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白(廣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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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漫(組章)
龐 白(廣西)
群鳥高飛。它們的翅膀高過云朵。
感謝上蒼,讓它們有足夠的空間漫游,成為永遠沒有死亡的飛翔的影子。
而植物依然低矮。
所有植物,在四季往返的途中,經歷無數(shù)干旱和欺騙之后,終將消失于暗淡,成為我的軀體、呼吸、祈禱、渴望,成為我奔騰不息的貼著泥土的夢想……
啊,當我的迷戀,高過我的目光,千山安靜;當我的默想,低于我的膝頭,萬物花開!
白羊們一邊在綠草上吃草,一邊向草原深處走去。青青的天穹下,這些白,滲向青綠,把草原染成花白毯子,慢慢鋪開。
它們一直往天邊走。
我跟在它們背后,用迷蒙的臉正對著鏡頭。我想讓朋友幫我拍一張相片,和這些白羊一起成為往事中某個時刻的一節(jié)念想?,F(xiàn)在看來,我失敗了。朋友拍下的只是我被太陽曬成褐色的特寫的臉。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背后那些白,是白羊,青,是青草,青綠和花白的是大草原。
白羊和青草與鏡頭里的我不但不融洽,而且它們在相片中仍然像那天一樣,慢慢向天邊走去,沒有一點留戀。
我相信云朵的任何變化,哪怕瞬閃即逝,都是率性而為。比如現(xiàn)在看到這朵云,在天上的生起和消散。
我相信它們的天空已經沒有恐懼,而且無比寬容,云朵才會如此坦然,起伏和往返。
起伏和往返的,還有它們交錯而過留下的寂靜,一直在大地上方漂泊和彌漫,既無處安放,又懸而不決。
一把花白大胡子,滿臉深淺皺紋的老頭,站在黃河邊。
他把白帽子摘下,作葵扇,扇胸。
他咕咕嚕嚕唱的歌,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叫他,問他,他不理我。我坐下來,看他,望他,他還是不理我。
我拿起一塊泥巴向他扔過去,他仍然不理我。
他自顧自地發(fā)出的聲音,持續(xù)迷醉自己。那往上的聲音,綁緊,再綁緊;那要命的聲音,驟然直上,穿過云霄;那聲音一直往上,就像成心跟一直往下奔流的黃河水作對一樣。
有暗雷從山上潛來,擊傷雨水;有悲傷輕盈,躍上山坡;古老的枯樹上,有漿果倏然墜地,微醉的藤蔓,和近處的野菊呼應。
春夜盛大,風吹得到處都是。風目睹了青山上的一盞燈在我心里演變?yōu)槁齑蠡鸬娜^程。
當我仍然站在青山下眺望,再一次拒絕轉身。我只能說,夜涼如水,孤獨如燈,現(xiàn)在不僅僅是天意了:夜保守著一個秘密,既清高,又庸俗,就像那明滅的燈光,被一場靈魂的飛翔所覆蓋。
看到恭順的老牛和年邁的老人,這一對始終保持著溫暖距離的兄弟,出現(xiàn)在薄暮中的林間小路時,鳥鳴在他們頭頂?shù)臉渖揖従忢懫稹?/p>
那些鳥鳴慢慢熱切起來。
當老牛牽著老人走出樹林的時候,鳥鳴中突然有一聲呼哨,拔地而起。
然后,箭一樣的身影,直上云霄。
簡單、輕捷、快活,沒有一絲遲疑。
那決絕的飛翔,好像要把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力氣,全部都留在上輩子成長的樹林。
閃爍的燈光照在溝壑無數(shù)的臉上,斑斕萬丈的聆聽不斷下沉,直至旋轉進枯寂神秘的泥土中;彩蝶退出飛舞,黃昏退出灰燼,樹木振翅高飛,山丘連綿起伏,聲響四處泛濫。
風來了,風走;云來了,云去……
即使如此,我仍然要祝福你啊,至高無上的生活。我要祝福你的一絲天真,曾經蒙蔽過幼稚的眼睛,曾經掩飾過欲言又止的灰暗嘴唇,現(xiàn)在仍然在天上漫天飛舞。
它們是漫漠的大和散,像無數(shù)銀幣撒向原野。是流失的渴望,驚醒古老神靈——
她們正在協(xié)調與夜晚有關的思想和想象。她們用不可觸摸的濕潤敲鍛夜晚的另一種意義,照亮隱約機緣。
或者說,她們代表山坳闡述另一種含義,將巨大無比的空間,壓縮成遙遠的一點,透過掌心,發(fā)散光澤和溫暖,證明華麗已經隱蔽,秘密正在展開。
月光簇擁并驅趕的意愿,漸醒……
目光盡頭,往事紛沓。童話露出干凈的真誠。植物般幽暗的詞匯,帶領我們,低頭緩行。路上葉子落下的聲音,沒有想象中壯烈,只有如水般源源不斷,把我們帶出深邃的夢境,用均衡的速度,向自己靠近。