須經(jīng)幾次調(diào)整,然后才進攻。其間,如果有另一方的“打子”處在自己攻擊的范圍內(nèi),可以先對它進行攻擊。若一擊而中,可繼續(xù)攻擊下一個目標(biāo),或攻擊“火圈”,或調(diào)整位置;若一擊不中,那就失去了一次進攻“火圈”或調(diào)整位置的機會了?!按蜃印北粨糁械囊环剑蜁艿綉土P,被貶到基準(zhǔn)線去從頭打起。所以,每個人都要小心,謹防自己的“打子”受到別人的攻擊,盡量規(guī)避被貶的風(fēng)險。進攻“火圈”時,被擊打出“火圈”的“籌子”歸擊打者所有。每輪一擊,若能把“火圈”中的“籌子”擊打出圈,不輪多少都可以再擊,直到未能擊出為止,若“火圈”中還剩有“籌子”,再由下一家打。打得好的,左一下右一下,遠一下近一下,能一口氣將“火圈”中的“籌子”全部打完,稱為一鍋端,后面的人就只好嘆氣了。若擊打者的“打子”不幸陷于“火圈”中,他就被“燒死”了,退出本盤,等待下一盤。“火圈”中的“籌子”全都被打完了,這一盤就結(jié)束了,再從頭開始,接著打下一盤。
最有趣的玩法是“打窩兒”。先在選定的場地上用尖利的石頭或木棍鉆出小坑,大小跟“打子”差不多,作為“窩兒”。三個、五個、七個、九個都行,由參加者定,不知為啥只取單數(shù)。“窩兒”跟“窩兒”間隔一定的距離,可以在一條直線上,也可以不在一條直線上。定出先后次序后,從頭家開始,依次把自己的“打子”彈射出去進“窩兒”,就是讓“打子”滾落進“窩兒”中,先進頭“窩兒”,再進二“窩兒”,直到尾“窩兒”。一輪一人也只有一次機會,若進了“窩兒”,可嘉獎一次機會,若再進了“窩兒”,則再嘉獎一次機會。極少有人一輪就進完所有“窩兒”的。其間,如果有另一方的“打子”處在自己攻擊的范圍內(nèi),可以先對它進行攻擊,叫作“貶”。若一擊而中,可繼續(xù)“貶”下一個目標(biāo),或進“窩兒”;若一擊不中,那就失去了一次進“窩兒”的機會了。“打子”被擊中的一方,就會遭貶,不管他已經(jīng)進到幾窩兒,都一貶到底,再從“頭窩兒”開始。所以遭“貶”是很慘的,特別是已經(jīng)進到“尾窩兒”,眼看就要取勝了,遭“貶”就更慘了,可謂一敗涂地。最后依照進尾“窩兒”的先后排出名次,名次靠后的都要付“籌子”給名次靠前的,名次越靠前贏得越多,名次越靠后輸?shù)迷綉K。
最考手法的打法叫做“逼”,這是“對打”的延伸玩法。定出先后次序后,先“對打”,打中對方的“打子”后,再抵近擊打?qū)Ψ降摹按蜃印?,叫作“逼”。須把對方的“打子”“逼”出事先約定好的距離,比如三卡(3),或五卡、七卡,才算贏,否則,倒過來,被對方“逼”。通常情況是,場地平坦光滑開擴,“逼”的距離就定得遠些;場地凹凸不平,或不寬暢,“逼”的距離就定得近些。
打珠兒,安逸最瘟。無論哪種打法,他都是十打九輸;若是“逼”,更是十打十輸。因為他只會“死打”,咋個能跟我們“活打”的比嘛。我們也不是沒有教過他“活打”,大家都是好朋友嘛,咋個會不教喃。教過好多次都記不清了,手把手的教,他就是爪手爪腳的,學(xué)不會。牛教三遍都曉得打倒轉(zhuǎn),他硬是笨得屙牛屎。我學(xué)打珠兒的時候,不用別個教,看人家打兩回就會了,他恁精靈的一個人,咋個會教都教不會喃?真是怪了!
打珠兒笨得屙牛屎的安逸,耍其他的卻精靈得很,我們都不如他。比如說打紙槍。
打紙槍先要做一桿好紙槍。弄一根手指姆粗細、大約一尺長的荊竹筒筒,最好是一頭稍細一頭稍粗的,粗的一頭帶竹節(jié)。在離竹節(jié)約一寸半的地方下刀,將荊竹筒筒截成兩節(jié),長的不帶竹節(jié)的做槍筒,短的帶竹節(jié)的做通條坐子。再削一根比荊竹筒的內(nèi)徑略細一些的竹簽,一頭插入通條坐子,周邊用細竹片塞緊,留在外面的部分,其長度比槍筒略短,通條就做好了。把通條插入槍筒,就成了一支紙槍。打的時候先把廢紙,最好是比較軟,吸水好的毛邊土紙,用水打濕,捏緊成小紙團,用通條從槍筒尾部用力擠壓塞進,推送到槍筒前端,把槍口堵緊。一定要用力擠壓,否則堵不緊槍口,會跑氣,就打不響。再把一個捏緊的小紙團用通條從槍筒的尾部用力擠壓塞進,推送到槍筒的一半處,把里頭的氣壓緊,這就相當(dāng)于“子彈上了膛”。擊發(fā)時。猛一下將通條推上去,槍筒內(nèi)前后兩個濕紙團之間產(chǎn)生的高壓氣就會“啪”的一聲把前邊堵塞住槍口的濕紙團噴射出去,而后邊的濕紙團則恰好又將槍口堵塞住。如是反復(fù)往下打。有時候沒有水,就把紙放進嘴里胡亂嚼,嚼濕了做成小紙團。你追著我打,我追著你打。
每回安逸做的紙槍都比我們幾個做得好。射出的“子彈”打得遠,“槍聲”又響又脆,像放火炮。一樣的竹筒筒,一樣的竹簽簽,經(jīng)他的手做出來的紙槍,嗨,就不一樣,你硬是心里頭想不服氣都不行。你說怪不怪?
春三月,南風(fēng)起了,楊柳青了。人們喜歡在西操場上放風(fēng)箏兒。大人們有放“鰱魚”的,有放“蝴蝶”的,有放“雷公蟲”的。這些風(fēng)箏又大又難做,要用皮紙來糊,還要畫得花花綠綠的,能放到半天云中,要用粗麻線來放,線筏子又大又重。
我們?nèi)诵。粫龊唵蔚摹疤铩弊中魏头斌w的“習(xí)”字形風(fēng)箏兒,用細綿線來放,飛得比學(xué)校的門樓還高。不過,我們都不喜歡做田字形的風(fēng)箏兒,團頭團腦的,像個笑頭和尚,沒個樣式,不好看。習(xí)字形的風(fēng)箏兒像飛機,有翅膀有身身,又簡單又好看,我們都愛做。先削兩根薄薄的、一樣長的“翅篾”,再削一根比翅篾厚一些、長一些的“中篾”,最后削一根只有“翅篾”一半長的“尾篾”;然后把“翅篾”、“中篾”、“尾篾”用細麻絲扎成“王”字型作風(fēng)箏的骨架;再在骨架上糊上綿紙,加上尾巴,最后安上“陡線”,風(fēng)箏兒就做成了。風(fēng)箏兒聽不聽話,能不能乖乖地放到天上去,有兩個關(guān)鍵之處,一個是“陡線”,一個是平衡。“陡線”安得好,風(fēng)箏兒只消逆風(fēng)牽引一下,就會乘風(fēng)而起,扶搖而上,在半空中搖頭擺尾,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陡線”安得不好,風(fēng)箏兒就兜不住風(fēng),隨你咋個牽引,都飛不起來,跟你耍死皮(4)。不平衡,風(fēng)箏兒就會在風(fēng)中亂栽跟斗,最后一頭栽到地上爬不起來,跟你作對,把人都氣得死。
一遇到風(fēng)箏兒不聽話的時候,我們就只有喊安逸來幫忙。他一過來,拿起你的風(fēng)箏看一看,再拉起跑幾步,跟其香堂許其香老先生號脈一樣,一下子就曉得毛病出在哪里了。頭重了,他就給你再加根尾巴;尾巴重了,他就給減一點;右邊翅膀重了,他就在左邊翅膀上再貼層紙。要是“陡線”沒安好,陡了,他給你調(diào)平一點,平了,他就給你調(diào)陡一點。經(jīng)他一弄,再不聽話的風(fēng)箏兒都聽話了,就像拿給他喂乖了一樣。你說怪不怪?
讀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回上手工勞動課,鄒老師要女同學(xué)纏菱角,就是用斑竹的筍殼先做成菱角的內(nèi)胎,再纏上彩色絲線。男同學(xué)呢,做木頭手槍。限定兩個星期,自己動手做,做好了五年級兩個班比賽,男女同學(xué)各評出一、二、三名獎勵。
做木頭手槍,正合我們的口味,大家都很高興。平時我們做過木頭手槍,難不倒我們的,那天放學(xué)后,就各自回家去做。因為鄒老師說了要在全班比賽,還要獎勵,大家這回做得格外用心不說,還互相保密,生怕別人超過了自己。我也暗下決心,要爭頭一名,過去鄒老師總是批評我,我要讓他看看。
為了爭頭名,我就想做一桿左輪手槍,左輪手槍比常見的快慢機好看。我的幺表叔在公安局,他有一桿左輪手槍。我就到他那里要他拿給我看,幺表叔問我做啥子要看,我就說手工勞動課,我要用木頭做一桿左輪手槍。幺表叔就逗我,說你見都沒見過,就想做左輪手槍,來福兒,你做不做右輪手槍啊?我就說,槍把把彎得像駝背,槍管管不長,槍身身里頭嵌了個會轉(zhuǎn)的輪子,用來裝子彈的,哪個不曉得嘛,說人家沒見過,硬是!幺表叔又說,你曉都曉得了,見也見過了,還看啥子嘛,要看出一朵花來嗎?我說這回我要把它看把細(5)一點,做來跟真的一模一樣。老師說了,要比賽的,不是逗起耍的。幺表叔這才把他的左輪手槍取下來,退了子彈給我看??催^了,幺表叔還拿出一塊梨兒木的木板板來,差不多有一寸厚,鋸了一截給我,說是頭回從金河邊青杠坪找來雕公章剩下的,我看用來做木頭手槍最好不過。他叫我好生做,爭取得獎。我拿起這塊梨兒木板,心頭安逸昏了。我在正街上薛家茶館看過匡海波雕章,他用的就是梨兒木。他先把木頭塊塊放在茶水里頭泡一下才雕,雕起來跟削梨兒一樣,順手得很。這個匡海波,是我大哥的同學(xué),后來不讀書了,跟他爹學(xué)雕章。我跟他熟得很,愛去看他雕章。每逢看到他用肩窩抵著鑿刀柄,一刀一刀,像切豆腐一樣,把梨兒木塊塊切得方方正正,光光生生,就覺得很過癮。我還好奇地問過他為啥子要用梨兒木,用別的木頭來雕不行嗎?他說他沒有用別的木頭雕過,他爹教他就是用梨兒木。還說梨兒木細密,紋理平正,又不軟又不硬,很吃刀,櫛巴也少,把梨兒木夸得來好上了天。至于他說的很吃刀,那時候我覺得頂笑人的,梨兒木還敢吃刀?。?/p>
在幺表叔那里把把細細看過了他的左輪手槍,又意外地得到梨兒木的木板板,我要爭頭一名的信心更足了。說實話,我從小做事毛糙,不認真,經(jīng)常挨滔(6)。這一回我做得特別用心不說,做好后還拿到薛家茶館去給匡海波看,想先聽他咋個說。他拿在手頭左看右看,盯著我說,硬是跟真的一模一樣呢。來福兒,硬是你做的?他一連說了兩個硬是,后頭這個硬是我硬是不愛聽,好像是哪個騙他一樣,就說,不是我做的是哪個做的?未必然是你做的呀!他笑起來,伸出大指姆說,你這個來福兒,人小鬼大!坐在一邊喝茶的人伸手拿過去看,一個傳一個,一茶館的人都嘖嘖稱贊。我心里頭呀,甜蜜蜜的,像是六月間吃了冰粉涼糕,硬是安逸得扳。等我的左輪手槍傳回來,匡海波操起他的雕刀,把一些細小的地方替我修了一下,說拿回家去供起,全波城再找不出第二支了。我把槍插在褲帶兒上,用衣裳蓋住,跳到大茶缸前,咕咚咕咚喝了半碗加班茶(7),在心里頭說,我才不會拿回家去供起呢,供起有啥子安逸?人家是要交給老師參加比賽的!
比賽的日子終于到了。賽場就安排在我們班的教室里。校長來了,教導(dǎo)主任來了,大隊輔導(dǎo)員也來了。五年級兩個班參加比賽的一共有41支木頭手槍,長長短短,擺成兩排,統(tǒng)一編了號。我的左輪手槍是第7號。
大家先排隊參觀。參觀的時候,鄒老師先拿起13號槍,對著黑板摳了一下扳機,“砰”地打了一槍,把大家都嚇了一跳。這支打得響的13號槍一下子就把大家吸引了,因為過去我們做的木頭槍從來沒打響過。參觀的時候我在它面前站得最久。這是一支用杉木做的可爾提手槍,不但做得像,最安逸的是,它的槍筒上挖了一道槽,安上了一支洋火槍。洋火就是火柴,小時候我們都這樣叫。那時候的洋火頭頭上的洋火藥里面有硫磺,放在石板上用石頭砸,就會炸響。我們就用一根一卡長的,一頭帶竹節(jié)的竹筒做槍筒,在靠近竹節(jié)的地方開一道小窗,安上一個把牙膏皮熔化了鑄成的,中心弄了個圓形小凼凼的底火,再用一截一卡多長的,一頭砸彎的粗鐵絲做撞針,用橡皮筋把槍筒和撞針連在一起,就成了一支洋火槍。打的時候,先把洋火頭頭上的洋火藥剝下來裝填在底火的圓形小凼凼里,然后左手拿著槍筒,右手把撞針拉開一段距離再放手,撞針就會借助橡皮筋的彈力撞回去,把裝填在底火上的洋火藥砸響。說真話,用杉木做的可爾提手槍和洋火槍其實都不算稀奇,這支13號槍好就好在它用鐵絲做的機關(guān)把它們連在了一起。它的槍身烙出了一個通道,安裝在面里的機關(guān)把扳機和洋火槍上的撞針連起來了。裝好洋火藥后,把撞針拉開,卡在機關(guān)上,就上了膛,一摳扳機,撞針跟機關(guān)脫開撞回去,就打響了。說實話,那時候信心滿滿的我真有些嫉妒,也有些失落,有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危機感。我真想去問問這個做13號槍的同學(xué),問他是咋個想出來的,又不好去問老師13號槍是哪個做的,老師說了,在評選之前,為了公平,這是要保密的。盡管沒去問老師,我心里還是隱隱約約猜得到,這支13號槍可能是安逸做的,掰起指姆算,在我的同學(xué)中,這么心靈手巧又肯動腦筋的,只有他了,
參觀完畢,當(dāng)場由從六年級請來的5個男同學(xué)和校長、教導(dǎo)主任、大隊輔導(dǎo)員一起進行無記名投票,評選出前三名。我的7號槍只得了第二名,32號槍得了第三名,得第一名的是13號槍。果然是安逸做的,我沒有猜錯。校長發(fā)獎之前講了話。他說了好多話,我聽進去并且記住了的只有幾句。他說,13號槍為啥會得第一名呢?要說做工,它趕不上得第二名的7號槍,沒有7號槍做得那么精細,那么逼真,但是,做13號槍的同學(xué)肯動腦筋,敢創(chuàng)造,把木頭槍做活了,打得響了。他做出了一支活的木頭槍,我們大家應(yīng)該祝賀他!
那天,安逸得的獎品是一副貼了膠皮的乒乓球拍,我得的獎品是一支鋼筆。我要用鋼筆跟他換一塊乒乓球拍。他不換,一只手拿著一塊拍子說,來福兒,你咋個這樣子笨啊!我總不會自己跟自己這樣子打乒乓球吧?他一邊說一邊比劃。我一想,就笑了,他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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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拼命讀書,還能把木頭槍做活的安逸,他想當(dāng)科學(xué)家的理想最終沒有實現(xiàn)。沒有實現(xiàn)的原因歸根結(jié)底出在他爹娘身上。若沒有他的爹娘,就不會發(fā)生后來一連串的事。
剛解放土改的時候,他家在城南南田壩雖有些田產(chǎn),收的租谷除一家人食用之外尚有少量富余,但主要的經(jīng)濟活動還是經(jīng)商,對佃戶也不苛刻,佃戶們自然也沒有趁火打劫為難他們,退了押,沒收了田產(chǎn)和偌大的后院也就算了。他爹頭上戴著工商業(yè)資本家兼地主的帽子,除了繼續(xù)做生意外,得到同行推舉,還在縣工商聯(lián)兼了一份職,一家人小日子過得挺滋潤。他那當(dāng)科學(xué)家的夢,也許就是在這種滋潤中東想西想萌的芽吧。所以說小日子過滋潤了未必是好事,古人不是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嗎?但那個時候安逸他家的小日子想不滋潤都不行。
誰知道好景不常,“三反”、“五反”來了,打老虎成風(fēng),一家伙打到了他爹頭上。他爹一夜之間就成了波城的頭號大老虎。有天上頭通知他去開會就再沒回來,關(guān)進老虎籠子了,聽說關(guān)了一大批,只傳出話來叫家里送鋪蓋和換洗衣裳進去。緊跟著大街小巷就風(fēng)傳他爹貪污了好多好多,弄不好槍斃幾回都了不了賬。上頭派來催退臟款的人天天上門催要,惡狠狠的一副兇相,跟戲臺上狗仗人勢的差狗差不多,看人眼睛都是橫起的。上頭放出話來說,只要老老實實退還臟款,就既往不咎,把人放回來,還天天晚上把大小老虎的家屬集中在一起學(xué)習(xí),說是幫他們提高思想覺悟,跟老虎們劃清界線。
安逸他娘過去就是個在家享清福的女人,外面有安逸他爹撐著,帶娃兒做家務(wù)有女傭。雖然在省城讀過女中,知書識禮,也見過世面,卻哪里經(jīng)見過這般陣仗,一時間嚇得六神無主。家中三個娃兒,最大的就是安逸。丈夫被關(guān)押,家中就倒了頂梁柱,仿佛塌了天。她只得回娘屋去向她老爹討教。她老爹,就是安逸的家公,飽讀詩書,是大清國最末一屆恩科的老舉人,人稱老貢爺,當(dāng)過城廂小學(xué)第一任校長,膝下就這個寶貝女兒。見女兒哭得淚人兒一個,前清老貢爺痛得心如刀絞。抖著花白胡子叫著安逸他娘的小名說,素素呀,銀錢者,身外之物也;救人者,燃眉之急也。土地改革,官府要的是田地;打老虎,官府要的是銀錢。官府不就是要銀錢嗎?就把銀錢給他們吧,失財免災(zāi)。捧老二尚且講信義,不會得了銀錢撕票,何況他們是官家的人,不會食言而肥。想開點,就當(dāng)上普賢庵捐了一回功德吧。
安逸他娘聽了,有一種茅塞頓開之感。只是心中還存了一些疑慮,不曉得丈夫倒底貪污了公家多少銀錢,也不曉得丈夫把貪污來的銀錢弄到哪里去了,來不及跟老爹細說,慌忙火急地回家找尋銀錢。可是找遍了家中,都沒找到大宗的銀錢。她知道丈夫不是個花心人,舊社會那陣都從不在外頭鬼混,何況如今是新社會了,還在工商聯(lián)任職。沒辦法,她就把找到的現(xiàn)款集中起來,又將店鋪中的存貨盡數(shù)打折盤給了人家,辭退了伙計,將所有的款子拿去交給了公家。公家收了錢,連二指寬的條子都不曾打一張,還口口聲聲說差得多,差得多,就這點臟款,我們會定他頭號大老虎?企圖蒙混過關(guān),簡直癡心妄想!狠狠訓(xùn)了安逸他娘一通,要她回家睡覺把枕頭墊高點,好生想想,老老實實退臟,莫存僥幸之心,妄圖蒙混過關(guān),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仍然叫她每天晚上參加學(xué)習(xí),不得遲到缺席。
安逸他娘這一去學(xué)習(xí),安逸可就遭孽了。解放后,為了體現(xiàn)政府提倡的自食其力,不搞雇工剝削,他爹就把幫傭的陳嫂和董四妹辭退了,讓安逸他娘親理家務(wù)。如今店里的伙計也辭退了。偌大的房子里就剩下了三個小小人兒,安逸七歲,大妹安平五歲,小妹安寧三歲。家里沒有大人,一到晚上空空蕩蕩的屋子到處都讓人害怕,特別是那些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黑咕籠咚的,總覺得里面藏著種種可怕的東西。雖然過去好多時候安逸并不害怕那些黑暗的地方,比方藏貓貓,他就喜歡躲在那些地方,讓黑暗把自己嚴(yán)嚴(yán)實實包裹起來,叫小伙伴們找不到,又比方刮瓷片玩,就是一手拿一塊細瓷片,用它們的口子互相劃刮,黑暗中就會發(fā)出藍瑩瑩的光,奇妙極了。但那都是有大人在的時候,有大人在,黑暗也會帶給童心美好的想象,讓童趣變得五彩斑斕??墒侨缃褚粋€大人也沒有了,黑暗就變得十分猙獰可怖。天未黑凈,安逸就把柜臺上帶玻璃罩的美孚燈點得亮堂堂的,關(guān)好店堂后邊通天井的帶花窗的門,領(lǐng)著大妹小妹坐在大門口階沿上,可憐兮兮地等他娘回來。左鄰右舍和街對面的店鋪都還開著,店堂里都點著燈。南街口肖寅生家燒臘攤攤上也點起了亮油壺。燈影中街上的行人走馬燈似的來來往往。那邊,陳家茶館里說評書的說得正熱鬧,驚堂木一聲聲拍得脆響。不曉得哪個地方有人在打玩友(8),緊密的川劇鑼鼓和高而悠揚的幫腔隱隱約約傳來,讓人想起一只被攆急了的狗在曲里拐彎的窄巷子里奔突。這些平常跟安逸不大相干的東西,這時都讓他感到分外親切。
可是這種親切感沒過多久就消失了。隨著打更匠皮癩頭“當(dāng)當(dāng)”地敲著銅鑼漸行漸近,又漸行漸遠,二更天了。四處響起一陣陣上鋪板、上門板、關(guān)大門的聲音,街上過往的行人稀少了,一家家店鋪陸續(xù)關(guān)門打烊了,南街口肖寅生家的燒臘攤攤收攤了,打玩友的也收刀撿卦悄無聲息了,那只奔突的狗也悄沒聲息不曉得躥到哪里去了,就連那些興致蠻高的評書聽客們都懷著“且聽明晚分解”的牽掛和遺憾,豌豆開花,各人回家了。黑暗像如墨的潮水一樣淹沒了先前讓安逸感到分外親切的一切,四周變得莫名的可怖起來。他不得不慌慌張張領(lǐng)著大妹小妹回到寬大的店堂里,關(guān)上大門,好像深怕墨水一樣的黑暗會涌進門來一樣,又遵照娘臨走的吩咐,踩著板凳吃力地插上粗大的門栓。在寂靜中三個小人兒你擠我、我擠你地坐在柜房角落里的木地板上。到了這時候,寂靜也是十分可怖的。它的可怖在于你弄不清楚其中究竟?jié)摲裁?;而一旦某個地方真的有了什么響動,不管那聲音多么細微,那就更加可怖了,因為這種不明真像的響動會引發(fā)出種種嚇人的聯(lián)想,讓人渾身暴起雞皮疙瘩背心里直冒冷氣。
為了驅(qū)除內(nèi)心的恐懼,也為了不讓兩個妹妹翻來復(fù)去問他,哥哥,娘咋個還不回來?她們總是這樣問,問得他心煩,問得他鬼火冒。為此安逸想過好多辦法來消磨時間,唱兒歌就是其中用得最多的一種。從小,他娘就教他《幼學(xué)瓊林》中的話。啥子“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啥子“黃帝畫野,始分都邑,夏禹治水,初奠山川”;啥子“多才之士,才儲八斗;博學(xué)之儒,學(xué)富五車”……他娘還教他唱兒歌。他會唱很多兒歌,都是他娘過去教他的。虧他好記性,再長的都記得住。他左手攬著大妹,右手攬著小妹,教她們唱兒歌。說是唱,其實是“說”,一種一板一眼講究抑揚頓挫節(jié)奏感很強的“說”。他教一句,兩個妹妹跟著唱一句,唱完了再重頭來。
比如:
巴山豆,葉葉長,
巴心巴肝想我娘。
娘又遠,路又長,
想娘想得痛斷腸。
痛斷腸,還想娘,
淚水打濕花衣裳。
比如:
正月水仙盤中開,
二月梨花滿樹白,
三月桃花紅似海,
四月石榴笑顏開,
五月梔子男女戴,
六月荷花滿池開,
七月黃桷香入懷,
八月桂花香滿街,
九月金菊放金彩,
十月枇杷隔年開,
冬月雪花滿天飛,
臘梅開花報春來。
又比如:
青石板,釘銀釘,
阿娘教我數(shù)星星。
一顆星,兩顆星,
星星朝我眨眼睛。
三顆星,四顆星,
顆顆星星亮晶晶。
五顆星,六顆星,
滿天星星數(shù)不清。
牽牛星,織女星,
天河又寬水又深。
北斗星,掃帚星,
凌空劃過是流星。
星是人,人是星,
人人都是天上星。
這些都不算長,最長的要數(shù)《推磨,搖磨》那一首了。唱這一首的時候,他就用自己的兩只手拉著大妹的兩只手,要不就拉著小妹的兩只手,前后推送作推磨狀,一邊“推磨”一邊唱:
推磨,搖磨,
推磨,搖磨……
推粑粑,做晌午,
娃兒不吃臭豆腐。
打爛罐罐泥巴補,
泥巴還在敘州府(9)。
出東門,下敘州,
山又陡來路又溜。
一溜溜到金河邊(10),
一只船兒正下灘。
下灘船兒浪里行,
過了冒水石角營(11)。
石角營,靠屏山,
轉(zhuǎn)過灣灣到安邊。
攏了敘州買芽菜,
江安筷子人人愛。
南溪納溪不是溝,
要喝粬酒到瀘州。
船兒順風(fēng)又順?biāo)?/p>
朝天門像豬拱嘴。
一拱拱出個重慶,
麻辣火鍋吃一頓。
船兒順?biāo)猪橈L(fēng),
一聲號子到巴東。
巴東三峽灘連灘,
灘灘都是鬼門關(guān)。
船過彝陵不停留,
漢口去看黃鶴樓。
黃鶴樓望夫子廟,
南京轉(zhuǎn)眼就來到。
到了南京莫要拽(12),
要拽就去大上海。
安逸嘴里教妹妹唱,心里卻在想著他娘,想著他娘給他講過的那些跟這首兒歌有關(guān)的故事。從這首兒歌他曉得了縣城南面有條金河,順著金河下去,會走到好遠好遠的大海邊,要過好多好多的小地方大地方,那些地方有好多好多的好東西。曉得了平常吃的芽菜是敘州府來的,用的筷子是江安來的,爹喝的大粬酒是瀘州來的;曉得了下江有個重慶城,重慶城有個朝天門,朝天門像個拱出去的豬嘴巴;曉得了巴東有三峽,三峽水又急灘又多,古人李白寫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茌p舟已過萬重山”;曉得了古代有個十分了得的小將軍,名叫陸遜,少年志高,在彝陵火燒連營七百里,打敗了劉備;曉得了大漢口有座黃鶴樓,南京城有個夫子廟,有個叫崔顥的古人登上黃鶴樓,寫過“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曉得大上海在東海邊,是中國最大最繁華的城市……他娘就這樣用兒歌引領(lǐng)著他,從金沙江北岸的小小波城出發(fā),順江而下,不僅穿越了大半個中國,還際會了古人,見了不少世面,長了不少見識。
安逸他娘原先在省城女中讀書,嫁給安逸他爹后,就相夫教子了。跟波城所有的外來移民一樣,自己可以不遠萬里來到這個閉塞的蠻夷之地打拼賺錢,卻巴望著自家子女遠走高飛。波城的人祖上差不多都是“湖廣填四川”那時候入川的。若上溯他們的先祖,又多是晉陜一帶南下的客家人。在他們的語言中,就保留著從先人那里一脈相承下來的種種蛛絲馬跡。安逸喊他母親就不喊媽,而是喊娘,喊他爹也不喊爹,而是喊伯伯。他家隔壁“濟人堂”梁家,兒女們喊父親都喊大大。最不可思議的,南街有家姓凌的,兒女們喊母親都喊奶子,那“奶”字,喊得又高又平,作陰平聲。至于把外公外婆稱為家公家婆,細析起來定是阿公阿婆的音變無疑了……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安逸他爹就對安逸說過,祖居湖北麻城,先人原是老槐樹晉人,入川時先祖隨身帶著兩樣?xùn)|西:一把殺豬刀,一個接血盆。那段時間,這兩樣血淋淋的東西常常進入安逸夢中,變化成種種兇險怪異之狀,使他驚哭而醒。他爹就用紅紙寫了若干帖子,讓陳嫂拿去四處張貼。帖子上寫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念,一覺睡到大天亮?!被蛘摺疤禳S地綠,小兒夜哭,請君念過,睡到日出。”
唱著唱著,先是兩個小妹沒有聲音了,靠在安逸腿上癟著小嘴巴睡著了,接著安逸的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終于,也沒有聲音了。
安逸他娘出門時,是鎖了大門邊的耳門去學(xué)習(xí)的,回來也是開了耳門進屋的。看見三個蜷縮在柜房里的兒女,心都碎了。
貨盤給人家了,錢款交給公家了,丈夫卻沒有放回來。看著空空如已的鋪子,想著關(guān)在大牢里的丈夫,安逸他娘實在想不通。她就買了一些剛上市的紅辣椒,加上一點新鮮花椒,剁碎了,用清油加本城謝家醬園的豆辨醬炒好,做了一罐丈夫平日最愛吃的紅油醬辣椒給夫丈送去。她想當(dāng)面問問他,究竟貪污了公家多少銀錢,他又把這些銀錢放在哪里,或者用來做啥子了,也好對公家人有個交待。聽了她陳述的要求,又仔仔細細檢查了她帶去的紅油醬辣椒,負責(zé)這個案子的人小聲商量了一下,就進去把安逸他爹帶了出來,有人監(jiān)視著讓他們夫妻倆在一間小屋里見了面,也是促成盡快退臟的意思吧。
才一個多月不見,在家時總是穿得伸伸抖抖,天天要刮胡子,半個月要理一次發(fā)的丈夫,就變得一身衣裳皺巴巴,一頭長發(fā)亂糟糟,一臉胡子黑黢黢,人不人鬼不鬼的了。安逸他娘顧不得心疼丈夫,就拿心里早想好的話來問他。安逸他爹聽了,苦笑了一下,默了好半天才說,你我夫妻這么多年了,我的為人難道你不曉得?我若是個心術(shù)不正行為不端的人,還廢了一條腿,你老爹肯要我給他當(dāng)女婿?同行會公推我進工商聯(lián)替大家出力辦事?是我拖累你們娘兒母子了。想開點,銀錢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因為有人監(jiān)視,他只得把話含含糊糊說到這個程度。
安逸他娘啥也沒問明白,回來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想,是呀,丈夫是個正經(jīng)生意人,為人正派,這么多年了,就是在舊社會,也從沒聽說過他有嫖娼宿妓、抽大煙、賭爛錢,養(yǎng)外室的不良行為。即使做生意賺錢,也是賺在明處,從不欺行霸市,弄虛作假,蒙童騙叟,賺黑心錢,要不,如他所說,同行會推舉他進工商聯(lián)任職?他這個人是看重錢,但并非視錢如命。平日樂善好施,遠的不說,剛解放減租退押那陣,有天安逸他干媽過來說,哎呀,不得了羅,只怕過了今天就只有到陰曹地府才能再相見了。問她咋個回事。她流眼抹淚地說,明天要開斗爭會,農(nóng)協(xié)會已經(jīng)放出話來,再不按他們的要求退押,就要把我們兩口子一起槍斃??礃幼邮沁^不了明天這一關(guān)了,活不成了,拜托你們今后照看一下我們的一雙兒女,說著說著就跪下去了。剛解放那時候,農(nóng)協(xié)會的權(quán)力大得很,殺個地主惡霸還不是他們一句話,斗爭會上喊聲拖出去,民兵就把人拖到西門外頭田壩上槍斃了,二指寬的紙飛飛(13)都不用寫一張。所以那時候罵人不得好死就罵他“出西門”,“面朝河對門,二世變好人”。安逸他爹連忙把她扶起來,勸她想開些,事情大家一起想辦法。他曉得她家田地多,押金重,農(nóng)協(xié)會又要三倍退押,說是償還過去的剝削賬。她家老大永安在美國留洋,當(dāng)然得花錢,兩年前又趁亂在成都鹽道街置辦了房產(chǎn),一時間哪里湊得夠農(nóng)協(xié)會要求退的恁多押金。他爹就順手抹下兩個金戒指,又給了她一些銀元,讓她拿去退押保命。第二天,安逸他干爹果真在斗爭會上被拉到西門外頭田壩上槍斃了,他干媽好歹保住了一條命。安逸他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會貪污公家的銀錢嗎?再說,一個小小工商聯(lián),不過是一個同仁協(xié)會,每日所辦之事,無非政治上組織同仁學(xué)學(xué)政府的政策法令,生意買賣上替大家通通消息,出出主意,各家商號各做各的生意,各進各的錢,各管各的賬,跟工商聯(lián)沒有銀錢往來,他從何貪污?又能貪污幾多?
安逸她娘細品丈夫的話,這才想到了埋在庫房地下的金條和銀錠。鑼鼓聽音,聽話聽聲,丈夫是暗示她用那些銀錢把他贖出去??赡切┙饤l銀錠不是丈夫貪污的呀,那是過去做生意多年慘淡經(jīng)營賺的,還沒解放時,風(fēng)聞解放軍要打上來了,偷偷埋下的,如今要拿去交給公家,割肉出血,實在心痛。心痛歸心痛,為了救人,她也就顧不得割肉出血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錢財失了找得回來,人失了你到哪里去找?就如家公說的,等于是遭捧老二綁票拿錢贖命吧,等于捐功德吧??粗矍叭齻€年幼的兒女,她一狠心,就把大妹二妹送到家公家,說好吃過晚飯再去接她們回來。
安逸家在正街的房子進深長,前店后院,中間是天井。后院被公家沒收后,天井坎上通后院的門就被堵死了。安逸他娘關(guān)好大門,讓七歲的安逸當(dāng)幫手,把埋在天井左側(cè)庫房地下的金條、銀錠挖出來。金條倒底是金條,在地下埋了兩三年,挖出來還金黃閃亮,熠熠生輝,銀錠卻少了原來的光澤,顯得色澤黯淡。安逸她娘心細,怕被人看出銀錠是在地下埋過后起出來的,招惹出更多的麻煩來,就弄來粗谷糠,母子倆用粗谷糠將銀錠一個個擦亮。第二天,安逸他娘把金條銀錠裝在一個有蓋蓋的皮背篼里,太重了,背不動,只得去把過去店上的伙計童老四叫來,背上金銀隨她一道去交給公家。公家人從銀行喊了個行家來,把金條銀錠仔細驗過,一五一十收了,還是連二指寬的條子都沒打一張。安逸他娘一顆心落到肚子里,回來后就巴心巴肝地盼著安逸他爹被放回來。
然而,她盼來的不是安逸他爹,而是一紙判決書。安逸他爹最終還是以貪污罪被判刑15年。直到這時,這個老實本分的女人才傻了眼,人財兩空,一家人今后的日子拿來咋個辦?這個沒了主意的女人于萬般無奈之中這才想起了早年在省城女中讀書的時候,有人向她們宣傳馬克思、共產(chǎn)黨說過的話:共產(chǎn)黨的主張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消滅私有制。一種在劫難逃的恐懼頓時充滿了她的心,令她窒息。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啊!可是回頭一想,自己死了,丟下三個兒女咋個辦?家舍得屋舍得,自己的命也舍得,兒女舍不得?。∵@個向來柔弱的女人不得不強迫自己堅強起來。
6
安逸他娘畢竟跟做生意的丈夫過了這么多年,雖從不插手經(jīng)營,也不管賬,但耳濡目染,人又靈變,還是多少長了點生意頭腦。就放下老板娘的架子,偷偷變賣了一些家產(chǎn)做本錢,利用正街上的現(xiàn)有門面做些小生意。又將原先的庫房收拾出來四娘母擠著住,騰出房圈(14)和二樓出租給縣銀行做宿舍,住進了兩戶公家人,男的在銀行工作,女的管家務(wù)帶兒女,都是從樂山來的留用職員,愛把大佛老爺掛在嘴巴上。這樣一來,屋里倒是熱鬧了許多。
為了多些賺頭,安逸他娘還三天兩頭起早摸黑趕溜溜場。波城一旬趕三場,場期逢三、逢六、逢九;波城東邊30里的牛吃水一旬也趕三場,場期逢一、逢四、逢七;而波城西南90里的永盛還是一旬趕三場,場期逢二、逢五、逢八。牛吃水和永盛是鄉(xiāng)場,鄉(xiāng)場上當(dāng)?shù)禺a(chǎn)的東西就地出賣,自然要比波城便宜得多。安逸他娘就去販了背進波城來賣,賺點差價。本地人把這叫做“趕溜溜場”,喻其在場與場之間溜來溜去。因為家里丟著三個小兒女,放心不下,安逸他娘趕溜溜場只趕牛吃水,牛吃水近,當(dāng)天去了當(dāng)天就能趕回來。
娘去趕溜溜場,安逸除了上學(xué),還得帶兩個小妹妹。下午上完正課,他就請了假早早地回家,把飯弄給大妹二妹吃了,就背上小背篼去接他娘。安逸之所以要去接他娘,一來是他心疼娘,二來呢,也是他好強,想顯他自己懂事。
安逸去接他娘,出了東門一條路蜿蜒向東,平疇綠野,有山有水有人家戶,走著倒也不覺得路長。爬上五里牌,過了接官亭,人煙少了,地也荒了,半天見不到一個人,冷冷清清,孤孤單單,安逸就心生怕意了,畢竟他才九歲多點,還是個小娃兒。想想那時候我們在干啥子?還不是除了打珠兒、滾鐵環(huán)、做泥巴槍,就是碰錢(15)嗎?心里一害怕,安逸就覺得腳下的路也長了,頭上的天也暗了,腿肚子直發(fā)軟,巴不得馬上接到娘往回走。可是越想接到娘就越見不到娘的影子。人要撐下去,總得有點希望。為了給自己鼓勁,安逸那時候就替自己假設(shè)了一個又一個希望。山路彎彎,大彎套小彎,前彎接后彎。他就對自己說,轉(zhuǎn)過了前面那個山彎彎,就會接到娘了,于是腳下加勁往前趕。轉(zhuǎn)過前面的山彎彎一看,仍不見娘的身影,安逸心中好不沮喪,可是再沮喪也得把娘接到呀,不能背個空背篼回去。他又對自己說,爬上前面那個山坳坳,就一定能接到娘了。新的希望驅(qū)散了沮喪,腳下又有勁了。走到平坦一點的路段,他還會閉上眼睛走一陣,在心里說,等我睜開眼睛,就能見到娘了……
就在一次次希望與失望、期盼與沮喪的交替中,他走過了邴家灣,翻過了梨兒坳,走攏了金竹嘴,娘的身影終于在下邊龍門橋河溝的陡坡上出現(xiàn)了,佝僂著單薄的身子,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蠕動。安逸高聲喊著娘,娘,飛叉叉跑下去,小背篼在他背上不住地左右搖晃。
娘把沉重的背篼放在路邊土坎上,用石塊墊好,勻出一點東西放進安逸的小背篼里,每回都只勻一點點,最多不過五、六斤吧??粗锏囊律涯媒o汗水打濕了緊巴巴地貼在背心上,安逸心氣高,每回都要跟他娘爭,想多背點,爭來爭去,總是爭不贏。跟安逸他娘一起趕溜溜場的人,都夸安逸懂事,從小曉得心疼娘。聽了這些夸獎,安逸更加想不通,在心里直埋怨他娘:人家來接你,只給人家背這點點兒,跑這么遠的路,爬坡下坎,到頭來才背這點點兒,還不如不來,就賭氣飛快地沖到前頭去,急得他娘直在后邊喊他慢點,慢點。
就這樣,他們一家四口的日子緊巴是緊巴點,倒也勉強敷得住嘴巴。安逸也才能在這種緊緊巴巴的日子中緊緊巴巴地繼續(xù)做著他想當(dāng)科學(xué)家的夢。
7
安逸懷著當(dāng)科學(xué)家的夢想考上了中學(xué),我倆又分在一個班。開學(xué)不久班上選班長。縣城的同學(xué)就提名選安逸當(dāng)班長,因為他在小學(xué)的時候就是班長。那時候選班長大家都選學(xué)習(xí)成績好的,政治條件不怎么考慮。我們這個班縣城的同學(xué)多,區(qū)鄉(xiāng)考上來的少。班主任余老師一看多數(shù)同學(xué)都舉了手,就說我把大家選的情況向?qū)W校領(lǐng)導(dǎo)匯報一下,聽聽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的意見。第二天課外活動時,余老師傳達了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的意見,叫大家重新選,也不說原因。同學(xué)們還是選安逸。第三天課外活動余老師又叫大家重新選,還是不說原因,只是這次他在黑板上寫出三個候選人,要大家從其中選出一個班長來。三個候選人中沒有了安逸的名字。我替安逸抱不平,覺得余老師有偏心。安逸倒無所謂,還是成天做他那個當(dāng)科學(xué)家的夢。
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了不得不得了的事。那就是被我們稱為“老大哥”的蘇聯(lián)發(fā)射了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叫“伴侶一號”。如果說,在這之前當(dāng)科學(xué)家只是安逸的一個朦朦朧朧的夢的話,那么,現(xiàn)在這個夢就開始清晰起來,具體起來了。那些日子安逸課外逢人只說蘇聯(lián)發(fā)射衛(wèi)星的事,簡直如癡如醉。他還不只一次跟我說,他今后一定會發(fā)射我們中國的衛(wèi)星。為了他的夢,他學(xué)習(xí)更努力了,小考大考都是全年級的第一名。那個時候,他還不明白,我也不明白,當(dāng)不上班長的安逸今后注定當(dāng)不成科學(xué)家,發(fā)射不成衛(wèi)星?,F(xiàn)在不是有這么一個說法嗎?一只蝴蝶在巴西輕輕扇動翅膀,一個月后會引發(fā)得克薩斯一場巨大的龍卷風(fēng)。那時候安逸盡管從小悟性就高,但還是沒能從當(dāng)不上班長這件如蝴蝶輕輕扇動翅膀的小事上,看到它將會給自己人生帶來的龍卷風(fēng)。
“1958年呀,已經(jīng)來到了?!边@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大白話,是當(dāng)時一首歌開頭的一句歌詞。我之所以幾十年后還記得它,還能唱它,也許就是因為它太白太平常太不像歌詞了吧。但是,唱著這種太白太平常的歌開始的1958年,卻是轟轟烈烈,一點也不白,一點也不平常,注定將成為中國歷史上一道大坎的一年。
對于安逸來說,1958年也是一道大坎。就在這一年,縣城里所有的五類分子家庭,一夜之間都被注銷了戶籍,收了購糧證,斷了糧食供應(yīng),全部被強行遣送到邊遠貧瘠的農(nóng)村,就連六、七十歲的老人和幾歲的娃兒都不能幸免,土改時留給他們居住的房屋一律無償充公,叫做“掃地出門”。安逸他們一家被當(dāng)做垃圾“掃地出門”,勒令到一個叫野豬箐的地方去。
那時候全縣就只有縣城里有一所初級中學(xué)。安逸他娘曉得兒子從小喜歡讀書,確實也是塊讀書的料,實在不忍心把他給荒廢了,又聽說正街上有幾家被“掃地出門”的,兒女在中學(xué)讀書,都留下來繼續(xù)讀書了,就跑到鎮(zhèn)公所,找到孟鎮(zhèn)長,城關(guān)鎮(zhèn)“掃地出門”運動歸他管,請求把安逸留在城里頭,寄住在家公家繼續(xù)讀書。孟鎮(zhèn)長拿眼睛斜了安逸他娘一眼,不等她把話說完,取下嘴巴上翹著的半截紙煙甩在安逸他娘面前,拿腔拿調(diào)地說,這是上級的指示,大運動,大形勢,男女不限,老少不論,一個不留,一律限期離開縣城,到指定去的地點。不服從的,派民兵押下去從嚴(yán)處理。又點著安逸他娘的名字罵道,陸鳳素,你要老實點,不要?;ㄕ?,自作聰明,對抗破壞運動沒有你的好下場!你每個月交上來的《守法公約》,一條一款,白紙黑字寫在那里,都忘了?要你們老老實實接受群眾監(jiān)督,規(guī)規(guī)矩矩夾著尾巴作人,洗心革面,認真改造,你就是這樣改造的?讀中學(xué)?鄉(xiāng)壩頭還有那么多貧下中農(nóng)的兒呀女的,連小學(xué)都還沒讀呢,就你地主資本家的兒子不得了,了不得,是金寶卵(16)?金逼銀冠子,玉石嵌邊邊?(15)安逸她娘被罵得臉紅臉白,低著頭再不敢開腔。她曉得是碰到對洪星(17)了。
這個孟鎮(zhèn)長,名叫孟有富。他家早年在正街上也開了一間雜貨鋪,在米足槽還有一些田地租給人家種。他爹二石五斗芝麻下種,只得了他這根獨苗苗,稀奇得心肝寶貝樣。都說獨柴難燒,獨兒難教。他從小嬌生慣養(yǎng),長大了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抽大煙,賭爛錢。他娘眼睜睜看著他把他爹留下來的家業(yè)敗得一干二凈,活活的氣死了。婆娘跟他過不下去,拖起一雙兒女跟一個瀘州來做皮貨生意的人跑了。這一下他更安逸,無牽無掛,連住的老房子都輸給賭家了,自己背起鋪蓋席子去了土地廟,給土地菩薩磕了三個頭,說土地老爺在上,小的孟有富來給你老人家鎮(zhèn)守大門了。天天披著油臘片,趿著兩片鞋在街上鬼混,東家混碗湯,西家討口飯,口干了喝加班茶,癮發(fā)了撿煙鍋巴。天不收地不管,日子倒也過得自由自在。只是一街的人都不喊他的本名了,喊他爛滾龍。安逸他爹樂善好施,周濟的人多了,但就是怪,從不周濟爛滾龍。不僅不周濟他,還當(dāng)眾罵他敗家子,不學(xué)好,把他孟氏門宗的臉都丟盡了,死了咋個有臉去見祖宗。安逸他爹的本意也是恨鐵不成鋼,希望他知過而改,浪子回頭。誰知他有好心,人無善意,就結(jié)下仇了。
解放了,窮人翻身,爛滾龍時來運轉(zhuǎn),分得了田地房屋,不再替土地菩薩鎮(zhèn)守大門了,還成了歷次運動的積極分子。幾年時間下來,討了一個年輕的婆娘不說,還修成了正果,入了黨,當(dāng)上了城廂鎮(zhèn)的鎮(zhèn)長。安逸他娘求到他名下,他不報復(fù)才怪。
安逸他娘只得拖著三個兒女到了野豬箐。原先有勞改農(nóng)場的一個中隊在那里開荒種茶,后來撤走了。從波城掃到野豬箐的三家人就住在原來犯人看守茶園的幾間破屋里。
安逸讀書是把好手,到了農(nóng)村這個新天地,就處處現(xiàn)相了。到野豬箐沒幾天,他就攤上了倒霉事。
那天生產(chǎn)隊的袁隊長安排他去犁地。安逸聽話,扛起犁頭吆起牛跟大家一起到了坡上。他從來沒犁過地,就先看旁邊的人咋個吆牛咋個套牛咋個扶犁,看了就學(xué)著干。哪曉得那條牛欺生,根本不聽安逸的話,隨便安逸咋個吼它吆它,它就像根本沒聽到一樣,站在原地不動,牛尾巴一甩一甩的,舌頭舔著鼻孔,回過頭看著他。整得安逸出了一頭大汗。
旁邊犁地的人看著他這副狼狽的樣子,都不說話,也沒人過來幫他,一個個都停下來看他的笑神。也不怪這些野豬箐的人心性不善。野豬箐是個窮地方。在舊社會,這里的人周年四季只能披蓑衣,被稱為“蓑衣幫”。到了新社會,雖然不一年到頭披蓑衣了,日子仍然過得很艱難。當(dāng)?shù)亓鱾髦@樣的民謠:“野豬箐,野豬箐,一年四季,洋芋當(dāng)頓,要想吃米,除非害病,等米買來,人已死硬。”社員們的日子如此艱難,現(xiàn)在上頭又強行安排這些會吃不會做的人來,這不明擺著是來跟他們搶飯吃爭湯喝的嗎?大家心頭自然有氣。這也不說了。在安逸他們來之前,袁隊長去公社開會回來,就開過社員大會,打過招呼,說公社開會說了,城里頭搞大掃除,把一些他們不要的渣渣清掃到農(nóng)村來了。大家要站穩(wěn)立場,擦亮眼睛,堅決跟這些掃下來的渣渣劃清界限。對這些渣渣,要嚴(yán)格監(jiān)督,加強管制,只許他們規(guī)規(guī)矩矩,不準(zhǔn)他們亂說亂動,叫他們在勞動中改造自己,重新作人。在野豬箐,袁隊長就是最大的官,他都這樣說了,哪個還敢不聽?大家就算看不過去,也只能陰在心頭。
安逸實在拿這頭不聽話的蠻牛沒辦法,只好甩起鞭子打它。開頭牛還任他打,后來牛也冒火了,突然昂頭撒尾朝旁邊奮力一躥。安逸力小,把持不住,被拖倒在地,臉和腳桿都被包谷桿樁樁戳破了。脫手的犁頭被牛拖到地邊,鏵尖磕在石頭上,當(dāng)?shù)囊宦暈R出幾點火星,斷了。
安逸這一下脫不倒手了。當(dāng)天晚上在野豬箐開批斗會,定了三條罪:對新社會不滿,虐待耕牛,破壞生產(chǎn)。安逸不服,開頭還爭辯幾句,后來挨了打,就再不敢開口了。第二天由兩個民兵把他押送縣城,進集訓(xùn)隊勞教。
集訓(xùn)隊那時候正在山王廟后山為大煉鋼鐵砍柴燒炭,安逸也就成了一名小燒炭工。燒炭,先要砍柴,然后把砍下來的柴棒棒集中到擂口放下來再背到炭窯,稱為放擂。擂口又高又陡,放擂十分危險。一次放擂時,一大堆柴棒棒被卡在了半中攔腰。帶隊的指導(dǎo)員派安逸和另外一名戴眼鏡的集訓(xùn)隊員下去清理。他倆剛動手清理,被卡住的柴棒棒突然垮塌,兩個人和橫七豎八的柴棒棒一起摔下去,死于亂棒之下。
少年安逸就這樣殞落了,那年他還不滿14歲。幾十年來,我一次次想過,要是社會能給安逸自由發(fā)展的機會和條件,憑他的天分和癡迷,說不定他真的能成為一個出色的科學(xué)家,為我們的民族,為人類貢獻自己的光和熱,不免為之惋惜。在安逸辭世50周年時,我寫過一首懷念他的詩,其中有兩句是:“但愿人生有來世,星空燦爛君夢圓?!?/p>
注釋:
(1)扭連扭:一種民間歌舞形式。舞者頭扎彩巾,衣著彩服,腰系紅綢,手持一根長三尺三寸,手杖粗細的的彩繪竹竿。竹竿兩頭各鑿有兩個方位互相垂直的條形對穿孔,每個孔內(nèi)皆用竹簽串起兩三枚銅錢。舞時以不同的節(jié)奏用手擊打竹竿,或以竹竿碰擊舞者手臂、胳膊、肩背、腰腹、腿腳等部位,銅錢就會隨之發(fā)出悅耳的聲音,一般是多人集隊而舞,邊舞邊歌。因歌中伴有襯詞“扭呀忒扭連扭呀,荷花里忒連忒海棠花”,故名扭連扭。
(2)一哈兒:方言,即一會兒。
(3)卡:方言,手指盡量伸開后姆指指尖到中指指尖的距離。
(4)耍死皮:方言,即耍癩皮。
(5)把細:方言,即仔細。
(6)滔:方言,即罵。
(7)加班茶:舊時風(fēng)習(xí),開茶館的在門口置一大缸,將茶客們喝剩的茶倒入其中,供人飲用,一天一換,俗稱加班茶。
(8)打玩友:方言,指川劇票友們清唱自娛。
(9)敘州府:即今宜賓市。
(10)金河:即金沙江。
(11)冒水:及以下的石角營、屏山、安邊等,皆金沙江下游沿岸地名。
(12)拽:拽:方言,顯擺之意。
(13)紙飛飛:方言,即小紙條。
(14)房圈:方言,即臥房。
(15)碰錢:一種用銅錢或銅元互相對打的玩錢方式。
(16)金寶卵:方言,喻金貴。
(17)對洪星:方言,即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