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色 趙萍
武漢大學最好看的是櫻園,最香甜的當數(shù)桂園。
每朵桂花萌出、開始飄香的時候,是9月底,開學沒多久。
要趕一個糯米酒那樣香甜的清晨。外公帶著我,從櫻園慢慢散步到桂園,收桂花,回去給外婆做桂花蜜,那幾天是一年中最甜蜜和心滿意足的日子。
一定要早上,要早早起來,不能晚,晚了采下來的花被太陽曬過,就沒那么香甜了。
外公帶一個竹竿,頂端有一柄刀子的那種,可以把桂花鉤下來,我呢,負責帶著外婆準備的簸籮,就是竹子編的那種圓的、大盤子一樣的器物,像頂傘蓋一樣頂在頭上,一躥一躥地跟在外公后面,一老一小就這么奔著甜蜜而去。
外公把桂花鉤下來,我就趕快從草叢里撿起來,放在簸籮里,金黃軟糯的花拿在手里已經散著溫軟蜜膩的香氣,令人垂涎。每個早晨都要裝滿一簸籮,我才舍得回去,那樣香氣撲鼻的清晨當真是刻骨銘心的,超過任何柔情蜜意,或者那就是最初領會溫香軟玉的時刻。
回到家里,外婆會一點點清理桂花,把上面沾的草葉灰塵之類的吹掉。桂花是不可以洗的,不然就不好也不香了,并且水會讓蜜丟掉。
弄干凈之后,就把桂花撒一層在細瓷的罐子里,然后再撒上一層白糖,就這樣一層桂花一層白糖地裝滿罐子……最后蓋好蓋子,用桑皮紙蘸水封住蓋子的縫隙,糊上一點泥巴,就算大功告成。
有一年是玻璃罐子做的,早年供銷社那種賣糖的玻璃罐子,能看到桂花怎么變蜜。
我的樂趣是每天爬到床底下去看,眼看著桂花慢慢地變小,顏色變深,好像花的靈魂一點點離開花的身體……桂花會慢慢沁出來蜜一樣的東西,把白糖融化掉,真的是融化在甜蜜里呀。
然后桂花好像失去水分的干尸一樣慢慢地沉到瓶子的底部,咦?埃及人做木乃伊怎么不用這個辦法?多么香艷……
溶解的過程是漫長的,像所有的死亡過程一樣漫長而悄無聲息,最后瓶子上半部就是像干邑一樣顏色的蜜糖,顏色和味道都非常誘惑,成年后喝過馬爹利的白蘭地,才覺得這個算是可以比擬的東西了,一個是纏綿不去的柔蜜,一個是浸潤心脾的醇厚。
桂花蜜可以吃的時候已近元旦,武漢此時很陰冷,外婆會把桂花蜜拿出來伴著水磨湯圓吃。
清冷的早上起來,捧著一碗滾圓溫暖的湯圓,等著外婆給我一勺桂花蜜。只要小小一勺,遍體生溫齒頰留香,香甜的暖意纏繞良久,經年不忘。至今仍記得一朵朵小小的、干去的花朵,悄然地留在碗底的樣子,那是失去了魂魄的桂花。
做桂花蜜,是我生活在武漢那些年,最為有著季節(jié)性而固定的記憶。
這個固定的年度大事,在外公腦溢血那年沒能進行。
有天,外婆照例很晚從醫(yī)院回來,煮了一碗面給我吃,吃的時候,忽然說:生日趕不及給你過,吃碗面,明天帶你去看外公。
我愣了一下,啊,好!
晚上躺在被窩里,想著明天生日,外公講好帶我摘桂花做桂花蜜,要是好了,應該趕得上吧,也不知道天氣會不會好,不會下雨吧?就這樣漸漸睡去。
第二天,外婆裝了一些換洗的衣服,喊我:你把后院的月季剪兩支帶去吧,外公病房里擺擺。
剪月季的時候,看看頭頂上的桂花,心里很是高興。
病房里,外公躺在那里,人是灰色的,閉著眼睛,不像要好起來的樣子,我心里不免去想山上的桂花都有點盛開的意思,桂花蜜看樣子要趕不上了。
外婆伸手摸摸外公的頭,俯身說了一句什么,大抵是說小囡來了之類的。
待外婆直起身,我看到外公眼睛睜開了,灰灰地看著我,努努嘴示意我過去,努嘴的樣子看著很吃力,更讓我覺得桂花蜜很沒指望的樣子。
外婆招手:你陪著外公,外婆下去買廁紙,外公擦痰要用的,你看著一點,等下姨媽他們就來了,懂事,哦?
我湊過去,外婆離開。
看樣子外公是不會起來跟我回家的,今年也不用想桂花蜜了。
還是有點不甘心,伸手摸摸外公的臉:外公,你什么時候回家?桂花都開很多呢,山腳下的好像敗掉了,要去山上才行呢,你什么時候好回家呀?
外公的臉上閃過一點笑,很小聲地說:快了,你有想外公不?
我點頭:想的,外公啊,我生日呢,想要做桂花蜜,你不回去,沒得做,花都要開過去了呢。
外公輕輕咳嗽,又笑:你去門后,外公口袋里有錢,你拿出來,去拿……
那個門刷著綠色的油漆,一輩子都記得那個綠。我跑去門后掛的衣服上掏出來一小疊錢,遞給外公。
外公沒有動,也沒伸出手來,只是嘶嘶地喘氣,又講:你拿去買兩個冰激凌,外婆不在,我們兩個來吃,去買,買最好的、大的,桂花蜜欠著以后做,這次生日,先吃個冰激凌,去吧……
外婆平時不給吃冰激凌,因為貴,我胃口不好也是個緣由。我拿著錢轉身就跑了,并沒有聽到外公再說什么。沒有桂花蜜,那么冰激凌也是好的。
跑了很遠,才找到一家店,我很豪氣地買了兩個最貴的,又飛跑回去。冰激凌好像5毛錢一個,有杯子和勺子的那種。
一路想,外公肯定吃不完他的吧,我可以幫他吃。路上又看到梧桐米子落了一地,想著外公出院,我們好去撿回來炒炒吃,沒有桂花蜜就沒有吧。
上到三樓病房,樓梯間的墻上寫著:肅靜。于是放慢腳步。
外公的病房附近,看到一個護士在跑,推著裝藥的小車。心里想:我都不跑,你穿白衣服的卻跑。但心里不由得想走快一點。
病房里,站著外婆、表舅舅,還有醫(yī)生護士,外公被擋住了,什么都看不到。
我輕輕喊了一聲:外婆……
外婆轉身看見我,伸手捏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拖進她懷里,我抬頭看看外婆,她似乎在發(fā)愣。
略停了一下,我頭頂飄來外婆的聲音:你去哪里了,外公剛才跟你講什么?
我拿起來冰激凌:外公說給我吃冰激凌過生日,這不是我要買的,外公叫我買的,他一個我一個,等下外公好了一起吃了吧?
外婆捏著我的肩膀:乖,你先吃,外公不吃了,你吃外公就會高興的。
我拿起冰激凌,看看,想了一下:還是等外公一起吃。
心里有點擔心冰激凌化掉,武漢10月,是不是有點熱?我的手心竟然出汗了。
但還是想和外公一起吃。
外婆摸摸我的頭,沒有再說話。
時間過得很慢,以至于冰激凌都化了,我心疼地看著化掉的冰激凌。
終于,醫(yī)生說話了,他是看著表說的:xxx,11:46過世。
冰激凌“啪”地一聲融掉在地板上,后來大概20年沒碰過這東西。
桂花蜜,從此再沒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